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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觀止》 作者:吳調侯;吳楚才  

卷十 宮之奇諫假道《左傳》

【原文】

晉侯複假道於虞以伐虢。
宮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寇不可翫。一之謂甚,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
公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
對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從,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勳在王室,藏於盟府。將虢是滅,何愛於虞!且虞能親於桓、莊乎?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逼乎?親以寵逼,猶尚害之,況以國乎?”
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
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聽,許晉使。
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
八月甲午,晉侯圍上陽,問於卜偃曰:“吾其濟乎?”
對曰:“克之。”
公曰:“何時?”
對曰:“童謠曰:‘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鶉之賁賁,天策燉燉,火中成軍,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鶉火中,必是時也。”
冬,十二月丙子朔,晉滅虢,虢公醜奔京師。師還,館於虞,遂襲虞,滅之,執虞公.及其大夫井伯,從媵秦穆姬。而修虞祀,且歸其職貢於王,故書曰:“晉人執虞公。”罪虞公,言易也。

【注釋】

(1)晉:國名,在今山西省翼城縣東。晉侯:晉獻公。複假(jiǎ)道:又借路。僖公二年晉曾向虞借道伐虢,今又借道,故用“複”。虞(yú):國名,姬姓。周文王封予古公亶父之子虞仲後代的侯國,在今山西省平陸縣東北。虢(guó國):國名,姬姓。周文王封其弟仲於今陝西寶雞東,號西虢,後為秦所滅。本文所說的是北虢,北虢是虢仲的別支,在今山西平陸。虞在晉南,虢在虞南。
(2)表:外表,這裏指屏障、藩籬。
(3)啟:啟發,這裏指啟發晉的貪心。
(4)寇:凡兵作亂於內為亂,於外為寇。翫(wán完):即“玩”,這裏是輕視、玩忽的意思。
(5)其:反詰語氣詞,難道。
(6)輔:麵頰。車:牙床骨。
(7)宗:同姓,同一宗族。晉、虞、虢都是姬姓的諸侯國,都同一祖先。
(8)大(tài)伯、虞仲:周始祖太王(古公亶父)的長子和次子。昭:古代宗廟製度,始祖的神位居中,其下則左昭右穆。昭位之子在穆位,穆位之子在昭位。昭穆相承,所以又說昭生穆,穆生昭。大伯、虞仲、王季俱為大王之子,都是大王之昭。
(9)不從:指不從父命。嗣:繼承(王位)。大伯知道大王要傳位給他的小弟弟王季,便和虞仲一起出走。宮子奇認為大伯沒繼承王位是不從父命的結果。
(10)虢仲、虢叔:虢的開國祖,王季的次子和三子,文王的弟弟。王季於周為昭,昭生穆,故虢仲、虢叔為王季之穆。
(11)卿士:執掌國政的大臣。盟府:主持盟誓、典策的宮府。
(12)將虢是滅:將滅虢。將,意同“要”。是,複指提前的賓語“虢”。
(13)桓莊:桓叔與莊伯,這裏指桓莊之族。莊伯是桓叔之子,桓叔是獻公的曾祖,莊伯是獻公的祖父。晉獻公曾盡殺桓叔、莊伯的後代。其:豈能,哪裏能。之:指虞。
(14)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莊公25年晉獻公盡誅同族群公子。以為戮:把他們當作殺戮的對象。唯:因為。逼(bì斃):通“逼”,這裏有威脅的意思。
(15)親:指獻公與桓莊之族的血統關係。寵:在尊位,指桓、莊之族的高位。況以國乎:此句承上文,因此省略了“以國”下的“逼”字。
(16)享祀:祭祀。絜(jié潔):同“潔”。據我:依從我,即保佑我。
(17)實:同“是”複指提前的賓語。
(18)皇:大。輔:輔佐,這裏指保佑。所引《周書》已亡佚,這兩句引見偽古文《尚書》,下同。
(19)黍(shǔ):黃黏米;稷(jì寄):不黏的黍子,黍稷這裏泛指五穀。馨(xīn心):濃鬱的香氣。
(20)易物:改變祭品。繄(yī醫):句中語氣詞。
(21)馮(píng):同“憑”。
(22)明德:使德明。馨香:指黍稷。其:語氣詞,加強反問。吐:指不食所祭之物。
(23)以:介詞,表率領。以其族行:指率領全族離開虞。
(24)臘:歲終祭祀。這裏用作動詞,指舉行臘祭。
(25)此句以下有刪節。
(26)丙子:十二月初一正逢幹支的丙子。朔:每月初一日。
(27)醜:虢公名。京師:東周都城。今河南洛陽。
(28)館:為賓客們設的住處。這裏用作動詞,駐紮的意思。
(29)媵(yìng映):陪嫁的奴隸。秦穆姬:晉獻公女,嫁秦穆公。
(30)書:指《春秋》經文。(31)其:代詞,那隻諺語說的道理。

【譯文】

晉侯又向虞國借路去攻打虢國。
宮之奇勸阻虞公說:“虢國,是虞國的外圍,虢國滅亡了,虞國也一定跟著滅亡。晉國的這種貪心不能讓它開個頭。這支侵略別人的軍隊不可輕視。一次借路已經過分了,怎麼可以有第二次呢?俗話說‘麵頰和牙床骨互相依著,嘴唇沒了,牙齒就會寒冷’,就如同虞、虢兩國互相依存的關係啊。”
虞公說:“晉國,與我國同宗,難道會加害我們嗎?”宮之奇回答說:“泰伯、虞仲是大王的長子和次子,泰伯不聽從父命,因此不讓他繼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第二代,是文王的執掌國政的大臣,在王室中有功勞,因功受封的典策還在主持盟會之官的手中。現在虢國都要滅掉,對虞國還愛什麼呢?再說晉獻公愛虞,能比桓莊之族更親密嗎?桓、莊這兩個家族有什麼罪過?可晉獻公把他們殺害了,還不是因為近親對自己有威脅,才這樣做的嗎?近親的勢力威脅到自己,還要加害於他們,更何況對一個國家呢?”
虞公說:“我的祭品豐盛清潔,神必然保佑我。”宮之奇回答說:“我聽說,鬼神不是隨便親近某人的,而是依從有德行的人。所以《周書》裏說:‘上天對於人沒有親疏不同,隻是有德的人上天才保佑他。’又說:‘黍稷不算芳香,隻有美德才芳香。’又說:‘人們拿來祭祀的東西都是相同的,但是隻有有德行的人的祭品,才是真正的祭品。’如此看來,沒有德行,百姓就不和,神靈也就不享用了。神靈所憑依的,就在於德行了。如果晉國消滅虞國,崇尚德行,以芳香的祭品奉獻給神靈,神靈難道會吐出來嗎?”
虞公不聽從宮之奇的勸阻,答應了晉國使者借路的要求。宮之奇帶著全族的人離開了虞國。他說:“虞國的滅亡,不要等到歲終祭祀的時候了。晉國隻需這一次行動,不必再出兵了。”
冬天十二月初一那天,晉滅掉虢國,虢公醜逃到東周的都城。晉軍回師途中安營駐紮在虞國,乘機突然發動進攻,滅掉了虞國,捉住了虞公和他的大夫井伯,把井伯作為秦穆姬的陪嫁隨從。然而仍繼續祭祀虞國的祖先,並且把虞國的貢物仍歸於周天子。所以《春秋》中記載說“晉國人捉住了虞公。”這是歸罪於虞公,並且說事情進行得很容易。

【賞析】

晉獻公吞並虢國和虞國的成功,要歸功於他的心狠手毒:一方麵以本國寶物作誘餌,誘敵手上鉤;一方麵六親不認,不顧同宗親情,唯利是圖。於是,不惜以陰謀詭計騙取虞國信任,將兩國逐個吞食。

俗話說,“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晉獻公實實在在地照這樣去做了,並且得到了回報,實際上什麼都沒有損失。

但是,攻城略地的成功,卻以不顧禮義廉恥為代價,得到了實際利益和好處,而因此失去了人心和道義。對於重視民心和道義的人來說,這樣做是得不償失;對於寡廉鮮恥的人來說,失去的無所謂,得到的才是實在的。人們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來決定取舍的。

如此說來,對於寡廉鮮恥、心狠手毒之徒不應當以仁義道德之心去對待,最好是以強硬的態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虞國的滅亡,就滅在太相信同宗親情,對不義之徒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對方跟自己是一類人,以一種近乎於農夫的心腸,去對待凶狠的毒蛇。如果說這也是一場悲劇的話,那麼則是由自己推波助瀾、助紂為虐而導致的。如果滅亡的結果是自己一時糊塗、認識不清,被披著羊皮的狼蒙蔽了,尚還可以寄予一點同情,然而有賢臣坦誠相諫,苦口婆心地開導,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執迷不悟,固執己見,則可以說是咎由自取,不值得一點同情。

曾經是作威作福的國君,一朝變成隨他人之女陪嫁的奴隸,這種天上、地下的巨變,不能不使人感歎。這也應了那句老話:“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曆史是不應當忘記的,讀史可以使人明鑒,使人清醒。即使弱小而無法與強暴抗衡,那麼弱小者之間的彼此照應、鼓勵。安慰、同病相憐、支持,也可以讓人在風雨之中同舟共濟,患難與共,正所謂唇齒相依,唇亡齒寒。這些從慘痛的曆史中總結出來的教訓,完全可以說是千古不易的。就連平民百姓都懂得,聽人勸得一半。欺人太甚的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即使無法奮起抗爭,最起碼是可以想法避開的。既不聽勸,又不抗爭,的確算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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