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李賈白
武平一,名甄,以字行,潁川郡王載德子也。博學,通《春秋》,工文辭。武後時,畏禍不敢與事,隱嵩山修浮圖法,屢詔不應。中宗複位,平一居母喪,迫召為起居舍人,丐終製,不見聽。景龍二年,兼修文館直學士。時天子暗柔不君,韋後蒸亂,外戚盛。平一重斥語,即自請抑母黨,上言:“去歲熒惑入羽林,太白再經天,太陽虧,月犯大角。臣聞災不妄生,上見下應,信如景響。《詩》曰:‘唯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陛下天性孝愛,戚屬外家,恩洽澤濡。臣一宗,階三等,家數侯,硃輪華轂,過許、史、梁、鄧遠甚。恩崇者議積,位厚者釁速,故月滿必虧,日中則移,時不再來,榮難久藉。昔永淳之後,王室多難,先聖從權,故臣家以宗子竊祿疏封。今上聖複辟,宜退守園廬,乃再假光寵,爵封如初,高班厚位,遂超涯極。故陰氣僭陽,河、洛泛溢。昔王族驕盈,梅福上書;竇氏專縱,丁鴻進諫。且後妃之家,恩過寵深,一朝覆沒,遂無噍類。願思仰損之宜、長遠之策,推遠時權,以全親親。”帝慰勉,不許。遷考功員外郎。
於時,太平、安樂公主各立黨相拫毀,親貴離鬩,帝患之,欲令敦和,以訪平一。因上書曰:“病之在四體者,跡分而易逐,居心腹者,候遽而難治。刑政乖舛,四支疾也;親權猜間,心腹患也。《書》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詩》曰:‘協比其鄰,婚姻孔雲。’是知親族以輯睦為義也。自頃權貴猜防,外和內離,怨結姻婭,疑生骨肉。邀榮之徒,詭獻忠款;膏脣之伍,苟輸讒計。脅肩邸第之中,噤頤媼宦之側。故過從絕,猜嫌構,親愛乖,黨與生。積霜成冰,禍不可既。願悉召近親貴人,會宴內殿,告以輯睦,申以恩勤,’斥奸人,塞讒路。若猶未已,則舍近圖遠,抑慈示嚴,惟陛下之命。”帝美其忠切,卒不用。
初,崔日用自言明《左氏春秋》諸侯官族。它日,學士大集,日用折平一曰:“君文章固耐久,若言經,則敗績矣。”時崔湜、張說素知平一該習,勸令酬詰,平一乃請所疑。日用曰:“魯三桓,鄭七穆,奈何?”答曰:“慶父、叔牙、季友,桓三子也。孟孫至彘凡九世,叔孫舒、季孫肥凡八世。鄭穆公十一子,子然及二子子孔三族亡,子羽不為卿,故稱七穆,子罕、子駟、子良、子國、子遊、子印、子豐也。”一坐驚服。平一問日用曰:“公言齊桓公、楚莊王時,諸侯屬齊若楚凡幾?平公、靈王時,諸侯屬晉、楚凡幾?晉六卿,齊、楚執政幾何人?”日用謝曰:“吾不知,君能知乎?”平一條舉始末,無留語。日用曰:“吾請北麵。”闔坐大笑。
後宴兩儀殿,帝命後兄光祿少卿嬰監酒,嬰滑稽敏給,詔學士嘲之,嬰能抗數人。酒酣,胡人襪子、何懿等唱“合生”,歌言淺穢,因倨肆,欲奪司農少卿宋廷瑜賜魚。平一上書諫曰:“樂,天之和,禮,地之序;禮配地,樂應天。故音動於心,聲形於物,因心哀樂,感物應變。樂正則風化正,樂邪則政教邪,先王所以達廢興也。伏見胡樂施於聲律,本備四夷之數,比來日益流宕,異曲新聲,哀思淫溺。始自王公,稍及閭巷,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質,詠歌蹈舞,號曰‘合生’。昔齊衰,有《行伴侶》,陳滅,有《玉樹後庭花》,趨數驚驁僻,皆亡國之音。夫禮慊而不進即銷,樂流而不反則放。臣願屏流僻,崇肅雍,凡胡樂,備四夷外,一皆罷遣。況兩儀、承慶殿者,陛下受朝聽訟之所,比大饗群臣,不容以倡優媟狎虧汙邦典。若聽政之暇,苟玩耳目,自當奏之後廷可也。”不納。
玄宗立,貶蘇州參軍,徙金壇令。平一見寵中宗,時雖宴豫,嚐因詩頌規誡,然不能卓然自引去,故被謫。既謫而名不衰。開元末,卒。孫元衡、儒衡別傳。
李乂,字尚真,趙州房子人。少孤。年十二,工屬文,中書令薛元超曰:“是子且有海內名。”第進士、茂才異等,累調萬年尉。長安三年,詔雍州長史薛季昶選部吏才中禦史者,季昶以乂聞,擢監察禦史。劾奏無避。景龍初,葉靜能怙勢,乂條其奸,中宗不納。遷中書舍人、修文館學士。帝遣使江南,發在所庫貲以贖生,乂上疏以為:“江南魚鱉之利,衣食所資。江湖之生無既,而府庫之財有限,與其拯物,不如憂民。且鬻生之徒惟利所視,錢刀日至,網罟歲廣,施之一朝,營之百倍。若回所贖之貲,減方困之徭,其澤鄉矣。
韋氏之變,詔令嚴促,多乂草定。進吏部侍郎,仍知製誥。與宋璟等同典選事,請謁不行,時人語曰:“李下無蹊徑。”改黃門侍郎,封中山郡公。製敕不便,輒駁正。貴幸有求官者,睿宗曰:“朕非有靳,顧李乂不可耳!”諫罷金仙、玉真二觀,帝雖不從,優容之。太平公主幹政,欲引乂自附,乂深自拒絕。
開元初,姚崇為紫微令,薦為侍郎,外托引重,實去其糾駁權,畏乂明切也。未幾,除刑部尚書。卒,年六十八,贈黃門監,諡曰貞。遺令薄葬,毋還鄉裏。
乂沉正方雅,識治體,時稱有宰相器。葬日,蘇頲、畢構、馬懷素往祖之,哭曰:“非公為慟而誰慟歟!”乂事兄尚一、尚貞孝謹甚,又俱以文章自名,弟兄同為一集,號《李氏花萼集》,乂所著甚多。尚一終清源尉,尚貞博州刺史。
賈曾,河南洛陽人。父言忠,貌魁梧,事母以孝聞,補萬年主薄。護役蓬萊宮,或短其苛,高宗廷詰,辯列詳諦,帝異之,擢監察禦史。方事遼東,奉使稟軍餉,還,奏上山川道裏,並陳高麗可破狀。帝問:“諸將材否?”對曰:“李勍舊臣,陛下所自悉。龐同善雖非鬥將,而持軍嚴。薛仁貴票勇冠軍,高偘忠果而府,契苾何力性沈毅,雖忌前,有統禦才。然夙夜小心,忘身憂國,莫逮於勣者。”帝然所許,眾亦以為知言。累轉吏部員外郎。李敬玄兼尚書,言忠尚氣,及主選,不能下,貶邵州司馬。失武懿宗意,下獄幾死,左除建州司戶參軍,卒。
曾少有名,景雲中,為吏部員外郎。玄宗為太子,遴選宮僚,以曾為舍人。太子數遣使采女樂,就率更寺肄習,曾諫曰:“作樂崇德,以和人神。《韶》、《夏》有容,《鹹》、《英》有節,而女樂不與其間。昔魯用孔子幾霸,戎有由餘而強,齊、秦遺以女樂,故孔子行,由餘出奔。良以冶容哇咬,蠱心喪誌,聖賢疾之最甚。殿下渴賢之美未彰,好伎之聲先聞,非所以追啟誦、嗣堯舜之烈也。餘閑宴私,後廷伎樂,古亦有之,猶當秘隱,不以示人,況閱之所司,明示群臣哉!願下令屏倡優女子,諸使者采召,一切罷止。”太子手令嘉答。
俄擢中書舍人,以父嫌名不拜,徙諫議大夫,知製誥。天子親郊,有司議不設皇地祗位,曾請合享天地如古製並從祀等坐。睿宗詔宰相禮官議,皆如曾請。開元初,複拜中書舍人,曾固辭。議者謂中書乃曹司,非官稱,嫌名在禮不諱,乃就職。與蘇晉同掌製誥,皆以文辭稱,時號“蘇賈”。後坐事貶洋州刺史。曆虔、鄭等州刺史,遷禮部侍郎,卒。子至。
至字幼鄰,擢明經第,解褐單父尉。從玄宗幸蜀,拜起居舍人,知製誥。帝傳位,至當譔冊,既進稿,帝曰:“昔先天誥命,乃父為之辭,今茲命冊,又爾為之,兩朝盛典,出卿家父子手,可謂繼美矣。”至頓首,鳴咽流涕。曆中書舍人。
至德中,將軍王去榮殺富平令杜徽,肅宗新得陝,且惜去榮材,詔貸死,以流人使自效。至諫曰:“聖人誅亂,必先示法令,崇禮義。漢始入關,約法三章,殺人者死,不易之法也。按將軍去榮以朔方偏裨提數千士,不能整行列,挾私怨殺縣令,有犯上之逆。或曰去榮善守,陝新下,非去榮不可守,臣謂不然。李光弼守太原,程千裏守上黨,許叔冀守靈昌,魯炅守南陽,賈賁守雍丘,張巡守睢陽,初無去榮,未聞賊能下也。以一能而免死,彼弧矢絕倫、劍術無前者,恃能犯上,何以止之!若舍去榮,誅將來,是法不一而招罪人也。惜一去榮,殺十去榮之材,其傷蓋多。彼逆亂之人,有逆於此而順於彼乎?亂富平而治於陝乎?悖縣令,能不悖於君乎?律令者,太宗之律令,陛下不可以一士小材,廢祖宗大法。”帝詔群臣議,太子太師韋見素、文部郎中崔器等皆以為:“法者,天地大典,王者不敢專也。帝王不擅殺,而小人得擅殺者,是權過人主。開元以前,無敢專殺,尊朝廷也;今有之,是弱國家也。太宗定天下,陛下複鴻業,則去榮非至德罪人,乃貞觀罪人也。其罪祖宗所不赦,陛下可易之耶?”詔可。
蒲州刺史以河東瀕賊,徹傅城廬舍五千室,不使賊得保聚,民大擾。詔遣至慰安,官助營完,蒲人乃安。坐小法,貶嶽州司馬。
寶應初,召複故官,遷尚書左丞。楊綰建請依古製,縣令舉孝廉於刺史,刺史升天子禮部。詔有司參議,多是綰言。至議以為:“自晉後,衣冠遷徙,人多僑處,因緣官族,所在占籍。今鄉舉取人未盡,請廣學校,增國子博士員,十道大州得置大學館,詔博士領之,召置生徒。使保桑梓者,鄉裏舉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議者更附至議。轉禮部侍郎,待製集賢院。
大曆初,徙兵部。累封信都縣伯,進京兆尹。七年,以右散騎常侍卒,年五十五,贈禮部尚書,諡曰文。
白居易,字樂天,其先蓋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建,有功於時,賜田韓城,子孫家焉。又徙下邽。父季庚,為彭城令,李正己之叛,說刺史李洧自歸,累擢襄州別駕。
居易敏悟絕人,工文章。未冠,謁顧況。況,吳人,恃才少所推可,見其文,自失曰:“吾謂斯文遂絕,今複得子矣!”貞元中,擢進士、拔萃皆中,補校書郎。元和元年,對製策乙等,調盩厔尉,為集賢校理,月中,召入翰林為學士。遷左拾遺。
四年,天子以旱甚,下詔有所蠲貸,振除災沴。居易見詔節未詳,即建言乞盡免江淮兩賦,以救流瘠,且多出宮人。憲宗頗采納。是時,於頔入朝,悉以歌舞人內禁中,或言普寧公主取以獻,皆頔嬖愛。居易以為不如歸之,無令頔得歸曲天子。李師道上私錢六百萬,為魏徵孫贖故第,居易言:“徵任宰相,太宗用殿材成其正寢,後嗣不能守,陛下猶宜以賢者子孫贖而賜之。師道人臣,不宜掠美。”帝從之。河東王鍔將加平章事,居易以為:“宰相天下具瞻,非有重望顯功不可任。按鍔誅求百計,不恤雕瘵,所得財號為‘羨餘’以獻。今若假以名器,四方聞之,皆謂陛下得所獻,與宰相。諸節度私計曰:‘誰不如鍔?’爭裒割生人以求所欲。與之則綱紀大壞,不與則有厚薄,事一失不可複追。”是時,孫以禁衛勞,擢鳳翔節度使。張奉國定徐州,平李有功,遷金吾將軍。居易為帝言:“宜罷,進奉國,以竦天下忠臣心。”度支有囚係閺鄉獄,更三赦不得原。又奏言:“父死,縶其子,夫久係,妻嫁,債無償期,禁無休日,請一切免之。”奏凡十餘上,益知名。
會王承宗叛,帝詔吐突承璀率師出討,居易諫:“唐家製度,每征伐,專委將帥,責成功,比年始以中人為都監。韓全義討淮西,賈良國監之;高崇文討蜀,劉貞亮監之。且興天下兵,未有以中人專統領者。神策既不置行營節度,即承璀為製將,又充諸軍招討處置使,是實都統。恐四方聞之,必輕朝廷。後世且傳中人為製將自陛下始,陛下忍受此名哉?且劉濟等洎諸將必恥受承璀節製,心有不樂,無以立功。此乃資承宗之奸,挫諸將之銳。”帝不聽。既而兵老不決,居易上言:“陛下討伐,本委承璀,外則盧攸史、範希朝、張茂昭。今承璀進不決戰,已喪大將,希朝、茂昭數月乃入賊境,觀其勢,似陰相為計,空得一縣,即壁不進,理無成功。不亟罷之,且有四害。以府帑金帛、齊民膏血助河北諸侯,使益富強,一也。河北諸將聞吳少陽受命,將請洗滌承宗,章一再上,無不許,則河北合從,其勢益固。與奪恩信,不出朝廷,二也。今暑濕暴露,兵氣熏蒸,雖不顧死,孰堪其苦?又神策雜募市人,不忸於役,脫奔逃相動,諸軍必搖,三也。回鶻、吐蕃常有遊偵,聞討承宗曆三時無功,則兵之強弱,費之多少,彼一知之,乘虛入寇,渠能救首尾哉?兵連事生,何故蔑有?四也。事至而罷,則損威失柄,祗可逆防,不可追悔。”亦會承宗請罪,兵遂罷。
後對殿中,論執強鯁,帝未諭,輒進曰:“陛下誤矣。”帝變色,罷,謂李絳曰:“是子我自拔擢,乃敢爾,我叵堪此,必斥之!”絳曰:“陛下啟言者路,故群臣敢論得失。若黜之,是箝其口,使自為謀,非所以發揚盛德也。”帝悟,待之如初。歲滿當遷,帝以資淺,且家素貧,聽自擇官。居易請如薑公輔以學士兼京兆戶曹參軍,以便養,詔可。明年,以母喪解,還,拜左讚善大夫。是時,盜殺武元衡,京都震擾。居易首上疏,請亟捕賊,刷朝廷恥,以必得為期。宰相嫌其出位,不悅。俄有言:“居易母墮井死,而居易賦《新井篇》,言浮華,無實行,不可用。”出為州刺史。中書舍人王涯上言不宜治郡,追貶江州司馬。既失誌,能順適所遇,托浮屠生死說,若忘形骸者。久之,徙忠州刺史。入為司門員外郎,以主客郎中知製誥。
穆宗好畋遊,獻《續虞人箴》以諷,曰:
唐受天命,十有二聖。兢兢業業,鹹勤厥政。鳥生深林,獸在豐草。春曈冬狩,取之以道。鳥獸蟲魚,各遂其生。民野君朝,亦克用寧。在昔玄祖,厥訓孔彰:“馳騁畋獵,俾心發狂。”何以效之,曰羿與康。曾不是誡,終然覆亡。高祖方獵,蘇長進言:“不滿十旬,未足為歡。”上心既悟,為之輟畋。降及宋璟,亦諫玄宗。溫顏聽納,獻替從容。璟趨以出,鷂死握中。噫!逐獸於野,走馬於路。豈不快哉,銜橛可懼。審其安危,惟聖之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