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聖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於茲矣。自《論語》以前,經無“論”字。《六韜》二論,後人追題乎!
聖人先哲將永恒不變的訓導稱作“經”,將解釋“經”的精義、闡述“經”的義理的著作稱作“論”。“論”,即道理,道理正確,便不悖於聖人先哲之意,經書的原意也不會受損。從前,在回答弟子和時人問題時,孔子說了很多精妙的話,在他死後,弟子們就把這些話記錄下來,因為謙虛不敢稱作“經”,隻稱作《論語》。後人寫論文、論著時,就開始稱作“論”。在《論語》以前,一般的“經”中不以“論”作書名、篇名。《六韜》中的兩篇論——《霸典文論》和《文師武論》,大概為後人追加!
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讚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讚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詳察“論”這種文體,存在著各種支流:陳述政事的,與議論文和說理文要求相同;注釋經書精義的,與傳文、注釋相近;辯論曆史的,與讚辭、評語意義一致;詮釋文章的,與序文、引言一致。所以,“議”即要說適宜的話;“說”即說令人感覺動聽服膺的話;“傳”即將老師的話向後世轉述;“注”即對經書字詞意義的解釋;“讚”即說明經書全文的意義;“評”即對經書做出公平的評論;“序”即對原文內容的次第順序給出交代;“引”即用引述法說明正文內容。這些文體雖然存在著名稱上的區別,但都是論述道理的。所謂“論”,綜合各家說法,即深入探討某一義理的文章。
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為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至石渠論藝,白虎通講,述聖通經,論家之正體也。及班彪《王命》,嚴尤《三將》,敷述昭情,善入史體。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於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途矣。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聲》,太初之《本無》,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並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論之英也。至如李康《運命》,同《論衡》而過之;陸機《辨亡》,效《過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所以,莊周的《齊物論》,以論作為篇名;呂不韋的《呂氏春秋》,列出了六篇“論”。漢宣帝時,皇帝召集儒生在石渠談經論藝,漢章帝在白虎觀與眾儒生講讀“五經”,都是為了對聖人之道進行闡釋,討論其中的異同,其實是談論論文的文體形式。班彪的《王命論》,嚴尤的《三將軍論》,就已能將情理表述明白,並借用史實論證了。等到曹魏時期,曹操剛剛建立霸業不久,就兼用名家和法家學說鞏固統治,從傅嘏、王粲的論文就可以看出,時人已能熟練運用相關理論了。正始年間,當時文人仍然注重繼承前代文風。受何晏等人的倡導,講玄之風開始盛行,於是老莊學說大行其時,與儒家思想平分秋色。詳細觀覽傅嘏《才性四本論》,王粲《去伐論》,嵇康《聲無哀樂論》,夏侯玄《本無論》,王弼《易略例》,何晏《道德論》等,都是有別於前人的匠心之作,筆鋒新穎,論述精密,算得上論著中的精彩之作。此外,像李康《運命論》,在論述命運上與王充《論衡》相同,但文采卻遠超《論衡》;陸機《辨亡論》,模仿賈誼《過秦論》而作,卻遠比不上它。即便這樣,它們也是這類文章中較好的了。
次及宋岱、郭象,銳思於幾神之區;夷甫、裴頠,交辨於有無之域;並獨步當時,流聲後代。然滯有者,全係於形用;貴無者,專守於寂寥。徒銳偏解,莫詣正理;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逮江左群談,惟玄是務;雖有日新,而多抽前緒矣。至如張衡《譏世》,頗似俳說;孔融《孝廉》,但談嘲戲;曹植《辨道》,體同書抄。言不持正,論如其已。
再如晉代宋岱、郭象等人的著述,都能敏銳地觸碰到事物變化精深微妙的境界;同為晉代的王衍和裴□,則是在“尚無”和“崇有”上展開辯論和交鋒。他們都是創名當世又揚名後世的著名人物。始終堅持“有”的人,是將眼光拘泥在形體上;而始終堅持“無”的人,又囿於無聲無形的“虛無”之中。白白地對義理進行精辟的片麵解釋,卻沒能求得正確且全麵的道理;探索到了神妙深奧的自然之理,隻有佛學“有無不分、無思無欲”那樣的最高境界吧?東晉時期,文人們都開始清靜無為的玄學空談,即便有所創新,也是對前人的引述罷了。至於此時張衡的《譏世論》,非常像是以俳優戲子的口吻開玩笑;孔融《孝廉論》也隻說些玩笑話了;曹植《辨道論》就跟抄書沒什麼差別了。如果寫作論述時不能堅持正道,就不如不寫了。
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於有數,究於無形,鑽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論如析薪,貴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橫斷;辭辨者,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知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誌,安可以曲論哉?
考察“論”這種文體,主要是用以把是非辨別清楚。不僅對具體問題進行透徹地研討,並深入追究抽象的道理;要把論述的難點攻破鑽通,深入挖出理論的終極。論著是表達各種思考的工具,用以對萬事萬物進行衡量。所以,道理要講得全麵而通達,避免寫得支離破碎;必須做到思想和道理統一,把論點組織嚴密,沒有漏洞;文辭和思想密切結合,使論敵無懈可擊:這就是寫論文的基本要點。因此,寫論文和劈木柴一樣,以正好破開木柴的紋理為貴。如果斧子太銳利,就會超出紋理把木柴砍斷;巧於文辭的人,違反正理而勉強把道理說通,文辭上看起來雖然巧妙,但檢查實際情形,就會發現是虛妄的。隻有有才德的人,能用正當的道理來說服天下之人的心意,怎麼可以講歪道理呢?
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若秦延君之注《堯典》,十餘萬字;朱文公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若毛公之訓《詩》,安國之傳《書》,鄭君之釋《禮》,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可為式矣。
至於注釋經典的文字,是把論述分散在注釋中,這種碎雜的注釋雖有別於論文,但會總起來就和論文相同了。不過像秦延君注《尚書·堯典》的“堯典”二字,就用了十多萬字;朱普注《尚書》,用了三十萬言;這就為通達的學者所厭煩,而恥於從事煩瑣的章句之學了。如毛亨的《毛詩詁訓傳》、孔安國的《尚書傳》、鄭玄的《三禮注》、王弼的《周易注》等,其傳注都簡要明暢,這些可算是注經的典範了。
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辨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也。
所謂“說”,就是喜悅;“說”字從“兌”,《周易》中的《兌卦》象征口舌,所以說話應該令人喜悅。但過分追求討人喜悅,就必然是虛假的;所以,虞舜曾驚震讒言太多。自來善說的人,如商代伊尹用烹調方法來說明如何把殷商治理強大,周初呂望用釣魚的道理來說明怎樣使周代興盛;以及春秋時期鄭國燭之武說服秦國退後,因而解救了鄭國的危亡;魯國的端木賜說服齊國轉攻吳國,因而保存了魯國等:這些都是說辭中較好的。
暨戰國爭雄,辨士雲湧;從橫參謀,長短角勢;轉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精術。一人之辨,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隱賑而封。至漢定秦楚,辨士弭節。酈君既斃於齊鑊,蒯子幾入乎漢鼎;雖複陸賈籍甚,張釋傅會,杜欽文辨,樓護唇舌,頡頏萬乘之階,抵戲公卿之席,並順風以托勢,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到了戰國時期,七國爭雄,遊說之士風起雲湧;他們用合縱、連橫之說參與謀劃,用紛壇複雜的計策來爭奪權勢,用圓轉如彈丸的方法來施展其巧妙的辯辭,或用首先飛揚聲譽以引出對方的論點,然後加以鉗伏的妙術。戰國時毛遂一人的辯辭,比傳國之寶的鍾鼎還貴重,他的一張嘴唇,勝過百萬雄獅;蘇秦佩帶著六國的一大串相印,張儀被封贈五座富饒的城市。到漢代平定秦、楚之後,辯士們的活動逐漸停止。漢代的少數說客,如酈食其被齊王田廣所烹殺,蒯通也幾乎被投入劉邦的湯鍋。即使還有陸賈頗負盛譽,張釋之的附會時事,杜欽的文辭辨析,樓護以唇舌鋒利稱著,他們都活動於帝王的玉階之前,戲談於王公大人的坐席之間;但都不過看風駛舵,迎合趨勢,已沒有人能逆流而上以扭轉大局了。
夫說貴撫會,弛張相隨,不專緩頰,亦在刀筆。範雎之言疑事,李斯之止逐客,並順情入機,動言中務,雖批逆鱗,而功成計合,此上書之善說也。至於鄒陽之說吳梁,喻巧而理至,故雖危而無咎矣;敬通之說鮑鄧,事緩而文繁,所以曆騁而罕遇也。
“說”貴在合於時機,或緩或急,靈活運用,不僅僅是婉言陳說,也要書寫成文。如戰國時範睢的《獻書昭王》,要求進言獻策;秦代李斯的《上秦始皇書》,諫阻驅逐客卿;都循著情理而深入機要,言辭動聽而切中要務;雖然觸及帝王的某些險要問題,卻能功業告成,計議符合,這就是向帝王上書方麵善於陳說的了。此外,如西漢鄒陽上書吳王和梁王,比喻巧妙而道理恰當,所以,雖有危險卻無罪過。又如東漢馮衍進說於鮑永和鄧禹,所講之事既不緊迫而又文辭繁多,所以雖然多次陳政言事,卻很少有人重用他。
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有契於成務,退無阻於榮身。自非譎敵,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主,飛文敏以濟辭,此說之本也。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
說理文的關鍵,是必須使之有利於時政而又意義正當;既要有助於政務的完成,又要不妨害自己的榮顯。除了欺騙敵人,就應該講得忠誠可信。要把真心誠意的話獻給主上,用敏銳的文思來完成說辭,這就是“說”的基本特點。可是,陸機的《文賦》卻說:“說”的特點是表達明顯而進行欺騙。這是什麼話呢?
讚曰∶
總結:
理形於言,敘理成論。詞深人天,致遠方寸。
道理通過語言來表達,把道理陳述出來就成為“論”。論說之詞可以深究天地間的至理,說服天下人的心意。
陰陽莫忒,鬼神靡遁。說爾飛鉗,呼吸沮勸。
即使抽象的陰陽變化之理,也要說得令人不疑;秘奧的鬼神之道,也同樣不能隱避。用“飛鉗”等精妙的方法來說服對方,能夠很快就發生阻止或勸進的實際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