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逸
古之隱者,大抵有三概:上焉者,身藏而德不晦,故自放草野,而名往從之,雖萬乘之貴,猶尋軌而委聘也;其次,挈治世具弗得伸,或持峭行不可屈於俗,雖有所應,其於爵祿也,泛然受,悠然辭,使人君常有所慕企,怊然如不足,其可貴也;末焉者,資槁薄,樂山林,內審其才,終不可當世取舍,故逃丘園而不返,使人常高其風而不敢加訾焉。且世未嚐無隱,有之未嚐不旌賁而先焉者,以孔子所謂“舉逸民,天下之人歸焉”。
唐興,賢人在位眾多,其遁戢不出者,才班班可述,然皆下概者也。雖然,各保其素,非托默於語,足崖壑而誌城闕也。然放利之徒,假隱自名,以詭祿仕,肩相摩於道,至號終南、嵩少為仕途捷徑,高尚之節喪焉。故裒可喜慕者類於篇。
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性簡放,不喜拜揖。兄通,隋末大儒也,聚徒河、汾間,仿古作《六經》,又為《中說》以擬《論語》。不為諸儒稱道,故書不顯,惟《中說》獨傳。通知績誕縱,不嬰以家事,鄉族慶吊冠昏,不與也。與李播、呂才善。
大業中,舉孝悌廉潔,授秘書省正字。不樂在朝,求為六合丞,以嗜酒不任事,時天下亦亂,因劾,遂解去。歎曰:“網羅在天,吾且安之!”乃還鄉裏。有田十六頃在河渚間。仲長子光者,亦隱者也,無妻子,結廬北渚,凡三十年,非其力不食。績愛其真,徙與相近。子光喑,未嚐交語,與對酌酒歡甚。績有奴婢數人,種黍,春秋釀酒,養鳧雁,蒔藥草自供。以《周易》、《老子》、《莊子》置床頭,他書罕讀也。欲見兄弟,輒度河還家。遊北山東皋,著書自號東皋子。乘牛經酒肆,留或數日。
高祖武德初,以前官待詔門下省。故事,官給酒日三升,或問:“待詔何樂邪?”答曰:“良醞可戀耳!”侍中陳叔達聞之,日給一鬥,時稱“鬥酒學士”。貞觀初,以疾罷。複調有司,時太樂署史焦革家善釀,績求為丞,吏部以非流不許,績固請曰:“有深意。”竟除之。革死,妻送酒不絕,歲餘,又死。績曰:“天不使我酣美酒邪?”棄官去。自是太樂丞為清職。追述革酒法為經,又采杜康、儀狄以來善酒者為譜。李淳風曰:“君,酒家南、董也。”所居東南有盤石,立杜康祠祭之,尊為師,以革配。著《醉鄉記》以次劉伶《酒德頌》。其飲至五鬥不亂,人有以酒邀者,無貴賤輒往,著《五鬥先生傳》。刺史崔喜悅之,請相見,答曰:“奈何坐召嚴君平邪?”卒不詣。杜之鬆,故人也,為刺史,請績講禮,答曰:“吾不能揖讓邦君門,談糟粕,棄醇醪也。”之鬆歲時贈以酒脯。初,兄凝為隋著作郎,撰《隋書》未成,死,績續餘功,亦不能成。豫知終日,命薄葬,自誌其墓。
績之仕,以醉失職,鄉人靳之,托無心子以見趣曰:“無心子居越,越王不知其大人也,拘之仕,無喜色。越國法曰:‘穢行者不齒。’俄而無心子以穢行聞,王黜之,無慍色。退而適茫蕩之野,過動之邑而見機士,機士撫髀曰:‘嘻!子賢者而以罪廢邪?’無心子不應。機士曰:‘願見教。’曰:‘子聞蜚廉氏馬乎?一者硃鬣白毳,龍骼鳳臆,驟馳如舞,終日不釋轡而以熱死;一者重頭昂尾,駝頸貉膝,是齧善蹶,棄諸野,終年而肥。夫鳳不憎山棲,龍不羞泥蟠,君子不苟潔以罹患,不避穢而養精也。’”其自處如此。
硃桃椎,益州成都人。澹泊絕俗,被裘曳索,人莫能測其為。長史竇軌見之,遺以衣服、鹿幘、麂靴,逼署鄉正。委之地,不肯服。更結廬山中,夏則裸,冬緝木皮葉自蔽,贈遺無所受。嚐織十芒屩置道上,見者曰:“居士屩也。”為鬻米茗易之,置其處,輒取去,終不與人接。其為屩,草柔細,環結促密,人爭躡之。高士廉為長史,備禮以請,降階與之語,不答,瞪視而出。士廉拜曰:“祭酒其使我以無事治蜀邪?”乃簡條目,薄賦斂,州大治。屢遣人存問,見輒走林草自匿雲。
孫思邈,京兆華原人。通百家說,善言老子、莊周。周洛州總管獨孤信見其少,異之,曰:“聖童也,顧器大難為用爾!”及長,居太白山。隋文帝輔政,以國子博士召,不拜。密語人曰:“後五十年有聖人出,吾且助之。”太宗初,召詣京師,年已老,而聽視聰嘹。帝歎曰:“有道者!”欲官之,不受。顯慶中,複召見,拜諫議大夫,固辭。上元元年,稱疾還山,高宗賜良馬,假鄱陽公主邑司以居之。
思邈於陰陽、推步、醫藥無不善,孟詵、盧照鄰等師事之。照鄰有惡疾,不可為,感而問曰:“高醫愈疾,奈何?”答曰:“天有四時五行,寒暑迭居,和為雨,怒為風,凝為雨霜,張為虹霓,天常數也。人之四支五藏,一覺一寐,吐納往來,流為榮衛,章為氣色,發為音聲,人常數也。陽用其形,陰用其精,天人所同也。失則烝生熱,否生寒,結為瘤贅,陷為癰疽,奔則喘乏,端則燋槁,發乎麵,動乎形。天地亦然:五緯縮贏,孛彗飛流,其危診也;寒暑不時,其蒸否也;石立土踴,是其瘤贅;山崩土陷,是其癰疽;奔風暴雨其喘乏,川瀆竭涸其燋槁。高醫導以藥石,救以钅乏劑;聖人和以至德,輔以人事。故體有可愈之疾,天有可振之災。”
照鄰曰:“人事奈何?”曰:“心為之君,君尚恭,故欲小。《詩》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之謂也。膽為之將,以果決為務,故欲大。《詩》曰‘赳赳武夫,公侯幹城’,大之謂也。仁者靜,地之象,故欲方,《傳》曰‘不為利回,不為義疚’,方之謂也。智者動,天之象,故欲圓。《易》曰‘見機而作,不俟終日’,圓之謂也。”
複問養性之要,答曰:“天有盈虛,人有屯危,不自慎,不能濟也。故養性必先知自慎也。慎以畏為本,故士無畏則簡仁義,農無畏則墮稼穡,工無畏則慢規矩,商無畏則貸不殖,子無畏則忘孝,父無畏則廢慈,臣無畏則勳不立,君無畏則亂不治。是以太上畏道,其次畏天,其次畏物,其次畏人,其次畏身。憂於身者不拘於人,畏於己者不製於彼,慎於小者不懼於大,戒於近者不侮於遠。知此則人事畢矣。”
初,魏征等修齊、梁、周、隋等五家史,屢谘所遺,其傳最詳。永淳初,卒,年百餘歲,遺令薄葬,不藏明器,祭去牲牢。
孫處約嚐以諸子見,思邈曰:“俊先顯,侑晚貴,佺禍在執兵。”後皆驗。太子詹事盧齊卿之少也,思邈曰:“後五十年位方伯,吾孫為屬吏,願自愛。”時思邈之孫溥尚未生,及溥為蕭丞,而齊卿徐州刺史。
田遊岩,京兆三原人。永徽時,補太學生。罷歸,入太白山。母及妻皆有方外誌,與共棲遲山水間。自蜀曆荊、楚,愛夷陵青溪,止廬其側。長史李安期表其才,召赴京師,行及汝,辭疾入箕山,居許由祠旁,自號“由東鄰”,頻召不出。
高宗幸嵩山,遣中書侍郎薛元超就問其母,賜藥物絮帛。帝親至其門,遊岩野服出拜,儀止謹樸,帝令左右扶止,謂曰:“先生比佳否?”答曰:“臣所謂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者。”帝曰:“朕得君,何異漢獲四皓乎?”薛元超讚帝曰:“漢欲廢嫡立庶,故四人者為出,豈如陛下親降岩穴邪?”帝悅,因敕遊岩將家屬乘傳赴都,拜崇文館學士。帝營奉天宮,遊岩舊宅直宮左,詔不聽毀。天子自書榜其門,曰“隱士田遊岩宅”。進太子洗馬。裴炎死,坐素厚善,放還山。蠶衣耕食,不交當世,惟與韓法昭、宋之問為方外友雲。
時又有史德義者,昆山人,居虎丘山。騎牛帶瓢,出入廛野。高宗聞其名,召至洛陽,俄稱疾歸。天授初,江南宣勞使周興薦之,複召赴都,擢朝散大夫。興死,免官歸,素譽頓衰。
孟詵,汝州梁人。擢進士第,累遷鳳閣舍人。他日至劉禕之家,見賜金,曰:“此藥金也,燒之,火有五色氣。”試之,驗。武後聞,不悅,出為台州司馬,頻遷春官侍郎。相王召為侍讀。拜同州刺史。神龍初,致仕,居伊陽山,治方藥。睿宗召,將用之,以老固辭,賜物百段,詔河南春秋給羊酒糜粥。尹畢構以詵有古人風,名所居為子平裏。開元初,卒,年九十三。
詵居官頗刻斂,然以治稱。其閑居嚐語人曰:“養性者,善言不可離口,善藥不可離手。”當時傳其當。
王友貞,懷州河內人。父知敬,善書隸。武後時,仕為麟台少監。友貞少為司經局正字。母病,醫言得人肉啖良已,友貞剔股以進,母疾愈。詔旌表其門。素好學,訓誨子弟如嚴君。口不語人過,重然諾,時以為君子。曆長水令,罷歸。中宗在東宮,召為司儀郎,不就。神龍初,以太子中舍人征,固辭疾。詔致珍饌,給全祿終身,四時送其所,州縣存問。玄宗在東宮,表以蒲車召,不至。卒,年九十九,贈銀青光祿大夫,賴縣令吊祭。
王希夷,徐州滕人。家貧,父母喪,為人牧羊,取亻庸以葬。隱嵩山,師黃頤學養生四十年。頤卒,更居兗州徂徠,與劉玄博友善。喜讀《周易》、《老子》,餌鬆柏葉、雜華,年七十餘,筋力柔強。刺史盧齊卿就謁問政,答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言足矣。”
玄宗東巡狩,詔州縣敦勸見行在,時九十餘,帝令張說訪以政事,宦官扶入宮中,與語甚悅,拜國子博士,聽還山。敕州縣春秋致束帛酒肉,仍賜絹百、衣一稱。
李元愷,邢州人。博學,善天步律曆,性恭慎,未嚐敢語人。宋璟嚐師之,既當國,厚遺以束帛,將薦之朝,拒不答。洺州刺史元行衝邀致之,問經義畢,贈衣服,辭曰:“吾軀不可服新麗,懼不稱以速咎也。”行衝垢衊複與之,不獲已而受。俄報身所蠶素絲,曰:“義不受無妄財也。”先是,定州崔元鑒善《禮》學,用張易之力,授朝散大夫,家居給半祿。元愷誚曰:“無功而祿,災也。”卒,年八十餘。
衛大經,蒲州解人。卓然高行,口無二言。武後時,召之,固辭疾。素善魏夏侯乾童,聞其母卒,盛暑步往吊,或止之曰:“方夏,涉遠不如致書。”答曰:“書能盡意邪?”比至,乾童以事行,乃設席行吊禮,不訊其家而還。開元初,畢構為刺史,使縣令孔慎言就謁,辭不見。
大經邃於《易》,人謂之“《易》聖”。豫筮死日,鑿墓自為誌,如言終。
武攸緒,則天皇後兄惟良子也。恬淡寡欲,好《易》、莊周書。少變姓名,賣卜長安市,得錢輒委去。後更授太子通事舍人,累遷揚州大都督府長史、鴻臚少卿。後革命,封安平郡王,從封中嶽,固辭官,願隱居。後疑其詐,許之,以觀所為。攸緒廬岩下如素遁者,後遣其兄攸宜敦諭,卒不起,後乃異之。盤桓龍門、少室間,冬蔽茅椒,夏居石室,所賜金銀鐺鬲、野服,王公所遺鹿裘、素障、癭杯,塵皆流積,不禦也。市田潁陽,使家奴雜作,自混於民。晚年肌肉消眚,瞳有紫光,晝能見星。
中宗初,降封巢國公,遣國子司業杜慎盈齎書以安車召,拜太子賓客。苦祈還山,詔可。安樂公主出降,又遣通事舍人李邈以璽書迎之。將至,帝敕有司即兩儀殿設位,行問道禮,詔見日山帔葛巾,不名不拜。攸緒至,更冠帶。仗入,通事舍人讚就位,攸緒趨就常班再拜,帝愕然,禮不及行,朝廷歎息。賜予無所受,親貴來謁,道寒溫外,默無所言。及還,中書、門下、學士、朝官五品以上,並祖城東。
俄而諸韋誅,武氏連禍,唯攸緒不及。睿宗恐其不自安,下詔慰諭,複召拜太子賓客,不就。譙王重福之亂,攸緒以誣被係,張說表置廬山,中書令姚元崇奏:“攸緒在武後時未嚐輒出,今州縣逼遣,士為驚嗟。願詔賜嵩山舊居,令州縣存問。”詔可。開元十一年卒。
白履忠,汴州浚儀人。貫知文史,居古大梁城,時號梁丘子。景雲中,召為校書郎,棄官去。開元十年,刑部尚書王誌愔薦履忠博學守操,可代褚無量、馬懷素入閣侍讀,國子祭酒楊瑒又表其賢,召赴京師。辭病老不任職,詔拜朝散大夫。乞還,手詔許遊京師,徐返裏閭。履忠留數月乃去。
吳兢,其裏人也,謂曰:“子素貧,不沾鬥米匹帛,雖得五品亦何益?”履忠曰:“往契丹入寇,家取排門夫,吾以讀書,縣為免。今終身高臥,寬徭役,豈易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