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法補全成法戮貪員懲勸貪員
卻說浮石寶藏中有盧生遺下切藥赤鋼刀,老島主臨死之時賜與文侯之父老相國收藏,世世守之。凡有文武大臣好究者,殺死勿論。所以包赤心看見本章並捆縛手,又想到赤銅刀,幾乎駭死,免冠磕頭,額俱碰碎,血流滿麵。文侯道:“汝等有何勳勞,受主上尊爵厚祿已屬過分,乃不思謹慎小心以報涓埃,惟圖快己私欲,滋生事端,罔顧國祚,是甚道理?汝等之於國家,猶蠹之於木:安分守己,木存而蠹命亦長;若肆其蛀力,木倒而蠹將焉附?汝等看往古亂國賊臣,國家敗壞,有幾人得所善終?今世子即或凶暴屬實,亦隻有規諫,去其左右引誘為不善者。奈何無半點形跡,而誑捏煽惑中宮,造謀廢立?罪豈容誅!稍寬汝等,終為禍根。左右可盡綁去斬訖,以絕萌孽!”
兩邊捆綁手齊聲向前,哪裏仍由他們懇求,立時剝卸。
隻見門官奔人稟道:“廣望君銜命到來。”
文侯慌出迎接。廣望君升堂傳諭道:“主上以客卿辭雙龍封士,命速隨君侯前往勸受。”
文侯道:“君禮臣謙,真可喜也。”
廣望君見堂下五人精身受縛,卻認不得。隻見文侯又勃然視他們說道:“客卿之才德百倍於老夫,主上雙龍封之,猶不足以酬功績。汝等無知,反借此而生離間,老夫豈如汝等之鼠目寸光乎?國家內有四鎮之跋扈,外有各處之覬覦,強兵壓境,奪去關塞城邑數十。客卿不特收複舊疆,且拓地七百餘裏。老夫加食芰頭,屢辭不獲,猶算客卿之牽帶,汝等欲使易封,是誠何心可知。”
雙龍、天印皆國家之勁敵,殘毀邊疆,侵到猿啼、烏楓、丹鼎、滋榮,廣望君不費國家一兵一矢,召金湯等兵將,兼旬而並取之。係雙龍、天印原非國家之地,以之封客卿、廣望君,何嚐捐國家寸土!汝等知之乎?”
五人皆在地下磕頭,齊道:“某等愚鄙未聞,君侯訓誨,今日始知天恩確當。從茲洗心滌慮,再不敢複蹈前愆。”
廣望君問道:“若輩所犯甚事?”
文侯道:“犯的事大著哩!”
乃將謀為易儲,並賜守赤銅刀,今欲先斬的緣故一一說明,廣望君方知係餘、包等五位奸人。隻得勸道:“主上也須奏參。現在輦轂之下,非遙遠可比。請君侯斟酌!”
文侯道:“且押進朝。”
五人又泥首道:“求君侯海涵,全中宮體麵。大忠等情願保大世子,如有短長,俱惟某等是問,務求恩宥!”
廣望君又再三解釋,文侯指道:“今日若非幸遇廣望君,此刻已經身首分散。姑寬去綁。”
令將賜物同扶桑露、獅爪膏帶轉繳還。五人得命,倉惶奔走。
文侯同廣望君上殿,受命退出,看望顧庶長,病勢急危,心甚懸念。雖然放了餘大忠等,胸中隻是不快,飲食減少,安車而行,九日方到,所以愈覺清瘦。當時武侯答道:“原為見貴體瘦弱,所以疑痰症又發。”
廣望君乃將餘、包等內外勾結,顧庶長憂憤以致疾篤,文侯因而掛慮成疾,逐次告訴。武侯慰道:“濟濟盈廷,豈能盡是赤心?惟在君明任賢耳。彼等這番驚駭,自必膽寒,焉能又萌故計!”
文侯道:“奈愚多賢少何!老夫意欲奏明主上,天英雙龍既平,南北兩路猿啼峽、烏楓嶺,另調將官鎮守,召李之英、王之華入朝輔政。二人智勇兼全,亦易得心膂之用也。”
武侯道:“雙龍、天印俱歸版圖,各島盡服,謹慎將官可勝任矣。”
文侯道:“齊修、樊理索稱廉能。”
武侯道:“君侯所舉甚善。不佞欲子郵往雙龍、天印,立定各事規模,未知可否?”
文侯喜道:“如此更好。何不先且回朝,將內事經略,再詣二處?”
武侯、廣望君齊道:“謹遵鈞命!”
文侯大喜。
武侯請到盤根穀、木蘭渡察看新城,文侯應允。聯轡往觀,果然依山臨水,勢障阻隘,有天塹之險。遊到三忠祠登覽祭奠。回來,文侯急欲起程,武侯留住。至次日清晨膳畢,始同出關。不覺已至羊腸峽,武侯與廣望君道:“賢弟昔日為厭途間多事,故以小術變易眉目,然雙睛突露,未免含凶。今既不愁盤詰,理應複回本來形容。”
說罷,令廣望君暫閑兩眼,將袖於麵上數拂。文侯不知所以,勒馬向前看時,廣望君蹤跡全無,卻係一位眉清目秀、態度嬌嬈男裝的美女同武侯說話,慌問道:“子郵何在?”
武侯道:“這不是麼!”
文侯審視道:“真正不是。”
廣望君笑將緣由告明,文侯大笑。
慢說當時分別,再說餘、包等五人抱竄而走,見著長隨,各將物件交付。畢競發道:“寒舍後園,轉彎弗遠,諸公可歇歇足。”
餘大忠等同行進門。畢競發引到藤花苑坐下,廉勇痛哭,餘大忠咬牙道:“誓殺這老悖!”
莊無忌道:“包大夫連日絕無片言,何也?”
包赤心道:“素知此老倔強,前朝國舅說他忽然圓活,終難釋疑。及昨日見之,似乎可信,然彼溫和,我猶戰栗不解。今日加怪,雙目炯炯單怒瞅赤心,是什麼理?”
廉勇道:“向來隻道忠直,誰料忽變狡猾,幾乎將吾駭死!”
包赤心道:“幾乎駭死麼?若非韓剖腹排解,還想活麼?”
廉勇道:“他雖守先君遺刀,也還有主上在朝,我們位皆大夫,他擅殺了,豈得安然無恙!”
包赤心道:“這個老兒執著己意,何嚐顧命?他殺了我們,將各物同廉妃諭函奏上,道我們謀儲亂國,真贓實證,即中宮亦莫能庇護,我們就到森羅殿上也無冤可伸。”
廉勇驚訝道:“這樣說法,真虧廣望君。”
餘大忠道:“如何算計將此公籠絡入我們黨內,方好弄手腳。”
包赤心道:“大約亦非容易。看前年仲卿便是榜樣。”
莊無忌道:“謀事在人,未有不謀而成者也。”
廉勇道:“大家留心,機緣自合。”
餘大忠道:“國舅之言最妙。且請將先時苦情訴與中宮,使知餘生出於萬死,皆係為著世子也。”
廉勇道:“連我亦親曆其境,現在心內仍似鹿撞。若弗訴與中宮,更於何處告訴?”
畢競發複邀登錦明艱閣賞霞蔚飲酒,廉勇滿臉愁容,餘大忠道:“國舅當思‘對景且開懷,持杯莫念苦’之句。事已至此,怏怏何為?”
莊無忌道:“聞定盟增額加玉砂二十萬簍,浮金且增,雙龍、天印加增更無庸道。專靠洲嶼小島,歲入之數能有幾何?”
畢競發道:“莫能取之於外,則當取之於中。今器缺已死,少了掣肘之人,另保舉親信者往任,豈愁苞苴欠缺?”
莊無忌道:“胡不仍保牛偉人?”
包赤心微笑。大忠亦笑道:“所見相同。今偉人應到任矣。”
莊無忌道:“如何恁快?”
包赤心道:“牛偉人係某等心腹,向保督理砂務,顧老兒將他奏調,且用器缺。今顧老兒臥病,西老兒在外,餘大夫奏保,就於任所前往,是以信息仍未張露。”
畢競發笑道:“這大人情被二公做去,每月所進,可分惠纖微?”
餘大忠道:“哪用費心!他會作威福,酷吸商膏,計竭民髓,設名征苛,以奉顯要。大夫怕他不來,他還怕大夫推卻哩!”
莊無忌道:“可見保舉得人,我們要各敬巨觴。”
廉勇道:“所論極是。”
餘大忠道:“量窄難辭,隻須國舅賞光,就算領情了。”
廉勇道:“杯勺之器,安敢比湖海!大夫見愛,怎敢不遵?”
斟下兩巨觴捧起飲荊廉勇告別先行,包赤心道:“我們再各陪大夫。”
餘大忠道:“同飲罷。”
又各飲畢巨觴,離座叮囑而散。
單說廉勇到家,放聲大哭。其妻餘氏並家人媳婦不知為著甚事這般怨恨,直待他哭得沒氣力,方才就問。廉勇見問,又哭。餘氏道:“莫非奴家哥哥們苦你?”
廉勇答道:“爾哥哥也幾乎喪命。”
餘氏道:“如何連他也幾乎喪命?”
廉勇始將被縛原委細說。餘氏道:“無需懊惱。待我見娘娘逐件直訴,自有主張。”
廉勇道:“明晨前去,須說得周詳,請中宮代我們出這口惡氣!”
不提當夜二人安寢。次日,餘氏溫車進宮,廉妃問道:“嫂嫂起得恁早?”
餘氏朝畢對道:“西老兒懷奸埋詐,騙人傾吐真情,捧出實據,他便翻轉麵皮,要害五個性命。”
廉妃驚道:“聞西庶長天生誠實,這話係從哪裏來的?”
餘氏將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底細陳明,廉妃雙頰通紅,道:“此皆所謀不臧,又將我的印章賺去。他若執意奏上,君王加怪,如何對答?”
餘氏道:“若非賴廣望君勸回西老兒,他們已作無頭之鬼。”
廉妃道:“廣望君為哪邊?”
餘氏道:“代他們討饒,自然係為我們這邊。”
廉妃道:“這邊的人,文侯豈聽他的話?”
餘氏道:“聞得這廣望君年紀強壯,勇猛非常,浮金先專信任,取我國城邑五十有餘。後受離間,激成腹剖,便致敗績逃歸,喪地七百餘裏。若收羅得為心腹,猶愁何事難遂?”
廉妃道:“久聞廣望君是個英雄,又屬武侯異性骨肉。武侯連爵祿尚且堅拒,斯人亦非可輕視者。”
餘氏道:“須籠絡之。待籠絡不來,再另想法。”
廉妃道:“聞係孤身,未有妻室。”
餘氏道:“非霞公主年已長成,正好招為駙馬。”
廉妃道:“且待商議。非霞美似天仙,豈偕凡夫為侶?聞知廣望君豐標若何?”
餘氏道:“前日曾見廣望君,貌雖極妍,隻是眉目太猛,令人懼怕。妾瞰男子全美者,莫如李之英、王之華,若擇俊秀匹配公主,非於二人中選一不可。”
廉妃道:“誰為最好?”
餘氏道:“子都之於米郊,難分伯仲。”
廉妃道:“現在哪裏?”
餘氏道:“出鎮邊疆,地方卻未細查。”
廉妃道:“廣望君行止?”
餘氏道:“昨同西老兒往天井關公幹去了。”
廉妃道:“回都之時,再行定奪。”
餘氏領命歸家,告訴廉勇,請餘、包、莊、畢到府談罷,當各差心腹尋訪。不多日,曉得已離天井關,眾人天天使望,反無音信。後來探事的,更連蹤跡都無問處,人人詫異。又經半月,方見進黃雲城。緣何文侯、廣望君如此羈遲,卻有道理。自別武侯過雁翼關,隻留一仆,令侍從俱先渡洋,在雲平嶺伺候,乃易衣冠,使負行囊,繞兜鍪山腳直至流屍渡。廣望君指對岸兩個高峰道:“其間有小徑可達玉砂岡,但險窄非常。”
文侯道:“有多少路?”
廣望君道:“較中途少二百裏,有三條大嶺,五道溪河。其餘攀附厲揭,難以屈數。”
文侯道:“徑險景多奇,老夫連日覺得足力健旺,現有一船泊埠,艙內將滿,正好就此過去。”
三人齊上。隻見艄公水手吃了飯,解纜拽篷開行。文侯問道:“昔日胡為曆覽窮山僻塢?”
廣望看將遇老兒挑箭鏃,徒弟落後,冒認憑文,直到玉砂岡轉雲平嶺回國,何處險,何處易,說了半天。
那船帆飽風狂,如驟如飛,早見三城蹲踞,似乎“品”字,候忽又皆離遠。廣望君問道:“還不住麼?”
水手道:“早哩,早哩!”
廣望君道:“駛到哪裏去?”
水手道:“好單梢風,大約定更,當出口子。”
廣望君道:“出哪個口?”
水手道:“出大洋口,進亂石河。”
廣望君道:“這不是過流屍渡麼?”
同船客人問道:“老客貴業非販砂麼?”
文侯聞“販砂”二字,便接道:“他係新合夥的,未悉地勢。”
客人道:“如何過流屍渡?”
文侯道:“有夥計已先往玉砂岡,我這夥計欲由旱路趕之,所以欲過流屍渡。”
客人道:“向日係哪家行裏?”
文侯因前同客卿到玉砂岡,聞說寓在王家行內,隨答道:“主人姓王。”
客人道:“王姓有數家?”
文侯道:“平昔隻呼王老大,卻忘了他的表字。”
客人道:“王老大已被訪拿,而今行都係暗開,不比當年。要由旱路去,須入口溯流於思賢港上岸,方省辛苦。”
廣望君問水手道:“如何上船弗問清就開了?”
水手睜眼道:“你這客人,難道今日才做這勾當麼?豈不知私船上例訣:登舟無用詢,抵埠量交資?爾客人既入艙,自然係那勾當,誰來問你?”
文侯道:“我係舟行的,這夥計乃由陸路的,誤隨上船,我也忘了,而今隻好到思賢港再談。”
客人問道:“二位夥計如何又分兩路?”
文侯道:“前雖業此,後因浮石立法嚴緊,乃改生涯。近聞又略鬆些,故著夥計先去探訪。這夥計係往接先去的夥計,我另附船詢問,是以分途耳。”
客人道:“尊客雖謹慎周密,然非老行家,未知販私竅妙。”
文侯道:“願聞其詳。”
客人道:“凡販私者,不計法之廢立,惟視稅糧加減、當事貪廉二者而已。法愈緊,費愈多,而私之行愈利耳。稅糧加重,則成本價昂,私砂無所增,則價不漲;稅重苛多,商力不足,自減及砂戶產價,砂戶愈樂賣私矣。民自避貴趨賤,買私砂而不買官砂矣。禁商減價,商力竭則歇業,砂盡歸私矣。民即奉法,不避貴趨賤,然無官砂可食,不得不食私砂矣。稅糧不增,當事者貪墨自多,苛取攤派,入於砂上,成本加重,其害最酷。蓋糧增而歸國家,商本不能轉運,國家猶發而調濟,貪墨苛取,入蠹掣之,為子孫計,哪顧商賈消乏,私梟縱橫,遺害國家。惟稅不加,當事者廉而且明,能執法以繩盡下,則私砂利薄,而關閘河路巡兵遊緝之規費照常,無有利息,不禁自絕耳!”
文侯點頭道:“誠哉!是言也。承貴客高明指教,今之稅糧加否?”
客人道:“加而又加。”
文侯道:“島主加之乎?當事者加之乎?”
客人道:“其間底裏卻未詳悉。貴客到行,詢主人自知也。”
廣望君問道:“貴客曆練多年,辦稅砂商規模可識?”
客人道:“此皆素所熟聞。”
廣望君道:“其緣何而成家,緣何而失業?請略指示。”
客人道:“其成家者,曾由勤儉而得,夥計、奴仆不敢談欺,妾婦不敢誘惑,無益之徒不敢入門,而各處各行盡所深諳。先時布置,彼趨此讓,人棄我取,積漸而興,其失業者皆由淫逸,所任非人,奴仆妾婦欺蒙炫惑,弟子荒遊,不知教誨,不習艱苦,不重禮義,不親正人,喜新好異,不知運籌,漸次消乏而敗。”
廣望君道:“商資之巨者,積至千百萬,較古諸侯為尤富,何以不兩三世,而子孫貧賤,甚至乞丐?”
客人道:“諸侯有賢能之在位輔佐,故得久傳;商家不知訪求賢能,不諳嚴訓子弟,故易喪亡。”
文侯道:“其故何也?”
客人道:“各商之庸夥刁奴最善順意奉承,而婢婦之引導逢迎乎內為更凶。商家樂其隨使不違,故信為誠實。即有賢良持正,商家未必依從。即能依從,而此輩視之為冰炭矣。自必旁邊暗裏百姓浸潤,明白不惑,自可漸起,而受惑者必疏賢良。即不致兩解,亦必緘口袖手而無規諍矣。況商人好自矜誇,不喜才能出於己上,是以安於庸夥。孰知尊崇才幹,訓誨兒孫,始能保守久遠哉。”
文侯道:“亦聞有數世而仍盛者。”
客人道:“此則非近處之商,乃不摯眷經營,無婢婦之惑亂,惟有僮仆,禍猶不烈。究竟所托之夥稍有仁心見識,能遵規矩也。”
廣望君道:“亦有信任夥計而消乏者?”
客人道:“此則所求之非賢才,乃為賢者不賢,才者不才,是以餓虎為騶虞也。”
廣望君道:“商之興敗,得聞命矣,而商之中誰為賢誰為愚,可得聞乎?”
客人道:“商內有大有小,賢愚頗多,其人仁名姓,記憶不清,然小商皆附於大商,大商賢則小商得以安業,辦稅而獲利;大商不賢,淩之苛之,則小商虧折而喪亡。”
文侯道:“何為賢?何為不賢?大約幾樣?”
客人道:“大約為公辦稅則為賢,懷私獨利則為不賢。其內有良商,有奸商,有狡商,有不肖商。良商者,愛恤小商,專心濟食足稅;奸商者,鉤串蠹書匪幕,損人利己;狡商者,趨利取巧,貽害於人;不肖商者,不顧祖宗創業艱難,由匪人指撥,娛目前而不計日後。”
文侯道:“恤商之道若何?”
客人道:“愛民之道當於法內寓情,恤商之道當於情中守法。”
文侯道:“今時若何?”
客人道:“徇情壞法,胡可勝言。”
文侯道:“何也?”
客人道:“凡一切商情,懷私者多,顧公者少。若當事者不能明潔而唯其言是聽,害眾最甚。”
廣望君道:“胥吏習氣若何?”
客人道:“安分者如乞丐,而人不憐;貪黠者積巨萬,而人敬畏。相習成風,見利忘害,亦如各商之絕無急公者。”
文侯道:“胥吏謀食養家,商賈取巧趨避,皆分內事,無足深怪。至於大商每有報助,急公頗切,何謂絕無?”
客人笑道:“業在其中,不能逃匿,並非果然情願。所謂歡欣踴躍,乃說得好聽耳。”
廣望君道:“底蘊若是所言,大商懷私,應是商情所同,何以謂聽其所言害眾最甚?”
客人道:“此中道理,惟更事多而熟悉各商之情形心計者,方能悟其言。似是而實非,當事者聽之,不察其衷而以為是,則言者得計,而不能言者莫不吃虧也。其違背之處,輕遽入告,或被主上察破其蒙混,當事者受譴,再悟為商所誤已無及矣!”
文侯道:“曾有見否?”
客人道:“曾見商因困窘,眾籲前運之稅分於續運,帶補以舒商速稅,當事者課便商而課不誤,將可所籲,詢於大商。其大商故赤手取巧以成家者,欲眾困窘,始可取巧而獨專其利,乃飾詞以對。當事者徇信不準所籲,猾商得以專利,眾商受害而愈困矣。”
文侯道:“貴客素業與砂商若風馬牛,何以彼之曲折隱微皆知?”
客人道:“凡有猾商懷私而阻調濟者,固猾商之利,實販私砂者之大利也。用心窺探,自無不悉。”
廣望君道:“私砂如何則有利而行,如何則無利而不行?願聞其旨。”
客人道:“凡行私砂之機有五因:因稅增之成本重也;因官費之規例多也;因市價之高昂也;因廣產,商無力貯而易收也;因商本之艱澀也。——五因有一即可行矣。凡不行之機止於一件,乃市價賤耳。”
廣望君道:“聞立法設禁亦雲嚴矣,胡為不能止也?”
客人笑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能自正,何能嚴刑下屬?以減輕成本,而惟販砂者是禁乃止,知門外之賊而不知戶內之盜也。外賊之害小,內盜之患深。欲除外賊,必須先靖內盜。當事者不能也。”
廣望君道:“商人與書吏和乎?”
客人道:“共利則和。”
文侯道:“聞商人常恨書吏,書吏常怨商人。其故何也?”
客人道:“為間隔者所使。”
廣望君道:“誰為間隔?”
客人道:“商奴也。商人與書吏親接者稀,每逢事件必經商奴。凡書吏所索止於十,而商奴悉商人之底裏,視商人之緩急,窺商人之意思,則轉加倍獲,及與書吏止於一二。多有商人例給書吏之資,商奴視書吏之懦弱者,則減而又剝。漸至假商人暴狠之名不給而肥己矣。書吏嘴怨,商奴亦偽辱罵商人,不察商奴之猾,認實商人刻剝矣。猶有書吏並不索費事件,商奴亦假書吏之名,恐嚇詐取而入囊矣。以至商人無不受累,書吏無不吃虧;無有不恨書吏之商人,無有不怨商人之書吏。於是書吏苦而商人困,商奴日增月盛過於商矣。足下不信,試視商奴,則羅綺輕裘,高梁大廈,甚則婢仆成群,侵奪商業;書吏則布素藜藿,蝸室茅簷,甚則為傭餬口,鵠結斷炊。”
廣望君道:“商奴皆如此之欺偽刁狠乎?”
客人道:“若非桀黠,安能一人羅攬數十家,兼數十人之事乎?然亦賢愚不等,茲特言其甚者耳。”
文侯道:“商人恨書吏勒索,皆為錯謬;書吏怨商人刻剝,亦屬差訛:不知皆商奴於中為奸也。然書吏亦有富侵商業者。”
客人道:“此則百中之一二,亦由代為商奴之事而然者,非如商奴之無不溫飽也。”
文侯道:“現在砂法調劑如何?”
客人道:“乃欲引年而略有進步耳。”
廣望君道:“何至如此?”
客人道:“調劑之法,除輕成本使民樂食而岸暢銷,再無善策。原有歌訣,索性奉告。訣曰:
官價高昂私路開,價昂增費使然哉。
官廉費減輕成本,食賤私虧自不來。”
廣望君道:“詞簡而意括,釜底抽薪之論也。”
文侯道:“甚蒙教益。吾等雖曾業此,實不知有如許訣竅。敢問進口另有陸路否?”
客人道:“可問艄公。”
旁邊水手道:“進口過蜒蚰渡,由小河口進通明關,逾上港,出藕塘,便是大荷邑玉砂岡了。”
廣望君道:“我們由這條路去訪訪也好。”
水手道:“這卻不必。他處猶可,這條路,樊將軍盤詰認真,私砂斷絕了。”
文侯道:“如何禁得住?”
水手道:“且先出示曉諭,三月為期。販私自首者,蠲祿給本,令其改業。巡緝兵丁限二月為期。二月之後被人所首及經訪覺者,以軍法從事。三月之後,販私被獲者拘禁,令舉首二人而拘禁之,始刺字放歸。巡兵既遵軍令,販私者豈複敢行其境?”
文侯道:“客人先說嚴法不能禁止,如何此處禁止了?”
水手道:“樊將軍號令如山,也隻禁得這帶路途。亦因平日並不減剝軍糧,而所入之祿又皆周濟四窮及軍士之緩急。所以言出法行,何嚐戮及軍士,拘及人民哉?”
文侯嗟歎不已。
第三日,抵思賢港,即有牙行爭前迎接。文侯還舟資飯價,梢公辭道:“二位貴客都係同道,將來交易正多,纖微小事,何須破費?”
廣望君道:“後會再容罷。”
乃別眾客,謝船家登岸。牙夥擔得行李,引導進店,款待請上。牲口房租、堂食騾腳,俱不須會鈔。次日,半天上玉砂岡入行,主人姓苑,殷懃款宴,問係辦往何處營銷,何時收買,其數若幹,好備應用各件。文侯道:“還有水路同伴,待他到時,議定照會。”
行主便不複問。
乃借遊玩為名,在岡左右周流訪察,賢愚盡知。再顧衛到大荷邑,果然禮儀衣冠,但惜俗習糜侈,務虛而少崇實。步過道德祠,升堂瞻仰,羽士認為砂商,殷懃領於各處眺覽,後上百尺樓,觀東南半邊,千峰萬巒,環回矗聳。羽士道:“其中即係玉砂岡。”
文侯問道:“聞玉砂岡原係荷花形,何以此地名大荷邑?莫非以管轄玉砂岡而名麼?”
羽客道:“不然。玉砂岡乃承露之荷華,大荷邑乃倒地初出水之蕊,同發脈於藕塘邑之藕節嶺,中腰雙股垂脈結合一山,複從兩角分落,一結玉砂岡;一結大荷邑。”
因指點花葉形勢,惟蕊形逼近,反似依希見祠內幽靜,因賃移居。再問羽士巨商大賈,羽士道:“大商姓奚姓蒙最有名望,為邑中岡上眾所敬畏。”
文侯道:“辦砂事務可在行麼?”
羽士道:“小道雖常與商賈交結,而運籌握算卻非所習練。東邊丹房內,現有老商作寓,欲知砂務,須細詢之。”
文侯道:“甚善。敢煩介紹!”
羽士道:“不妨徑往。”
三人下樓,轉到丹房,隻見有個五旬上下年紀者,據案檢閱簿籍,後麵站著兩個家人。羽士趨上道:“新寓二位客官,特來拜訪。”
那商停手出位,禮畢道:“客長貴處高姓?”
文侯道:“某等姓韓,家住雲平嶺。尊客貴姓?”
客人道:“小子姓龍。敢問到此何幹?”
羽士代答道:“欲辦官砂,因諸務不諳,是以驚動起居,拜求指示。”
龍商笑道:“奉勸早回罷。小於世業於中,昧於見機,漸致消乏,寸土無存。客長一切茫然,外行鑽入,自應加倍吃虧,徒將本折何益?”
文侯道:“若如尊論,砂莫能辦矣。如何經營者不絕人也?”
龍商道:“有種世業根基,各處鋪擺,不得更變動移。消乏而後,已有種可去可留,則在見機耳。今貴客既另有生涯,當錢糧瞞上私增之時運行,止有折本,姬獲利益。所以奉勸早回。”
文侯道:“蒙高誼指教,銘勒五內。但國家每歲額征無所同異。聞近捏名苛征,加而又加,無一定數,以致報銷成本,俱屬虛文。不知係奉島主之命加,係奉當事者之令加?”
龍商道:“若奉島主之命加,即可添入成本,計本銷售,有何大害?而今乃為首數商承顏順意,設立名色,加派眾商,以媚於當事者。然後趁火打劫,猶狐假虎威,遇事則嚇詐弱懦,小商安不消乏!”
文侯道:“何為設立名色?”
龍商道:“或借公名,或借商名。”
文侯道:“何為公名?何為商名?”
龍商道:“借公名者,借公事大工以為名,斂商脂而入橐;借商名者,借培植各商空匱以為名,支藏努以入橐。”
文侯道:“貴客誤矣。借大工聚斂而入橐,事屬可信;若借培商以支入橐,藏內豈不空缺?”
龍商頓足道:“若藏內空缺,與商成本何幹?惟借商名支出肥己,而勒商捐納補完,皆係虛借實還,所以大受虧累耳。”
文侯道:“又有大不解處:帑非商領,商如何甘完?”
龍商道:“支帑之時即勒眾商具領。商既具有領結,安敢不完?”
文侯問道:“這話更難明白:商既不領帑,如何甘具領結?”
龍商道:“為頭的狡猾,有利具了,哪怕眾商不完?”
文侯道:“不完便怎麼?想必事事威淩挾製?”
龍商道:“豈但用威,且不給憑。無憑則官砂皆私砂矣。”
文侯道:“當今法令森嚴,諸商何無揭告者?”
龍商道:“尊客所論雖是,但不知商人習慣——口厭膏粱,身耽逸樂,舉動皆須仆妻,微末辛苦便不能堪。況筆禿而口欠,利茅塞而律例不知,豈敢與盤結勢要之管轄頡頏乎?”
文侯道:“誠如尊論。然豈無二三稍明理勢者,見家業終歸於盡而拚命上訴乎?”
龍商道:“此中有二種:一種因俗尚澆漓,行而不成,同袍者弗原諒而反誚訕,是以寧死不行;一種今日虧本,猶望日後得利,因循漸次至於消乏,如小子是也。”
文侯道:“雖然,未必盡是借公入橐,商情未必困苦。每見商人報效捐項,主上辭之再三,而猶踴躍再四,必請收而後已。難道另有一種殷商不成?”
龍商垂淚道:“哪裏另有甚麼殷商!俱係按簍派加。這踴躍急公,是足目睹商情乎?是於紙上見之乎?”
文侯道:“每於抄錄本章上見之。”
龍商大哭道:“若不說得好聽,主上豈肯輕收?‘踴躍急公’字樣,遮飾商賈無限刳肉醫瘡,折本失業,傾家喪命苦楚在中。”
文侯道:“聞管玉砂岡大夫,屢代各商加增砂價,則係官取於商,商取於民。糜費雖重,皆自售價增償,何至折本傾家喪命?”
龍商歎息道:“砂價不增,止於病商;加增砂價,商民兼玻不但增價為驅民食私,且費又暗勒加,實無益而反有損。”
廣望君道:“主上頗知商艱,有所調劑,奏上必允。特限於無可調劑耳。”
龍商道:“調劑則大小眾商皆利,而奸商之利反輕。是以凡有實在調劑,奸商必一計阻之,以壟斷專利。”
文侯道:“原來底裏若此。苟非素經曆練,安能得知?近來督理大夫誰賢誰愚?”
龍商道:“最賢莫如前任器大夫,仁嚴明潔,四字兼全。有仁如甘澎,嚴若雷霆,明如皎月,潔若冰壺。惜各商孽重福輕,到任未久而竟病故。器大夫隻有一事錯誤:將大荒奏作小荒。幸主上明無不照,澤無不及,而急賑之。然器大夫亦因遙遠未知實在所致。而其清儉公正,實百年所未有也。愚則不乏其人。至於不畏國家之法,不體主上之心,不管商本,不顧民瘼,凶狠異常,未有若中大夫者。”
文侯道:“副大夫若何?”
龍商道:“副大夫尹合君子人也。若非賴其安靜廉潔,商無死所矣。然寬無猛濟,不免小人舞弊。”
文侯道:“聞藏是副大夫所專司,如何任支而不問?”
龍商道:“商之領納具結,以借給眾商為名,眾商又莫稟訴,副大夫隻道正大夫已準,如何不依?”
文侯搖頭,與廣望君道:“養疽釀禍,乃至於此。老夫無聞,負愧多矣!”
轉問龍商道:“今追貪員三十年內贓費,歸還消乏原本之商,能複興否?”
龍商道:“如何能得?得有二十年歸還便俱殷實。每歲課程永免虧缺,砂戶得有培植,所產自不致便梟矣。”
文侯歎息起身,拱別出門,道:“事之大勢,俱已了然。船上人言俱真,且回都城奏請定奪。恐其離隔多日,主上垂念也。”
廣望君道:“誠如鈞命,就此起馬罷。”
別過羽士,向岫羅岡進發。
路上,人煙頗覺稀少。下騎中夥,文侯問店主道:“如何廬舍稀少,生意寥寥,迥非從前熱鬧?”
店主道:“因島主往雲平嶺,拆毀房屋,挑成溝港,借通水路,以斂剝商脂民膏。墳塚挑去無數,骸骨拋露不堪,民無居室,流散他處,鎮市自然冷靜。”
文侯道:“主上並無此意,經過地方,盡行免征,如何猶怨及駕?”
店主道:“聖恩免征,地方官仍複催追。主上雖無拆毀挑河之意,而借駕過以居奇聚斂者,非興大工,何以得巨資入橐?”
文侯道:“爾開店業幾年?”
店主道:“將二年了。日前原有薄產,坐享花利,猶有積蓄。因使費不厭貪心,所以俱派在應挑河道之處遭害,田空屋盡,僅剩此地兩椽,假之以度命耳。”
文侯嗟歎不已。僮仆會了飯資,出店上騎。
第三日,進黃雲城,入朝複命。島主開顏問道:“武侯謝章早到了,又聞二卿已同回都,經久反無確信。今日齊來,庶免寡人懸念。”
文侯奏道:“臣同廣望君沿途巡察訪問民間疾苦,以致羈遲。”
島主喜道:“如此勞矣!民間猶有疾苦麼?”
文侯奏道:“民間疾苦未能通知,惟砂戶守分者苦而且貧,玩法者樂而且康,甚為可虞。”
島主道:“何也?”
文侯奏道:“守分者,砂俱歸於額稅商人。商貧則價值賤而無利,又不得增值,緣此死亡相繼,安得不苦不貧?玩法者砂多歸私,私行則價值貴而利厚,且兼並守分者之產以廣其業,如何不樂且康!”
島主驚道:“商何以貧?”
文侯道:“為上多方以取之,故貧。”
島主道:“稅皆如故,何為多方以取?”
文侯道:“所謂上者,非止於國家也。凡所管轄任事之官,皆上也。”
島主道:“何為其然?”
文侯乃將龍商所言並私船所聞的話,條分纓析奏明。
島主怒道:“速將誤國匹夫革職拿究!”
文侯道:“臣猶有目睹事件。”
島主道:“若非賴卿實心訪確,寡人受群小蒙蔽,安能得知?猶有甚麼事件?”
文侯又將沿途拆屋掘塚、挑河糜費等項全奏。島主拍案大怒道:“寡人往日之行,為視庶長痰疾,並巡訪民調所不足。屢諭勿動商民寸草寸木。凡巨細一切,務須開銷藏款,竊自規規於夏王之遊豫。不期匹夫明尊暗背,生端苛虐,商民無辜被害,自必敢怒不敢言。庶長老矣,勞矣,廣望君可代寡人前往按之,帶精騎三百,令侍衛裴通、武備、茅重、固極、穀裕、齊偉、宗政、公觀、國文、侯保等十員,立即起程。自牛偉人以下,分別賢愚,抄沒革職嚴審,便宜行事。毋遲!”
廣望君領命出朝,分撥侍衛兵馬,俱已齊備伺候。廣望君上騎,如風雨迅速。先在玉砂岡時,各官廉墨俱所周知,次日薄暮登分枝嶺,令八員侍衛領二百四十騎,各給列名小旗一麵,按名拿抄不法各犯。八員侍衛領旗,各派三十騎,向玉砂岡馳去。
廣望君令武備帶十騎埋伏嶺隅,以防來往暗通密信者,自帶穀裕,領五十騎來大荷邑。天亮進督理衙門,牛大夫出迎,同上大堂。廣望君道:“有命逮大夫。”
牛偉人聽得“逮”字,駭的移動不得。穀裕領著騎卒,將長隨、眷屬、胥役盡行拘係。副大夫尹合亦到。裴通等將玉砂岡各領官寓居邑內者,俱齊獲住,在玉砂岡者,亦陸續拿來,並資財等項發夫搬入廊廡堆滿。廣望君於凡作俑加費之員,概行籍沒,其效尤收費者,按數勒追;其已升調他任者,俱照溯查,一並辦理。再略問問牛偉人,將受各官賄賂、括取商人貨資、借各派征增重成本所取,及送餘、包並饋諸顯要的數目核約相符,乃將眾貪犯上囚檻,每員差騎兵二人,令候保管押還都。墨吏、蠹役即於本處處決發落。飭尹合護理正大夫事。其餘奉法不攪商、不苛剝各官,提署者提署,兼管者兼管。
隻見武備帶著二人近前稟道:“擒得送書者二名。係因望見快馬加鞭,情有可疑,到嶺盤詰不服,搜出無名密信一封。續有飛騎,亦如前搜出。特同解來請令。”
廣望君拆看,笑問道:“汝等性命隻在頃刻。書已聲明,猶欲隱瞞。到哪裏去?”
二人叩頭供道:“先係畢大夫差的,繼屬包大夫一命,莊大夫差者。”
廣望君令置獄內。乃集老吏,問以杜絕私砂良籌,非言添設巡查,則言嚴刑玩法。細想添設巡查,不但糜費增多,且為梟販加一庇護;嚴刑玩法,又難免狡猾,無辜代災。俱非徹底澄清、永遠不壞之計。計算坐於衙中待命,莫若仍往玉砂岡查訪。帶著幹吏十名,俱令坐車從行。沿路禮延耆老詢問。
抵玉砂岡,見數百裏周圍,處處歧徑紛雜,實難防備。空勘二日,悶悶無策。回來經過道德祠,入內謁禮,羽士、大眾俱捧香迎接,龍商亦在旁窺視。廣望君呼所曾共話的羽士,羽士膝行,廣望君扶道:“故交,無庸乃爾。”
羽士抬頭,認得係賃居作客的,駭得仍複跪下,隻是叩頭。廣望君又拉起來使請龍商。龍商聞得傳召,恭恭敬敬趨上磕了四個頭。廣望君命坐,龍商不敢,詢以杜私之策,龍商回道:“立法原善,奈守法不齊,終屬無益。”
廣望君令退。
當晚吩咐各役盡行回避,乃於老君座前焚香拜祝道:“祖師垂訓《道德》五千言,章章句句皆寓正修齊治實濟。今弟子愚魯,求顯示絕私良規!”
祝罷拜畢,便盤坐於案旁,左思右想,通宵不寐。忽聞晨鍾聒耳,恍若光輝,睜目看時,滿室明亮,椽欞曆曆可數,中間匾額飛白大篆“無官無私”
四字,書法遒勁殊常。仔細看時,又漸漸昏暗。評比四字,必就秦漢之遺,然於廟額不十分確切。須臾,聞有馬嘶,天已明亮。起身再看大篆時,連匾額俱無,不覺吃驚。定神密想,忽然大悟,拜謝起身。羽士、人役俱同在外伺候,稟明奉命召回,廣望君接過起程。
第三日,到黃雲城。上朝,島主宣入鴻淵閣。文侯先在內,島主問道:“聞卿為杜私事務晝夜筍思,未知有嘉猷否?”
廣望君奏道:“雖有一籌,但恐言之有駭眾聽。”
島主道:“隻要有實濟,何礙諸人?”
廣望君道:“私砂之不能赴,由於有官砂之別。雖設救時之權謀,奈利之叢藪,瞬息弊生,不但所立之法無用,反增虛費,累商益深。正本清源,莫若連官砂之名而並去之,私自絕矣!”
島主勃然道:“軍餉用度,半靠砂稅,今去其名,稅從何得?”
廣望君道:“稅依然農,不稅簍而稅地耳。”
島主道:“何謂稅地?”
廣望君道:“將產砂之地盡派成井,砂民八家共之。將額稅攤派於井上,而令四季完納稅糧。所產之砂,任商人遠近運賣,不必拘限地境。商省無窮虧耗,國消聚眾實憂,莫此為甚。”
島主點頭,問文侯道:“庶長意謂如何?”
文侯道:“稅不減而糜費除,成本輕矣,國課裕矣。成本輕而砂價賤,梟黨散矣,隱害消矣。任貨賣而不禁,商滯除矣,民食通矣。洵屬良謨,請照行勿疑!”
島主大喜,又問道:“使誰人辦理?”
文侯道:“鱷魚關大夫獨孤信天可任。”
島主命下大夫石仁接管關事,召獨孤信天交代後,即往大河邑督辦。石仁領命前去。
島主問道:“玉砂岡解到諸犯員,庶長將盡置之於法,寡人憫其無知,欲從減議,卿意如何?”
文侯急問道:“聞前日獲住通密信者二人,如何不帶來?”
廣望君袖內出書道:“在此。”
文侯及呈島主看時,乃莊無忌、畢競發手劄,照會速將寶珍先發來都,以免抄沒有贓,又便代為使用,以取庇護。島主大怒,將書交與文侯。文侯看道:“莊無忌、畢競發之奸邪,今己自供,請主上定奪。”
島主道:“二人且緩論。”
文侯道:“請主上秘密勿露。牛偉人不可緩矣!”
島主點頭,意猶未決。
文侯道:“有臣貪婪害國、結黨欺君而不誅,何以儆後?”
島主道:“牛偉人為國增帑,其數頗多,今若置於極典,恐後任者從茲不踴躍矣。”
文侯道:“嚐聞國以民為本。又聞王國富民,亡國富府庫。今偉人剝商增帑以病民,是為國之末,而傷國之本也,其罪大矣!應照賣國律治罪,豈可赦乎?”
島主問廣望君道:“卿意如何?”
廣望君道:“願主上守祖宗之法。”
島主歎道:“卿以祖宗為詞,寡人亦莫能曲宥矣。其仍著侍衛公觀押往大荷邑交獨孤信天,並各犯伺時正法示眾。”
文侯傳命公觀立刻起程。第二日中時到欣逢鎮——係挑河通玉砂岡的口子,眾人歇息。百姓見犯由牌上寫著“貪婪苛商、殃民害國犯官一員牛偉人”
百姓一傳十,十傳百,頃刻圍滿,歡呼島主仁政,聲如釜沸。有老成的,近檻問道:“牛大夫也有這個樣子麼?當日創造廣垣峻宇,媚奉土像木偶,今日可能護佑?汝剝削國家命脈、病商困民的罪犯,汝平時孝順顯要權勢,今日可能庇遮汝檻內插牌的羞恥?牛大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牛偉人無處躲避,隻係閉目低頭。眾人提耳的,指額的,謾罵羞辱的,公觀嗬叱不住,催解役起行。眾百姓止住道:“將爺不必發怒,百姓等墳塋皆遭此賊發掘,田廬皆遭此賊廢毀,商膏民髓皆遭此賊苛竭。今日主上命解所任正法,是皇天有眼。百姓等積怨已舒,隻是塋遭牛賊掘暴露,拋毀成堆,叫百姓從何別驗移埋?惟壘土成丘,名曰骸山。九泉之恨最大,仍要稍稍報複。”
說罷,各解小衣,將尿向偉人頭麵澆下。
人人學樣,頃刻路即成渠。有無尿的,爬上檻車,屁也要放一二個。又有一人無屁,用力狠努,連瀉肚屎都屙出來。牛偉人滿頭滿麵都係糞漿。眾人說道:“這係代牛大夫裝金了!”笑罵而散,囚車方得起行。
自離欣逢鎮,凡過村集不敢歇息。第四日早抵大荷邑,獨孤大夫尚未蒞任,尹大夫權收入獄。公觀未見正法,仍在邑中守候。次日,獨孤大夫趕到查點,見犯員每人名下有妻妾子女、仆從婢婦數十名、百餘名,俱重加審問。將各犯員發玉砂岡。正法者,即在邑內分別差人捆綁赴場正法;其罪輕各犯員,並發烏楓島為民;已升調者,奏請追解玉砂岡,亦照輕重,一體究治;其已故者,另行勒追子孫。並請去冗官,為商省費,以裕國安民。原來,玉砂岡自督理以下共有五等,乃係中中大夫、中下大夫、下上大夫、下中大夫、下下大夫。向來中中大夫、下中大夫俱屬冗員,今事既減,並下上大夫俱奏去之,隻留中下大夫、下下大夫二等。
拜出本章,再臨場上監斬。隻見百姓擁滿。大荷邑宰叫衙役兵丁:“速打!速打!”
獨孤大夫問道:“打甚麼?”
邑宰見係督理大夫,慌來參見,稟道:“牛大夫綁到場上,各項人等不由分說將衣服扯碎,各齧一口,頭麵腕臂皮肉俱已齧完,指節俱經斷落。”
獨孤大夫問道:“時至也未?”
司辰司稟道:“已過了。”
獨孤大夫令道:“速決罷!”
劊子手答應,分開叢圍,立刻斬訖,將頭呈上。獨孤大夫看去,卻係個血肉團子。
令將棺木盛著,埋於城外路旁。並令玉砂岡示眾之大夫棺木一並移來同埋,立碑以為炯戒。其各處正法之下三等大夫,即於決處掩埋立碑。令訖,吩咐:“詰朝往玉砂岡,人數俱不須去,隻帶量弓冊手二名、馬夫一名,如外有暗往需索者,從重究處!”
老從事稟道:“人役俱係國製威儀,公出仍須帶用為是。”
獨孤大夫道:“此輩無厭詐索,擾官費商,莫斯為甚。諺雲:看災上官來,勝遭兩次災。豈可任隨!但該役等工食無多,自然並靠外差使費養贍,所有規例,汝可代收,毋許加增,歸時分給。每歲止許一次,二次斷不準給!”
從事唯唯。
次日,往玉砂岡,五日丈量清楚,將各下大夫遷調去留,須臾俱定:
凡供給在禮者,小遷大;稍豐者,大調小;曲意逢迎者去,年耄而精力未衰者留。
商民大悅。方欲回邑,忽聞砰訇震天,如山崩塌。正是:誅貪遍地欣聲沸,歸邑驚人架響騰。
欲知震係因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