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奕奕梁山,維禹甸之,有倬其道。
韓侯受命,王親命之,纘戎祖考,無廢朕命。
夙夜匪解,虔共爾位,朕命不易。
榦不庭方,以佐戎辟。
四牡奕奕,孔修且張。
韓侯入覲,以其介圭,入覲於王。
王錫韓侯,淑旂綏章,簟茀錯衡。
玄袞齒舄,鉤膺鏤鍚,鞹鞃淺幭,鞗革金厄。
韓侯出祖,出宿於屠,顯父餞之,清酒百壺。
其肴維何,炰鱉鮮魚,其蔌維何,維筍及蒲。
其贈維何,乘馬路車,籩豆有且,侯氏燕胥。
韓侯取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
韓侯迎止,於蹶之裏。
百兩彭彭,八鸞鏹鏹,不顯其光。
諸娣從之,祁祁如雲,韓侯顧之,爛其盈門。
蹶父孔武,靡國不到,為韓姞相攸,莫如韓樂。
韓樂韓土,川澤訏訏,魴鱮甫甫,麀鹿噳噳。
有熊有羆,有貓有虎,慶既令居,韓姞燕譽。
溥彼韓城,燕師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
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
實墉實壑,實畝實籍,獻其貔皮,赤豹黃羆。
【注釋】
巍巍梁山多高峻,大禹曾經治理它,交通大道開辟成。韓侯來京受冊命,周王親自來宣布:繼承你的先祖業,切莫辜負委重任。日日夜夜不懈怠,在職恭虔又謹慎,冊命自然不變更。整治不朝諸方國,輔佐君王顯才能。
四匹公馬高又壯,體態雄壯又修長。韓侯入朝拜天子,手持介圭到殿堂,恭行覲禮拜周王。周王賞賜給韓侯,交龍日月旗漂亮;竹篷車子雕紋章,黑色龍袍紅色鞋,馬飾繁纓金鈴裝;車軾蒙皮是虎皮,轡頭挽具閃金光。
韓侯祖祭出發行,首先住宿在杜陵。顯父設宴來餞行,備酒百壺甜又清。用的酒肴是什麼?燉鱉蒸魚味鮮新。用的蔬菜是什麼?嫩筍嫩蒲香噴噴。贈的禮物是什麼?四馬大車好威風。盤盤碗碗擺滿桌,侯爺吃得喜盈盈。
韓侯娶妻辦喜事,大王外甥作新娘,蹶父長女嫁新郎。韓侯出發去迎親,來到蹶地的裏巷。百輛車隊鬧攘攘,串串鑾鈴響叮當,婚禮顯耀好榮光。眾多姑娘作陪嫁,猶如雲霞鋪天上。韓侯行過曲顧禮,滿門光彩真輝煌。
蹶父強健很勇武,足跡踏遍萬方土。他為女兒找婆家,找到韓國最心舒。身在韓地很快樂,川澤遍布水源足。鯿魚鰱魚肥又大,母鹿小鹿聚一處。有熊有羆在山林,還有山貓與猛虎。喜慶有個好地方,韓姞心裏好歡愉。
擴建韓城高又大,燕國征役來築成。依循先祖所受命,管轄所有蠻夷人。王對韓侯加賞賜,追族貊族聽號令。北方各國都管轄,作為諸侯的首領。築起城牆挖壕溝,劃分田畝稅章定;珍貴貔皮作貢獻,赤豹黃羆也送京。
【譯文】
(1)奕奕:高大貌。梁山:宣王時韓國境內山名。所在地諸說不一。鄭箋據《漢書·地理誌》謂“粱山在夏陽西北”;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引《潛夫論》謂:“昔周宣王亦有韓城,其國也近燕,故《詩》曰‘溥彼韓城,燕師所完”’,又引王肅雲:“涿郡方城縣有韓侯城”,又引《水經注》雲:“方城今為順天府固安縣,在府西南百二十裏。”按《大清一統誌》:“韓城在固安縣西南;《縣誌》今名韓侯營,在縣東南十八裏。”細審詩義,今人多從此說。據現行政區劃,當在北京市通縣之西,固安縣之東北。
(2)維:發語助詞。甸:治。傳說大禹治水開辟九州。
(3)倬(zhuó):長遠。
(4)韓侯:姬姓,周王近宗貴族,諸侯國韓國國君。曆史上周朝封建的韓國有兩個,始封國君都是周武王的兒子。一在今陝西韓城縣南,世襲到春秋時並入晉國。一在今河北固安縣東北,與燕國接近,即此詩中的燕國。受命:接受冊命。周製,封建諸侯爵位有等,其國城、土地、兵力因之有差別。周宣王為加強北方防務,增強韓國作為屏障的作用,提高其爵位,以便重修韓城,增加常備軍,發揮政治和軍事作用。
(5)王:周宣王,西周一個比較有作為的國王,力圖振興趨於沒落的周王朝。
(6)纘:繼承。戎:你。祖考:先祖。
(7)朕:周王自稱。
(8)夙夜:早晚。匪解:非懈。
(9)虔共(gōng):敬誠恭謹。共,通“恭”。
(10)榦:同“幹”,安定。一說,同“幹”,糾正。均通。不庭方:不來朝覲的方國諸侯。周製,方國諸侯應定期朝覲天於納貢,不來朝庭朝覲,稱為不庭,被作為對周王不忠順的罪狀,應予討伐。
(11)辟:君位。
(12)牡:公馬。
(13)孔脩:很長。
(14)入覲(jìn):入朝朝見天子。
(15)介圭:玉器,天子圭一尺二寸,諸侯圭九寸以下。按周禮,王冊封諸侯賜予介圭作為鎮國寶器,諾侯入覲時須手執介圭作覲禮之贄信。這是覲禮禮儀之一。
(16)錫:同“賜”,賞賜。
(17)淑旂:色彩鮮豔繪有交龍、日月圖案的旗子。綏章:指旗上圖案花紋優美。
(18)簟茀:竹編車篷。錯衡:飾有交錯花紋的車前橫木。
(19)玄袞:黑色龍袍,周朝王公貴族的禮服。赤舄(xì):紅鞋。
(20)鉤膺:又稱繁纓,束在馬腰部的革製裝飾品。鏤鍚(yáng):馬額上的金屬製裝飾品。
(21)鞹鞃(kuòhóng):包皮革的車軾橫木。淺:淺毛虎皮。幭(miè):覆蓋。
(22)鞗(tiáo)革:馬轡頭。厄:通“軛”。
(23)出祖:出行之前祭路神。
(24)屠:地名,可能是岐山東北的杜陵。
(25)顯父:周宣王的卿士。父,是對男子的美稱。
(26)炰(páo)鱉:烹煮鱉肉。
(27)蔌:蔬。
(28)筍:筍。
(29)乘(shèng)馬:一乘車四匹馬。路車:輅車,貴族用大車。
(30)籩(biān)豆:飲食用具,籩是盛果脯的高腳竹器,豆是盛食物的高腳、盤狀陶器。
(31)燕胥:燕樂,燕通“宴”。
(32)取妻:同“娶妻”。
(33)汾王:鄭箋:“厲王流於彘,彘在汾水之上,故時人因以號之。”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為“汾者墳之假借,故傳訓為大,傳泛言大王,但以為美稱耳,未嚐專指厲王”。俞樾《群經平議》以為“此汾王疑即西戎之王……西戎之君稱王者多矣。汾即《考工記》之妢胡,汾王者,妢胡之王也。韓侯娶汾王之甥,……當時借此為服西戎之策,後世和親之議,此其濫觴也。詩人張大其事而歌詠之,蓋亦如此”。此說史無明據,故未取,仍依毛傳但雲大王。
(34)蹶父:周的卿士,姞姓,以封地蹶為氏。
(35)迎止:迎親。止,同“之”。周時婚禮新郎去女家親迎新娘。
(36)百兩:百輛。彭彭:盛多貌。
(37)鸞:通“鑾”,掛在馬鑣上的鈴,每車四馬八鑾。
(38)不(pī)顯:不,通“丕”,大;丕顯,非常顯耀。
(39)諸娣從之:娣,女弟,即妹。周代婚製,諸侯嫡長女出嫁,諸妹諸侄隨從出嫁為妾媵。
(40)祁祁:盛多貌。
(41)顧:回頭看;或謂“顧”為“曲顧”之禮。
(42)爛:光采明耀。
(43)孔武:很勇武。孔,甚。
(44)靡:沒有。
(45)韓姞:即蹶父之女,姞姓,嫁韓侯為妻,故稱韓姞。相攸:觀察合適的地方。相,視;攸,所。
(46)訏(xū)訏:廣大貌。
(47)魴鱮:兩種魚名,今名鯿、鰱。甫甫:大貌。
(48)麀(yōu):母鹿。噳(yǔ)噳:鹿多群聚貌。
(49)令居:美好居所。
(50)燕譽:安樂高興。
(51)溥(pǔ):廣大。韓城:韓國都城。
(52)燕師:燕國的人眾。周製,各諸侯國都城建築麵積、城垣高度等規格及其常備軍人數,據爵位高低而定。韓侯受命為北地方伯,故擴建韓城。韓城與燕國相近,故從燕國征發人眾前來築城。當時工程都向各地征役。燕國,姬姓諸侯,召公長子始封,在今北京市大興縣北。
(53)時:猶“司”,掌管、統轄。百蠻:古時對異族土著部落統稱蠻、夷,百是概數,言其多。
(54)追(duī)、貊(mò):北方兩個少數民族。
(55)奄:完全。
(56)伯:諸侯之長。
(57)實:是,乃。墉:城牆,此作動詞。壑:壕溝,此作動詞。
(58)畝:田畝,此作動詞,指劃分田畝。籍:征收賦稅,正稅法。
(59)貔(pí):一種猛獸名。
【賞析】
《韓奕》是曆代重視的《大雅》名篇之一。《毛詩序》雲:“《韓奕》,尹吉甫美宣王也,能錫命諸侯。”但按驗文本,可知詩的內容主要是敘述年輕的韓侯入朝受封、覲見、迎親、歸國和歸國後的活動,全詩的主人公是韓侯,讚美周宣王“能錫命諸侯”並非詩的主旨。至於說詩的創作年代在周宣王時,則是可信的,與史實相合。是否尹吉甫所作,尚難斷定。
西周王朝後期內憂外患,漸趨衰落,經過厲王時代的社會和政治大動亂,宣王力圖振興,調整統治集團內部關係,實行某些開明政策;東伐淮夷、北伐玁狁以禦外侮;遷申侯於謝邑鎮守南方要衝,派仲山甫督修齊城捍衛東方,封韓侯擴建韓城加強北方防務,一時號稱“中興”。此詩所記述的韓侯受封入覲,是宣王時代重要的政治活動。
全詩六章,章十二句,為整齊的四言體,每章內容各有重點,按人物的活動依次敘述,脈絡連貫,層次清楚。
首章從大禹開通九州,韓城有大道直通京師起筆,表明北方本屬王朝疆域。通過周王親自宣布冊命和冊命的內容,說明受封的韓侯應擔負的重要政治任務以及周王所寄予的重大期望;任務和期望的根本之點,是作為王朝的屏障安定北方。
第二章敘述韓侯覲見和周王給予賞賜,而這一切都依據禮法進行。呈介圭為贄表明韓侯的合法地位,周王的賞賜表示韓侯受到的優寵。周代以“禮”治國,“禮”就是法律和製度,按製度,周代貴族服飾車乘的質料、顏色、圖案、式樣、大小規格都有規定,不能僭越。周王賞賜的交龍日月圖案的黑龍袍、紅色木底高靴、特定規格的精美車輛,都是諸侯方伯使用的。由周王賞賜,類似後世的“授銜”和公布享受何種等級的待遇,它表明受賜者地位、權利的提高:年輕的韓侯一躍而為蒙受周王優寵、肩負重任的榮顯人物。
第三章敘述韓侯離京時由朝廷卿士餞行的盛況。出行祖祭是禮製,大臣銜命出京,例由朝廷派卿士在郊外餞行,這也是禮製。祖祭後出行,祭禮用清酒,所以餞行也“清酒百壺”,這仍是禮製。一切依禮製進行,又極盡宴席之豐盛。這些描寫繼續反映韓侯政治地位的重要及其享受的尊榮。
第四章敘述韓侯迎親。這一章鋪陳女方高貴的出身家世和富貴繁華的迎親場麵,烘托出熱烈的喜慶氣氛,再現了貴族婚禮的鋪張場景和風習,也表現了主人公的榮貴顯耀。
第五章重點敘述韓國土地富庶,河流湖泊密布,盛產水產品和珍貴毛皮。這些敘述從蹶父選婿引起,以韓姞滿意作結,雖然敘述重點轉移,卻與上章緊緊鉤連,不顯突兀,收過渡自然之妙。
第六章敘述韓侯歸國,成為北方諸侯方伯,建韓城,施行政,統治百國,作王朝屏障,並貢獻朝廷,與首章冊命遙相呼應。
全詩的主題是頌揚韓侯,頌揚他接受王國重要政治使命,肩負作為王國屏障安定北方的重任,表現周王的優寵和倚重,公卿對他的尊慕和禮敬,詩中渲染的他的富貴榮華以及他的權威,都與他的政治地位密切聯係。沒有他的政治地位和作用,一切都無從談起。所以,這是一篇歌頌接受國家重任的大臣的頌歌。其中,餞宴、迎親的場景描寫,是詩中的插部,用以烘托主人公的高貴榮顯,並使全詩波瀾迭興,有張有弛,有明有暗,有莊有雅。相映成趣。
此詩頌美一個榮顯的諸侯,卻沒有溢美之辭,而隻是敘述事實,鋪陳事物,或正麵描述,或側麵烘托,落筆莊重大方,不涉諂諛,也不作空泛議論,這在頌詩中是特出的。
全詩六章,各章重點突出,但前後鉤連,結成一體;內容相對集中,而前後照應,首尾呼應,無割裂枝蔓之累,其結構亦可資借鑒。
此詩的語言風格也變化多姿。首章敘述周王冊命,其語言如《尚書》用語般典重古奧;第二章敘述周王賞賜,鋪陳華麗,以見恩寵之隆;第三章以下間用疊詞、口語,描寫有聲有色,寫得生動活潑。一詩之中,語言風格三易,即俗謂“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所以吳闓生《詩義會通》評論說:“雄峻奇偉,高華典麗,兼而有之,在三百篇中,亦為傑出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