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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國春秋 作者:汪寄  

第二回 食周粟不為宋臣 睹覆巢安能完卵

食周粟不為宋臣睹覆巢安能完卵

且說仲卿視澗欲投,轉念道:“一死雖足以答知己,但大仇誰人能報,周室如何複興?仍當從長計較。”

止步旋身,不期驢兒正在背後吃草,腳跟恰碰得驢兒的嘴,那驢急掉頭時,卻撞著仲卿膝腕,單腳站立不住,倒下深崖。足浮手空,滿眼漆黑,霎時到底。奇怪肢體全不損傷,亦無痛楚,惟是窈然昏暗。仰望雖有微光,極其高遠,摸那石壁與幃幄無二。想道:“若是跌死,倒也罷了,而今不死不活,如何是好?”

再起身用腳試探,似有曲徑,雖然窄狹,卻能容足。乃盤旋而上,忽見亮光漸大,細看乃是由兩個接天的峰頭中間漏入,尋思道:“光時上麵所見,雖有崇山,如何不見此峰高峻?”

乃更傴僂而上,直至峰麓。往前看去,像兩個老少道童,猶立路旁,道士坐在石上。見懸崖邊群猿接臂,下飲泉水。再往外望,不期失腳跌落塵埃,乃是從道士袖口滾出。

道士笑道:“足下悟否?何自苦乃爾!”

仲卿道:“小子素愛玄理,並非執迷,奈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恐亦非仙長所取。素常蒙李節度推解情深,原其所自則皆出於周室。今國雖亡,而潞州信息未知虛實,須回審視。如實無恢複之機,自當披發入山。況有仙長指迷,敢不叩謁法座。”

道士道:“也好,也好!去來,去來!”

老者道:“願足下切莫去。我遊戲未多時,落得幾莖白須,請看我哥哥猶是童顏。山外不若山中好,願足下莫去。”

仲卿看那道童俊秀,不過十四五歲;這老者龍鍾,像有八九十歲,如何反稱他做哥哥?好生疑惑。道士道:“仲子勿疑。”

指童子道:“這吳槐係漢炎興庚申所生。”

又指老者道:“這吳賀係漢炎興甲子所生,同胞兄弟,俱係漢朝國戚吳班之孫。我昔因赴青城山人之請,吳班在青城駕下,極其誠敬。因後主愚頑信佞,料國難守,欲將諸孫托我。因見吳班心地寬厚,選取眾中,惟此二人稍有道骨,收為童子。吳槐向來心安篤信,吳賀俗念未除,聽見羅公遠言唐明皇幸蜀,便要去看。我不阻其出山,幸而根深,猶識歸來。看這樣子,比他哥哥如何?”

吳賀道:“弟子悔之已晚,所以勸這位客人不必去。”

道士問道:“子意如何?”

仲卿道:“前已言矣,如潞州果失,周不能複,定然回山。”

道士道:“如遇誌向與子相類者,可以偕來。”

仲卿道:“領教。”

道士將驢還與仲卿,自己跨上原驢,叱道:“起,起。”

那驢忽然四足雲生,騰空而上。吳槐足下亦有雲霧,攜著吳賀的手,俱冉冉而去。

仲卿恍惚如夢,策蹇驅馳。行不多時,但見崎嘔道路盡行平坦,山川頓異,氣候亦大懸殊。想道:“方交初熱時節,如何便成酷暑?”

深為駭異。忽然大隊遊兵飛奔前來,為頭將官將仲卿細看,喝令拿下。眾兵奉命,不由分說,橫拖下驢,背綁驅行,押見主將。仲卿低著頭,立而不跪,聽得上邊說道:“呂顯,你誤了,所獲並非仲卿,乃我門生也。”

說話聲口,極似相熟,仰首視之,果是曹彬,乃大喊道:“因聞先生扈從屢勝,特來相投,思效微勞。途中突遭擄掠,隻道必是潞州兵將,不知卻為麾下士卒。”

曹彬下馬,向前解縛道:“兵士無知,誤犯勿怪。”

命取馬來。仲卿道:“原驢甚好,不須賜馬。”

軍士慌將原驢牽到。曹彬乃同上騎,命呂顯道:“我今先行,汝可同閭生到前營來。”

說畢別去。

仲卿薄暮到營,曹彬迎入。仲卿問道:“潞州交兵若何?”

曹彬悵然道:“李公自焚殉國,其子料不能敵,舉城投降,今已班師矣。”

仲卿歎道:“吳賀之言不謬,奈何!”

隻見牙將稟道:“苗爺拜訪。”

曹彬聞光義將到,驚道:“仲卿可急回避,此人到來,恐於君不利。”

仲卿道:“不佞見獲,萬目所睹,今若逃去,豈不累君?”

曹彬道:“累我事小。”

仲卿道:“檢點好名,即見彼亦無恙,何況苗姓?”

言尚未畢,光義已進營門,曹彬出迎入帳。光義道:“故人閭生,聞在將軍營內,特來拜訪。”

曹彬出將回答,隻見仲卿趨出揖道:“苗公別來無恙?開國勳營,古人罕匹,欽敬曷已!”

光義道:“碌碌庸才,因時成事,安得如先生連衡吳、蜀、荊湖,指使淮南、建業,而後齊發並進之奇謀乎!李節度如能始終謹守君言,吾輩皆虜耳。光義此來,非為別事。當今大度,求賢若渴,前日聞先生之策,歎賞再三,行恨不得李牧之意。光義近觀星象,見少微隱而複現,移照於茲。今午聞曹公遊騎誤獲閭丘,卻係曹將軍原來門生大阜。光義與曹將軍交最久,向來未聞有呂大阜之名,今隱諱之,定有緣故。是以特來拜訪相約,明晨同見聖上。”

仲卿道:“不佞此來,實赴李公之難,以酬知己之情。生且不願,何知爵祿?蒙公渥愛,來生報答可也!”

光義道:“足下不可執意,大丈夫當以天心為心,順天之心,以行所學。此尼山之所以與管子也!”

仲卿道:“性各不同,孤竹、柳下,何必相強?君展君才,我守我誌,願毋相逼。”

光義猶欲再勸,曹彬與耳語道:“此公難於急得,且緩幾時,或有轉移。”

光義點頭。忽見軍官奔報道:“適到緊急飛報,似乎京內有兵火事件。”

光義因向曹彬道:“四邊多壘,人才難得,願公留意,勿使遠揚。”

曹彬道:“敢不從命?”

光義又向仲卿道:“軍務倥傯,且暫告別,到汴梁時,再請失陪之愆。”

仲卿道:“願公努力功名,勿以不佞為意。”

送出揖別。

曹彬使呂顯往後營探信,與仲卿攜手入帳,道:“光義之意,似不加害。然此處久居無益,弟有黃金二笏,請帶為路費。”

仲卿道:“此刻愈不可去矣!適觀光義之貌似君子,惜目帶鼠形,心地險窄,我去必致累君。莫若明日詭薦不佞,移於彼處,再作區處。”

曹彬稱善。

二人對月詢談,小飲多時,呂顯回來,曹彬問道:“有何事故?”

呂顯稟道:“韓二老爺在汴梁殺指揮使等多人,又放火燒毀數百家房屋,傷了無數將士,已走脫了。”

曹彬驚道:“子郵休矣!”

仲卿道:“子郵何人?”

曹彬道:“韓副都指揮之弟,智勇兼全,何以行此血氣之事?周朝難複矣!”

當夜嗟歎不止。

次早起行,光義送函告道:“韓速單身定脫,幸為令弟所擒,收禁府獄,候皇上回朝,究追羽黨。”

來人又耳語道:“苗爺特問,昨所勸者,可曾回心?”

曹彬道:“再三婉導,似有轉機,但言語反複不定,意欲會到苗公處,朝夕勸諭,庶幾有濟。”

來人領命而去。曹彬道:“適間所聞如此,子郵已經被擒,現陷縲絏,如何是好?”

仲卿道:“且待弟到汴梁,再作道理。”

少間,隻見那人又來,道:“苗公說老爺所見甚好,但不知仲爺可肯過去?苗公就來說話,請暫停片刻。”

曹彬道:“他為我勸得無休,頗有厭煩之意,大約肯去。”

話猶未了,光義已到,各下騎見禮,向仲卿道:“才拙事劇,不揣冒昧,欲請朝夕指示,切願降臨。”

仲卿道:“先生鴻才,夙昔欽仰,如得親炙,實為萬幸。惟有小事奉告在先。”

光義道:“請教。”

仲卿道:“先生勿言一個仕字,不佞寧為先生記室,誓不為趙氏之臣。”

光義道:“昨已聞命,豈敢食言?”

曹彬與仲卿道:“軍馬業已前行,君之行李另遣送上,不奉陪了。”

又向苗光義耳語道:“慎勿疏忽,至要至要。”

光義稱是,相別不提。

下回再說子郵姓韓名速,乃韓都指揮庶母盧氏所出。將產速時,恍惚見偉然丈夫降於庭前道:“我丕豹也,今來托生於汝家。”

隨後又有人入來道:“我裴豹也,將來托生於汝家。”

二人爭論不已。忽見簷端一位金甲神人厲聲道:“吾乃西門豹也,中嶽諸葛真君核我有功於民,特命來此托生,汝等何得冒爭!”

二人聽得,亟自盧氏鼻中入腹,金甲神人亦由口內而入。

盧氏驚醒,立時肚痛不已,隻道係個三胞,直至產下,依然隻有一個。長成也該豹頭環眼,燕頜彪形,卻偏形容柔弱,正像女兒。惟有兩種異相:每目有三個瞳子,腦後有九個圓骨,如三個品字形狀。自幼父母俱喪,韓通延師教之攻書,讀過冊籍,不喜複看。專好追奔馬、接弩箭、刺揉猿、弋鷹鷂為戲,以自娛。韓通乃延名師白參,教習武藝,使帶著侄子韓貫在家,攻書習武。不到二年,盡各藝之奧,其膂力與兄相似,而巧捷過之。年方十六歲,正欲將家事付與侄子,自己來京,與國家出力,平定四方。

忽有家人張二奔到,呈上文書,子郵啟視變色,與白師傅看道:“太祖、世宗事業,俱成畫餅矣,吾兄必死之!臣子殉國,亦理之常。然周朝天下,太祖得之,或未盡善,而世宗以厚澤深仁,天意豈遽絕周!所可慮者,趙黨盤結已久,強豪皆為所籠絡,智者陳其謀,勇者效其力。卒然變動,誠不可測。然此刻何能顧得許多,惟有向前,死生非所計也。但此去若得安然,豈患無家?如果變動,命亦不保。”

指著侄子韓貫,向白師傅拜道:“韓氏隻此弱息,敢懇先生帶回府上,教導成人。”

白師傅躬身扶起道:“忠臣烈士,孝子仁人,皆天地正氣,無須多慮。此刻周事已去,賢弟最宜縝密。”

子郵稱謝,乃與韓貫道:“為叔的今去赴難,凶多吉少,事勢至此,不能顧汝了。我以報國為重,汝以宗祧為重。若周家大事不保,汝他日並須誡訓子孫,切不可仕趙。”

韓貫泣拜領命。

子郵想道:“趙氏氣勢已成,哥哥料不苟生,安能望卵完於巢覆。既是家破人亡,索性將事辦理清徹,然後動身。”

乃叫小掌管洪安過來,吩咐道:“將收拾進京兩車細軟,可另選五匹好壯騾。爾帶兩個家人,小心服侍白老爺、大相公去。”

又叫掌管高義,傳請闔族人齊集。子郵道:“連年來族內未了的事,俱已補全。本府備荒規模,教化法度,矜恤四窮,各款錢糧,俱已經營敷用,無應綢繆者矣。今有國亡家喪之慘,故特請諸尊長降臨,敬將田產家資分以各位,每位贈田五十畝,白金百兩。仍有餘田,將三百畝添入家廟,敢煩於春秋祭祖之後,代速另設席筵,以祭速三代祖先。逢二月、十月,先塋煩代標掃。如蒙不倦存歿,實銘深情。”

眾人道:“族中諸件,向來都是令祖、令尊暨賢昆玉維持,誰不沾恩受惠。賢竹林遠出,逢時祭掃,應係我們的事,如何還要厚賜?”

子郵道:“諸尊長有所未悉,速此行身命且難自主,何有於家產久遠?蒙代祭掃,實為萬幸,切勿多辭。”

眾人道:“此去定然功成名就,我等權代收管,待榮歸之日,還趙就是。”

子郵道:“這也不必。”

送了族眾,又叫家內仆婢男婦齊集,每家給銀一百兩,田五十畝。僮婢各給銀五十兩。文券悉行焚毀。家人領謝訖,子郵乃命掌管陳儉等四人,收拾行李,叩辭家廟。陳儉、屠泰先行察看,高義、繆機管押行李後走。陳、屠當日動身。

次日,子郵拜別白師傅並族眾,跨上紫騮,揚鞭起程。白師傅呼道:“且住!”

子郵勒韁下馬。白師傅道:“令侄雖無賢弟磊落,而渾厚潛晦,是其所長,可以放心。賢弟諸事,已造極領,惟忍字功夫未到,須努力於此。”

又拿出寶劍一口,交與子郵道:“此劍名曰無礙,老夫得之四十年,未嚐試用。賢弟可緊藏在身邊,一者緩急不孤,二者見劍如見老夫。”

子郵拜受,上馬加鞭而去。

不說韓貫涕泣及眾族人嗟歎分散,仍說子郵曉行夜宿,趲路急切,馬不勝勞,到寄春驛另換,驛官見子郵氣度,不敢怠慢,問道:“敢請爺示尊姓,所辦何差?”

子郵道:“管他作甚!”

驛官道:“原來爺未知,而今新令嚴緊,恐防奸細冒充,俱設簿籍,登記往來姓名差事。”

子郵道:“有此緣故?在下姓韓,往都指揮府公幹。”

驛官道:“爺自何來?”

子郵道:“襄陽。”

驛官道:“樊城即係韓中書爺鄉裏,爺可係中書爺本家麼?”

子郵道:“不是,快備馬來。”

驛官道:“現在上料。”

又問道:“爺既說往都指揮府公幹,如何又非中書爺本家,難道不知韓爺加贈麼?”

子郵驚道:“如何加贈?”

驛官道:“當今皇帝嘉韓爺殉國,是個大忠臣,所以特贈中書令。”

子郵道:“如何殉國?”

驛官道:“此事已久了,爺仍不曉得麼?”

子郵道:“我門路遠,所以未知。”

驛官道:“正月初旬,當今領兵至陳橋,眾將事立為皇帝。韓爺要保周期,眾將士圍住大殺,韓爺雖刺死多人,亦受重傷,當時殞命。舉朝文武,更無阻擋之人。當今登位,不見再有死節者,所以敬重韓爺,加贈中書令。”

子郵大驚,尋思道:“太祖、世宗,何等恩威,今日臨難,滿朝歸叛,難道向日所榮寵者,不是尊崇賢良,竟是代趙家養鷹豢犬?”

又想道:“往時巍巍峨蛾,談忠說孝,受恩深重者,頗多其人,豈有臨危全變之理也?難盡信。此刻倒不必著急,且到前邊探訪明白,再作區處。”

驛卒牽馬來,子郵賞了驛官、驛卒,挎上驟行三十餘裏,借打中夥,下騎訪問,與前相似,數次皆然,乃知是實。直到安南驛上,即於驛旁住下,離汴梁隻有九十裏。次日,乃易裝進汴京城,陳儉、屠泰暗入寓中,訴說實信,相與流涕。見街市比前更加熱鬧,士卒比前更加嚴肅。耽擱三日,知是強敵,不勝傷悲,仍出城居住。下午,高義、繆機亦到,子郵道:“汝等如何恁快?”

繆機道:“沿途短雇牲口替換,所以今日得至此地。聞說大老爺已經殉國,又聞並非當今之意,乃軍校王、羅等公報私仇,當今聞知,深怪他們擅殺,贈大老爺中書令,如此也還在道理。隻是王、羅等這班凶人,卻放不過他。”

子郵道:“汝等所見,與我迥殊。王、羅諸賊,成了大爺千古芳名,其惡猶屬可耍我等皆周朝臣子,今見巨奸竊奪神器,難共戴天,豈可因他假贈即正?”

陳儉道:“事既如此,且回家鄉,另作良圖。”

子郵道:“且耽遲數日,可著高義在廟內住,我與你等進城。”

繆機遵命,分開行李,備齊牲口,隨著到寓住下。子郵令訪舊日家人,俱尋不見。閑住多日,惆悵無聊,忽聞李筠起兵,大喜,欲往相助。當演六壬,得退連茹;複演,又得斷嬌,嗟歎而止。

不覺春去夏來,宋主遣將往澤、潞後,又行親征。子郵孤掌難鳴,痛惜失大機會,朝夕惟有嗟籲。

一日,陳儉出南門,看高義回來,忽聞叫道:“陳爺哪裏去?”

轉頭看時,都係當日看後門的鄒老兒。陳儉道:“鄒伯伯,你在此有何貴幹?”

鄒老兒道:“親戚家去。陳爺,你是從哪裏來?”

陳儉道:“我是從南來看大老爺的。”

鄒老兒道:“大老爺執拗,於正月裏全家歸天。我因聽得風聲不好,先就走開,故未遭禍。今我在張瓊張爺處看門。”

陳儉道:“好個大老爺,可惜了!”

鄒老兒道:“實在可惜,若能不死,也是大富貴。我問你,二爺與少爺好麼?”

陳儉道:“都好,二爺現在寓中。”

鄒老兒道:“而今想必長成了,可同去看看。”

陳儉領進寓叩見。子郵問是何人,陳儉答道:“是大老爺府內看後門的鄒文,今在張瓊張爺處管門。”

子郵道:“原來就係見酒埋。”

——這鄒老兒最好酒,量又極大,凡見著酒,坐下不動,所以眾人起他綽號叫做見酒埋。

當下子郵命陳儉道:“可將好酒燙兩壺與他用。”

鄒文道:“不敢。”

陳儉取到,子郵問些閑話。鄒文吃幹,仍不動身。

陳儉又燙一壺,鄒文接著自斟。子郵道:“天色已晚,你飲畢可回去,明日無事再來罷。”

鄒文道:“無妨,四更回去也不遲。”

子郵道:“那有此理?”

鄒文道:“這張爺古怪得緊,日裏客來,多回不會。二鼓後有人請見,立刻延入,每每至四五更方散。”

子郵道:“這老兒又係說慌,豈有二鼓後夜夜來往?可知其人姓甚名誰?”

鄒文道:“黑暗之中,認不清白,未知姓名。”

子郵道:“豈無稱呼?”

鄒文道:“一個大爺,一個三爺。大爺認不得,三爺就是常時大老爺在後圃教他參連射法的曹爺。”

子郵問道:“說些什麼話?”

鄒文道:“不知,大約絕無笑語,常有泣聲。”

說說壺又幹了,子郵吩咐陳儉如此如此,乃與鄒文道:“今使陳儉送你歸去,閑時好叫他請你。”

鄒文叩謝,同起身回府,買酒複請陳儉。

至二更後,果有人來,道:“三爺請往大爺處。”

陳儉有心,告辭道:“恐主人守待,滿領了,明日得閑暇,可往寓內看看。”

鄒文拖住,向耳邊道:“此刻去不得,須待家爺出門,再隨後走。”

陳儉聽見腳步響,向窗欞破紙中瞰時,隻見張瓊低著頭先走,有個燈籠在後,同出門去。

陳儉乃別鄒文,隨著亮影,緩緩而行,忽然人燈俱寂,定睛細看,卻係護國寺地方,象賢巷口,想道:“範府正在巷中,二人莫非係會範相?”

乃踅進去,見門掩著,縫內漏出燈光,認得明白回寓,逐細稟複。子郵想道:“範質狐疑,曹彬過慎,張瓊性躁,三公雖具忠心,各有病處,所謀難得成就。”

陳儉道:“聞說曹爺奉差,管押軍需,往澤州去。”

子郵道:“此中有好機會,惜張、範二公羽翼無多耳!”

陳儉道:“爺何不見張爺商議?”

子郵道:“你明朝仍將鄒文叫來。”

陳儉領命,次日去了獨回,言“鄒文肚腹病重,不能起床”。子郵道:“汝勤視之,待他可以行動,即催前來。”

陳儉答應,日日探視,直到第八日,始同鄒文進見。子郵問道:“你如何得病?”

鄒文道:“上日曹爺奉差,午後來別張爺,絮絮叨叨,說的不休。忽然軍營有旨,召曹爺星夜馳往澤州,辦理緊要事件。曹爺匆匆而去。其日使用的人都不在跟前,小的又無計脫身,喉癢難當,尋得剩酒,未曾審視,連壺吸吞,覺得有物在喉,連忙看時,卻係大小蒼蠅入肚,莫知數目。因此心疑,驟然發作,瀉得不休,病倒在床,前日方止。”

子郵道:“今好了麼?”

鄒文道:“隻係兩腿無力。”

子郵道:“過幾時自然複原,此後逢飲,須要詳細。”

鄒文道:“是。”

子郵令繆機取酒,陳儉捧出大盤兩注,擺在廊下矮桌上。

鄒文謝過,笑著右手持注,左手持杯,連斟連飲,二注俱幹。子郵命添,陳儉取酒。子郵道:“張爺好麼?”

鄒文道:“好,昨日奉差公幹,今早動身了。”

陳儉酒到,鄒文又飲。子郵道:“你的舅子臧公公可惜死了,他家還有何人?”

鄒文道:“隻有他的堂侄子,係小的的親內侄,名喚臧聯,雖在晦光宮奉侍周太後,卻萬不及他的表弟倪淹,由聖上宮中出來,何等臉麵,王相公、趙相公、陶學士、石節度等諸位老爺求詢信息,那個不奉承他?”

子郵道:“各有各道理。我甚思念臧公公,你明日見著內侄,他如得閑,請來這裏敘談敘談。”

鄒文道:“此事容易。我正忘卻,曹爺動身時,叫小的托臧聯代將奉旨馳往軍前的事,轉奏太後。張爺今朝亦這般吩咐。此刻亦不可緩了,小的滿領老爺的賞。”

子郵道:“如此,我同你去,順便走走可得麼?”

鄒文道:“可得,須先問過,方好同去。”

子郵道:“如此,你去順便問聲。”

鄒文答應去了。

次日傍晚,來請同行。子郵命陳儉守門,帶繆機隨鄒文到晦光宮。門內小太監呼道:“鄒老伯伯今日又來,想係有話與臧公公說。”

鄒文道:“正是,煩小公公代我通知。”

小太監應聲進去。片刻,臧聯出來,鄒文告道:“這就係韓都指揮的兄弟韓二爺,與你叔爹爹最好,特為來拜。”

子郵向前施禮,臧聯連忙回答道:“原來就係二相公,如今這般長成。可惜令兄大人係個真忠臣,周朝再有如令兄的,安得大位屬於他姓?”

子郵道:“公公所言極是。敢問太後與聖上俱安好麼?”

臧聯道:“目下雖然寧居,終屬嚴牆之下,連咱們亦不知將來是何結局?”

子郵道:“天相吉人,無須過慮。”

臧聯道:“相公此來,有何賜教?”

子郵道:“速因受周厚恩,欲朝覲太後、幼主,以表寸衷。欲煩公公代為啟奏。”

臧聯道:“幼主時刻避嫌,故舊諸臣請覲者,一概不準,即範相相見,亦係深更。相公尊義,咱家代奏罷。”

子郵與袖內取出蒜苗金二條,道:“造次,未帶土儀,聊為茶敬,如果不準覲見,則煩代奏韓通親弟韓速,願聖下萬歲!”

臧聯道:“厚賜不敢領,但太後從未許諸臣朝見,此時方命幼主現在東閣讀書,相公如要朝覲,明晨可以進宮。”

子郵道:“如此,極蒙雅愛,今且告別,明日五鼓趨來。”

臧聯拖住手道:“不可,潞州起義,大軍往征,昨有旨到,言汴梁應犯兵火之災,雖經安排,仍須謹慎,所以夜巡比平日更加嚴緊。隻好屈相公在此草榻,又可省明早之行。”

子郵道:“如此打攪,心甚不安。”

小內監擺出晚膳,鄒文道:“二爺在此,小的要回去了。”

子郵道:“請。”

臧聯送出,轉來入席,通宵說些近事。

不覺晨鍾已動,曙色將呈。臧聯乃先進宮,約有數刻,回道:“適已奏上,幼主恐有趙家耳目,初時不允。咱又奏明,昨日晚來,並無人曉得,幼主方準。”

子郵道:“感銘不淺。”

跟隨臧聯直至辟賢殿,仰瞻幼帝已在禦座,方麵大耳,儼如世宗。行至丹墀,朝覲禮畢,想起世宗,不禁放聲哭泣。幼帝垂淚,下座扶起道:“卿為何如此?”

韓速道:“臣誓與趙賊不共戴天,惟恨此刻勢若單絲。陛下居身虎口,臣若在外聲罪,恐趙賊先無禮於陛下。今欲即請聖駕潛出,巡幸外鎮,非若內廷不乏忠良豪傑,討叛義旗建起,四方自然響應,名正言順,誅篡賊如振落耳!”

幼帝道:“卿此意卻可不必,若天命在周,趙氏自必殘滅。今同卿出幸,先離太後膝下,或有驚恐,不孝之罪大矣。且趙氏之興實由天授。昔先帝忌積習兵強,凡諸臣方麵大耳者,多以法去之。趙氏終日在側,返不能覺,豈非天乎!天命既在趙氏,妄動有何所益?”

韓速正欲複奏,忽見內監引著一人痛哭而入。幼帝大驚,命韓速道:“卿且退。”

子郵隻得退出,複請臧聯探信。正是:欲知傷緣何事,須托深宮出入人。

不知哭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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