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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 作者:張廷玉  

列傳·卷一百二十二

盧洪春(範俊董基王就學等)李懋檜李沂(周弘禴潘士藻)雒於仁馬經綸(林熙春林培)劉綱戴士衡曹學程(子正儒郭實)翁憲祥徐大相
盧洪春,字思仁,東陽人。父親盧仲佃,曾擔任廣西布政使。盧洪春考中萬曆五年(1577)進士,授職旌德知縣,提拔為禮部祠祭主事。

盧洪春,字思仁,東陽人。父仲佃,廣西布政使。洪春舉萬曆五年進士,授旌德知縣,擢禮部祠祭主事。十四年十月,帝久不視朝,洪春上疏曰:“陛下自九月望後,連日免朝,前日又詔頭眩體虛,暫罷朝講。時享太廟,遣官恭代,且雲‘非敢偷逸,恐弗成禮’。臣愚捧讀,驚惶欲涕。夫禮莫重於祭,而疾莫甚於虛。陛下春秋鼎盛,諸症皆非所宜有。不宜有而有之,上傷聖母之心,下駭臣民之聽,而又因以廢祖宗大典,臣不知陛下何以自安也。抑臣所聞,更有異者。先二十六日傳旨免朝,即聞人言籍籍,謂陛下試馬傷額,故引疾自諱。果如人言,則以一時馳騁之樂,而昧周身之防,其為患猶淺。倘如聖諭,則以目前衽席之娛,而忘保身之術,其為患更深。若乃為聖德之累,則均焉而已。且陛下毋謂身居九重,外廷莫知。天子起居,豈有寂然無聞於人者?然莫敢直言以導陛下,則將順之意多,而愛敬之心薄也。陛下平日遇頌諛必多喜,遇諫諍必多怒,一涉宮闈,嚴譴立至,孰肯觸諱,以蹈不測之禍哉?群臣如是,非主上福也。願陛下以宗社為重,毋務矯托以滋疑。力製此心,慎加防檢。勿以深宮燕閑有所恣縱,勿以左右近習有所假借,飭躬踐行,明示天下,以章律度,則天下萬世,將慕義無窮。較夫挾數用術,文過飾非,幾以聾瞽天下之耳目者,相去何如哉!”疏入,帝震怒。傳諭內閣百餘言,極明謹疾遣官之故。以洪春悖妄,命擬旨治罪。閣臣擬奪官,仍論救。帝不從,廷杖六十,斥為民。諸給事中申救,忤旨,切讓。諸禦史疏繼之,帝怒,奪俸有差。洪春遂廢於家,久之卒。光宗嗣位,贈太仆少卿。
萬曆十四年(1586)十月,皇帝長時間不上朝,盧洪春上疏說:“陛下從九月十五日以後接連免朝,前天又下詔說頭眩體虛,暫時罷免朝講。當時供奉太廟,派遣官員做代表,並且說‘並不是自己好逸偷懶,恐怕完不成禮節’。愚臣捧讀,驚恐惶惑幾欲涕下。那禮節沒有比祭祀更重要的,而疾病尤以體虛為甚。陛下正值壯年,各種症狀都是不應有的。不應有的卻有了,對上使聖母傷心,對下使臣民驚駭,而且還因此廢除祖宗大典,臣不知陛下怎麼還能夠心安理得。但臣聽到的還有比這更奇怪的。先前二十六日傳旨免朝,就聽到人言紛揚,說陛下試馬傷了額頭,所以稱病避諱。如果真像人言所說,那麼因圖一時馳騁的快樂,而忽視了安全措施,造成的災禍還算小的。倘若像聖諭所說,因目前床笫之歡,而忘記了保養身體的方法,造成的危害就更深了。並且陛下不要以為身居九重,外廷不知道。天子起居,難道有悄無聲息無人可知的麼。然而沒有人敢照直說出來指導陛下,由此造成迎送恭順的意圖多了,而愛戴敬仰的心態就薄了。陛下平日遇到頌揚阿諛一定非常高興,遇到諍言進諫一定十分惱怒,一旦涉及內宮情事,立刻招致嚴厲的譴責,誰還願意觸犯陛下的忌諱,去將那不測之禍招引上身呢。群臣都像這樣,並不是皇上的福氣啊。希望陛下以國家社稷為重,不要用虛假的托辭來滋長人們的疑惑。努力克製自己的情欲,謹慎加以防範檢查。不要在深宮宴享空閑時恣意放縱,不要在左右近侍麵前借口托辭,以身作則,親自執行,明告天下用規章製度約束自己,那麼天下萬世將世世代代仰恭您的道德行為,以至永遠。比那些濫用權術,文過飾非,蒙蔽天下人耳目的人,相去何以道裏計。”

禦史範俊嚐陳時政。帝方疾,見俊疏中“防人欲”語,斥之。主事董基以諫內操謫官。其後員外郎王就學因諫帝托疾不送梓宮,尋罷去。皆與洪春疏相類。
奏疏傳入,皇帝大怒,寫了一道百餘字的諭旨發給內閣,極力辯明得病派遣官員的原因。因盧洪春逆旨妄言,下命擬旨將他治罪。閣臣準備剝奪盧洪春的官職,仍有人議論挽救他。皇帝不聽,廷杖六十,貶斥為平民。各給事中說明情況營救他,違抗聖旨,受到嚴厲的譴責。各禦史跟著上疏說情,皇帝很惱火,將各人分別不同程度地剝奪俸祿。盧洪春因此被罷免回家,很久之後才去世。光宗皇帝即位,贈為太仆少卿。

範俊,字國士,高安人。萬曆五年進士。為義烏知縣,征授禦史。十二年正月,陳時政十事,語皆切至,而中言“人欲宜防,力以靡曼麹蘖為戒”。先是,慈寧宮災,給事中鄒元標疏陳六事,忤帝意。及帝遘微疾,大臣方問安,而俊疏適入。帝恚曰:“向未罪元標,致俊複爾,當重懲之。”申時行等擬鐫秩。帝猶怒,將各予杖。是夜大雷雨,明日朝門外水三尺餘。帝怒少霽,時行等亦力救,乃斥為民。明年,給事中張維新請推用譴謫諸臣,詔許量移,惟俊不敘。給事中孫世禎、禦史方萬山等言俊不宜獨遺,坐奪俸。自是屢薦不起,裏居數十年卒。天啟初,複官,贈光祿少卿。
李懋檜,字克蒼,安溪人。萬曆八年(1580)進士,授職六安知州,進入京城擔任刑部員外郎。

董基,字巢雄,掖縣人。萬曆八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十二年,帝集內豎三千人,授以戈甲,操於內廷。尚書張學顏諫,不納。基抗疏曰:“內廷清嚴地,無故聚三千之眾,輕以凶器嚐試,竊為陛下危之。陛下以為行幸山陵,有此三千人可無恐乎?不知此皆無當實用。設遇健卒勁騎,立見披靡,車駕不可恃以輕出也。夫此三千人安居美食,筋力柔靡,一旦使執銳衣堅,蒙寒犯暑,臣聞頃者竟日演練,中曷瀕死者數人,若輩未有不怨者。聚三千蓄怨之人於肘腋,危無逾此者。且自內操以來,賞賚已二萬金。長此不已,安有殫竭?有用之財,糜之無用之地,誠可惜也。”疏入,忤旨,命貶二秩,調邊方。九卿、給事、禦史交章論救,且請納基言,不聽。竟謫基萬全都司都事。明年,兵科給事中王致祥言:“祖宗法,非宿衛士不得持寸兵。今授群不逞利器,出入禁門,禍不細。”大學士申時行亦語司禮監曰:“此事係禁廷,諸人擐甲執戈,未明而入。設奸人竄其中,一旦緩急,外廷不得聞,宿衛不及備,此公等剝膚患也。”中官悚然,乘間力言。帝乃留致祥疏,即日罷之。會謫降官皆量移,基亦遷南京禮部主事,終南京大理卿。致祥,忻州人。隆慶五年進士。曆官右僉都禦史,巡撫順天。
萬曆十四年(1586)三月,皇帝擔心旱災,命令有關部門陳奏有關方略。李懋檜和部郎劉複初等人競相說出皇貴妃和恭妃冊封的事情,奏章在同一天上交。皇帝發怒了,想重重地處罰他們,但說這事的人還有增無減。閣臣請求皇帝下詔各官衙的建議隻限於自己職掌範圍內的事情,並且不能夠直接上交皇上,以此來安慰勸解皇帝。過了幾天,皇帝也息怒了,各疏都被扣留在宮中。而李懋檜的奏疏中又有保養聖體、節製內供、控製近侍、廣開言路、放糧賑災、慎用刑罰、加強檢舉、限製田製等七件事,也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實行。

王就學,字所敬,武進人。萬曆十四年進士。授戶部主事。三王並封議起,朝論大嘩。就學,王錫爵門人也,偕同年生錢允元往規之,為流涕。會庶吉士李騰芳投錫爵書,與就學語相類。錫爵悟,並封詔得寢。就學改禮部,進員外郎,尋調吏部。二十四年,孝安陳太後梓宮發引,帝嫡母也,當送門外,以有疾,遣官代行。吏部侍郎孫繼皋言之,帝怒,抵其疏於地。就學抗疏曰:“人子於親惟送死為大事。今乃靳一攀送,致聖孝不終。豈獨有乖古禮,即聖心豈能自安。於此而不用其情,烏乎用其情?於此而可忍,烏乎不可忍?恐難以宣諸詔諭,書諸簡冊,傳示天下萬世也。”疏奏,不省。逾二年,詔甄別吏部諸郎,斥就學為民。尋卒於家。
第二年,給事中邵庶在議論誠意伯劉世延時,指責提建議的各大臣。李懋檜上書說:“邵庶因為劉世延的條奏,就波及建議的人,想把他們全都趕盡殺絕。‘防人之口,甚於防川’,邵庶難道沒有聽說這句話嗎?當今天下百姓窮困,財源枯竭,到處都在發生饑荒,山西、陝西、河南,母子離別,滿路上都是因饑荒而倒斃的人,疾苦危急的情形,是鄭俠所不能描繪的,陛下既聽不到也看不見。近來雷擊中日壇,星星墜落的有如鬥大,上天已發生變異以示警告,京城皇宮之間,兒子殺父親,奴仆殺主人,世態人情竟如此乖張。邵庶以為四海之內已經無事可說了麼?在朝廷的臣子,擔任言官的隻有十分之二、三。言官不必都是智者,不擔任言官的不必都是愚人。且不說過去的事情,就像近年馮保、張居正勾結擾亂朝政,那些接連上疏挽留,歌功頌德,像陳三謨、曾士楚等人,都出自台諫之官,而請拿劍割衣袍、以廷杖貶斥而離職的,不是眾位臣僚就是新提拔的書生。如果真如邵庶所說,天子幸而無事還好,假若發生意想不到的變故,陛下如何能夠得知。邵庶還以為在朝廷禁止各部建議是好辦法,臣恭讀《大明律》,上麵說百工技藝之人,如果有可以說的事,可以直到皇帝麵前報告,如有阻攔的,斬無赦。《大明會典》和皇祖《臥碑》也多次說到此事。百工技藝之人,有建議尚且不敢阻攔,況且各司百官呢?邵庶的建言一旦得以確立,誌士就會消失,建議就會逐漸被阻塞,皇上聽不到自己的過失,臣子不能夠表達忠誠,國家的禍害一定會從邵庶開始。陛下一定要加強百官越權的禁令,不如嚴格言官失職的處罰。當說不說,判他負君誤國的罪行。輕則記大過,重則剝奪官職。科道官的升遷,全看奏章的多少得失為準,那麼言官無不直言,庶官無事可言,用不著禁止官員超越職權,天下太平自然會到來。”

繼皋抗疏未幾,給事中劉道亨劾文選員外郎蔡夢麟紊銓政,並及繼皋。乞罷,不報。及三殿災,大臣自陳,皆慰留,獨繼皋致仕去。卒,贈禮部尚書。繼皋,字以德,無錫人。萬曆二年進士第一。
皇帝斥責他沽名釣譽,下令貶官一級。科道聯合挽救,皇帝不答應。邵庶聯合同好胡時麟、梅國樓、郭顯忠又輪流上疏彈劾他,於是又降了李懋檜一級官,降為湖廣按察司經曆。擔任禮部主事,因父母喪禮回家,多次被推薦得不到起用,在家裏過了二十年,才由原官職被起用。提升為南京兵部郎中。天啟初年,死在太仆少卿任上。

李懋檜,字克蒼,安溪人。萬曆八年進士。除六安知州,入為刑部員外郎。十四年三月,帝方憂旱,命所司條上便宜。懋檜及部郎劉複初等爭言皇貴妃及恭妃冊封事,章一日並上。帝怒,欲加重譴,言者猶不已。閣臣請帝詔諸曹建言止及所司職掌,且不得專達,以慰解帝意。居數日,帝亦霽威,諸疏皆留中。而懋檜疏又有保聖躬、節內供、禦近習、開言路、議蠲振、慎刑罰、重舉刺、限田製七事,亦寢不行。
李沂,字景魯,湖北嘉魚人。萬曆十四年(1586)進士,改庶吉士。十六年冬天,授職吏科給事中。宦官張鯨掌管東廠,橫行無忌。禦史何出光彈劾張鯨的八條死罪,並且涉及他的同黨錦衣都督劉守有、序班邢尚智。邢尚智被處死,劉守有除名,張鯨受到嚴厲譴責,但仍擔任原官職。禦史馬象乾又彈劾張鯨,極力抨擊執政者,皇帝將馬象乾下獄。大學士申時行等人極力營救他,並且駁回了皇帝的禦批,沒有答複。許國、王錫爵又各自申訴營救,這才停止了以前的命令,而張鯨竟然沒有受到處罰。外麵議論,以為張鯨用金銀財寶獻給皇帝得以免罪。

明年,給事中邵庶因論誠意伯劉世延,刺及建言諸臣。懋檜上言:“庶因世延條奏,波及言者,欲概絕之。‘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庶豈不聞斯語哉?今天下民窮財殫,所在饑饉,山、陝、河南,婦子仳離,僵仆滿道,疾苦危急之狀,蓋有鄭俠所不能圖者,陛下不得聞且見也。邇者雷擊日壇,星墜如鬥,天變示儆於上;畿輦之間,子殺父,仆殺主,人情乖離於下。庶以為海內盡無可言已乎?夫在廷之臣,其為言官者十僅二三。言官不必皆智,不為言官者不必皆愚。無論往事,即如邇歲馮保、張居正交通亂政,其連章保留,頌功詡德,若陳三謨、曾士楚者,並出台垣,而請劍引裾杖謫以去者,非庶僚則新進書生也。果若庶言,天下幸無事則可,脫有不虞之變,陛下何從而知?庶複以堂上官禁止司屬為得計,伏睹《大明律》,百工技藝之人,若有可言之事,直至禦前奏聞,但有阻遏者斬。《大明會典》及皇祖《臥碑》亦屢言之。百工技藝之人,有言尚不敢阻,況諸司百執事乎?庶言一出,誌士解體,善言日壅,主上不得聞其過,群下無所獻其忠,禍天下必自庶始。陛下必欲重百官越職之禁,不若嚴言官失職之罰。當言不言,坐以負君誤國之罪。輕則記過,重則褫官。科道當遷,一視其章奏多寡得失為殿最,則言官無不直言,庶官無事可言,出位之禁無庸,太平之效自致矣。”
李沂拜官剛一個月,上疏說:“陛下往年降罪馮保,近日驅逐宋坤,張鯨的罪惡百倍於馮保而萬倍於宋坤,為什麼唯獨眷念他而不忍將他趕走呢?如果說他侍奉多年,那麼敗壞法紀也有多年;說他痛加省改,還可以任用,那麼,我沒有聽說可以馴服虎狼使它們保衛門戶的。流傳張鯨大量奉獻金銀財寶,多方麵求請乞援,陛下猶豫不忍決斷。中外臣民剛開始還不肯相信,以為陛下富有四海,難道還愛他的金銀財寶;威如雷霆,難道肯順從他的乞求。等看到皇上傳旨準許張鯨供任原職時,外麵議論紛紛揚揚,這才相信先前的傳言是真的。對皇上聖德的損害,難道還小嗎?而且張鯨的奸謀既然得逞,而國家的禍害也將由此開始了,這是臣所最擔心害怕的。”

帝責其沽名,命貶一秩。科道合救,不允。庶偕同列胡時麟、梅國樓、郭顯忠複交章論劾,乃再降一秩,為湖廣按察司經曆。曆禮部主事,以憂歸,屢薦不起。家居二十年,始起故官。進南京兵部郎中。天啟初,終太仆少卿。
這天,給事中唐堯欽也上疏進諫。皇帝隻拿著李沂的奏疏,很是惱火,認為李沂想為馮保、張居正報仇,立刻將他下獄嚴加拷問。申時行等人請求皇上寬恕,皇上不聽。官司報上來,下詔廷杖六十,貶斥為平民。皇帝禦批到達內閣,申時行等人想留住禦批,太監不同意,將它拿走了。皇帝特別派遣司禮張誠出來監督廷杖。申時行等人上疏,全都到會極門等候。皇帝說:“李沂放著貪官不提,卻唯獨說朕貪,誣蔑誹謗君王,罪行不能夠寬恕。”結果還是廷杖了他。太常卿李尚智、給事中薛三才等人上書為他辯護、營救他,都沒有回報。許國、王錫爵因為建議得不到實行,引罪請求回家。王錫爵說:“廷杖不是正刑,祖宗即使偶爾實施,也沒有將詔獄、廷杖一起加在一個人身上的。按過去的慣例,隻有盜賊大逆不道才下旨拷問,現在怎能夠把這種處罰加在一個言官身上呢?”皇帝下詔勸慰挽留王錫爵,最終沒有采納他的建議。

李沂,字景魯,嘉魚人。萬曆十四年進士。改庶吉士。十六年冬,授吏科給事中。中官張鯨掌東廠,橫肆無憚。禦史何出光劾鯨死罪八,並及其黨錦衣都督劉守有、序班邢尚智。尚智論死,守有除名,鯨被切讓,而任職如故。禦史馬象乾複劾鯨,詆執政甚力,帝下象乾詔獄。大學士申時行等力救,且封還禦批,不報。許國、王錫爵複各申救,乃寢前命,而鯨竟不罪。外議謂鯨以金寶獻帝獲免。沂拜官甫一月,上疏曰:“陛下往年罪馮保,近日逐宋坤,鯨惡百保而萬坤,奈何獨濡忍不去?若謂其侍奉多年,則壞法亦多年;謂痛加省改,猶足供事,則未聞可馴虎狼使守門戶也。流傳鯨廣獻金寶,多方請乞,陛下猶豫,未忍斷決。中外臣民,初未肯信,以為陛下富有四海,豈愛金寶;威如雷霆,豈徇請乞。及見明旨許鯨策勵供事,外議藉藉,遂謂為真。虧損聖德,夫豈淺甚!且鯨奸謀既遂,而國家之禍將從此始,臣所大懼也。”是日,給事中唐堯欽亦具疏諫。帝獨手沂疏,震怒,謂沂欲為馮保、張居正報仇,立下詔獄嚴鞫。時行等乞宥,不從。讞上,詔廷杖六十,斥為民。禦批至閣,時行等欲留禦批,中使不可,持去。帝特遣司禮張誠出監杖。時行等上疏,俱詣會極門候進止。帝言:“沂置貪吏不言,而獨謂朕貪,謗誣君父,罪不可宥。”竟杖之。太常卿李尚智、給事中薛三才等抗章論救,俱不報。國、錫爵以言不見用,引罪乞歸。錫爵言:“廷杖非正刑,祖宗雖間一行之,亦未有詔獄、廷杖並加於一人者。故事,惟資賊大逆則有打問之旨,今豈可加之言官。”帝優詔慰留錫爵,卒不聽其言。
當初,馮保有罪,實際上是張鯨幹的,所以皇帝要這樣說。還有人以為張鯨的罪行沒有馮保的大。張誠執掌司禮,一向感激馮保,授意言者揭發他,事情隱密不能明白。當時,周弘礻侖、潘士藻都因為冒犯了張鯨而獲罪,而以李沂的遭遇最為慘烈。在家居住十八年,沒有征召,最後死在家中。光宗即位,贈光祿少卿。

初,馮保獲罪,實鯨為之,故帝雲然。或謂鯨罪不至如保。張誠掌司禮,素德保,授意言者發之,事秘莫能明也。其時,周弘禴、潘士藻皆以忤鯨得罪,而沂禍為烈。家居十八年,未召而卒。光宗嗣位,贈光祿少卿。
馬經綸,字主一,順天通州人。萬曆十七年(1589)進士,授職肥城知縣,入京擔任禦史。

弘禴,字元孚,麻城人。倜儻負奇,好射獵。舉萬曆二年進士,授戶部主事。降無為州同知,遷順天通判。十三年春,上疏指斥朝貴,言:“兵部尚書張學顏被論屢矣。陛下以學顏故,逐一給事中、三禦史,此人心所共憤也。學顏結張鯨為兄弟,言官指論學顏而不敢及鯨,畏其勢耳。若李植之論馮保,似乎忠讜矣,實張宏門客樂新聲為謀主。其巡按順天,納娼為小妻,猖狂幹紀,則恃宏為內援也。鯨、宏既竊陛下權,而植又竊司禮勢,此公論所不容。《祖訓》,大小官許至禦前言事。今吏科都給事中齊世臣乃請禁部曹建言。曩居正竊權,台省群頌功德,而首發其奸者,顧在艾穆、沈思孝,部曹言事果何負於國哉?居正惡員外郎管誌道之建白也,禦史龔懋賢因誣以老疾;惡主事趙世卿之條奏也,尚書王國光遂錮以王官。論者切齒,為其附權奸而棄直言,長壅蔽之禍也。今學顏、植交附鯨、宏,鯨敢竊柄,世臣豈不聞?已不敢言,奈何反欲人不言乎?前此長吏垣者周邦傑、秦耀。當居正時,耀則甘心獵犬,邦傑則比跡寒蟬。今耀官太常,邦傑官太仆矣,諫職無補,坐陟京卿,尚謂台省足恃乎?而乃禁諸臣言事也。夫逐一人之言者其罪小,禁諸臣之言者其罪大。往者嚴嵩及居正猶不敢明立此禁,何世臣無忌憚一至此哉!乞放學顏、植歸裏,出耀、邦傑於外,屏張鯨使閑居,而奪世臣諫職,嚴敕司禮張誠等止掌內府禮儀,毋幹政事,天下幸甚。”帝怒,謫代州判官,再遷南京兵部主事。
萬曆二十三年(1595)冬天,兵部考選軍政。皇帝說隻有副千戶的,不宜擅自戴四品官職。指責部臣徇私,兵科不檢舉揭發。降武選郎韓範、都給事中吳文梓雜職。降員外郎曾偉芳,主事江中信、程僖、陳楚產,給事中劉仕瞻三級官階,調往邊遠地區。由於禦史區大倫、俞價、強思,給事中張同德議論事情常常違背聖旨,也降了三級官。而五城禦史夏之臣、朱鳳翔、塗喬遷、時偕行、楊述中抄沒宦官客用之家,不稱皇上旨意,一起貶為邊遠地區的典史。又因為客用的資財藏在崇信伯費甲金的家裏,刑部拷問卻無實據,發配郎中徐維濂到外地。一時之間,嚴旨頻繁下達,並且得不到千戶的主名,滿朝廷臣都很震動害怕。這時東廠太監張誠失去皇帝的寵幸。張誠的家奴錦衣副千戶霍文炳應當提升指揮僉事,部臣先已奏請,而皇帝卻想找機會怪罪言官,於是用這事作為罪狀。不久又移怒於兩京的科道,認為他們故意保持沉默,下命掌印官將他們全都貶降三級。於是給事中耿隨龍、鄒廷彥、黎道昭、孫羽侯、黃運泰、毛一公,禦史李宗延、顧際明、袁可立、綦才、吳禮嘉、王有功、李固本,南京給事中伍文煥、費必興、盧大中,禦史柳佐、聶應科、李文熙等十九人全都調任外地,留在兩京的全都停發一年的薪俸。又下令吏部列上官職名稱,再次罷免禦史馮從吾、薛繼茂、王慎德、姚三讓四個人。大學士趙誌皋、陳於陛、沈一貫及九卿各自上疏爭論,尚書石星請求辭職來安慰各臣,皇帝都不采納。陳於陛又特別上疏申救。皇帝發怒了,命令降各人為雜職,全都調往邊地。尚書孫丕揚等人以為詔旨轉嚴,再次上疏乞求寬恕。皇帝更加忿怒,全都剝奪官職貶為平民。馬經綸十分氣憤,上疏說:

十七年,帝始倦勤,章奏多留中不下。弘禴疏諫,且請早建皇儲,不報。尋召為尚寶丞。明年冬,命監察禦史閱視寧夏邊務。巡撫僉都禦史梁問孟、巡茶禦史鍾化民,取官帑銀交際,弘禴疏發之。詔褫問孟職,調化民於外。河東有秦、漢二壩,弘禴請以石為之,浚渠北達鴛鴦諸湖,大興水利。還朝,以將材薦哱承恩、土文秀、哱雲。明年,承恩等反,坐謫澄海典史。投劾歸,卒於家。天啟初,以嚐請建儲,贈太仆少卿。
“近來多次接到嚴旨,排斥驅逐南北的言官。臣幸蒙皇恩,罰俸祿供職,今天是臣諍言進諫的時候了。陛下數年以來,深居簡出清靜無為。君臣之間隔絕,朝廷內外都有隱憂。所依靠的言路各臣,公開為國家裁辨邪正,指斥奸雄。雖然廟堂處分,未必能夠協調輿論,而縉紳的公議,頗足以維持世風,這是高廟神靈實際明察而加以保佑的。作為耳目的台省它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陛下為什麼要在一時之間閉塞自己的耳目呢?

潘士藻,字去華,婺源人。萬曆十一年進士。授溫州推官。擢禦史,巡視北城。慈寧宮近侍侯進忠、牛承忠私出禁城,狎婦女。邏者執之,為所毆,訴於士藻。私牒司禮監治之。帝恚曰:“東廠何事?乃自外庭發。”杖兩閹,斃其一。鯨方掌東廠,怒。會火災修省,士藻言:“今天下之患,莫大於君臣之意不通。宜仿祖製,及近時平台暖閣召對故事,麵議所當施罷。撤大工以俟豐歲,蠲織造、燒造以昭儉德,免金花額外征以佐軍食。且時召講讀諸臣,問以經史。對賢人君子之時多,自能以敬易肆,以義奪欲。修省之實,無過於此。”鯨乃激帝怒,謫廣東布政司照磨。科道交章論救,不聽。尋擢南京吏部主事。再遷尚寶卿,卒官。
因為兵部考察的緣故,從而怪罪兵科是對的。卻因此而蔓延到其他給事中,又波及牽連到各禦史。離職的不明白應負什麼罪責,留任的不明白被原諒的因由。雖然聖意深微,不能輕易理解,而道聽途說的傳聞,又嘖有煩言。陛下近年來討厭苦惱言官,動輒加上瀆職騷擾的罪名,現在忽然改變策略,用閉口不言來怪罪他們。

雒於仁,字少涇,涇陽人。父遵,吏科都給事中。神宗初即位,馮保竊權。帝禦殿,保輒侍側。遵言:“保一侍從之仆,乃敢立天子寶座,文武群工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衝,無禮至此!”遵乃大學士高拱門生。保疑遵受拱指,遂謀逐拱。遵疏留中。尋劾兵部尚書譚綸,因薦海瑞。吏部尚書楊博稱綸才,詆瑞迂滯,疏遂寢。頃之,綸陪祀日壇,咳不止。禦史景嵩、韓必顯劾綸衰病。居正素善綸,而馮保欲緣是為遵罪,因傳旨詰嵩、必顯欲用何人代綸,令會遵推舉,遵等惶懼不敢承。俱貶三秩,調外。遵得浙江布政司照磨。保敗,屢遷光祿卿。改右僉都禦史,巡撫四川。罷歸,卒。
以不發表言論來怪罪言官,言官還有什麼話可說。臣暗中觀察陛下加給言官的罪責,比起言官的罪過來,還算小的。言官今日閉口不語,有五大罪過。陛下不郊祭上天已有多年了,言官卻不曾援引典故上殿直言進諫,這是讓陛下處於不敬天的境地,罪過之一。陛下不祭祀祖先已有多年了,言官卻不曾用至誠的態度,及時直言進諫,這是讓陛下不敬祖,罪過之二。陛下不親臨朝政,停止朝講,言官說了卻不能堅持到底,這是讓陛下不能像祖宗那樣勤政,罪過之三。陛下不能堅決遠離奸邪的人,不能堅定地任用賢能的人,言官說了卻不能堅持讓陛下做到,這是讓陛下不能像祖宗那樣任用賢能,罪過之四。陛下喜好錢財成癖,對下屬缺乏恩惠,近宮之內,積怨待變,言官都很擔心,卻終於沒有能夠冒犯陛下,勸阻陛下,這是讓陛下甘願拋棄執政的初衷,而不能善始善終。罪過之五。言官有這等大罪,陛下肯奮然勵精圖治而用這五大罪過怪罪他們,豈不是很恰當的嗎!為什麼要責怪他們緘口不語,不用此而用彼呢?

於仁舉萬曆十一年進士。曆知肥鄉、清豐二縣,有惠政。十七年,入為大理寺評事。疏獻四箴以諫。其略曰:
“近來廷臣輪番上疏辯論營救,陛下不但不肯恢複他們的職位,還將他們落職為民。各位官員本來來自平民,現在讓他們回複為平民,又有什麼遺憾呢?臣隻是擔心朝廷的舉措不能停止,大臣的忠誠不可違背。陛下不聽內閣奏疏的挽救,改降級為赴任雜職,那麼輔臣還有什麼臉麵?這是自己疏遠自己的心腹啊。陛下不聽各部的奏疏營救,改任雜職者為平民,那麼九卿又有什麼臉麵?這是自己傷害自己的股肱啊!君臣本為一體,元首雖然重要,也要依靠股肱心腹耳目的幫助,現在卻自塞耳目、自離心腹、自傷股肱,陛下將和誰一起共同治理天下的事情?

臣備官歲餘,僅朝見陛下者三。此外惟聞聖體違和,一切傳免。郊祀廟享遣官代行,政事不親,講筵久輟。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之者有由也。臣聞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誌,尚氣則戕生。陛下八珍在禦,觴酌是耽,卜晝不足,繼以長夜。此其病在嗜酒也。寵“十俊”以啟幸門,溺鄭妃,靡言不聽。忠謀擯斥,儲位久虛。此其病在戀色也。傳索帑金,括取幣帛。甚且掠問宦官,有獻則已,無則譴怒。李沂之瘡痍未平,而張鯨之貲賄複入。此其病在貪財也。今日榜宮女,明日抶中官,罪狀未明,立斃杖下。又宿怨藏怒於直臣,如範俊、薑應麟、孫如法輩,皆一詘不申,賜環無日。此其病在尚氣也。四者之病,膠繞身心,豈藥石所可治?今陛下春秋鼎盛,猶經年不朝,過此以往,更當何如?
“君主受命於天,跟臣子受命於君,道理是一樣的。言官本沒有大罪,陛下一旦震怒,就定他們失職罪,沒有一個人敢違抗命令。既然大失人心,一定違背了上天的旨意。萬一上天震怒,因陛下不郊天不祭祖、不上朝不朝講、不惜賢才、不看輕錢財,追究陛下失人君之職,而赫然降下非同尋常的災難,不知道陛下那時還能否違抗天命麼?臣子不能違抗君主,君主不能違抗上天,這道理十分明白,陛下難道不思為國家社稷打算嗎?”

孟軻有取於法家拂士,今鄒元標其人也。陛下棄而置之,臣有以得其故矣。元標入朝,必首言聖躬,次及左右。是以明知其賢,忌而弗用。獨不思直臣不利於陛下,不便於左右,深有利於宗社哉!陛下之溺此四者,不曰操生殺之權,人畏之而不敢言,則曰居邃密之地,人莫知而不能言。不知鼓鍾於宮,聲聞於外,幽獨之中,指視所集。且保祿全軀之士可以威權懼之,若懷忠守義者,即鼎鋸何避焉!臣今敢以四箴獻。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誅臣身,臣雖死猶生也。惟陛下垂察。
皇帝大怒,也將他貶官三級,派往外地。

酒箴曰:耽彼麹蘖,昕夕不輟。心誌內懵,威儀外缺。神禹疏狄,夏治興隆。進藥陛下,醲醑勿崇。
馬經綸被貶之後,工科都給事中海陽林熙春等人上疏說:“陛下氣憤言官緘默,排斥驅逐三十餘人,臣等不勝驚恐。現在禦史馬經綸慷慨陳言,臣等竊以為陛下一定會對他溫旨褒獎,沒想到也跟著被貶斥。這是因為提建議有罪呢,還是因為不提建議有罪呢?臣等不能理解。先前怪罪的,既然是由於不說的緣故,當今所怪罪的,又因為敢說的緣故,這真是叫臣等無所適從啊!陛下若真以不進言為失職,則臣等不難進憂危的苦詞;若以直言為逆旨,則臣等不難仿效暗中保持緘默的成習。隻怕朝廷之上,全都阿諛奉承以討陛下的歡心,這不是君主的福氣啊。臣等富貴榮辱的心念難道與常人不同?然而臣等寧願直言進諫而不願阿諛奉承,隻不過是沐浴了二百餘年來大明的養士之恩,不辜負君父,並且不辜負此生罷了。陛下為什麼要深惡痛絕,如此折辱臣等啊?”皇帝更加惱怒,貶林熙春為茶鹽判官,加倍貶斥馬經綸為典史。林熙春於是稱病離職。這一天,禦史定興鹿久征等人也上疏,請求與各臣同罪,被貶為澤州判官。二疏列有數十人的名字,全部都剝奪俸祿。

色箴曰:豔彼妖姬,寢興在側。啟寵納侮,爭妍誤國。成湯不邇,享有遐壽。進藥陛下,內嬖勿厚。
不久,南京禦史東莞林培上疏陳述時政。皇帝追怒馬經綸,竟將他貶為平民。回家鄉之後,閉門隱居達十年之久。馬經綸死後,他的門人私下諡號為聞道先生。

財箴曰:“競彼鏐鐐,錙銖必盡。公帑稱盈,私家懸罄。武散鹿台,八百歸心。隋煬剝利,天命難諶。進藥陛下,貨賄勿侵。
天啟初年,恢複馬經綸的官銜,贈為太仆少卿。

氣箴曰: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盩公平。虞舜溫恭,和以致祥。秦皇暴戾,群怨孔彰。進藥陛下,舊怨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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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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