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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離子 作者:劉基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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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穀

罔與勿析土而農,耨不勝其草,罔並薙以焚之,禾滅而草生如初,勿兩存焉。粟則化而為稂,稻化為稗,胥顧以餒。乃得訴於後稷曰:“穀之種非良。”問而言其故,後稷曰:“是女罪也。夫穀繇人而生成者也,不自植也,故水泉動而治其畝,靈雨降而播其種,蜩螗鳴而芸其草,糞壤以肥之,泉流以滋之,其耨也,刪其非糞,不使傷其根;其植也,相其土宜,不使失其性。潦疏暵溉,舉不違時,然後可以望有秋。今女不師諸先民,而率繇乃心,以遏天生,乃弗懲爾躬,而歸咎於種之非良,其庸有愈乎?”

汪罔僬僥

汪罔之國人長,其脛骨過丈,捕獸以為食,獸伏則不能俯而取,恒饑焉。僬僥之國人短,其足三寸,捕蜩以為食,蜩飛則不能仰而取,亦恒饑焉。皆訴於帝蝸,帝媧曰:“吾之分大塊以造女也,雖形有巨細,而耳、鼻、口、目、頭,腹、手、足、心、肝、腑、腸、毛孔、骨節,無彼此之多寡也。長則用其長,短則人用其短,不可損也,亦不可益也。若核之有仁,麼乎其微,而根、幹、枝、葉莫不具矣。若卵之有殼,塊乎其冥,而羽毛、觜抓無不該矣。今女欲為核之仁乎,卵之殼乎,是在女矣,非吾所能與也。”

神仙

虺韋問於羅離子奇曰:“或稱神仙,有諸?”曰:“有之。”曰:“何以知之?”曰:“以物。”請問之。曰:“狐,獸也;老楓,木也,而皆能怪變。人,物之靈,夫奚為不能怪變?故神仙人之變怪者也。怪可有不可常,是故天下希焉。”曰:“神仙不死乎?”曰:“死。”曰:“何以知之?”曰:“天以其氣分而為物,人其一物也。天下之物異形,則所受殊矣。修、短、厚、薄各從其形,生則定矣,惟神仙為能有其受,而焉能加之?故物之大者一天而無二。天者眾物之共父。神仙,人也,辦子之一也,能超乎其群而不能超乎其父也。夫如是而後元氣得以長為之主,不然則非天矣。”

貪利貪德辯

鬱離子曰:“貪與廉相反,而貪為惡德,貪果可有乎?匹夫貪以亡其身,卿大夫貪以亡其家,邦君貪以亡其國與天下,是皆不知貪者也。知貪者其惟聖人乎。聖人之於仁義道德,猶小人之於貨財金玉也,小人之於貨財金玉無時而足,聖人之於仁義道德亦無時而足。是故文王、周公、孔子皆大聖人也。文王視民如傷,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以夜繼日,坐而待旦;孔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聖人之貪於仁義道德若是哉!故以其貪貨財金玉之心而貪仁義道德,則昏可明,狂可哲,而人弗能也。故於貨財金玉則貪,而於仁義道德而廉,遂使天下之人專名貪為惡德而惡之,則小人之罪也。”

論鬼

管豹問曰:“人死而為鬼,有諸?”鬱離子曰:“是不可以一定言之也。夫天地之生物也,有生則必有死。自天地開辟以至於今,幾千萬年,生生無窮,而六合不加廣也,若使有生而無死,則盡天地之間不足以容人矣。故人不可以不死者,勢也。既死矣而又皆為鬼,則盡天地之間不足以容鬼矣。故曰人死而皆為鬼者,罔也。然而二氣之變不測,萬一亦有魂離其魄而未遂散者,則亦暫焉而不能久也。夫人之得氣以生其身,猶火之著木然。魂其焰,體其炭也。人死之魂複歸於氣,猶火之滅也,其焰安往哉?故人之受氣以為形也,猶酌海於杯也,及其死而複於氣也,猶傾其杯水而歸諸海也,惡得而恒專之以為鬼哉?曰:“然則人子之祀其祖父也,虛乎?”曰:“是則同氣相感之妙也。是故方諸向月可以得水,金燧向呂可以得火,此理之可見者也。虞琴彈而薰風生,夔樂奏而鳳凰來,聲氣之應不虛,故鬼可以有可以無者也。子孝而致其誠,則其鬼繇感而生,否則虛矣。故廟則人鬼享,孝誠之所致也。不然,先王繼絕世以複明祀,豈其鬼長存而餒,乃至此而複食耶?”

江淮之俗

江淮之俗,以鬥指寅、申、亥為天、地、水三官,按罪錫福之月,而致齋以邀祥焉。滿三年計之,多不得祥而得禍。人曰:“若是乎鬼神之渺茫也。”鬱離子曰:果若是,則鬼神不渺茫矣。夫神聰明而正直者也。惟其聰明也,故無蔽焉;惟其正直也,故無私焉:無蔽無私不可欺也,則亦不可媚也。今擇其按罪錫福之辰而齊焉,是欺之也、焚香焫燭,朝夕稽叩拜跪,是媚之也。人之稍有知識者不受欺與媚,而況於聰明正直之鬼神乎?今之致齊者,非濫官、汙吏、奸胥、悍卒,即市井豪儈及巨商大賈之為富而不仁者,使鬼神果有按罪錫福之典,則斯人也降之祥乎?降之禍乎。故曰若是則鬼神不渺茫矣。嶽祠

鬱離子觀於嶽祠,悵然歎曰:“悲哉!先王之道隱,而鬼神亦受人之誣也,而況於人乎?”管豹問曰:“何也?”鬱離子曰:“若不聞聖人之言曰: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言泰山不享非禮之祭也。今也又從而為之祠,形其神而配以妃,不亦誣且褻乎?夫人之生死有天命焉,福善禍淫天之道也。使誠有鬼司之,猶當奉若帝命,其敢受非禮之祈而淫縱其禍福於其所不當得者乎?而祠以私之,是以濁世之鄙夫待鬼神也,其不敬孰大焉。”天下貴大同

海島之夷人好腥,得蝦、蟹、螺、蛤皆生食之,以食客,不食則咻焉。裸壤之國不衣,風冠裳則駭,反而走以避。五谿之蠻羞蜜唧而珍桂蠹,貢以為方物,不受則疑以逖。鬱離子曰:“世之抱一隅之聞見者,何莫非是哉!是故眾醉惡醒,眾貪惡廉,眾淫惡貞,眾汙惡潔,眾枉惡直,眾惰惡勤,眾佞惡忠,眾私惡公,眾嫚惡禮,猶鴟鴞之見人而赫也。故中國以夷狄為寇,而夷狄亦以中國之師為寇,必有能辨之者,是以天下貴大同也。”

麋虎虎逐麋,麇奔而闞於崖,躍焉,虎亦躍而從之,俱墜而死。鬱離子曰:“麋之躍於崖也,不得已也。前有崖而後有虎,進退死也。故退而得虎,則有死而無生之冀;進而躍焉,雖必墜,萬一有無望之生,亦愈於坐而食於虎者也。若虎則進與退皆在我,無不得已也,而隨以俱墜,何哉?麋雖死而與虎俱亡,使不躍於崖,則不能致虎之俱亡也。雖虎之冥,亦麋之計得哉。嗚呼,若虎可以為貪而暴者之永鑒矣!”

躁人

晉、鄭之間有躁人焉,射不中則碎其鵠,奕不勝剛齧其子。人曰:“是非鵠與子之罪也,盍亦反而思之乎?”弗喻。卒病躁而死。鬱離子曰:“是亦可以為鑒矣。天民猶鵠也,射之者我也,射得其道則中矣;兵猶子也,行之者我也,行得其道則勝矣。致之無藝,用之無法,至於不若人而不勝其憤,恚非所當恚,烏得而不死?”

立教

鬱離子曰:“今有人焉,坐高堂之上,指使臧獲,則不得其心者十恒七八。不得其心而怒叱左右,甚之色與聲並厲。左右承顏而接官,懼其怒之將己遷也,而亦以厲出之。受指使者不知吾怒之所在,則倉惶而愈亂,愈不得於吾心,則吾之怒愈加,出愈厲。承顏而接言者亦不知吾怒之所在,以意度意,愈甚而愈吾違。故小怒則小違,大怒則大違,雖以劍挺臨之,不能使之得吾心也。是故君子之使人也,量能以任之,揣力而勞之;用其長而避其缺,振其怠而提其蹶;教其所不知,而不以我之所知責之;引其所不能,而不以我之所能尤之。誨之循循,出之申申,不震不暴,匪怒伊教。夫如是,然後懲之而不敢懟,刑之而不敢怨。詩曰:‘豈弟君子,民之父母。’如是,斯可以為民之父母矣。”

應侯止秦伐周

秦起兵欲攻周,國人皆不與。應侯謂秦昭王曰:“臣之裏公孫弗忌,弱其鄰之老而謀食飲之,裒其徒謂之曰:‘彼予鄰之叟也,富而嗇,吾將與若往食飲之。’其徒曰:‘彼雖富而甚嗇,其奚以食飲之?’曰:‘我且盜之。’其徒皆愀然。明日又欲往,其徒曰:‘子之謀鄙,盍更諸?’曰:‘我將脅而取之。’其不從者半,弗果往。他日,又曰:‘請以貨先為之市,具禮召主人而酬酢之,多取物而日稽其直,且速其子弟以為常,不數歲,吾將竭其藏,何如?’其徒皆欣然從之。夫三言者其以不道取諸人均也,而有從不從焉者,避其名也。今周天下之共主也,無桀、紂之惡,無辭而攻之,誰甘受其名?臣固知國人之不與也。”

樹怨

鬱離子曰:“樹天下之怨者,惟其重己而輕人也。所重在此,所輕在彼,故常自處其利而遺人以不利,高其智以下人之能,而不顧夫重己輕人,人情之所同也。我欲然,彼亦欲然,求其欲弗得則爭。故爭之弗能,而甘心以讓人者,勢有所不至,力有所不足也,非夫人之本心也。勢至力足而有所不為,然後為盛德之人,雖不求重於人,而天下之人莫得而輕之,是謂不求而自至。今人有悻悻自任者,矜其能以驕,有不自己出,則不問是非皆以為未當,發言盈庭,則畏之者唯唯,外之者默默焉。然後揚揚乎自以為得,而不知以其身為怨海,亦奚益哉?昔者智伯之亡也,惟其以五賢陵人也。人知笑智伯而不知檢其身,使亡國敗家接踵相繼,亦獨何哉?”

唐蒙薜荔唐蒙與薜荔俱生於鬆、樸之下,相與謀所麗。唐蒙曰:“樸,不材木也,薈而翳。鬆,根石髓而生茯苓,是惟百藥之君,神農之雨師,食之以仙。其膏入土,是為琥珀,爰與冰玉、琅玕同為重寶。其幹聳壑而幹霄,其枝樛流,其葉扶疏,爰有百樂弦筦之音。吾舍是無以麗矣。”薜荔曰:“信美,然由仆觀之,不如樸矣。夫美之所在,則人之所趨也。故山有金則鑿,石有玉則刡,澤有魚則竭,藪有禽則薙。今以百尺梢雲之木,不生於窮崖絕穀人跡不到之地,而挺然於眾覿,而又曰有茯苓焉,有琥珀焉,吾知其戕不久矣。”乃梟而附於樸,鑽蠐螬之穴以入其條,纏其心而出焉。於是樸之葉不生,而柯枝條幹悉屬於薜荔,中虛而外皮索籜如也。歲餘,齊王使匠石取其鬆以為雪宮之粱。唐蒙死,而薜荔與樸如故。

畏鬼荊人有畏鬼者,聞槁葉之落與蛇鼠之行,莫不以為鬼也。盜知之,於是宵窺其垣作鬼音,惴弗敢睨也。若是者四五,然後入其室,空其藏焉。或侜之曰:“鬼實取之也。”中心惑而陰然之。無何,其宅果有鬼,繇是物出於盜所,終以為鬼竊而與之,弗信其人盜也。鬱離子曰:“昔者趙高之譖蒙將軍也,因二世之畏而微動之。二世之心疑矣,乃遏其請以怒恬,又煽其憤以激帝。知李斯之有諫也,則揣其誌而先宣之,反覆無不中。於是君臣之猜不可解,雖謂之曰‘高實為之’,弗信也。故曰‘讒不自來,因疑而來;間不自人,乘隙而入’。繇其明之先蔽也。”賞爵鬱離子與艾大夫偕謀盜,士有俘盜以請賞者,予之金,不願而請爵。大夫不可,鬱離子請予之。大夫曰:“爵王章也,弗可濫也。”鬱離子曰:“大夫之言是也。然吾嚐觀於圃人矣,果實之未摘,雖其家人不敢求嚐焉;及其既摘,而餘則蚊蚋皆聚而咂之矣。漢曲之處女,色若朝虹,觀者慕之,不敢求也;一旦於倡家,則儇子、佻夫、庸奴、賤皂之有金者,皆得而覬之。今朝遷之尊爵,大盜得之,士之有恥者弗欲仕矣,而猶有願之者,未之思也,矧敢靳乎?北鄙之僚人以肉豢狗,而怒其子竊食其瞉,於是室家離心。子必悔之。”

井田可複

或問於鬱離子曰:“井田可複乎?”鬱離子曰:“可。”曰:“何如其可也?”曰:“以大德戡大亂則可也。夫民情久佚則思亂,亂極而後願定。欲謀治者必國民之願定而為之製,然後疆無梗,猾無閭。故令不疚而行。”請問之,曰:“天下之宴安也,人不嚐苦辛,不知亂之無所容其身,而易於怨上。故一拂其欲,則憤激而思變,有從而倡之,亂斯作矣。是故老成之人慎紛更焉,非為苟也,畏未得其利而先睹其害也。故民猶馬也,廄牧以安之,豆粟以飫之,旦而放之,莫不振鬣而奔風,牝鳴而牡應,嘶馳騠突,惟意所如,不可逐而馽也,及其負鹽車,曆羊腸,流汁踠足,饑不得秣,倦不得息,逾數百千裏而歸,望皂櫪如弗及,見圉人而敂沫,則雖鞭之使逸,否矣。及此而調之,其有不服者乎?是故聖人與時偕行,時未至而為之,謂之躁;時至而不為之,謂之陋。今民風不淳,而古道之廢興,欲不欲者各半。故以大德戡大亂,則井田亦可複也。”

竊糟客有好佛者,每與人論道理,必以其說駕之,欣欣然自以為有獨得焉。鬱離子謂之曰:“昔者魯人不能為酒,惟中山之人,善釀千日之酒,魯人求其方,弗得。有仕於中山者,主酒家,取其糟歸,以魯酒漬之,謂人曰:‘中山之酒也。’魯人飲之,皆以為中山之酒也。一日,酒家之主者來,聞有酒,索而飲之,吐而笑曰:‘是予之糟液也。’今子以佛誇予可也,吾恐真佛之笑子竊其糟也。”論物理

鬱離子曰:“天地之呼吸,吾於潮汐見之:禍福之素定,吾於夢寐之先兆見之;同聲之相應,吾於琴之弦見之;同氣之相求,吾於鐵與磁石見之;鬼神之變化,吾於雷電見之;陰陽五行之消息,人命係其吉凶,吾於介鱗之於月見之;祭祀之非虛文,吾於豺獺見之;天樞之中,吾於子午之針見之;巫祝之理不無,吾於吹蠱見之;三辰六氣之變有占而必驗,吾於人之脈色見之,觀其著以知微,察其顯而見隱,此格物、致知之要道也。不研其情,不索其故,梏於耳目而止,非知天人者矣。”

慎爵

鬱離子謂執政者曰:“物之所貴於天下者,以其少有而難得也。如使明珠如沙,黃金如土,則人皆得而有之,其何以能貴乎?故服有章,爵有等,使人不可以妄覬,然後王命尊而榮辱行。此鼓舞天下之奇貨也。昔者趙王得於闐之玉以為爵曰:‘以飲有功者。’邯鄲之圍解,王跪而執爵進酒,為魏公子壽,公子拜嘉焉。故鄗南之役,王無以為賞,乃以其爵飲將士,將士飲之皆喜。於是趙人之得爵飲,重於得十乘之祿。及其後王遷以爵爵嬖人之舐痔者,於是秦伐趙,李牧擊卻之,王取爵以飲將士,將士皆不飲而怒。故同是爵也,施之一不當,則反好以為惡。不知寶其所貴而已矣。”

天裂地動

或曰:“《傳》曰:天裂陽不足,地動陰有餘。然乎?”鬱離子曰:“天道幽微,非可億也。然以吾觀之,天裂陽不足是也;地動陰有餘未必然也。夫天渾渾然氣也,地包於其中,氣行不息,地以之奠,今而動焉,豈地之自動乎?觀乎地之動也,蓋象夫震掉顫惕,而不為跣躍奮舞之狀也。夫既不為跳躍奮舞,則豈地之自動乎?其必有以使之然矣。然則地之動也,非其自動也,繇其所麗者有所不恒而使之然也。猶舟之在水,其動也繇乎水,非舟之自動也。吾固曰天裂陽不足是也:地動亦陽不足,而非陰有餘也。”

羹藿

鄭子叔逃寇於野,野人羹藿以食之,甘。歸而思焉。采而茹之,弗甘矣。鬱離子曰:“是豈藿之味異乎?人情而已。故有富而棄其妻,貴而遺其族者,繇遇而殊之也。昔楚昭王出奔而亡其屨,使人求之以百金,曰:‘吾不忘其相從於患難之中也’。故論功而來及者皆不怨,非術也,誠之感也。”

大智

鬱離子曰:“人有智而能愚者,天下鮮哉。夫天下鮮不自智之人也,而不知我能,人亦能也。人用智而偶獲,遂以為我獨,於是乎無所不用。及其久也,雖實以誠行之,人亦以為用智也,能無窮乎?故智而能愚,則天下之智莫加焉。鬼神之所以神於人者,以其不常也。惟不常,故不形,不形故不可測。人有作為不可測者,自以為不可測,而不知其為人所測。故智不自智,而後人莫與爭智。辭其名,受其實,天下之大智哉!”安期生

安期生得道於之罘之山,持赤刀以役虎,左右指使進退,如役小兒。東海黃公見而慕之,謂其神靈在刀焉,竊而佩之。行遇虎於路,出刀以格之,弗勝,為虎所食。鬱離子曰:“今之若是者眾矣。蔡人漁於淮,得符文之玉,自以為天授之命,乃往入大澤,集眾以圖大事,事不成而赤其族,亦此類也。”

行幣有道

或問於鬱離子曰:“幣之不行而欲通,有道乎?”鬱離子曰:在治本。”“何謂治本?”曰:“幣非有用之物也,而能使之流行者,法也。行法有道,本之以德政,輔之以威刑,使天下信畏,然後無用之物可使之有用。今盜起而不討,民不知畏信。法不行矣,有用之物且無用矣,而況於幣乎?如之何其通之也?”

重禁

鬱離子曰:“天下之重禁,惟不在衣食之數者可也。故鑄錢造幣雖民用之所切,而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必藉主權以行世。故其禁雖至死而人弗怨,知其罪之在己也。若鹽則海水也。海水天物也,煮之則可食,不必假主權以行世,而私之以為己,是與民爭食也。故禁愈切,而犯者愈盛,曲不在民矣。”或曰:‘若是,則‘數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時入山林’,先王之禁亦過與?”曰:“先王之禁非奄其利而私之也,將育而蕃之以足民用也。其情異矣,矧百畝之田無家不受,而不饑不寒乎?”

七出

或問於鬱離子曰:“在律,婦有七出,聖人之言與?”曰:“是後世薄夫之雲,非聖人意也。夫婦人以夫者,淫也、妒也、不孝也、多言也、盜也,五者天下之惡德也。婦而有焉,出之宜也。惡疾之與無子,豈人之所欲哉?非所欲而得之,其不幸也大矣,而出之,忍矣哉!夫婦人倫之一也。婦以夫為天,不矜其不幸而遂棄之,豈天理哉?而以是為典訓,是教不仁以賊人道也。仲尼沒而邪辭作,懼人之不信,而駕聖人以逞其說。嗚呼,聖人之不幸而受誣也久矣哉!”

九難鬱離子冥跡山林,友木石而侶猿猱,茅徑不開,草屋肅然。隨陽公子過焉,坐定,公子作而言曰:“仆不佞,竊聞先生久矣,今幸得覜玉色,趨下風。仆聞有道之士不遺芻蕘之言,願有陳焉。先生肯聽之乎?”鬱離子曰:“唯唯!願奉教。”

公子曰:“夏屋耽耽,繚以周坦。廣庭砥平,翼以飛樓。突室留春,清館含秋。高櫊楬轍以翬騫,曾甍馺遝以雲浮。虹芳檀以承衡,獸蒼瑉以負楹。浮柱錯落以星羅,碧瓦流離而水波。天華卉暐而冬敷,秀木修森以夏涼。流景入而成霞,潛籟動以生風,晃兮如閶闔之開,忽兮若管弦之音。於是乎曼目蛾眉,窈窕成行,曳結煙之翠綃,鳴鏘泉之玉璫。眾樂張,華筵啟,肆金尊,澄芳醴。炮羔擊牛,烹麕燖鹿。臇玉珧,臛比目,膾躍湍之魴,炙拂雲之鵠,羹月窟之兔肺,靦霧答之豹胎。和以麟髓之酥,芼以赬桂之荑。果則碧華之蓮,紫英之梨,霜柑盎蜜,丹荔凝脂,曼倩之桃若壺,安期之棗如瓜,羶肥既飫,清膬乃薦,踐笙簫,行組練,迅翔鶤,矯輕燕,熺金釭與綺燭,激妝豔以過電。良宵欲終,娛樂未足,雞膠膠以叫晨,留嘉賓以終曲,吾願與先生同之。”鬱離子曰:“夏書曰:酣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仆不願也。”

公子曰:“百頃之園,樹以美木繁華,環以曲沼清池,黑石白沙,黝黝冥冥,岧岧亭亭,密密堂堂,畜陰泄陽,木則女貞石楠合歡棕櫚,桐柏楓櫨椒桂杉榆,葉如車輪,實若垂珠、春禽嚶鳴而相求,夏蟲鼓腋以呼秋,朝陽發旭以攄虹,夕嵐凝暈而欲流。草則鼠姑玫瑰,芎蘭茝衡,茭蔣蒲菰,蘋萍浮生。丹苕抱木以垂翹,薜荔緣崖以舒榮,蔚披離以棽纚,激迅飆以揚馨。鳥則白卓黃鶯,翠鷸錦雞,敷羽翰,摛文章,韚韚煌煌,若彤霞之間矞雲。魚則赤鯉白鰷,鱖鯽鯈鯊,斑鱗紫鰭,吹瀾生華。於是乎翠蓋飄搖,文鷁委蛇,喜月遠至,冠佩追隨。憩芳亭,酌瓊卮,攜佳人,泛漣漪,擾鳧鷖,發棹謳,釣遊鯖,弋潛龜,奏豔歌,賦新詩。邀姮娥於洞房,累日夕而亡歸。吾願與先生共之。”鬱離子曰:“仲尼曰:樂佚遊,樂宴樂,損矣。仆不願也。”

公子曰:“五都之市,列肆千區,三川之衢,大車千兩;二江之津,舳艫千艘,家僮萬人,分方逐利。西極岷隴河源,康居大宛,出馬渥窪,流玉昆侖。東窮日本扶桑,玄菟樂浪,海岱青徐,三韓扶餘。南盡百粵七閩,蒙詔徭氓,穿胸交趾,鮫室蜃市。北陟無閭代恒,陰山北庭,卑耳孤竹,萬裏沙漠。掇天琛,拾坤珍,山藏穀韞之英,蜚潛動植之精,莫不悉致而畢陳。爰有吉量驒騱,蒼兕文犀,足躡電而追風,角納象以成形。火齊玫瑰,瓊瑤璆琳,琪樹琅玕,王母所栽。備五色,含八音,璀璨瓏璁,睒閃虎睛,獓胭旄牛,師類之毛,鬟髿披蓑,以纛以纓。珊瑚海柏,若木非木,若玉非玉,蕭森櫒索,葩椏籜落,其采有赩,沉檀羅縠,腦麝之香,鬱列芬芳,苾茀氤氳,螺甲龍涎,腥極返馨。鍾乳丹沙,金芽石英,采而服之,變為神仙。水晶玻璃,辟署清塵,琉璃木難,的灼采光,豆寇胡椒,蓽撥丁香,殺惡誅臊,易牙所珍。甘蕉木綿,香葛梵羅,柔暖輕涼,寒暑攸宜。翡翠鷫鷞,采羽鄉翰,玳瑁之龜,蠟質漆章。鼠毛之布,焚之炎炎,振之如霜,丹蝦之須,勁若抽虹,煥爛晶瑩,望之欲流,撫之不濡。玄象之牙,厥大盈舟,狼虎熊羆,青貂白狐,文狨青狸,赤豹之皮,獑猢蜼(豕聿),修毛髬髽,媕蚺蒙茸,洵美且溫,駝毳羔絨,細若遊絲,軟若春綿,丹參紫芝,地膽天麻,靈藥千名,神農怕嚐。起死回生,旋陰斡陽。蜀錦戎氈,越紙齊紈,跨海逾山,轉致流通。自北自東,自西自南,所至成市,所止成廛。於是乎鋔山出金,煮海收鹽,千鍤穿崖,聲翻九幽,萬灶歊煙,結為蒼雲。蜑艇蠻舠,出沒風濤,罔鰅鰫,曳鯉鰱,舉赤鱬,絡氐人,鉤鼈鼊,繒鰝蝦,止水母,鑿蠣蠔,擒化鯤,縶翔鰩,罶鮪簏鱺,牽鮦罣鱸,係鱘引鰉,掣鱷連鮫,枕丁膠乙,兼取並積。鏃骨皮箙,磨鱗刮甲,齒牙鋒鍔,以函以戟,甕鮓乘鱐,其利什百。其重寶則有徑寸之珠,方尺之璧,騰光吐璟,閃日爍月,匣不能閟,土不能蝕,可以易禍回祥,傾城奪國,吾願與先生致之。”鬱離子曰:“傳曰:象有齒以焚其身,賄也。仆不願也。”

公子曰:“九成之堂,十畝之誕,俯闤闠以當中,岌重門之崢嶸,甃以礱石,植以栝柏,牖以魚鱗,洞朗八欞,左右蜂房,奕奕翼翼,冬喧夏清。輿馬達於陛除,鳴騶導以升階,高坐華梱,尊嚴若神,卒列貔貅,吏排雁行,肅肅蹌蹌,秩秩如也。聽咳傳聲,神撝鬼訶,發號施令,理訴決訟。出言而侍者辟易,指顧而瞻者局蹐。千人離立,跂望顏色。其喜也,溫若春日之熙,其怒也,凜若秋霜之飛。雷霆起於頰舌,而死生判於筆下,吾願與先生謀之。”鬱離子曰:“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仆不願也。”

公子曰:“款段之馬,黑貂之裘,囊無百錢,橐無贏金,慷慨辭家,踴躍遠遊。曳裾而入公門,掉舌以動王侯,一語之合不覺前席,更仆秉燭,熏心酣骨,執鞭為之駭汁,虎士為之吐舌。於是出辭成法,建畫為律,條九章以富國,發六奇以製敵,陽謀陰間,神授鬼伏。指揮而白虹貫日,顧盼而長庚入月。蓋鄠裏不能測其機,孟賁不能當其決也。是以一言貴於千金,一諾重於千鈞,吹則猛虎豎毛,噓則寒穀生春,謦欬折五兵,譚笑卻三軍,氣使燕趙之豪,威讋齊楚之君。吾願與先生論之。”鬱離子曰:“孔子曰:暴虎馮河,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仆不願也。”

公子曰:“戎座十萬,虎賁三千,犀革之車,駕以駃騠,服以騊駼,造父禦戎,烏獲為右,士如熊羆,馬如騰龍,豁闞炰烋,殷穀訇邱,掛以重鎧,被以鮫函,炫耀冬冰,燁燁晨星,純鉤太阿,縵理龜鱗,雄戟揚虹,厹矛掣蛇,舒光發輝,上纏鬥杓。乃有角端之弓,魚牙之矢,控弦而滿月在手,覆彇而蹲甲吞羽,黃間谿子,時力距黍,九牛引挽,發若雷吼。於是乎白書如荼,赤羽如葒,大旆鋒旗,植以玄戈,建九斿之霓旂,蔚雲旋而飆迥。山陵為之低昂,太陽為之寢光,乃布天衡,乃列地衝,風雲鳥蛇,龍虎翕張,屹兮如山,儼兮若城,渾渾沌沌,莫窺其形。吾願與先生將之。”鬱離子曰:“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嚐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仆不願也。”公子曰:“西方之域有真人焉,廣大神通,浩浩無涯,其力可以斡造化,回天地,其功可以拯墊溺,拔罪苦,起死扶生,剖頑燭冥;窈窈愔愔,蕩掃六淫;寂寂默默,滌除百惑。如翦草萊,不遺一荄;如龍用壯,莫我能當。不震不搖,障翳自消;不悚不難,百怪自散。如鏡去塵,其光粲新;如蓮出水,淨無泥滓。以能不滅不生,長存至精,不形不體,無往不在。放之無外,收之無內;幽靜恬漠,永享至樂。吾願與先生求之。”鬱離子曰:“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仆不願也。”

公子曰:“太極渾渾,分為乾坤,乾坤翕辟結為日月,日月代明播為五精。二五媾真,形而為人,玄黃兩間,獨為物靈,得天全也。是故軒轅黃帝訪於廣成子而受訣焉。其訣曰:‘穆清滓兮沕杳冥,洞晃朗兮觀吾庭。掃氛埃兮驅蟲蛇,部署眾神兮集予家。時風雨兮若晦冥,疏不壅兮待其生。調其行兮和厥止,保其受兮為孝子。收六區兮歸一握,仁靈芽兮苴乃核,乘應龍兮入寥廓。’吾願與先生追之。”鬱離子曰:“語曰:死生有命。仆不願也。”

公子曰:“願聞先生之誌。”鬱離子愀然曰:“公子!三王既沒,孔子道塞;九流楊墨,百家並出,淫辭橫說,從橫反覆;慘害陰毒,恫疑恐惑,變幻白墨,如飆之發,可使晦曰:如水之激,可使漂石。縈紆迴遹,以蟊以賊,此其章章者也。其矯者則謂天地為蘧廬,黔首為蟲蛆,文章禮樂皆不足為,以耀以誇,使人染之如膏,吞之如鉤,虛浮譎詭,誑生罔死,舍形索影,慢棄倫理。此皆迷生之曲蹊,蠹世之巨蠍也。方今威弧絕弦,枉矢交流,旬始欃槍,降魄流精,為驅為豺,為蛟為蛇,犬失其主,化為封狼,奮爪張牙,飲血茹肉,淫淫灂灂,沉膏膩窮淵,積骸連陵。無人以救之。天道幾乎熄矣。而欲以富樂為樂,娭遊為適,不亦悲乎?仆願與公子講堯禹之道,論湯武之事,憲伊呂,師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時之政,明法度,肄禮樂,以待王者之興。若夫旁途捷岐,狙詐詭隨,鳴貪鼓愚,僥幸一時者,旨不願也。”於是公子赧然,頤頰發赤,目眊舌強,再拜受教,曰:“鄙人不學,乃今日始聞先生之言,如垢得滌。願為弟子,幸甚至哉,服膺無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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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離子

作者:劉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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