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遣軍六鎮願反播流言萬仁失援
話說李元忠迎著歡軍,便向轅門請謁。歡以元忠素有好飲之名,疑為酒客,未即接見。元忠下車獨坐,酌酒擘脯,旁若無人,謂門者曰:“素聞公延攬雋傑,今國士到門,不吐哺輟洗以迎,其人可知。還吾刺,勿通也。”
門者以告,歡遽見之,引入帳中,設酒相酌。觴再行,元忠取素箏鼓之,悲歌慷慨,歌闋,謂歡曰:“天下形勢可見,明公猶事爾朱耶?”歡曰:“富貴皆因彼所致,安敢不盡節?”元忠曰:“非英雄也。高乾邕兄弟已來否?”
時乾已見歡,歡紿之曰:“從叔輩粗,何肯來?”蓋乾與歡同姓,故稱從叔。
元忠曰:“雖粗,並解事。”歡曰:“趙郡醉矣。”使人扶出。元忠不肯起,孫騰進曰:“天遣此君來,不可違也。”歡乃複留與語。元忠慷慨流涕,歡亦悲不自勝。元忠因進策曰:“殷州小,無糧仗,不足以濟大事。若向冀州,高乾邕兄弟必為明公主人,殷州便以相委。冀、殷既合,滄、瀛、幽、定自然帖服。唯劉誕性黠,或當乖拒,然非明公之敵。時哉!時哉!不可失也。”
歡急握其手而謝之曰:“君如有意,歡之大幸也,敢不如命?”元忠密約而去。
歡至山東,約勒士卒,民間絲毫無犯。時麥方熟,歡過其地,恐馬傷麥,親率士卒牽馬步行,百姓大悅。遠近聞之,皆曰:“高晉州將兵整肅。”
民得安堵,益歸心焉。軍乏糧,求糧於相州刺史劉誕,誕不與。有車營租米萬石,歡命軍士取之,誕不能拒。進至信都,封隆之、高乾等開門納之,奉以為主。時敖曹在外掠地,聞乾與隆之以冀州相讓,心大不服,曰:“大丈夫何事畏人?吾兄懦怯乃爾。”遺婦人服以辱之。歡曰:“彼未知吾心也。”
欲遣人諭之未得。時歡子高澄年十歲,隨軍中,謂父曰:“兒請招之。”歡許之,左右曰:“公子年幼,敖曹粗勇,去恐有失。”歡曰:“敖曹雖粗,未必敢害吾子。澄雖幼,頗聰明曉事。且不遣澄去,不足以結其心也。”遂命十餘騎隨往。澄見敖曹,以子孫禮下之。敖曹曰:“公子來此何意?”澄曰:“敢問君家舉義,為君乎?為身乎?”敖曹曰:“吾誌滅爾朱,以複君仇也。”澄曰:“若然,公子誌即吾父之誌也。何不同心並力以靖國家,而分彼此為?吾聞識時務者為俊傑,令兄能識之,而公反笑以為怯,何也?吾父今日不命他人來,而遣吾來者,欲伸明己意耳。願公熟思之。”敖曹見公子聰明才辯,氣度從容,不覺為之心折,曰:“敬聞命矣。願從公子同歸。”
便並馬而回。歡大喜,謂敖曹曰:“吾方與子共濟大事,子烏得自外。”敖曹再拜,曰:“頃見公子,已知公心,敢不盡力?”歡愛其勇,署之為都督,寵任逾於舊人。爾朱兆聞歡已得冀州,兵勢日盛,恐後難製,密奏帝加以重爵,召之入京,而後圖之。帝乃發詔,封歡為渤海王,征其入朝。歡受王爵,不就征。
再說侯淵進討靈助至固城,淵畏其眾,欲引兵西入,據關拒險以待其變。
副將叱列延慶曰:“靈助庸人,假妖術以惑眾。大兵一臨,彼皆恃其符魘,豈肯戮力致死,與吾爭勝負哉?不如出營城外,詐言西歸,靈助聞之,必自弛縱,然後潛軍擊之,往則擒成矣。”淵從之,出頓城西,聲言欲還。次日,簡精騎一千,夜發,直破其壘。靈助敗走,斬之。初靈助起兵,自占勝負曰:“三月之末,我必入定州。爾朱氏不久當滅。”及靈助首函入定州,果以是月之末。捷聞,加兆天柱大將軍。兆辭天柱之號,曰:“此叔父所終之官,我不敢受。”尋加都督十州諸軍事,世襲並州刺史,兆乃悅。兆狂暴益甚,將士俱有離心。鎮南將軍斛律金東奔於歡,勸歡起兵以討爾朱。歡素知其智勇,引為腹心。有爾朱都獲兆疏屬,為兆別將,憂兆殘暴,滅亡不久,率千騎出井陘,托言巡視流民,東附於歡。歡見人心歸附,乃召孫騰、婁昭、段榮、尉景於密室中,謂之曰:“今四方喁喁,皆望吾舉義,以除爾朱之虐,為百姓更生,吾不可以負天下之望。然鎮戶暫得安居,必先有以聳動其心,方可舉事,卿等知之。”眾皆會意而退。乃詐為萬仁書,將以六鎮人配契胡為部曲,使人轅門投遞,宣布於眾,眾皆憂懼。又詐為並州兵符,征發遷戶討步落稽,限即日起發。歡發萬人將遣,孫騰、尉景為請寬留五日。至期,又將發。孫、尉二人複請再寬五日。又五日,歡令於眾曰:“此行再難緩矣。”親送之郊,雪涕執別。眾皆號慟,聲震郊野。歡乃諭之曰:“與爾俱為失鄉客,義同一家。本期終始相聚,不意在上征發乃爾!今直西向已當死,後軍期又當死,配國人又當死,吾何忍見爾等之無辜而死也?”眾皆叩頭求救,歡曰:“為之奈何?”眾曰:“唯有反耳!”歡曰:“反乃急計,然當推一人為主。誰可主者?”眾皆曰:“唯大王可為我主。”歡曰:“爾等皆我鄉裏,久後難製,不見葛榮乎?雖有百萬之眾,曾無法度,終自敗滅。今以吾為主,當與前異,毋得淩漢人、犯軍令,生死任吾則可。不然,不能為取笑天下。”眾皆跪地,頓顙曰:“生死惟大王命。”乃椎牛饗士,建義於信都,然亦未敢顯言叛爾朱也。未幾,李元忠起兵逼殷州。爾朱羽生閉城拒守。歡陽為之援,令高乾帥眾救之,暗使人授意元忠。乾至,元忠敗走。乃輕騎入見羽生,相與指畫軍事。羽生信之,出城勞軍,因擒殺之。元忠進據其城,乾持羽生首謁歡,歡拊膺曰:“今日反決矣!”乃以元忠為殷州刺史,鎮廣阿。歡於是移檄州郡,抗表罪狀爾朱。其略曰:外擁強兵,虐政遍行四海;內持大柄,凶威上逼九重。豺狼結隊,弑君之罪已彰;虺蜴成群,篡國之形漸兆。一門濟惡,六合痛心。不加斧鉞之誅,難期社稷之安。今臣兵以義舉,謀由眾定。旌旗所指,逆賊鹹除;軍旅來前,奸黨盡滅。上固天位於苞桑,下救萬民於水火。雲雲。
世隆見之,大驚失色,乃匿其表不上。
且說魏司空楊津,家世孝友,緦麻同爨。門內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津弟兄四人,皆位居三公。孝莊帝誅榮,楊侃預其謀。爾朱兆入洛,侃懼禍,逃還鄉裏,居華陰舊宅。津與兄順留洛陽。天光守雍州,忌之,殺侃,盡滅其族。致書世隆,世隆遂誣楊氏謀反,遣兵圍其宅,無少長皆殺之。聞者無不痛恨。津之愔,字遵彥,年十八,好學多才,時適在外。及歸,城門已閉,投宿親戚家,得免於難。次日聞變,星夜逃走。念當世英雄,唯賀六渾可倚以報仇,遂來冀州。正遇歡出,叩首馬前,哭訴家難。歡方起義,正欲收攬人望,知愔為名家子,遂留入府中。愔進討爾朱之策,皆合歡意,甚敬待之。
爾朱兆聞羽生死,大怒,自將步騎二萬,出井陘口,來攻殷州。元忠畏之,棄城奔信都。兆遂進據殷州,而未敢遽與歡戰,求濟於仲遠、度律。初,二人聞歡起兵,皆笑曰:“此子尋死耳,一鼓可以擒之。”得兆書,相會進兵。歡知兆到,謂眾將曰:“今日不得不與戰矣。”孫騰以朝廷隔絕,勸歡另立新君,以申號令,庶將士心堅。歡從之,遂立渤海太守元朗為帝,改元中興。封歡為侍中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高乾為侍中,敖曹為驃騎大將軍,孫騰為尚書左仆射,封隆之為吏部尚書。餘皆進爵有差。立澄為渤海王世子。一日,忽報仲遠、度律共有十萬人馬來助萬仁。又報世隆遣將軍斛斯椿、賀拔破胡、賈顯智領兵三萬前來,兵勢甚盛,歡乃縱反間之計。宣布流言以疑之。言世隆與度律、仲遠謀欲殺兆,又言兆與歡暗中通謀,欲殺度律等。當是時,兆軍屯於廣河山前,仲遠、度律營於陽平縣北,相去數裏。聞流言,各生疑懼,徘徊不進。度律曰:“萬仁已與六渾相惡,豈複一心?但我疑可釋,而彼疑不解,奈何?”仲遠因遣賀拔勝、斛斯椿往釋其疑,勸諭再三。
兆疑稍解,乃領輕騎三百,與二人同至仲遠營。仲遠、度律接入帳中坐方定,未及交言,萬仁顏色頓異,手舞馬鞭,長嘯凝望。忽疑仲遠等有變,即起趨出,上馬而去。仲遠複使椿與勝追之,萬仁執二人以歸,仲遠、度律大懼,各引兵回。萬仁歸營欲斬破胡,乃數其罪曰:“爾殺衛可孤,罪一。天柱亡而不與世隆同來,罪二。反為朝廷出力東征仲遠,罪三。吾欲殺汝久矣。”
喝令推出斬之。勝曰:“可孤為國大患,吾父子誅之,不以為功而反以為罪乎?天柱之死,以君誅臣,勝寧負王家不負朝廷,不以為忠而反以為罪乎?今日被執,生死唯命。但大敵在前,王家骨肉成仇,自古及今未有如是而不亡者也。勝不懼死,隻恐大王失算耳。”兆見其言有理,乃舍之。二人歸,見諸軍皆去,遂亦還洛。
歡聞之大喜,遂進兵與萬仁對壘。將戰,歡諭諸將曰:“今日之戰,勝則進而有成,敗則退亦難保。兩路雖退,萬仁兵眾且強,未易破也,眾將勉之。”段韶曰:“大王勿憂。所謂眾者,得天下之心。所謂強者,得人之死力。爾朱氏上弑天子,中屠公卿,下害百姓。大王以順討逆,如湯沃雪,何眾強之有?”歡曰:“未識天意若何?”韶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萬仁自矜其勇,失將士心,智者不為用謀,勇者不為用力,人心已去,天意可知,又何疑焉?”三軍聞之,膽氣益壯。歡使韶領千騎,先犯其鋒。韶便一馬當先,直衝過去。正遇敵將達奚承貴,兩下交鋒,段韶手快,一槍刺死承貴。眾兵呐喊,齊趕入陣,奮力亂殺。兆在後軍知前隊有失,忙催人馬趕上,見一少年將甚是勇猛,大喝一聲道:“何物小子,在此橫行?”段韶也不回言,提槍便刺。萬仁大怒,隨手架開,舞動神槍,連刺幾下。段韶不能抵敵,回馬便走。萬仁喝道:“敗將休走!”拍馬趕上。隻見一枝兵橫衝過來,當先一將乃是竇泰,接住萬仁便戰。韶亦回馬夾攻。萬仁有萬夫不當之勇,豈懼二將。斯時歡率大軍齊進,呼聲動地,兩下紛紛混戰。厙狄幹見二將戰萬仁不下,亦來助戰。六鎮人平日受萬仁淩虐,深恨切齒,今日相遇,巴不得殺個罄盡。故人人戮力,個個致死。歡軍士無不一以當百,兆兵大敗。萬仁見大眾已潰,心慌意亂,隻得奪路而走。三將不舍,追至十裏外方歇。萬仁逃脫,收集殘兵,不及三分之一,山東不敢久停,急急逃歸晉陽。歡俘甲士五千,收資糧器械無數。諸將入賀,歡曰:“萬仁雖未授首,亦足破其膽矣。然兵以利用,今當乘此銳氣,進取相州,以張形勢。”諸將皆曰:“唯大王命。”蓋相州即鄴城,帝王建都之地,故歡急欲取之。但未識此行成敗若何,且聽下回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