鳴師冤質訟督憲堂
話說馗兒到得撫院門前,打聽了一番。撫院並不出門,又非放告的日期,無路可投。隻得把信炮點著了一個。一聲響時,裏邊大人聽的炮響,霎時升堂。開了大門,聲聲喊道:“鳴冤人投進。”馗兒不慌不忙,走進前來。隻見堂規威嚴,人役森列。暖閣內坐著一位大人。馗兒近前跪下說;“民子初開,向上一遭。”早有茶房接去,送在公案桌上。大人從頭看了一遍問道:“你是何處的人,石生緣何叫你替他告狀?”馗兒回道:“小人是襄陽府城裏人,石生係小人的師父。他現在監中,家中並無別人。因此小人代師鳴冤,望大人垂鑒。”撫院道:“你怎小小的年紀,卻敢這樣放刁。魏大人在京都,石生視□□風馬牛不相及。石生被獄,或為別事。你說係魏大人唆撥,那是憑證?”馗兒回道:“魏太監專權弄勢,人所共曉。因去歲魏太監的家人,買去身師畫圖一張。上麵有題得律詩四句。詩中有群奸草茅等字。他就說是譏誚的他。轉托學院,把身師拿到監裏。考完時還要解京究處。小人所供,俱是實話。並無半句誣捏。”撫院道:“依你所供,是一派的胡說。著人給我推出門去。”人役聽說遂把馗兒拉著,向外就走。
撫院猛然看見,馗兒在日光之下走著,並無照的人影。便立刻叫道:“快把他帶回來。”馗兒聽說,轉身回到堂前。從新複又跪下。撫院發怒道:“從來陰鬼無影,本院坐的是朝廷法堂。你是那裏的山精水怪,白日青天,竟敢在此胡鬧。”叫“左右給我拉下去打。”左右人役,把馗兒扯翻在地。喝聲“行杖”打下一板去,是一股白氣,打到三十,並無半聲叫。及至放起距躍曲踴,倍覺精神。撫院大怒,叫聲:“給我夾起來。”人役聽說,將馗兒放倒,把腿填在夾棍裏。直夾了有三個時辰,方才解去。馗兒神色依然如初。撫院道:“這分明是鬼無疑了。”著家人到宅內取出天師禁鬼符一道,貼在馗兒胸前。又用紙使印一塊粘在馗兒背後。從來陰鬼,原怕天師的法符,朝廷的印信。竟把馗兒一時製的不能動轉了。遂著人送入監中。分付禁卒,留心看守。
卻說馗兒在監中,坐到三更時分。揭去身上的符印,逃出監來。正要尋個去路。忽聽得街上傳鑼響亮,人役喝道之聲:卻是本省城隍出來巡街。唬的馗兒躲藏在個更棚裏。城隍走的相近,叫聲“住轎。”分付鬼卒道:“此處有什麼冤鬼,竟致得怨氣衝天。給我搜來。”鬼卒過去一搜,就把馗兒帶到轎前,跪在地下。城隍問道:“你是何方的遊魂,敢在這個去處作怪。”馗兒就把石生被害,並他代為鳴冤的情由,一一察知城隍。城隍道:“據你所供,這番意氣卻有可取。但你的年紀,甚是幼小。常在陰司裏飄飄蕩蕩,何年是個出頭的日子。依本府看來,不如把你送在一個富貴人家,脫生去罷。”馗兒問道:“蒙太爺垂憐,小人感恩不盡。但小人有兩個姐姐,現在襄陽。業師石生,還在監中。小的轉生以後,就再不得見麵了。”說罷,痛哭。城隍又分付道:“你也不必如此悲戚。你那兩個姐姐與石生係有夙緣。不久,即成夫婦。剩你自己,何處歸宿。魏賊一幹奸人,不久禍事將近臨頭,冤也不必你鳴。你姊妹師徒,日後重逢有期,無煩過為留戀。“叫鬼卒把他送到杭州府錢塘縣裏,程翰林家投胎托生去罷。”鬼卒得令,領著馗兒,起陣陰風,一直去了。
卻說程翰林名謙,學豕狻J且桓齪擦衷菏探病T點過兩次主考,做過一任學院。因他母親年邁,告終養老回家。年紀不過五十歲,一妻一妾。夫人蘇氏,生得一子,名喚程斤。生來姿質魯笨,念書念到十七八歲,總不明白。屢次應考,盡落空網。程翰林在前也不知道他兒子是個何等樣的學問。及至回家,逐日盤問。方才知他不通。凡做一篇文字,功夫必須兩天。程翰林也懶於給他改抹。
側室柳氏身懷重妊。八月十三日,夜間時當分娩。蘇氏夫人聽說,著人請下穩婆。房中點上燈燭。叫丫頭媽媽,緊緊在旁邊伺候。他也不住的時來照看。鬼卒領著馗兒的靈魂,早在門外等候。及至時辰將到,鬼卒把門上的簾子一掀,馗兒往裏看時,隻見床上坐著一個少年婦人。聲聲叫疼,旁邊一個穩婆緊相依靠。住的卻是朱紅亮值暮梅孔櫻才到回頭,被那鬼卒一把推到床上。呱的一聲,早已投胎落草了。穩婆抱起來看,乃是一男。蘇氏夫人不勝歡喜,遂報喜於程翰林。程翰林也甚是欣幸,就起名叫做程覃。馗兒投生之時,卻未曾喝過迷魂湯,心裏極是清白的,但輕易不敢說話。過了三朝、滿月,漸漸的添了些見識,卻總不想家。長到一兩歲,隻會認人,不能出語。程翰林夫婦恐真是個啞子了,卻也無從問他。
一日,程翰林與程斤在書房裏講書。家人來請吃午飯,適值程覃在書房中玩耍。心中想道:“我哥哥年紀已過二十,連個學還不能進。必定是文章不好,我找出來看看方妥。遂把外門關上,走到屋裏,上到椅子上。就書裏翻出三篇沒動筆的文章來,看了一遍。不覺大笑道:“這等文字,無怪乎不能進學。”就磨了磨墨,把筆膏了膏,大批大抹,頃刻之間,把三篇文章登時看完。末後題了一首七言律詩,以代總評。其詩雲:
軋茁殊屬太支離,外落孫山固所宜。
書讀五車方為富,文成七步始稱奇。
少年不受懸梁苦,老歲無聞後悔遲。
從此問津尚未晚,將來應有入彀時。
評完了,卻把三篇文章仍舊放在書裏。下來椅子,開了門,就往院裏去了。卻說程翰林吃飯已完,領著程斤,仍來書房裏坐下。程斤見他的書放的不是原舊去處。便拿過來,掀開一看。見三篇文章,俱經動了筆。心中詫異道:“這是何人,敢來作踐我。”就送與他父親一看,程翰林觀其批評恰當,詩句明白。但字畫不成個頭。心裏也甚是異樣。遂叫看門的來問道:“我去吃飯有何人書房裏來?”看門的回道:“並無外人,隻二相公進來。關上了門,玩了一會,就開門出去,上院裏走了。”程翰林心裏疑惑道:“沒的就是他不成?”回到院內,叫過程覃來。追問道:“你哥哥書房中的文章,是你給他看的麼?”程覃隻是搖頭。程翰林道:“夫人,你再仔細問他。”蘇氏夫人,千方百計,嚇逼不過。不覺開口應道:“是孩兒偶然作孽。叫父親大人不必疑怪。”程翰林夫婦二人,見程覃口能說話,且通文理,心中又驚又喜。
一日,程翰林考問程覃五經左史,以及諸子百家等書。左右根尋,總盤詰不住。程翰林方知程覃前世是個無書不讀,無一不會的個成學。遂向夫人蘇氏說道:“此子日後,必能大振家聲。斷不可以庶子待他。”蘇氏夫人答道:“這是不消你說的。”就與程斤同在一個書房裏念書。這程斤是哥反受兄弟程覃的教訓。朝漸夕磨,一半年間,把程斤剔撥得也明白了。遂與程覃同年入了邑庠。
卻說這程翰林家,有一件傳家之寶,乃金如意兩枝。前十年時,程夫人夜夢一女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進他屋裏,拿去金如意一枝。說道:“程太太,我暫且借去一用,十年以後,定來奉還。”天明看時,果然少了一枝。左找右尋,並無蹤影。沒去已久,也不提了。及至程覃受生以後。程夫人又在佛前討得一簽。其占雲:
玉麟成雙非無緣,如意一支暗引前。
寶物還家可坐待,何妨借去已多年。
程夫人把這簽帖拿給程翰林看。程翰林道:“覃兒日後成人,或者給你複看此物,也未可定。”不提。話說這程覃進學,年隻八歲。到十歲就補了廩。十二三歲就成了錢塘縣的一個大名士。事親至孝,待兄甚恭。日與程斤兄弟兩個,奮誌讀書。但家中人提起師弟兩字來,他就不覺泣下。說起姊妹兩字來,他便終日嗚咽。父母問其緣故,總不肯說。程翰林料其事係前生,以後夫婦二人從此也再不問他。馗兒轉生,暫且不提。
但不知秋英受罪如何?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