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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離子 作者:劉基  

卷一

千裏馬

鬱離子之馬孳,得駃騠焉。人曰:是千裏馬也,必致諸內廄。鬱離子說,從之。至京師,天子使太仆閱方貢,曰:“馬則良矣,然非冀產也。”置之於外牧。南宮子朝謂鬱離子曰:熹華之山,實維帝之明都,爰有紺羽之鵲,菢而弗朋,惟天下之鳥,惟鳳為能屣其形,於是道鳳之道,誌峭之誌,思以鳳之鳴鳴天下,奭鳩見而謂之曰:‘子亦知夫木主之與土偶乎?上古聖人以木主事神,後世乃以土偶。非先王之念慮不周於今之人也,敬求諸心誠,不以貌肖,而今反之矣,今子又以古反之。弗鳴則已,鳴必有戾。’卒鳴之,咬然而成音,拂梧桐之枝,入於青雲,激空穴而殷岩屺,鬆、杉、柏、楓莫不振柯而和之,橫體豎目之聽之者,亦莫不蠢蠢焉,熙熙焉。驁聞而大惕,畏其挻己也,使鷚讒之於王母之使曰:‘是鵲而奇其音,不祥。’使[雲鳥]日逐之,進幽旻焉。鵲委羽於海濱,鸝鶩遇而射之,中脰幾死。今天下之不內,吾子之不為幽,而為鵲也,我知之矣。

憂時

鬱離子憂,須麋進曰:“道之不行,命也。夫子何憂乎?鬱離子曰:“非為是也,吾憂夫航滄溟者之無舵工也。夫滄溟波濤之所積也,風雨之所出也,鯨、鯢、蛟、蜃於是乎集,夫其負鋒鋌而含铓鍔者,孰不有所俟?今弗慮也。旦夕有動,予將安所適乎?”須麋曰:“昔者太冥主不周,河泄於其岫且泐,老童過而惴之,謂太冥曰:山且泐。太冥怒,以為妖言。老童退,又蹦語其臣。其臣亦怒曰:‘山豈有泐乎?有天地則有吾山,天地泐,山乃泐耳!’欲兵之,老童愕而走。無幾,康回過焉,弗肅又弗防也。康回怒,以頭觸其山,山之骨皆冰裂,土隤於淵,沮焉。太冥逃,客死於昆侖之墟,其臣皆亡厥家。今吾子之憂,老童也,其若之何?

戚之次且

戚之次且謂鬱離子曰:“子何為其垂垂也與?子非有願欲於今之人也,何為其然也?”鬱離子仰天歎曰:“小子焉知予哉!”戚之次且曰:“昔周之婭冶子早喪其父,政屬於家僮,沸用賄,於是家日迫,將改父之舊。其父之老不可,僮群詢而出之;其母禁之,僮曰:‘老人不知死而弗自靖也’夫以其父之老與其母之言且不聽也,而況於疏遠之人乎?憂之何補,祗自痗也。”鬱離子曰:“吾聞天之將雨也,穴蟻知之;野之將霜也,草蟲知之。知之於將萌,而避之於未至,故或徙焉或蟄焉,不虛其知也。今天下無可徙之地可蟄之土矣,是為人而不如蟲也。《詩》不雲乎:‘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於淵。’言其無所往也。吾何為而不憂哉?”戚之次且曰:“昔者孔子以天縱之聖而不得行其道,顛沛窮厄無所不至,然亦無往而不自得。不為無益之憂以毀其性也。是故君子之生於世也,為其所可為,不為其所不可為而已。若夫吉凶禍福,天實司之,吾何為而自孽哉?”

規執政

鬱離子謂執政曰:“今之用人也,徒以具數與,抑亦以為良而倚以圖治與?”執政者曰:“亦取其良而用之耳!”鬱離子曰:“若是,則相國之政與相國之言不相似矣。”執政者曰:“何謂也?”鬱離子曰:“仆聞農夫之為田也,不以羊負卮;賈子之治車也,不以豕驂服。知其不可以集事,恐為其所敗也。是故三代之取士也,必學而後入官,必試之事而能然後用之,不問其係族,惟其賢,不鄙其側陋。今風紀之司,耳目所寄,非常之選也,儀服雲乎哉?言語雲乎哉?乃不公天下之賢,而悉取諸世胄昵近之都那豎為之,是愛國家不如農夫之田、賈子之車也。”執政者許其言而心忤之。

良桐

工之僑得良桐焉,斫而為琴,弦而鼓之,金聲而玉應,自以為天下之美也,獻之太常。使國工視之,曰:“弗古。”還之。工之僑以歸,謀諸漆工,作斷紋焉;又謀諸篆工,作古窾焉;匣而埋諸土,期年出之,抱以適市。貴人過而見之,易之以百金。獻諸朝,樂官傳視,皆曰:“希世之珍也。”工之僑聞之歎曰:“悲哉世也!豈獨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圖之。其與亡矣!”遂去,入於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終。

巫鬼王孫濡謂鬱離子曰:“子知荊巫之鬼乎?荊人尚鬼而崇祠,巫與鬼爭神,則隱而臣其偶。鬼弗知其誰為之也,乃躠於其鄉。鄉之老往祠,見其偶之臥,醮而起焉。鬼見,以為是臥我者也,歐之踣而死。今天下之臥,弗可起矣,而不避焉,無益,隻取尤耳!”

亂幾

鬱離子曰:“一指之寒弗燠,則及於其手足;一手足之寒弗燠,則周於其四體。氣脈之相貫也,忽於微而至大。故疾病之中人也,始於一腠理之不知,或知而忽之也,遂至於不可救以死,不亦悲夫!天下之大,亡一邑不足以為損,是人之常言也,一邑之病不救,以及一州,繇一州以及一郡,及其甚也,然後傾夭下之力以救之,無及於病,而天下之筋骨疏矣。是故天下一身也,一身之肌肉腠理,血脈之所至,舉不可遺也,必不得已而去,則爪甲而已矣。窮荒絕徼,聖人以爪甲視之,雖無所不愛,而捐之可也,非若手、足、指之不可遺,而視其受病以及於身也。故治天下者惟能知其孰為身,孰為爪甲,孰為手,足、指,而不逆施之,則庶幾乎弗悖矣!”

養梟楚太子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焉。春申君曰:“是梟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與焉?”朱英聞之,謂春申君曰:“君知梟之不可以食易其性而為鳳矣,而君之門下無非狗偷鼠竊亡賴之人也,而君寵榮之,食之以玉食,薦之以珠履,將望之以國士之報。以臣觀之,亦何異乎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也?”春申君不寤,卒為李園所殺,而門下之士,無一人能報者。

獻馬周厲王使芮伯帥師伐戎,得良馬焉,將以獻於王。芮季曰:“不如捐之。王欲無厭,而多信人之言。今以師歸而獻馬焉,王之左右必以子獲為不止一馬,而皆求於子。子無以應之,則將嘵於王,王必信之。是賈禍也。”弗聽,卒獻之。榮夷公果使有求焉,弗得,遂譖諸王曰:“伯也隱。”王怒逐芮伯。君子謂芮伯亦有罪焉。爾知王之瀆貨而啟之,黃伯之罪也。

燕王好烏燕王好烏,庭有木皆巢烏,人無敢觸之者,為其能知吉凶而司禍福也。故凡國有事,惟烏鳴之聽。烏得寵而矜,客至則群呀之,百鳥皆不敢集也。於是大夫、國人鹹事烏。烏攫腐以食,腥於庭,王厭之。左右曰:“先王之所好也。”一夕,有鴟止焉,烏群睨而附之如其類。鴟入呼於宮,王使射之,鴟死,烏乃呀而汲之。人皆醜之。八駿

穆天子得八駿以造王母,歸而伐徐偃王,滅之,乃立天閑、內外之廄。八駿居天閑,食粟日石;其次乘居內廄,食粟日八鬥;又次居外廄,食粟日六鬥;其不企是選者為散馬,散馬日食粟五鬥;又下者為民馬,弗齒於官牧。以造父為司馬,故天下之馬無遺良,而上下其食者莫不甘心焉。穆王崩,造父卒,八駿死,馬之良駑莫能差,然後以產區焉。故冀之北土純色者為上乘,居天閑,以駕王之乘輿;其厐為中乘,居內廄,以備乘輿之闕,戎事用之;冀及濟河以北,居外廄,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於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為散馬,以遞傳服百役,大事弗任也。其士蠻亦視馬高下,如造父之舊。及夷王之季年,盜起,內廄之馬當服戎事,則皆飽而驕,聞鉦鼓而辟易,望旆而走。乃參以外廄。二廄之士不相能,內廄曰:“我乘輿之驂服也。”外廄曰:“爾食多而用寡,其奚以先我?”爭而聞於王,王及大臣皆右內廄。既而與盜遇,外廄先,盜北。。內廄又先上以為功,於是外廄之士馬俱懈。盜乘而攻之,內廄先奔,外廄視而弗救,亦奔,馬之高足驤首者盡沒。王大懼,乃命出天閑之馬。天閑之馬,實素習吉行,乃言於王而召散馬。散馬之士曰:“戎事尚力,食充則力強;今食之倍者且不克荷,吾儕力少而恒勞,懼弗肩也。”王內省而慚,慰而遣之,且命與天閑同其食,而廩粟不繼,虛名而已。於是四馬之足交於野,望粟而取,農不得植,其老贏皆殍,而其壯皆逸入於盜,馬如之。王無馬不能師,天下蕭然。

蜀賈

蜀賈三人,皆賣藥於市。其一人專取良,計入以為出,不虛價亦不過取贏。一人良不良皆取焉,其價之賤貴,惟買者之欲,而隨以其良不良應之。一人不取良,惟其多賣,則賤其價,請益則益之不較,於是爭趨之,其門之限月一易,歲餘而大富。其兼取者趨稍緩,再期亦富。其專取良者,肆日中如宵,旦食而昏不足。鬱離子見而歎曰:“今之為士者亦若是夫!昔楚鄙三縣之尹三,其一廉而不獲於上官,其支也無以僦舟,人皆笑以為癡。其一擇可而取之,人不尤其取而稱其能賢。其一無所不取以交於上官,子吏卒,而實富民,則不待三年,舉而任諸綱紀之司,雖百姓亦稱其善,不亦怪哉!

賄賂失人心

北郭氏之老卒僮仆爭政,室壞不修且壓,乃召工謀之。請粟,曰:“未間,女姑自食。”役人告饑,蒞事者弗白而求賄,弗與,卒不白。於是眾工皆憊恚,執斧鑿而坐。會天大雨霖,步廊之柱折,兩廡既圮,次及於其堂,乃用其人之言,出粟具饔餼以集工曰:“惟所欲而與,弗靳。”工人至,視其室不可支,則皆辭。其一曰:“向也吾饑,請粟而弗得,令吾飽矣。”其二曰:“子之饔饁矣,弗可食矣。”其三曰:“子之室腐矣,吾無所用其力矣。”則相率而逝,室遂不葺以圮。鬱離子曰:“北郭氏之先,以信義得人力,致富甲天下,至其後世,一室不保,何其忽也!家政不修權歸下隸,賄賂公行,以失人心,非不幸矣。”

請舶得葦筏

閼逢敦牂之歲,戎事大舉,有薦瓠裏子宓於外閫者曰:“瓠裏先生實知兵,可將也。”聘至,瓠裏子過鬱離子辭,且請言焉。鬱離子仰天歎曰:“嗟乎悲哉!是舉也忠矣,而獨不為先生計哉?”瓠裏子曰:“何謂也?”鬱離子曰:“昔者秦始皇帝東巡,使徐市入海,求三神蓬萊之山。請舶弗予,予之葦筏,辭曰:‘弗任。’秦皇帝使謁者讓之曰:‘人言先生之有道也,寡人聽之,而必求舶也,則不惟人皆可往也,寡人亦能往矣,而焉事先生為哉?”徐市無以應,退而私具舟,載其童男女三千人,宅海島而國焉。秦皇帝留連海濱,待徐市不至,不得三神山而歸,殂於沙邱,今之用事者皆肉食,吾恐先生之請舶而得葦筏也。”既而果不用瓠裏子。

喻治

鬱離子曰:“治天下者其猶醫乎。醫切脈以知證,審證以為方。證有陰陽虛實,脈有浮沉細大,而方有汗下、通便、補瀉、針灼、湯劑之法,參、苓、薑、掛、麻黃、芒硝之藥,隨其人之病而施焉,當則生,不當則死矣。是故知證知脈而不善為方,非醫也,雖有扁鵲之識,徒嘵嘵而無用;不知證不知脈,道聽途說以為方,而語人日我能醫,是賊天下者也。故治亂證也,紀綱脈也,道德、政刑方與法也,人才藥也。夏之政尚忠,殷承其敝而救之以質;殷之政尚質,周承其敝而救之以文,秦用酷刑、苛法以箝天下,天下苦之,而漢承之以寬大,守之以寧壹。其方與證對,其用藥也無舛,天下之病有不瘳者鮮矣。”

噪虎

鬱離子以言忤於時,為用事者所惡,欲殺之。大臣有薦其賢者,惡之者畏其用,揚言毀諸庭,庭立者多和之。或問和之者曰:“若識其人乎?”曰:“弗識,而皆聞之矣。”或以告鬱離子,鬱離子笑曰:“女幾之山,乾鵲所巢,有虎出於樸簌,鵲集而噪之。鴝鵒聞之,亦集而噪。鵯鶋見而問之曰:‘虎行地者也,其如子何哉,而噪之也?’鵲曰:‘是嘯而生風,吾畏其顛吾巢,故噪而去之。’問於鴝鵒,鴝鵒無以對。鵯鶋笑曰:‘鵲之巢木末也,畏風故忌虎,爾穴居者也,何以噪為?’”摶沙

鬱離子曰:“民猶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摶而聚之耳。堯、舜之民,猶以漆摶沙,無時而解。故堯崩,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非威驅而令肅之也。三代之民,猶以膠摶沙,雖有時而融,不釋然離也。故以子孫傳數百年,必有無道之君而後衰,又繼而得賢焉則複興。必有大無道如桀與紂,而又有賢聖諸侯如商湯、周武王者間之而後亡。其無道未如桀、紂者不亡;無道如桀、紂,而無賢聖諸侯適丁其時而間之者亦不亡。霸世之民,猶以水摶沙,其合也若不可開。猶水之冰然,一旦消釋,則渙然離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猶以手摶沙,拳則台,放則散。不求其聚之之道,而以責於民曰是頑而好叛。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

虞卿諫賞盜

平原君患盜,誅之不能禁。或曰:“更賞之,足則戢矣。”虞卿曰:“不可。先王立賞罰以勸懲善惡,衰世之政也,雖微猶足以激其趨。故賞禁僭,罰禁濫,縣衡以稱之,猶懼其不平也,而況敢逆施之乎?夫民之輕禁以逞欲,如水之決,必有所自。求而塞之斯可矣。今此之不塞,而力遏其流,至於不能製,乃不省其闕,而欲矯以逆先王之法度,是猶欲止水而去其防也,其庸有瘳乎?夫民有欲而無厭者也,節以製之,猶或逾焉。盜而獲賞,利莫大矣,利之所在,民必趨焉。趨而禁之,是貳政也;趨而不禁,人盡盜矣。是鼓亂也,不臧孰甚焉?”平原君豁然而悟,起再拜受教,盡散其私財,以濟貧乏,申明舊章,而重購以賞獲盜者。於是趙盜皆走之燕,道不拾遺,虞卿之教也。

論智州之庸問於鬱離子曰:“雲山出也,而山以之靈;煙火出也,而火以之畜,不亦異哉?”鬱離子曰:“善哉問。夫人之用智者亦猶是也。夫智人出也,善用之。猶山之出雲也;不善用之,狁火之出煙也。韓非囚秦,晁錯死漢,煙出火也。”

魯般

鬱離子之市,見壞宅而哭之慟。或曰:“是猶可葺與?”鬱離子曰:“有魯般、王爾則可也,而今亡矣夫,誰與謀之?吾聞宅壞而棟不撓者可葺,今其棟與梁皆朽且折矣,舉之則覆,不可觸已,不如姑仍之,則甍桷之未解者猶有所附,以待能者。苟振而摧之,將歸咎於葺者,弗可當也。況葺宅必新其材,間其蠹腐,其外完而中潰者悉屏之,不束椽以為楹,不斫柱以為椽。其取材也,惟其良,不問其所產。楓、柟、鬆、栝、杉、櫧、柞、檀無所不收,大者為棟為梁,小者為杙為栭,曲者為枅,直者為楹,長者為榱,短者為棁,非空中而液身者,無所不用。今醫閭之大木竭矣,規矩無恒,工失其度,斧鋸刀鑿,不知所裁,桂、樟、柟、櫨,剪為樵薪,雖有魯般、王爾不能輒施其巧,而況於無之乎?吾何為而不悲也?”

九尾狐青邱之山,九尾之狐居焉。將作妖,求髑髏而戴之,以拜北鬥,而徼福於上帝。遂往造共之台,以臨九邱。九邱十藪之狐畢集,登羽山而人舞焉。有老狽見而謂之曰:“若之所戴者死人之髑髏也。人死肉腐而為泥,枯骨存焉,是為髑髏。髑髏之無知,與瓦礫無異,而其腥穢,瓦礫之所不有,不可戴也。吾聞鬼神好馨香而悅明德,腥臊穢惡不可聞也,而況敢以瀆上帝。帝怒不可犯也,弗悔,若必受烈禍。”行未至閼伯之墟,獵人邀而伐之,攢弩以射其戴髑髏者。九尾之狐死,聚群狐而焚之,沮三百仞,三年而臰乃熄。

東都旱

漢湣帝之季年,東都大旱,野草皆焦,昆明之池竭。洛巫謂其父老曰:“南山之湫靈物,可起也。”父老曰:“是蛟也,弗可用也,雖得雨必有後憂。”眾曰:“今旱極矣,人如坐爐炭,朝不謀夕,其暇計後憂乎?”乃召洛巫與如湫,禱而起之。酒未畢三奠,蛟蜿蜒出,有風隨之,颼颼然山穀皆殷,有頃雷雨大至,木盡拔,彌三日不止,伊、洛、瀍、澗皆溢,東都大困,始悔不用其父老之言。螢與燭鬱離子曰:“螢之為明微微也,昏夜得之,可以照物,取而置諸燭下,則黝然亡矣。燭亦明矣哉,而不能不晦於月也。太陽出矣,月之明又安在哉?故狗製狐,豹製狗,虎製豹,狻猊製虎。魏、吳、晉、宋、齊、梁、陳、隋之君,惟其不當漢祖之時也,使其在漢祖之時,不敢與布、越伍,而況能南麵哉?是故湯、武不作,而後有桓、文;桓、文不作,而後有秦;秦之王適逢六國之皆庸君,故有賢人弗能用,而秦之間得行。嗚呼,豈秦之能哉?”

德勝

或問勝天下之道,曰:“在德。”何從勝德?曰:“大德勝小德,小德勝無德;大德勝大力,小德敵大力。力生敵,德生力;力生於德,天下無敵。故力者勝,一時者也,德愈久而愈勝者也。夫力非吾力也,人各力其力也,惟大德為能得群力,是故德不可窮,而力可困。”

假仁義

人言五伯之假仁義也,或曰:”是何足道哉?”鬱離子曰:“是非仁人之言與。五伯之時,天下之亂極矣,稱諸侯之德無以加焉,雖假而愈於不能。故聖人有取也。故曰誠勝假,假勝無。天下之至誠,吾不得見矣,得見假之者亦可矣。”鬱離子曰:“甚矣,仁義之莫強於天下也。五伯假之,而猶足以維天下而獲天下之顯名,而況於出之以忠,行之以信者哉!今人談仁義以口,間取其一二無拂於其欲者,時行焉,將以賈譽也。及其弗獲,則舉仁義以為迂而舍之,至於死弗悟,哀哉!”

象虎

齊湣王既取燕滅宋,遂伐趙侵魏,南惡楚,西絕秦交示威諸侯,以求為帝。平原君問於魯仲連曰:“齊其成乎?”魯仲連笑曰:“成哉?臣竊悲其為象虎也。”平原君曰:“何謂也?”魯仲連曰:“臣聞楚人有患狐者,多方以捕之,弗獲,或致之曰:‘虎,山獸之雄也,天下之獸見之,鹹讋而亡其神,伏而俟命。’乃使作象虎,取虎皮蒙之,出於牖下,狐入遇焉,啼而踣。他日豕暴於其田,乃使伏象虎,而使其子以弋掎諸衢。田者呼,豕逸於莽,遇象虎而反奔衢,獲焉。楚人大喜,以象虎為可以臣服天下之獸矣。於是野有如馬,被象虎以趨之。人或止之曰:‘是駮也,真虎且不當,往且敗。’弗聽。馬雷呴而前,攫而噬之,顱磔而死。今齊實象虎,而燕與宋,狐與豕也,弗戒,諸侯其無駮乎?”明年,望諸君以諸侯之師入齊,湣王為淖齒所殺。

蟾蜍

蟾蜍遊於泱瀼之澤,蚵蚾以其族見,喜其類己也,欲與俱入月,使鼁蝤呼之,問曰:“彼何食?”曰:“彼宅於月中,身棲桂樹之陰,餐泰和之淳精,吸風露之華滋,他無所食也。”蚵蚾曰:“若是則予不能從矣。予處泱瀼之中,一日而三飽,予焉能從彼單棲於泬漻,枵其胃腸而吸飲風露乎?”問其食,不對,鼁蝤複命,使返而窺之,是方據溷而食其蛆,鹽糞汁而飲之,滿腹然後出,肭肭然。鼁蝤返曰:“彼之食,溷蛆與糞汁也,不可一日無也,而焉能從子?”蟾蜍蹙額而咍曰:“嗚呼!予何罪乎,而生與此物類也!”

豺智鬱離子曰:“豺之智其出於庶獸者乎?嗚呼,豈獨獸哉,人之無知也,亦不如之矣!故豺之力非虎敵也,而獨見焉則避。及其朋之來也,則相與犄角之,盡虎之力得一豺焉,未暇顧其後也而犄之者至矣,虎雖猛,其奚以當之?長平之役,以四十萬之眾投戈甲而受死,惟其智之不如豺而已。”

玄豹

石羊先生謂鬱離子曰:“嗚呼,世有欲蓋而彰,欲抑而揚,欲揜其明而播其聲者,不亦異乎?”鬱離子喟然歎曰:“子不見夫南山之玄豹乎?其始也繪繪耳,人莫之知也。霧雨七日不下食,以澤其毛而成其文。文成矣,而複欲隱,何其蚩也?是故縣黎之玉,處頑石之中,而潛於幽穀之底,其壽可以與天地俱也:無故而舒其光,使人蝻而駭之,於是乎椎鑿而扃鐍發矣。桂樹之輪囷結樛,與拷櫪奚異,而斧斤尋之,不憚阻遠者何也?以其香之達也。故曰‘欲人之不見,莫若曶其明;欲人之不知,莫若喑其聲。是故鸚鵡縶於能言,蜩蠠獲於善鳴;樗以惡而免割,[婁瓜]以苦而不烹。何不翳子之燁燁,而返子之冥冥乎?”石羊先生悵然久之,曰:“惜乎,予聞之晚也!”

蟻垤

南山之隈有大木,群蟻萃焉。穿其中而積土其外,於是木朽而蟻日蕃,則分處其南北之柯,蟻之垤瘯如也。一日野火至,其處南者走而北,處北者走而南,不能走者漸而遷於火所未至,已而俱爇無遺者。

賄亡

東南之美,有荊山之麝臍焉,荊人有逐麝者,麝急,則抉其臍投諸莽,逐者趨焉,麝因得以逸。令尹子文聞之曰:“是獸也,而人有弗如之者,以賄亡其身以及其家,何其知之不如麝耶!”惜鸛智

子遊為武城宰,郭門之垤,有鸛遷其巢於墓門之表。墓門之老以告,曰:“鸛知天將雨之鳥也,而驟遷其巢,邑其大水乎?”子遊曰:“諾”。命邑人悉具舟以俟。居數日,水果大至。郭門之垤沒,而雨不止,水且及於墓門之表,鸛之巢翹翹然,徘徊長唳,莫知其所處也。子遊曰:“悲哉!是亦有知矣,惜乎其未遠也。”子僑包藏禍心

西郭子僑與公仆詭隨、涉虛俱為微行,昏夜逾其鄰人之垣,鄰人惡之,坎其往來之塗,而置溷焉。一夕又往,子僑先墮於溷弗言,而招詭隨;詭隨從之墮,欲呼,子僑掩其口曰:“勿言。”俄而涉虛至,亦墮,子僑乃言曰:“我欲其無相咥也。”君子謂西郭子僑非人也,己則不慎,自取汙辱,而包藏禍心,以陷其友,其不仁甚矣!

救虎

蒼筤之山,溪水合流入於江,有道士築於其上以事佛甚謹。一夕,山水大出,漂室廬塞溪而下,人騎木乘屋號呼求救者,聲相連也,道士具大舟,躬蓑笠,立水滸,督善水者繩以俟。人至即投木索引之,所存活甚眾。平旦,有獸身沒波濤中而浮其首,左右盼若求救者。道士曰:“是亦有生,必速救之”舟者應言往,以木接上之,乃虎也。始則曚曚然,坐而舐其毛,比及岸,則瞠目眂士,躍而攫之仆地。舟人奔救,道士得不死而重傷焉。鬱離子曰:“哀哉!是亦道士之過也。知其非人而救之,非道士之過乎?雖然,孔子曰:‘觀過斯知仁矣’道士有焉。”

采藥

豢龍先生采藥於山,有老父坐石上,揖之不起。豢龍先生拱而立。傾之,老父仰而噓,俯而凝其神,玉如也,頷而笑曰:“子欲采藥乎?餘亦采藥者也。今子雖采藥而未知藥也。知藥莫若我。”豢龍先生跪曰:“願受教。”老父曰:“坐!吾語子,中黃之山有藥焉,龍鱗鳳葩,玉質而金英,宵納月彩,晨唏日精,宅厚坤以為家,澡沆瀣之流榮。其味不苦不酸,其性不熱不寒,淡如也,淳如也,其名曰芝,得而服之,壽考以康,百病不生,嗥嗥熙熙,嚌於泰寧,而五百年一遇之;太行之山有草焉,丹荑而紫蕤,根如伏龍,葉如翠翹,蔥蔥萋萋,蔚茂以齊,其名曰參。得而服之老者少,少者壽,病者已,尪者起,而三百年一遇之;南條之山有草焉,性溫而和,味芳以辛,馥馥芬芬,香氣襲人,其名曰術,得而服之,養精益神,救死扶生,去疾除根,瘴癘莫幹,寢興以安,而百年一遇之;岣嶁之山有術焉,碧幹而瓊枝,綠葉菁菁,上拂穹青,下臨層崖,霜雪灑之而不凝,赤日過之而不炎,其菲菲,其味如飴,鬼魅畏之,避不敢窺,其名日桂。煮而服之,可以祛百邪,消毒淫,扶陽抑陰,斂真歸元;岷山之陰有草焉,葉如翠眊,根如南金,味如人膽,稟性酷烈,不能容物,名曰黃良,煮而服之,推去百惡,破症解結,無穢不滌,煩屙毒熱,一掃無跡,如司寇之殛賊。之二物也,有病乃服,無病者不服也,故有弗用,用必中;陰穀有草,狀如黃精,背陽而生,入口口裂,著肉肉潰,名曰鉤吻;雲夢之隰有草,其狀如葵,葉露滴人,流為瘡痍,刻骨絕筋,名曰斷腸之草。之二草者,但有殺人之能,而無愈疾之功,吾子其慎擇之哉!無求美弗得,而為形似者所誤。”豢龍先生愀然而悲,顧求老人,已不知其所之矣。

梓棘

梓謂棘曰:爾何為乎修修而不揚,櫹櫹而無所容,幽樛於灌莽之中,翳朽籜而不見太陽,不已痗乎?吾幹竦穹崖,梢拂九陽,根入九陰,日月過而留其暉,風雨會而流其滋。鵷雛翠鸞,朝夕和鳴。暖靄晴嵐,山蒸澤烘,結為祥雲,五色備象,八音成聲,絢為文章。抱日浮光,蔚兮若濯錦出蜀江,粲兮若春葩曜都房。是以匠石見而愛之,期以為明堂之棟梁。”言既,棘倚風而嘯,振條而吟,曰:“美矣哉!吾聞之:冶容色者侮之招,麗服飾者盜之招,多才能者忌之招。今子之美,冠群超倫,名彰於時,泰運未開,構廈無入,吾憂子之得為明堂之棟梁,而翦為黃腸,與腐肉同歸於冥冥之鄉,雖欲見太陽,其可得乎?吾長不盈尋,大不逾指、拄疏屈律,不文不理,天不畀之以材,而賜之以刺,使人不敢樵,禽不敢萃,故雖無子之美,而亦無子之憂,則吾之所得多矣。吾又安所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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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離子

鬱離子

作者:劉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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