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元牛楊
李逢吉,字虛舟,係出隴西。父顏,有錮疾,逢吉自料醫劑,遂通方書。舉明經,又擢進士第。範希朝表為振武掌書記,薦之德宗,拜左拾遺。元和時,遷給事中、皇太子侍讀。改中書舍人,知禮部貢舉。未已事,拜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詔禮部尚書王播署榜。
逢吉性忌刻,險譎多端。及得位,務償好惡。裴度討淮西,逢吉慮成功,密圖沮止,趣和議者請罷諸道兵。憲宗知而惡之,出為劍南東川節度使。
穆宗即位,徙山南東道。緣講侍恩,陰結近幸。長慶二年,召入為兵部尚書。時度與元稹知政,度嚐條稹憸佞,逢吉以為其隙易乘,遂並中之,遣人上變,言:“和王傅於方結客,欲為稹刺度。”帝命尚書左仆射韓皋、給事中鄭覃與逢吉參鞠方,無狀,稹、度坐是皆罷,逢吉代為門下侍郎、平章事。因以恩爵動詭薄者,更相挺以詆傷度,於是李紳、韋處厚等誦言度為逢吉排迮,度初得留。時已失河朔,王智興以徐叛,李騕以汴叛,國威不振,天下延頸俟相度,而中外交章言之,帝訖不省,度遂外遷。騕平,進尚書右仆射。
帝暴疾,中外阻遏,逢吉因中人梁守謙、劉弘規、王守澄議,請立景王為皇太子,帝不能言,頷之而已。明日下詔,皇太子遂定。鄭注得幸於王守澄,逢吉遣從子訓賂注,結守澄為奧援,自是肆誌無所憚。其黨有張又新、李續、張權輿、劉棲楚、李虞、程昔範、薑洽及訓八人,而傅會者又八人,皆任要劇,故號“八關十六子”。有所求請,先賂關子,後達於逢吉,無不得所欲。未幾,封涼國公。
敬宗新立,度求入覲,逢吉不自安,張權輿為作讖言以沮度,而韋處厚亟為帝言之,計卒不行。有武昭者,陳留人,果敢而辯。度之討蔡,遣說吳元濟,元濟臨以兵,辭不撓,厚禮遣還,度署以軍職,從鎮太原,除石州刺史。罷歸不得用,怨望,與太學博士李涉、金吾兵曹參軍茅彙居長安中,以氣俠相許。逢吉與李程同執政,不葉。程族人仍叔謂昭曰:“丞相欲用君,顧逢吉持不可。”昭愈憤,酒所,語其友劉審,欲刺逢吉。審竊語權輿,逢吉因彙召見昭,厚相結納,忿隙得解。逢吉素厚待彙,嚐與書曰:“足下當以‘自求’字仆,吾當以‘利見’字君。”辭頗猥昵。及度將還,複命人發昭事。由是昭、彙皆下獄,命禦史中丞王播按之。訓諷彙使誣昭與李程同謀,不然且死。彙不可,曰:“誣人以自免,不為也!”獄成,昭榜死,彙流崖州,涉康州,仍叔貶道州司馬,訓流象州。擢審長壽主簿。而逢吉謀益露。昭死,人皆冤之。
初,逢吉興昭獄以止度入而不果,天子知度忠,卒相之。逢吉於是浸疏,以檢校司空、平章事為山南東道節度使,表李續自副,張又新行軍司馬。頃之,檢校司徒。初,門下史田伾倚逢吉親信,顧財利,進婢,嬖之。伾坐事匿逢吉家,名捕弗獲。及出鎮,表隨軍,滿歲不敢集,使人偽過門下省,調房州司馬。為有司所發,即襄州捕之,詭讕不遣。禦史劾奏,詔奪一季俸,因是貶續為涪州刺史,又新汀州刺史。久乃徙宣武,以太子太師為東都留守。及訓用事,召拜尚書左仆射,足病不能朝,以司徒致仕。卒,年七十八,贈太尉,諡曰成。無子,以從弟子植嗣。
元稹,字微之,河南河南人。六代祖岩,為隋兵部尚書。稹幼孤,母鄭賢而文,親授書傳。九歲工屬文,十五擢明經,判入等,補校書郎。元和元年舉製科,對策第一,拜左拾遺。性明銳,遇事輒舉。
始,王叔文、王伾蒙幸太子宮而橈國政,稹謂宜選正人輔導,因獻書曰:
伏見陛下降明詔,脩廢學,增胄子,然而事有先於此,臣敢昧死言之。
賈誼有言:“三代之君仁且久者,教之然也。”周成王本中才,近管、蔡則讒入,任周、召則善聞。豈天聰明哉?而克終於道者,教也。始為太子也,太公為師,周公為傅,召公為保,伯禽、唐叔與遊,目不閱淫豔,耳不聞優笑,居不近庸邪,玩不備珍異。及為君也,血氣既定,遊習既成,雖有放心,不能奪已成之性。則彼道德之言,固吾所習聞,陳之者易諭焉;回佞庸違,固吾所積懼,諂之者易辯焉。人之情莫不耀所能,黨所近,苟得誌,必快其所蘊。物性亦然,故魚得水而遊,鳥乘風而翔,火得薪而熾。夫成王所蘊,道德也;所近,聖賢也。快其蘊,則興禮樂,朝諸侯,措刑罰,教之至也。
秦則不然,滅先王之學,黜師保之位。胡亥之生也,《詩》、《書》不得聞,聖賢不得近。彼趙高,刑餘之人,傅之以殘忍戕賊之術,日恣睢,天下之人未盡愚,而亥不能分馬鹿矣;高之威懾天下,而亥自幽深宮矣。若秦亡,則有以致之也。
太宗為太子,選知道德者十八人與之遊;即位後,雖間宴飲食,十八人者皆在。上之失無不言,下之情無不達,不四三年而名高盛古,斯遊習之致也。貞觀以來,保、傅皆宰相兼領,餘官亦時重選,故馬周恨位高不為司議郎,其驗也。
母後臨朝,剪棄王室,中、睿為太子,雖有骨鯁敢言之士,不得在調護保安職,及讒言中傷,惟樂工剖腹為證,豈不哀哉!比來茲弊尤甚,師資保傅,不疾廢眊目貴,即休戎罷帥者處之。又以僻滯華首之儒備侍直、侍讀,越月逾時不得召。夫以匹士之愛其子,猶求明哲慈惠之師,豈天下元良而反不及乎?
臣以為高祖至陛下十一聖,生而神明,長而仁聖,以是為屑屑者,故不之省。設萬世之後,有周成中才,生於深宮,無保助之教,則將不能知喜怒哀樂所自,況稼穡艱難乎!願令皇太子洎諸王齒胄講業,行嚴師問道之禮,輟禽色之娛,資遊習之善,豈不美哉!
又自以職諫諍,不得數召見,上疏曰:
臣聞治亂之始,各有萌象。容直言,廣視聽,躬勤庶務,委信大臣,使左右近習不得蔽疏遠之人,此治象也。大臣不親,直言不進,抵忌諱者殺,犯左右者刑,與一二近習決事深宮中,群臣莫得與,此亂萌也。人君始即位,萌象未見,必有狂直敢言者。上或激而進之,則天下君子望風曰:“彼狂而容於上,其欲來天下士乎?吾之道可以行矣!”其小人則竦利曰:“彼之直,得幸於上,吾將直言以徼利乎!”由是天下賢不肖各以所忠貢於上,上下之誌,霈然而通。合天下之智,治萬物之心,人人樂得其所,戴其上如赤子之親慈母也,雖欲誘之為亂,可得乎?及夫進計者入,而直言者戮,則天下君子內謀曰:“與其言不用而身為戮,吾寧危行言遜以保其終乎!”其小人則擇利曰:“吾君所惡者拂心逆耳,吾將苟順是非以事之。”由是進見者革而不內,言事者寢而不聞,若此則十步之事不得見,況天下四方之遠乎!故曰:聾瞽之君非無耳目,左右前後者屏蔽之,不使視聽,欲不亂,可得哉?
太宗初即位,天下莫有言者,孫伏伽以小事持諫,厚賜以勉之。自是論事者唯懼言不直、諫不極、不能激上之盛意,曾不以忌諱為虞。於是房、杜、王、魏議可否於前,四方言得失於外,不數年大治。豈文皇獨運聰明於上哉?蓋下盡其言,以宣揚發暢之也。夫樂全安,惡戮辱,古今情一也,豈獨貞觀之人輕犯忌諱而好戮辱哉?蓋上激而進之也。喜順從,怒謇犯,亦古今情一也,豈獨文皇甘逆耳、怒從心哉?蓋以順從之利輕,而危亡之禍大,思為子孫建永安計也。為後嗣者,其可順一朝意,而蔑文皇之天下乎?
陛下即位已一歲,百辟卿士、天下四方之人,曾未有獻一計進一言而受賞者;左右前後拾遺補闕,亦未有奏封執諫而蒙勸者。設諫鼓,置匭函,曾未聞雪冤決事、明察幽之意者。以陛下睿博洪深,勵精求治,豈言而不用哉?蓋下不能有所發明耳!承顧問者,獨一二執政,對不及頃而罷,豈暇陳治安、議教化哉?它有司或時召見,僅能奉簿書計錢穀登降耳。以陛下之政,視貞觀何如哉?貞觀時,尚有房、杜、王、魏輔翊之智,日有獻可替否者。今陛下當致治之初,而言事進計者歲無一人,豈非群下因循竊位之罪乎?輒昧死條上十事:一、教太子,正邦本;二、封諸王,固磐石;三、出宮人;四、嫁宗女;五、時召宰相講庶政;六、次對群臣,廣聰明;七、複正衙奏事;八、許方幅糾彈;九、禁非時貢獻;十、省出入遊畋。
於時論傪、高弘本、豆盧靖等出為刺史,閱旬,追還詔書。稹諫:“詔令數易,不能信天下。”又陳西北邊事。憲宗悅,召問得失。當路者惡之,出為河南尉,以母喪解。服除,拜監察禦史。按獄東川,因劾奏節度使嚴礪違詔過賦數百萬,沒入塗山甫等八十餘家田產奴婢。時礪已死,七刺史皆奪俸,礪黨怒。俄分司東都。
時浙西觀察使韓皋杖安吉令孫澥,數日死;武寧王紹護送監軍孟升喪乘驛,內喪郵中,吏不敢止;內園擅係人逾年,台不及知;河南尹誣殺諸生尹太階;飛龍使誘亡命奴為養子;田季安盜取洛陽衣冠女;汴州沒入死賈錢千萬。凡十餘事,悉論奏。會河南尹房式坐罪,稹舉劾,按故事追攝,移書停務。詔薄式罪,召稹還。次敷水驛,中人仇士良夜至,稹不讓,中人怒,擊稹敗麵。宰相以稹年少輕樹威,失憲臣體,貶江陵士曹參軍,而李絳、崔群、白居易皆論其枉。久乃徙通州司馬,改虢州長史。元和末,召拜膳部員外郎。
稹尤長於詩,與居易名相埒,天下傳諷,號“元和體”,往往播樂府。穆宗在東宮,妃嬪近習皆誦之,宮中呼元才子。稹之謫江陵,善臨軍崔潭峻。長慶初,潭駿方親幸,以稹歌詞數十百篇奏禦,帝大悅,問:“稹今安在?”曰:“為南宮散郎。”即擢祠部郎中,知製誥。變詔書體,務純厚明切,盛傳一時。然其進非公議,為士類訾薄。稹內不平,因《誡風俗詔》曆詆群有司,以逞其憾。
俄遷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數召入,禮遇益厚,自謂得言天下事。中人爭與稹交,魏弘簡在樞密,尤相善。裴度出屯鎮州,有所論奏,共沮卻之。度三上疏劾弘簡、稹傾亂國政:“陛下欲平賊,當先清朝廷乃可。”帝迫群議,乃罷弘簡,而出稹為工部侍郎。然眷倚不衰。未幾,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朝野雜然輕笑,稹思立奇節報天子以厭人心。時王廷湊方圍牛元翼於深州,稹所善於方言:“王昭、於友明皆豪士,雅遊燕、趙間,能得賊要領,可使反間而出元翼。願以家貲辦行,得兵部虛告二十,以便宜募士。”稹然之。李逢吉知其謀,陰令李賞訹裴度曰:“於方為稹結客,將刺公。”度隱不發。神策軍中尉以聞,詔韓皋、鄭覃及逢吉雜治,無刺度狀,而方計暴聞,遂與度偕罷宰相,出為同州刺史。諫官爭言度不當免,而黜稹輕。帝獨憐稹,但削長春宮使。初,獄未具,京兆劉遵古遣吏羅禁稹第,稹訴之,帝怒,責京兆,免捕賊尉,使使者慰稹。再期,徙浙東觀察使。明州歲貢蚶,役郵子萬人,不勝其疲,稹奏罷之。
太和三年,召為尚書左丞,務振綱紀,出郎官尤無狀者七人。然稹素無檢,望輕,不為公議所右。王播卒,謀複輔政甚力,訖不遂。俄拜武昌節度使。卒,年五十三,贈尚書右仆射。
所論著甚多,行於世。在越時,辟竇鞏。鞏,天下工為詩,與之酬和,故鏡湖秦望之奇益傳,時號“蘭亭絕唱”。稹始言事峭直,欲以立名,中見斥廢十年,信道不堅,乃喪所守。附宦貴得宰相,居位才三月罷。晚節彌沮喪,加廉節不飾雲。
牛僧孺,字思黯,隋仆射奇章公弘之裔。幼孤,下杜樊鄉有賜田數頃,依以為生。工屬文,第進士。元和初,以賢良方正對策,與李宗閔、皇甫湜俱第一,條指失政,其言鯁訐,不避宰相。宰相怒,故楊於陵、鄭敬、韋貫之、李益等坐考非其宜,皆調去。僧孺調伊闕尉,改河南,遷監察禦史,進累考工員外郎、集賢殿直學士。
穆宗初,以庫部郎中知製誥。徙禦史中丞,按治不法,內外澄肅。宿州刺史李直臣坐賕當死,賂宦侍為助,具獄上。帝曰:“直臣有才,朕欲貸而用之。”僧孺曰:“彼不才者,持祿取容耳。天子製法,所以束縛有才者。祿山、硃泚以才過人,故亂天下。”帝異其言,乃止。賜金紫服,以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始,韓弘入朝,其子公武用財賂權貴,杜塞言者。俄而弘、公武卒,孫弱不能事,帝遣使者至其家,悉收貲簿,校計出入。所以餉中朝臣者皆在,至僧孺,獨注其左曰:“某月日,送錢千萬,不納。”帝善之,謂左右曰:“吾不謬知人。”繇是遂以相。尋遷中書侍郎。
敬宗立,進封奇章郡公。是時政出近幸,僧孺數表去位,帝為於鄂州置武昌軍,授武昌節度使、同平章事。鄂城土惡亟圮,歲增築,賦蓑茅於民,吏倚為擾。僧孺陶甓以城,五年畢,鄂人無複歲費。又廢沔州以省冗官。
文宗立,李宗閔當國,屢稱僧孺賢,不宜棄外。複以兵部尚書平章事。幽州亂,楊誌誠逐李載義,帝不時召宰相問計,僧孺曰:“是不足為朝廷憂。夫範陽自安、史後,國家無所係休戚,前日劉總挈境歸國,荒財耗力且百萬,終不得範陽尺帛鬥粟入天府,俄複失之。今誌誠繇向載義也,第付以節使扞奚、契丹,彼且自力,不足以逆順治也。”帝曰:“吾初不計此,公言是也。”因遣使慰撫之。進門下侍郎、弘文館大學士。
是時,吐蕃請和,約弛兵,而大酋悉怛謀舉維州入之劍南,於是李德裕上言:“韋皋經略西山,至死恨不能致,今以生羌二千人燒十三橋,搗虜之虛,可以得誌。”帝使君臣大議,請如德裕策。僧孺持不可,曰:“吐蕃綿地萬裏,失一維州,無害其強。今脩好使者尚未至,遽反其言。且中國禦戎,守信為上,應敵次之。彼來責曰:‘何故失信?’讚普牧馬蔚茹川,若東襲隴阪,以騎綴回中,不三日抵鹹陽橋,則京師戒嚴,雖得百維州何益!”帝然之,遂詔返降者。時皆謂僧孺挾素怨,橫議沮解之,帝亦以為不直。
會中人王守澄引纖人竊議朝政,它日延英召見宰相曰:“公等有意於太平乎?何道以致之?”僧孺曰:“臣待罪宰相,不能康濟,然太平亦無象。今四夷不內擾,百姓安生業,私室無強家,上不壅蔽,下不怨讟,雖未及至盛,亦足為治矣。而更求太平,非臣所及。”退謂它宰相曰:“上責成如是,吾可久處此耶?”固請罷,乃檢校尚書左仆射平章事,為淮南節度副大使。天子既急於治,故李訓等投隙得售其妄,幾至亡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