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有入樂不入樂之分《鼓鍾》之詩曰:“以雅以南。”子曰:“雅、頌各得其所。”夫二南也,豳之《七月》也,小雅正十六篇,大雅正十八篇,頌也,詩之入樂者也。邶以下十二國之附於二南之後,而謂之風;《鴟》以下六篇之附於豳,而亦謂之豳;《六月》以下五十八篇之附於小雅,《民勞》以下十三篇之附於大雅,而謂之變雅:《詩》入樂者也。《樂記》:“子夏對魏文侯曰:‘雲者,鄭音好濫淫誌,宋音燕女溺誌,衛音趨數煩誌,齊音敖辟喬誌: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也。’”朱子曰:“二南正風,房中之樂也,鄉樂也。二雅之正雅,朝廷之樂也。商、周之頌,宗廟之樂也。至變雅則衰,周卿士之作,以言時政之得失。而邶、庸阝以下,則太師所陳,以觀民風者耳,非宗廟、燕享之所用也。”但據程大昌之辯,則二南自謂之南,而別立正風之目者非。
○四詩周南、召南,南也,非風也。豳謂之豳詩,亦謂之雅,亦謂之頌,而非風也。南、豳、雅、頌為四詩,而列國之風附焉,此詩之本序也。
○孔子刪詩孔子刪詩,所以存列國之風也,有善有不善,兼而存之。猶古之太師陳詩,以觀民風;而季劄聽之,以知其國之興衰。正以二者之並陳,故可以觀,可以聽。世非二帝,時非上古,固不能使四方之風有貞而無淫,有治而無亂也。文王之化被於南國,而北鄙殺伐之聲,文王不能化也。使其詩尚存,而入夫子之刪,必將存南音以係文王之風,存北音以係紂之風,而不容於沒一也。是以《桑中》之篇,《溱洧》之作,夫子不刪,誌淫風也。《叔於田》為譽段之辭,《揚之水》、《椒聊》為從沃之語,夫子不刪,著亂本了民。淫奔之詩錄之,不一而止者,所以誌其風之甚也。一國皆淫,而中有不變者焉,則亟錄之,《將仲子》畏人言也,《女曰雞鳴》相警以勤生也,《出其東門》不慕乎色也,《衡門》不願外也,選其辭,比其音,去其煩且濫者,此夫子之所謂刪也。後之拘儒不達旨,乃謂淫奔之作,不當錄於聖人之經。是何異唐太子弘謂商臣弑君,不當載於《春秋》之策乎?真希元《文章正宗》,其所選詩一掃千古之陋,歸之正旨。然病其以理為宗,不得詩人之趣。且如《古詩十九首》,雖非一人之作,而漢代之風略具乎此。今以希元之所刪者讀之,“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何以異乎《唐詩·山有樞》之篇;“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蓋亦邶詩“雄雉於飛”之義;“牽牛織女”意仿《大東》,“兔絲女蘿”情同《車牽》。十九作中無甚優劣,必以坊淫正俗之旨嚴為繩削,雖矯昭明之枉,恐失國風之義。六代浮華,固當芟落,使徐、庾不得為人,陳、隋不得為代,無乃太甚?豈非執理之過乎!
○何彼農矣《山堂考索》載林氏曰:“二南之詩雖大概美詩,亦有刺詩,不徒西周之詩,而東周亦與焉,據《何彼農矣》之詩可知矣。其曰‘平王之孫,齊侯之子’,考《春秋·莊公元年》書王姬歸於齊,此乃桓王女平王下嫁於齊襄公,非平王孫、齊侯子而何?說者必欲以為西周之詩,於時未有平王,乃以‘平’為平正之王,‘齊’為齊一之侯,與書言‘寧王’同義,此妄也。據詩人欲言其人之子孫,則必直言之,如稱衛莊薑,則曰‘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美韓侯取妻,則曰‘汾王之甥,蹶父之子’。又何疑乎?且其詩,刺詩也,以王姬徒有容色之盛,而無肅之德,何以使人化之?故曰‘何彼農矣,唐棣之華。曷不肅,王姬之車’。詩人若曰言其容色固如唐棣矣,然王姬之車胡不肅乎?是譏之也。”按此說桓王女、平王孫則是,其曰刺詩,於義未允。蓋詩自邶、庸阝以訖於檜、曹,皆太師之所陳者也。其中有美有刺,若二南之詩則用之為燕樂,用之為鄉樂,用之為射樂,用之為房中樂,而《鼓鍾》之卒章所謂“以雅以南”,《春秋傳》所謂“象南”,《文王世子》所謂“胥鼓南”者也,安得有刺?此必東周之後,其詩可以存二南之遺音,而聖人附之於篇者也。且自平王之東,周德日以衰矣。麥禾之取,葛之戰,幾無以令於兄弟之國。且莊王之世,魯、衛、晉、鄭日以多故,於是王姬下嫁,以樹援於強大之齊,尋盟府之墜言,繼昏姻之夙好。且其下嫁之時猶能修周之舊典,而容色之盛、禮節之備有可取焉。聖人安得不錄之,以示興周道於東方之意乎?蓋東周以後之詩得附二南者,惟此一篇而已。後之儒者乃疑之,而為是紛紛之說,是烏知聖人之意哉。或曰:詩之所言,但稱其容色,何也?曰:古者婦有四德,而容其一也。言其容則德可知矣。故《碩人》之詩美其君夫人者,至無所不極其形容。而《野麇》之貞亦雲:“有女如玉。”即唐人為妃主碑文,亦多有譽其姿色者。豈若宋代以下之人,以此為諱,而不道乎。夫婦人倫之本,昏姻王道之大,下嫁於齊,甥舅之國,太公之後,先王以周禮治諸侯之本也。詩之得附於南者以此。舍是則東周以後事無可稱,而民間之謠刺皆屬之王風矣。況二南之與民風其來自別,宣王之世未嚐無雅,則平王以下豈遂無南?或者此詩之舊附於南,而夫子不刪,要亦不異乎向者之說也。《何彼農矣》以莊王之事而附於召南,其與《文侯之命》以平王之事而附於《書》一也。
○邶庸阝衛邶、庸阝、衛本三監之地,自康叔之封未久而統於衛矣。采詩者猶存其舊名,謂之邶、庸阝、衛。
邶庸阝衛者,總名也。不當分某篇為邶,某篇為庸阝篇為衛。分而為三者,漢儒之誤。以此詩之簡獨多,故分三名,以各冠之,而非夫子之舊也。考之《左氏傳·襄公二十九年》:“季禮觀樂於魯,為之歌邶庸阝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而《襄公三十一年》北宮文子之言引《衛詩》曰:“威儀棣棣,不曰邶庸阝衛,專言之則曰衛,一也。猶之言殷商,言荊楚雲爾。意者西周之時,故有邶庸阝之詩,及幽王之亡而軼之,而大師之職猶不敢廢其名乎?然名雖舊而辭則今矣。
邶、庸阝之亡久矣,故大師但有其名。而三國同風,無非衛人之作。檜之亡未久,而詩尚存,故別於鄭,而各自為風。匪風之篇,其西周未亡之日乎?邶、庸阝、衛,三國也,非三監也。殷之時,邦畿千裏,周則分之為三國,今其相距不過百餘裏,如《地理誌》所言,於百裏之間而立此三監,又並武庚而為一監,皆非也。宋陳傅良以為自荊以南,蔡叔監之,管叔河南,霍叔河北。蔡,故蔡國。管則管城。霍所謂霍太山也。其地綿廣,不得為邶、庸阝、衛也。○黎許二國許無風,而《載馳》之詩錄於庸阝。黎無風,而《式微》、《旄丘》之詩錄於邶。聖人闡幽這旨,興滅之心也。
○諸姑伯姊《泉水》之詩,其曰“諸姬”,猶《碩人》之“庶薑”。古之來媵而為侄娣者,必皆同姓之國。其年之長幼,序之昭穆,則不可知也,故有諸姑伯姊之稱,猶《禮》之言伯父、伯兄也。貴為小君,而能謙以下其眾妾,此所謂“其君這袂不如其娣”者矣。
○王事“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凡交於大國,朝聘會盟征伐之事,謂之王事。其國之事,謂之政事。
○朝齊於西“朝齊於西,崇朝其雨。”朱子引《周禮》十暉注,以齊為虹是也。謂不終朝而雨止則未然。諺曰:“東虹晴,西虹雨。”蓋虹霓雜亂之交,無論雨晴,而皆非天地之正氣。楚襄王登雲夢之台,望高唐之觀,所謂朝雲者也。
○王邶、庸阝、衛、王,列國之名,其始於成康之世乎?惟周王撫萬邦,巡侯甸,而大師陳詩以觀民風。其采於商之故都者,則係之邶、庸阝、衛;其采於東都者,則係之王;其采於列國者,則各係之其國。至驪山之禍,先王之詩率已闕軼,而孔子所錄者皆平王以後之詩,此變風之所由名也。詩雖變,而大師之本名則不敢變,此十二國之所以猶存其舊也。先儒謂王之名不當儕於列國,而為之說曰:“列《黍離》於國風,齊王德於邦君。
自幽王以上,大師所陳之詩亡矣。春秋時,君卿大夫之賦詩無及之者,此孔子之所不得見也,是故詩無正風。
二南也,豳也,小大雅也,皆西周之詩也,至於幽王而止。其餘十二國風,則東周之詩也。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西周之詩亡也,詩亡而列國之事跡不可得而見,於是晉之《乘》、楚之《杌》、魯之《春秋》出焉,是之謂詩亡然後《春秋》作也。周頌,西周之詩也。魯頌、東周之詩也。成康之世,魯豈無詩?而今跡已亡矣。故曰詩亡,列國之詩亡也。其作於天子之邦者,以雅以南,以豳以頌,則固未嚐亡也。
○日之夕矣“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當歸之時也。至是而不歸,如之何勿思也?
“君子以向晦入宴息,日之夕矣而不來,則其婦思之矣。朝出而晚歸,則其母望之矣。”夜居於外,則其友吊之矣。”於文“日夕為退”。是以樽無卜夜之賓,衢路有宵行之禁。故曰:“見星而行者,惟罪人與奔父母之喪者乎?”至於酒德衰而酣身長夜,官邪作而昏夜乞哀,天地之氣乖而晦明之節亂矣。○大車“豈不爾思,畏子不敢”,民免而無恥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有恥且格也。
○鄭自邶至曹,皆周初大師這次序。先邶、庸阝、衛,殷之故都也。次之以王,周東都也。何以知其為周初之次序?邶、庸阝也,晉而謂之唐也,皆西周之舊也。惟鄭乃宣王所封,中興之後始立其名於大師。而列於諸國之先者,鄭亦王畿之內也,故次於王也。桓公之時,其詩不存,故首《緇衣》也。
○楚吳諸國無詩吳、楚之無詩,以其僭王而刪之與?非也,太師之本無也。楚之先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惟是桃弧棘矢,以共禦王事,而周無分器。岐陽之盟,楚為荊蠻,置茅,設望表,與鮮牟守燎而不與盟。是亦無詩之可采矣。況於吳自壽夢以前,未通中國者乎?滕、薛之無詩,微也。若乃虢、鄶皆為鄭滅,而虢獨無詩;陳、蔡皆列《春秋》之會盟,而蔡獨無詩,有司失其傳爾。○豳自周南至豳,統謂之國風。此先儒之誤,程泰之辨之詳矣。豳詩不屬於國風,周世之國無豳。此非太師所采,周公追王業之始,作為《七月》之詩,兼雅頌之聲,而用之祈報之事。《周禮·章》:“逆暑迎寒,則歙豳詩;祈年於田祖,則歙豳雅;祭蠟則歙豳頌。”雪山王氏曰:“此一詩而三用也。”《鴟》以下或周公之作,或為周公而作,則綿附於豳焉。雖不以合樂,然與二南同為有周盛時之詩,非東周以後列國之風也,故他無可附。
○言私其〈豕從〉“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先公而後私也。“言私其〈豕從〉,獻〈豕開〉於公,”先私而後公也。自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故先王弗為之禁;非惟弗禁,且從而恤之。建國親侯,胙土命氏,畫井分田,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為王政也。至於當官之訓則曰以公滅私,然而祿足以代其耕,田足以供其祭,使之無將母之嗟,室人之謫,又所以恤其私也。此義不明久矣。世之君子必曰:有公而無私,此後代之美言,非先王之至訓也。
○承筐是將君子不親貨賄,“束帛戔戔,實諸筐篚”。非惟盡飾之道,亦所以遠財而養恥也。萬曆以後,士大夫交際多用白金,乃猶封諸書冊之間,進自閽人之手。今則親呈坐上,徑出懷中,交收不假他人,茶話無非此物,衣冠而為囊橐之寄,朝列而有市井之容。若乃拾遺金而對管寧,倚被囊而酬溫嶠,曾無愧色,了不關情,固其宜也。然則先王製為筐篚之文者,豈非禁於未然之前,而示人以遠財之義者乎?以此坊民,民猶輕禮而重貨。
○罄無不宜“罄無不宜”,宜室家,宜兄弟,宜子孫,宜民人也。“吉蠲為饣喜,是用孝享,礻龠祠嚐,於公先王”,得萬國之歡心,以事其先王也。
○民之質矣日用飲食“民之質矣,日用飲食。”夫使機智日生,而奸偽萌起,上下且不相安,神奚自而降福乎?有起信險膚之族,則高後崇降弗祥;有張為幻之民,則嗣王罔或克壽。是故有道之世,人醇工龐,商樸女童,上下皆有嘉德,而至治馨香感於神明矣。然則祈天永命之實,必在於觀民。而斫雕為樸,其道何由?則必以厚生為本。
群黎,庶人也。百姓,百官也。民之質矣,兼百官與庶人而言,猶曰“人之生也直”也。
○小人所腓“小人所腓。”古製一車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裝五人,廄養五人,樵汲五人。隨車而動,如足之腓也。步乘相資,短長相衛,行止相扶,此所以為節製之師也。葛之戰,鄭原繁、高渠彌以中軍奉公,為魚麗之陳,先偏後伍,伍乘彌縫,卒不隨車,遇闕即補,斯已異矣。大鹵之師,魏舒請毀車以為行,五乘為三伍。為五陳以相離,兩於前,伍於後,專為右角,參為左角,偏為前拒。專任步卒,以取捷速,然亦必山林險阻之地,而後可用也。步不當騎,於是趙武靈王為變服騎射之令,而後世因之。所以取勝於敵者、益輕益速,而一敗塗地,亦無以自保,然後知車戰之為謀遠矣。
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車戰之時,未有斬首至於累萬者。車戰廢而首功興矣。先王之用兵,服之而已,不期於多殺也。殺人之中又有禮焉,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不亦宜乎。
宋沈括對神宗言:“車戰之利見於曆世。然古人所謂兵車者,輕車也。五禦折旋,利於捷速。今之民間輜車重大,日不能三十裏,故世謂之太平車,但可施於無事之日爾。”
○變雅《六月》、《采芑》、《車攻》、《吉日》,宣王中興之作,何以為變雅乎?《采芑》傳曰:“言周室之強,車服之美也。”言其強美斯劣矣。觀夫《鹿鳴》以下諸篇,其於君臣兄弟朋友之間,無不曲當而未嚐有誇大之辭。大雅之稱文武,皆本其敬天勤民之意,至其言伐商之功盛矣大矣,不過曰“會朝清明”而止。然則宣王之詩不有侈於前人者乎?一傳而周遂亡。嗚呼,此太子晉所以謂“我先王厲、宣、幽、平而貪天禍”,固不待沔水之憂、祈父之刺而後見之也。
○大原“薄伐嚴狁,至於大原。”毛、鄭皆不詳其地。其以為今太原陽曲縣者,始於朱子,而愚未敢信也。古之言大原者多矣,若此是必先求涇陽所在,而後大原可得而明也。《漢書·地理誌》:安定郡有涇陽縣,開頭山在西,《禹貢》涇水所出。《後漢書·靈帝紀》:“段破先零羌於涇陽。”注:“涇陽縣屬安定,在原州。”《郡縣誌》:“原州平涼縣,本漢涇陽縣地,今縣西四十裏涇陽故城是也。”然則大原當即今之平涼,而後魏立為原州,亦是取古大原之名爾。計周人之禦嚴狁,必在涇,原之間。若晉陽之太原,在大河之東,距周京千五百裏,豈有寇從西來,兵乃東出者乎?故曰“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而《國語》“宣王料民於大原”,亦以其地近邊而為禦戎之備,必不料之於晉國也。又按《漢書》賈捐之言,“秦地南不過閩越,北不過大原,而天下潰畔”。亦是平涼而非晉陽也。若《書·禹貢》“既修大原,至於嶽陽”,《春秋》“晉荀吳帥師敗狄於大原”,及子產對叔向:“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大原”,則是今之晉陽。而豈可以晉之大原為周之在原乎?
吾讀《竹書紀年》,而知周之世有戎禍也,蓋始於穆王之征犬戎。六師西指,無不率服,於是遷戎於太原。以黷武之兵而為徙戎之事,至於俞泉,獲馬千匹。則是昔日所內徙者,今為寇而征之也。宣王之世,雖號中興。三十三年,王師伐太原之戎,不克。三十八年,伐條戎、奔戎,王師敗逋。三十九年,伐羌戎,戰於千畝,王師敗逋。四十年,料民於太原。其與後漢西羌之叛大略相似。幽王六年,命伯士帥師伐六濟之戎,王師敗逋。於是關中之地,戎得以整居其間,而陝東之申侯至與之結盟而入寇,蓋宣王之世,其患如漢之安帝也。幽王之世,其患如晉之懷帝也。戎之所由來非一日之故,而三川之震、弧之謠皆適會其時者也。然則宣王之功計亦不過唐之宣宗,而周人之美宣亦猶魯人之頌僖也,事劣而文侈矣。書不盡言,是以論其世也如毛公者,豈非獨見其情於意言之表者哉。○莠言自口莠言,穢言也。若鄭享趙孟,而伯有賦《鶉奔》之詩是也。君子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庫言庫,在朝言朝。狎侮之態不及於小人,謔浪之辭不加於妃妾。自世尚通方,人安慢,宋玉登牆之見,淳於滅燭之歡,遂乃告之君王,傳之文字,忘其穢論,敘為美談。以至執女手之言,發自臨喪之際;齧妃唇之詠,宣於侍宴之餘。於是搖頭而舞八風,連臂而歌萬歲,去人倫,無君子,而國命隨之矣。臧孫紇見衛侯於來阝,退而告其人曰:“衛侯其不得入矣,其言糞土也。亡而不變,何以複國?”以糞土喻其言,猶詩之莠言也。
○皇父王室方騷,人心危懼。皇父以柄國之大臣,而營邑於向,於是三有事之多藏者隨之而去矣,庶民之有車馬者隨之而去矣,蓋亦知西戎之已逼,而王室之將傾也。以鄭桓公之賢且寄孥於虢鄶,則其時之國勢可知。然不顧君臣之義而先去,以為民望,則皇父實為之首。昔晉之王衍,見中原已亂,乃說東海王越,以弟澄為荊州,族弟敦為青州,謂之曰:“荊州有江漢之固,青州有負海之險,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為三窟矣。”鄙夫之心亦千載而符合者乎?
○握粟出卜古時用錢未廣,《詩》、《書》皆無貨泉之文,而問卜者亦用粟。漢初猶然。《史記·日者傳》:“卜而有不審,不見奪糈。”
○私人之子百僚是試孔氏曰:“私人,皂隸之屬也。”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故貴有常尊,賤有等威,所以辯上下而定民誌也。周之衰也,政以賄成,而官之師旅不勝其富。又其甚也,私人之子皆得進而服官,而文武周公之法盡矣。候人而赤芾,曹是以亡;不狩而縣,魏是以削。賤妨貴,小加大,古人死之六逆,又不但仍叔之子譏其年弱,尹氏之姻刺其材瑣而已。自古國家吏道雜而多端,未有不趨於危亂者。舉賢材,慎名器,豈非人主之所宜兢兢自守者乎?
○不醉反恥“彼醉不臧,不醉反恥。”所謂一國皆狂,反以不狂者為狂也。以箕子之忠,而不敢對紂之失日,況中材以下,有不尤而效之得乎?“卿士師師非度”,此商之所以亡;“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此楚之所以以六千裏而為仇人役也。是以聖王重特立之人,而遠苟同之士。保邦於未危,必自此始。
○上天之載“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成邦作孚。”君子所以事天者如之何?亦曰“儀刑文王”而已;其儀刑文王也如之何?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而已。
○王欲玉女《民勞》本召穆公諫王之辭,乃托為王意,以戒公卿百執事之人,故曰:“王欲玉女,是用大諫。”猶之轉予於恤而呼祈父,從事不均而怨大夫,所謂言之者無罪,而聞之者足以戒也。豈亦監謗之時,疾威之日,不敢指斥而為是言乎?然而亂君之國,無治臣焉。至於“我即爾謀,聽我囂囂”,則又不獨王之愎諫矣。○誇毗“天之方忄齊,無為誇毗。”《釋訓》曰:“誇毗,體柔也。”天下惟體柔之人,常足以遺民憂而召天禍。夏侯湛有雲:“居位者以善身為靜,以寡交以為慎,以弱斷為重,以怯言為信。”白居易有雲:“以拱默保位者為明智,以柔須安身者為賢能,以直言危行者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為凝滯。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鮮執咎之臣。自國及家,浸而成俗。故父訓其子曰:無介直以立仇敵。兄教其弟曰:無方正以賈悔尤。且慎默積於中則職事廢於外。強毅果斷之心屈,畏忌因循之性成,反謂率職而居正者不達於時宜,當官而行法者不通於事變。是以殿最之文雖書而不實,黜陟之典雖備而不行。”羅點有雲:“無所可否,則曰得體;與世浮沈,則曰有量。眾皆默,己獨言,則曰沽名;眾皆濁,己獨清,則曰立異。”觀三子之言,其於末俗之敝可謂懇切而詳盡矣。至於佞諂日熾,剛克消亡,朝多遝遝之流,士保容容之福。苟由其道,無變其俗,必將使一國之人皆化為巧言令色孔壬而後已。然則喪亂之所從生,豈不階於誇毗之輩乎?是以屈原疾楚國之士,謂之“如脂如韋”,而孔子亦雲“吾未見剛者”。
○流言以對“強禦多懟”,即上章所雲強禦之臣也。其心多所懟疾,而獨窺人主之情,深居禁中而好聞外事,則假流言以中傷之,若二叔之流言以間周公是也。夫不根之言,何地蔑有?以斛律光之舊將而有百升明月之謠;以裴度之元勳而有坦腹小兒之誦。所謂流言以對者也如此,則寇賊生乎內而怨詛興乎下矣。宛之難,進胙者莫不謗令尹,所謂“侯作侯祝”者也。孔氏疏《采苓》曰:“讒言之起,由君數問小事於小人也。”可不慎哉!
○申伯申伯,宣王之元舅也。立功於周,而吉甫作《崧高》之誦。其孫女為幽王後,無罪見黜,申侯乃與犬戎攻殺幽王乃未幾而為楚所病,戍申之詩作焉。當宣王之世,周興而申以強;當平王之世,周衰而申以弱;至莊王之世,而申為楚縣矣。二舅之於周,功罪不同,而其所以自取如此。宋左師之告華亥曰:“女喪而宗室,於人何有?人亦於女何有?”讀二詩者,豈徒論二王之得失哉!
○德如毛“德如毛”,言易舉也。故曰:“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又曰:“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
○韓城《水經注》:“聖水徑方城縣故城北,又東南徑韓城東。《詩》:‘溥彼韓城,燕師所完。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王肅曰:‘今汲郡方城縣有韓侯城,世謂寒號。’”非也。按《史記·燕世家》:“易水東分為梁門。”今順天府固安縣有方城村,即漢之方城縣也。《水經注》亦雲:“顯水徑良鄉縣這北界,曆梁山南,高梁水出焉。”是所謂“奕奕梁山”者矣。舊說以韓國在同州韓城縣。曹氏曰:“武王子初封於韓,其時召襄公封於北燕,實為司空,王命以燕眾城之。”竊疑同州去燕二千餘裏,即令召公為司空,掌邦土,量地遠近,興事任力,亦當發民於近甸而已,豈有役二千裏外之人而為築城者哉。召伯營申,亦曰“因是謝人”;齊桓城邢,不過宋、曹二國;而《召誥》“庶殷攻位”,蔡氏以為此遷洛之民,無役紂都之理。此皆經中明證。況“其追其貊”乃東北之夷,而蹶父之靡國不到,亦似謂韓土在北陲之遠也。又考王符《潛夫論》曰:“昔周宣王時,有韓侯,其國近燕。故《詩》雲:‘普彼韓城,燕師所完。’其後韓西亦姓韓,為衛滿所伐,遷居海中。”漢時去古未遠,當有傳授,今以《水經注》為定。
按毛傳梁山、韓城皆不言其地,鄭氏箋乃雲:“梁山,今左馮翊夏陽西北。韓,姬姓之國也,後為晉所滅,故大夫韓氏以為邑名焉。”至“溥彼韓城,燕師所完”,則鄭已自知其說之不通,故訓燕為安,而曰:“大矣,彼韓國之城。乃古平安時眾民之所築完。”惟王肅以梁山為汲郡方城縣之山,而以燕為燕國。今於梁山則用鄭說,於燕則用王說,二者不可兼通,而又巧立召公為司空之說,可謂甚難而實非矣。雙“其追其貊”,鄭以經傳說貊多是東夷,故職方掌四夷九貉,鄭誌答趙商雲:“九貉即九夷也。”又《秋官》“貉隸”注雲:“征東北夷所獲。”而漢時所謂貊者,皆在東北。因於箋末添二語雲:“其後追也貊也,為嚴狁所逼,稍稍東遷。”此又可見康成之不自安而遷就其說也。
○如山之苞如川之流“如山之苞”,營法也;“如川之流”,陳法也。古之善用師者,能為營而後能為陳。故曰“師出以律”,又曰“不愆於四伐五伐六伐七代,乃止齊焉”。管子霸國之謀,且猶作內政,以寄軍令,使之耳目素習,心誌素定,如山之不可動搖,然後出而用之,若決水於千仞之溪矣。
○不吊不祥威儀之不類,賢人之喪亡,婦寺之專橫,皆國之不祥。而日月之眚,山川之變,鳥獸草木之妖,其小者也。傳曰:“人無釁焉,妖不自作。”故孔子對哀公,以老者不教、幼者不學為俗之不祥。荀子曰;“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長,賤而不肯事貴,不肖而不肯事賢,是人之三不祥也。”而武王勝殷,得二俘而問焉,曰:“若國有妖乎?”一俘對曰:“吾國有妖,晝見星而天雨血。”一俘對曰:“此則妖也,非其大者也。吾國之妖,子不聽父,弟不聽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武王避席再拜之。自餘所逮見五六十年國俗民情舉如此矣,不教不學之徒滿於天下,而一二稍有才知者皆少正卯、鄧析之流,是豈待三川竭而悲周,岷山崩而憂漢哉。《書》曰:“習與性成。”《詩》雲:“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識時之士所以引領於哲王,係心於德也。
○魯僖公儉以足用,寬以愛民,務農重穀,而有牧之盛。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務材訓農,通商惠工,敬教勸學,授方任能,而有來牝三千之多。然則古之馬政皆本於田功也。吾未見廄有肥馬、野有饑莩而能國者也。
○實始翦商太王當武丁、祖甲之世,殷道未衰,何從有翦商之事。僖公之世距太王巳六百餘年,作詩這人特本其王跡所基,而侈言之爾。猶《泰誓》之言:“命我文考,肅將天威”也,猶《康誥》之言:“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也,亦後人追言之也。張子曰:“一日之間,天命未絕,猶是君臣。”
○玄鳥讀經傳之文,終商之世,無言祥瑞者。而大戊之祥桑,高宗之雊雉,惕於天之見妖而修德者有二焉,則知監於夏王之矯誣上天而忄栗忄栗危懼,蓋湯之家法也。簡狄吞卵而生契,不亦矯誣之甚乎?毛氏傳曰:“玄鳥,鳥鳥也。春分玄鳥降。湯之先祖有戌氏女簡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與之祈於郊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可以破史遷之謬矣。
○敷奏其勇“敷奏其勇,不震不動,不難不竦。”苟非大受之人,驟而當天下之重任,鮮不恐懼而失其守者,此公孫醜所以有動心之問也。升而伐夏,創未有之事而不疑,可謂天錫之勇矣。何以能之?其“上帝臨女,無貳爾心”之謂乎?湯武身之也,學湯之勇者宜何如?”震驚百裏,不喪匕鬯”,近之矣。
○魯頌商頌《詩》之次序,猶《春秋》之年月,夫子因其舊文,述而不作也。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告宗廟。魯之頌,頌其君而已,而列之周頌之後者,魯人謂之頌也。世儒謂夫子尊魯,而進之為頌,是不然。魯人謂之頌,夫子安得不謂之頌乎?為下不倍也。《春秋》書公、書郊亦同此義。孟子曰:“其文則史。”不獨《春秋》也,雖《六經》皆然。今人以為聖人作書,必有驚世絕俗之見,此是以私心待聖人。世人讀書如王介甫,才入貢院,而一院之事皆欲紛更。此最學者之大病也。
列國之風何以無魯?大師陳之,固曰魯詩,不謂之頌矣。孔子,魯人也,從魯而謂之頌,此如魯史之書“公”也,然《泮水》之文則固曰“魯侯”也。商何以在魯之後?曰草廬吳氏嚐言之矣:“大師所職者,當代之詩也。商則先代之詩,故次之周、魯之後。”
○詩序《詩》之世次必不可信,今《詩》亦未必皆孔子所正。且如褒姒滅之,幽王之詩也,而次於前;召伯營之,宣王之詩也,而次於後。序者不得其說,遂並《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瞻彼洛矣》、《裳裳者華》、《桑扈》、《鴛鴦》、《魚藻》、《采菽》十詩,皆為刺幽王之作,恐不然也。又如《碩人》,莊薑初歸事也,而次於後;《綠衣》、《日月》、《終風》,莊薑失位而作,《燕燕》,送歸妾作,《擊鼓》,國人怨州籲而作也,而次於前。《渭陽》,秦康公為太子時作也,而閃於後;《黃鳥》,穆公薨後事也,而次於前。此皆經有明文可據,故鄭氏謂《十月之交》、《雨無正》、《小》、《小宛》,皆刺厲王之詩。漢興之初,師移其第耳。而《左氏傳》楚莊王之言曰:“武王作《武》,其卒章曰‘耆定爾功’,其三曰‘敷時繹思,我徂維求定’,其六曰:‘綏萬邦,屢豐年’。”今詩但以“耆定爾功”一章為《武》,而其三為《賚》,其六為《桓》,章次複相隔越。《儀禮》歌召南三篇,越《草蟲》而取《采蘋》,正義以為《采蘋》舊在《草蟲》之前。知今日之詩已失古人之次,非夫子所謂雅頌各得其所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