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夫古來知音,多賤同而思古。所謂“日進前而不禦,遙聞聲而相思”也。昔《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豈不明鑒同時之賤哉!至於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雲“下筆不能自休”。及陳思論才,亦深排孔璋,敬禮請潤色,歎以為美談;季緒好詆訶,方之於田巴,意亦見矣。故魏文稱∶“文人相輕”,非虛談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謬欲論文,乃稱“史遷著書,諮東方朔”,於是桓譚之徒,相顧嗤笑。彼實博徒,輕言負誚,況乎文士,可妄談哉!故鑒照洞明,而貴古賤今者,二主是也;才實鴻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學不逮文,而信偽迷真者,樓護是也;醬瓿之議,豈多歎哉!
對文學作品做出正確的理解和評論多麼困難呀!正確的理解和評論文章雖然困難,遇見能正確理解作者的評論家也不容易;要碰上能彼此理解的人,大概一千年也不過一兩人吧!從古以來的評論家,常常輕視同代人而仰慕前代人,真所謂:“天天在眼前的並不任用,老遠聽到聲名卻不勝思慕。”從前韓非子的《內儲說》《外儲說》剛傳出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剛寫成,秦始皇和漢武帝深恨不能和他們相見,但是後來相見了,結果是韓非下獄,司馬相如被冷落,這不顯然可以看出是對同代人的輕視嗎?至於班固和傅毅,作品成就本來都很優秀,但班固譏笑傅毅說:“傅毅寫起文章來就沒停止的時候。”曹植評論文人時,也常貶低陳琳;丁廙請曹植修改文章,他就稱讚丁廙說話得體;劉修喜歡批評別人,他就把劉修比作古代的田巴,他的意思也很容易看清楚。所以曹丕說“文人互相輕視”,這不是一句空話。還有樓護以為有口才,居然荒唐得要評論文章,說什麼司馬遷曾請教於東方朔,於是桓譚等人都來嘲笑樓護。樓護本來沒有什麼地位,信口開河就被人譏笑,何況作為一個文人學者,怎麼能隨便亂說呢?由此看來,見識高超崇古非今的人就是秦始皇和漢武帝這樣的人;才華卓越而喜歡抬高自己、壓低別人的人就是班固和曹植這樣的人;毫無文才而誤信傳說、不明真相的人就是樓護這類人。劉歆看了揚雄的《太玄》後說:“我怕後人用它來蓋醬甕。”這難道是多餘的感歎嗎?
夫麟鳳與麏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以麟為麏,楚人以雉為鳳,魏民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
麒麟和獐,鳳凰和野雞,都有極大的差別;珠寶和碎石塊也完全不同,在陽光的照耀下,肉眼能夠清楚地辨別它們的形態。然而魯國官吏竟把麒麟當作獐,楚國人竟把野雞當作鳳凰,魏國老百姓把美玉誤當作怪異的石頭,宋國人把燕國的碎石塊誤當作寶珠。這些具體的東西本不難查考,居然錯誤到這種地步;何況文章中的思想情感本來就不容易看清楚,誰能說易於分辨優劣呢?
夫篇章雜遝,質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
文學作品十分複雜,內容與形式交織而多樣化,評論者又常常各有偏愛,認識能力也不全麵。性情慷慨的人遇見激昂的聲調就打起拍子欣賞,心思細膩的人讀到含蓄細致的作品就會很高興,才知浮淺的人看見綺麗的文章就動心,愛好新奇的人聽到奇異的故事就覺得好聽。凡是符合自己興趣愛好的作品就讚賞誦讀,不符合的就看不下去;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偏見來理解衡量多種多樣的文章,這就像一個人隻知道向東望去,自然永遠看不到西邊的牆一樣。
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嶽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然後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行,則優劣見矣。
隻有彈過千百個曲調的人才能懂得音樂,看過千百口寶劍的人才能懂得武器;所以全麵評價作品的方法,就是必須廣泛地觀察。看了高峰就更明白小山,到過大海就更知道小溝。在或輕或重上沒有私心,在或愛或憎上沒有偏見:這樣就能和秤一樣公平,和鏡子一樣清楚了。因此,要查考作品中的思想情感,先從六個方麵去觀察:第一是看作品采用什麼體裁,第二是看作品的遣詞造句,第三是看作品對前人的繼承與自己的創新,第四是看作品中表現的不同手法,第五是看作品用典的意義,第六是看作品的音節。這種觀察的方法如能實行,那麼,作品的好壞就可以看出來了。
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麵,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夫誌在山水,琴表其情,況形之筆端,理將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了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然而俗監之迷者,深廢淺售,此莊周所以笑《折揚》,宋玉所以傷《白雪》也。昔屈平有言∶“文質疏內,眾不知餘之異采。”見異唯知音耳。揚雄自稱∶“心好沉博絕麗之文。”其不事浮淺,亦可知矣。夫唯深識鑒奧,必歡然內懌,譬春台之熙眾人,樂餌之止過客,蓋聞蘭為國香,服媚彌芬;書亦國華,玩繹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文學創作是作家的內心有所活動,然後才表現在作品之中;文學批評卻是先看作品的文辭,然後再深入到作家的內心。從末流追溯到根源,即使隱微的也可以變得顯豁。對年代久遠的作者,固然不能見麵,但讀了他的作品,也就可以看到作者的心情了。難道擔心作品太深奧嗎?隻恐怕自己見解太淺薄罷了。彈琴的人如果內心想到山和水,尚可在琴聲中表達出自己的心情,何況文章既用筆寫出來,其中的道理怎能隱藏?所以讀者內心對作品中道理的理解,就像眼睛能看清事物的外形一樣:眼睛清楚的話,就沒有什麼形態不能辨別;內心聰慧的話,就沒有什麼道理不能明白。然而世俗上認識不清楚的人,深刻的作品常被拋棄,淺薄的作品反而有市場。因此,莊周就譏笑人們隻愛聽庸俗的《折楊》,而宋玉也慨歎高雅的《白雪》不被人欣賞。從前屈原說過:“我內心誠樸,而不善於表達,所以人們都不知道我的才華出眾。”能認識出眾的才能的,隻有正確的評論家。揚雄曾說他自己“內心喜歡深刻的、博洽的、絕頂華麗的文章”,那麼他不喜歡淺薄的作品,也就由此可知了。隻要是見解深刻,能看到作品深意的人,就必能在欣賞傑作時獲得內心的享受;好像春天登台所見美景可以使眾人心情舒暢,音樂與美味可以留住過客一樣。據說蘭花是全國最香的花,人們喜愛而佩在身上,就可發出更多的芬芳;文學書籍則是國家的精華,要細細體味才懂得其中的妙處。一切願意正確評論作品的人,還是特別注意這些吧。
讚曰∶
總結:
洪鍾萬鈞,夔曠所定。良書盈篋,妙鑒乃訂。
三十萬斤重的大鍾,隻有古時樂師夔和師曠才能製定。滿箱子的好書,就依靠卓越的評論家來判斷。
流鄭淫人,無或失聽。獨有此律,不謬蹊徑。
鄭國流蕩的音樂會使人走入歧途,千萬不要為它迷惑聽覺。惟有遵守評論的規則,才不致於走錯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