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楨
張楨,字約中,汴人。幼刻苦讀書,登元統元年進士第,授彰德路錄事,辟河南行省掾。楨初娶祁氏,祁生貴富家,頗驕縱,見楨貧,不為禮。合巹逾月,即出之。祁之兄訟於官,且汙楨以黯昧事,左右司官聽之,楨因移疾不出,滯案俱積。平章政事月魯帖木兒怒曰:“張楨,剛介士也,豈汝曹所當議耶!”郎中虎者禿謁而謝之,乃起。範孟為亂,矯殺月魯帖木兒等,城中大擾,楨暮夜縋城出,得免。
逾年,除高郵縣尹,門無私謁。縣民張提領,尚任俠,武斷鄉曲。一日,至縣有所囑,楨執之,盡得其罪狀,裏中受其抑者,鹹來訴焉,乃杖而徒之,人以為快。守城千戶狗兒妻崔氏,為其小婦所譖,虐死,其鬼憑七歲女詣縣訴楨,備言死狀,屍見瘞舍後。楨率吏卒即其所,發土得屍,拘狗兒及小婦,鞫之,皆伏辜,人以為神明焉。
累除中政院判官,至正八年,拜監察禦史,劾太尉阿乞剌欺罔之罪,並言:“明裏董阿、也裏牙、月魯不花,皆陛下不共戴天之仇,伯顏賊殺宗室嘉王、郯王一十二口,稽之古法,當伏門誅,而其子兄弟尚仕於朝,宜急誅竄。別兒怯不花阿附權奸,亦宜遠貶。今災異迭見,盜賊蜂起,海寇敢於要君,閫帥敢於玩寇,若不振舉,恐有唐末藩鎮噬臍之禍。”不聽。
及毛貴陷山東,上疏陳十禍,根本之禍有六,征討之禍有四,曆數其弊:一曰輕大臣,二曰解權綱,三曰事安逸,四曰杜言路,五曰離人心,六曰濫刑獄,所謂根本之禍六也。其言事安逸之禍,略曰:“臣伏見陛下以盛年入纂大統,履艱難而登大寶,因循治安,不預防慮,寬仁恭儉,漸不如初。今天下可謂多事矣,海內可謂不寧矣,天道可謂變常矣,民情可謂難保矣,是陛下警省之時,戰兢惕厲之日也。陛下宜臥薪嚐膽,奮發悔過,思祖宗創業之難,而今日墜亡之易,於是而修實德,則可以答天意,推至誠,則可以回人心。凡土木之勞,聲色之好,燕安鴆毒之戒,皆宜痛撤勇改。有不盡者,亦宜防微杜漸,而禁於未然,黜宮女,節浮費,畏天恤人。而陛下乃安焉處之,如天下太平無事時,此所謂根本之禍也。”至若不慎調度,不資群策,不明賞罰,不擇將帥,所謂征討之禍四也。其言不明賞罰之禍,略曰:“臣伏見調兵六年,初無紀律之法,又無激勸之宜,將帥因敗為功,指虛為實,大小相謾,上下相依,其性情不一,而邀功求賞則同。是以有覆軍之將,殘民之將,怯懦之將,貪婪之將,曾無懲戒,所經之處,雞犬一空,貨財俱盡。及其麵諛遊說,反以克複受賞。今克複之地,悉為荒墟,河南提封三千餘裏,郡縣星羅棋布,歲輸錢穀數百萬計,而今所存者,封丘、延津、登封、偃師三四縣而已。兩淮之北,大河之南,所在蕭條。夫有土有人有財,然後可望軍旅不乏,饋餉不竭。今寇敵已至之境,固不忍言,未至之處,尤可寒心,如此而望軍旅不乏,饋餉不竭,使天雨粟,地湧金,朝夕存亡且不能保,況以地方有限之費,而供將帥無窮之欲哉!其為自啟亂階,亦已危矣。陛下事佛求福,飯僧消禍,以天壽節而禁屠宰,皆虛名也。今天下殺人矣,陛下泰然不理,而曰吾將以是求福,福何自而至哉?潁上之寇,始結白蓮,以佛法誘眾,終飾威權,以兵抗拒,視其所向,駸駸可畏,其勢不至於亡吾社稷、燼吾國家不已也。堂堂天朝,不思靖亂,而反為階亂,其禍至慘,其毒至深,其關係至大,有識者為之扼腕,有誌者為之痛心,此征討之禍也。”疏奏,不省。權臣惡其訐直。
二十一年,除僉山南道肅政廉訪司事,至則劾中書參知政事也先不花、樞密院副使脫脫木兒、治書侍禦史奴奴弄權誤國之罪,又不報。方是時,孛羅帖木兒駐兵大同,察罕帖木兒駐兵洛陽,而毛貴據山東,勢逼京畿,二將玩寇不進,方以爭晉、冀為事,構兵相攻,互有勝負。朝廷乃遣也先不花、脫脫木兒、奴奴往解之,既受命,不前進。楨又言其“貪懦庸鄙,苟懷自安之計,無憂國致身之忠。朝廷將使二家釋憾,協心討賊,此國之大事,謂宜風馳電走,而乃迂回退懾,枉道延安以西,繞曲數千裏,遲遲而行,使兩軍日夜仇殺,黎庶肝腦塗地,實此三人之所致也,宜急殛之,以救時危。”亦不報。楨乃慨然歎曰:“天下事不可為矣。”即辭去,居河中安邑山穀間,結茅僅容膝。有訪之者,不複言時事,但對之流涕而已。
二十四年,孛羅帖木兒犯闕,皇太子出居冀寧,奏除讚善,又除翰林學士,皆不起。擴廓帖木兒將輔皇太子入討孛羅帖木兒,遣使傳皇太子旨,賜以上尊,且訪時事,楨複書曰:“今燕趙齊魯之境,大河內外,長淮南北,悉為丘墟,關陝之區,所存無幾,江左日思薦食上國,湘漢荊楚川蜀,淫名僣號,幸我有變,利我多虞。閣下國之右族,三世二王,得不思廉、藺之於趙,寇、賈之於漢乎?京師一殘,假有不逞之徒,崛起草澤,借名義,尊君父,倡其說於天下,閣下將何以處之乎!守京師者,能聚不能散,禦外侮者,能進不能退,紛紛籍籍,神分誌奪,國家之事,能不為閣下憂乎!《誌》曰‘不備不虞,不可以為師’,仆之惓惓為言者,獻忠之道也。然為言大要有三:保君父,一也;扶社稷,二也;衛生靈,三也。請以近似者陳其一二:衛出公據國,至於不父其父;趙有沙丘之變,其臣成、兌平之,不可謂無功,而後至於不君其君;唐肅宗流播之中,怵於邪謀,遂成靈武之纂。千載之下,雖有智辯百出,不能為雪。嗚呼!是豈可以不鑒之乎!然吾聞之,天之所廢不驟也,驟其得誌,肆其寵樂,使忘其覺悟之心,非安之也,厚其毒而降之罰也。天遂其欲,民厭其汰,而鬼神弗福也。其能久乎?閣下覽觀焉,謀出於萬全,則善矣。詢之輿議,急則其變不測,徐則其釁必起,通其往來之使,達其上下之情,得其情,則得其策矣。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今九重在上者如寄,青宮在下者如寄,生民之憂,國家之憂也,可不深思而熟計之哉!”擴廓帖木兒深納其說,是用事克有成。後三年,卒。
歸暘
歸,暘字彥溫,汴梁人。將生,其母楊氏夢朝日出東山上,有輕雲來掩之,故名暘。學無師傳,而精敏過人。登至順元年進士第,授同知潁州事,鉏奸擊強,人不敢以年少易之。山東鹽司遣奏差至潁,恃勢為不法,暘執以下獄。時州縣奉鹽司甚謹,頤指氣使,輒奔走之,暘獨不為屈。轉大都路儒學提舉,未上。
至元五年十一月,杞縣人範孟謀不軌,詐為詔使,至河南省中,殺平章月魯帖木兒、左丞劫烈、廉訪使完者不花、總管撒裏麻,召官屬及去位者,署而用之,以段輔為左丞,使暘北守黃河口。暘力拒不從,賊怒,係於獄,眾叵測所為,暘無懼色。已而賊敗,汙賊者皆獲罪,暘獨免。同裏有吳炳者,嚐以翰林待製征,不起。賊呼炳司卯酉曆,炳不敢辭。時人為之語曰:“歸暘出角,吳炳無光。”暘自此名譽赫然。明年,轉國子博士,拜監察禦史。及入謝,台臣奏曰:“此即河南抗賊者也。”帝曰:“好事卿宜數為之。”賜以上尊。已而辭官歸,養親汴上,親既歿,家食久之。
至正五年,除僉河南廉訪司事,行部西京,以法繩趙王府官屬之貪暴者,王三遣使請,不為動。宣寧縣有殺人者,蔓引數十人,一讞得其情,盡釋之。沁州民郭仲玉,為人所殺,有司以蒲察山兒當之,暘察其誣,蹤跡得其殺人者,山兒遂不死。六年,轉僉淮東廉訪司事,改宣文閣監書博士,兼經筵譯文官。
七年,遷右司都事。順江酋長樂孫求內附,請立宣撫司,及置郡縣一十三處,暘曰:“古人有言:鞭雖長,不及馬腹。使郡縣果設,有事不救,則孤來附之意,救之,則罷中國而事外夷,所謂獲虛名而受實禍也。”與左丞呂思誠抗辨甚力。丞相太平笑曰:“歸都事善戇如此,何相抗乃爾邪!然其策果將焉出?”暘曰:“其酋長可授宣撫,勿責其貢賦,使者賜以金帛,遣歸足矣。”卒從暘言。京師苦寒,有丐訴丞相馬前,丞相索皮服予之,仍核在官所藏皮服之數,悉給貧民。暘曰:“宰相當以廣濟天下為心,皮服能幾何,而欲給之邪!莫若錄寒饑者,稍賑之耳。”丞相悟而止。雲南死可伐叛,詔以元帥述律遵道往喻之;未幾,命平章政事亦都渾將兵討之,事久無功。二人上疏紛紜,中書欲罪述律,暘曰:“彼事未白,而專罪一人,豈法意乎?況一諭之而一討之,彼將何所適從?然亦非使者之罪也。”湖廣行省左丞沙班卒,其子沙的方為中書掾,請奔喪,丞相以沙的有兄弟,不許,暘曰:“孝者,人子之同情,以其有兄弟而沮其請,非所以孝治天下也。”遂從之。廣海猺賊入寇,詔朵兒隻班將思播楊元帥軍以討之,暘曰:“易軍而將不諳教令,恐不能決勝。若命楊就統其眾,彼悅於恩命,必能自效,所謂以夷狄攻夷狄,中國之利也。”帝不從,後竟無功。
八年,升左司員外郎。中書用暘言,損河間餘鹽五萬引以裕民。楮幣壅不行,廷議出楮幣五百萬錠易銀實內藏,暘複持不可曰:“富商大賈,盡易其鈔於私家,小民何利哉!”六月,遷參議樞密院事。時方國珍未附,詔江浙行省參知政事朵兒隻班討之,一軍皆沒,而朵兒隻班被執,將罪之,暘曰:“將之失利,其罪固當,然所部皆北方步騎,不習水戰,是驅之死地耳。宜募海濱之民習水利者擒之。”既而國珍遣人從朵兒隻班走京師請降,暘曰:“國珍已敗我王師,又拘我王臣,力屈而來,非真降也。必討之以令四方。”時朝廷方事姑息,卒從其請,後果屢叛,如暘言。遷禦史台都事,俄複參議樞密院事,十二月,升樞密院判官。
九年正月,轉河西廉訪使,未上,改禮部尚書。會開端本堂,皇太子就學,召暘為讚善。未幾,遷翰林直學士、同修國史,仍兼前職。暘言:“師傅當與皇太子東西相向授書,其屬亦以次列坐,虛其中座,以待至尊臨幸,不然,則師道不立矣。”時眾言人人殊,卒從暘議。俄以疾辭,帝遣左司郎中趙璉賜白金文綺,不受。初,暘在上都時,脫脫自甘州還,且入相,中書參議趙期頤、員外郎李稷謁暘私第,致脫脫之命,屬草詔,暘辭曰:“丞相將為伊、周事業,入相之詔,當命詞臣視草,今屬筆於暘,恐累丞相之賢也。”期頤曰:“若帝命為之,奈何?”暘曰:“事理非順,亦當固辭。”期頤知不可屈,乃已。十年正月,遷四川行省參知政事,十二年,除刑部尚書,十五年,再除刑部尚書,凡三遷,皆以疾辭。十七年,授集賢學士,兼國子祭酒,使者迫之,暘輿疾至京師,臥於南城不起。時海內多故,暘上三策:一曰振紀綱,二曰選將材,三曰審形勢。亹亹數千言,時以為老生常談,不能用。十一月,以集賢學士、資德大夫致仕,給半俸終身,辭不受。明年,乞骸骨,僑居弘州,徙蔚州,又徙宣德,皆間關避兵。尋抵大同。及關陝小寧,來居解之夏縣。皇太子出冀寧,強起之,居數月,複還夏縣。二十七年卒,年六十三。
陳祖仁王遜誌
陳祖仁,字子山,汴人也。其父安國,仕為常州晉陵尹。祖仁性嗜學,早從師南方,有文名。
至正元年,科舉複行,祖仁以《春秋》中河南鄉貢。明年會試,在前列,及對策大廷,遂魁多士,賜進士及第,授翰林修撰、同知製誥,兼國史院編修官。曆太廟署令、太常博士,遷翰林待製,出僉山東肅政廉訪司事,擢監察禦史,複出為山北肅政廉訪司副使,召拜翰林直學士,升侍講學士,除參議中書省事。
二十年五月,帝欲修上都宮闕,工役大興,祖仁上疏,其略曰:“自古人君,不幸遇艱虞多難之時,孰不欲奮發有為,成不世之功,以光複祖宗之業。苟或上不奉於天道,下不順於民心,緩急失宜,舉措未當,雖以此道持盈守成,猶或致亂,而況欲撥亂世反之正乎!夫上都宮闕,創自先帝,修於累朝,自經兵火,焚毀殆盡,所不忍言,此陛下所為日夜痛心,所宜亟圖興複者也。然今四海未靖,瘡痍未瘳,倉庫告虛,財用將竭,乃欲驅疲民以供大役,廢其耕耨,而荒其田畝,何異扼其吭而奪之食,以速其斃乎!陛下追惟祖宗宮闕,念茲在茲,然不思今日所當興複,乃有大於此者。假令上都宮闕未複,固無妨於陛下之寢處,使因是而違天道,失人心,或致大業之隳廢,則夫天下者亦祖宗之天下,生民者亦祖宗之生民,陛下亦安忍而輕棄之乎!願陛下以生養民力為本,以恢複天下為務,信賞必罰,以驅策英雄,親正人,遠邪佞,以圖謀治道。夫如是,則承平之觀,不日鹹複,詎止上都宮闕而已乎!”疏奏,帝嘉納之。
二十三年十二月,拜治書侍禦史。時宦者資正使樸不花與宣政使橐驩,內恃皇太子,外結丞相搠思監,驕恣不法,監察禦史傅公讓上章暴其過,忤皇太子意,左遷吐蕃宣慰司經曆。它禦史連章論諫,皆外除。祖仁上疏皇太子言:“禦史糾劾橐驩、不花奸邪等事,此非禦史之私言,乃天下之公論,台臣審問尤悉,故以上啟。今殿下未賜詳察,輒加沮抑,擯斥禦史,詰責台臣,使奸臣蠹政之情,不得達於君父,則亦過矣。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台諫者祖宗之所建立,以二豎之微,而於天下之重、台諫之言,一切不恤,獨不念祖宗乎!且殿下職分,止於監國撫軍、問安視膳而已,此外予奪賞罰之權,自在君父。今方毓德春宮,而使諫臣結舌,凶人肆誌,豈惟君父徒擁虛器,而天下蒼生,亦將奚望!”疏上,皇太子怒,令禦史大夫老的沙諭祖仁,以謂“台臣所言雖是,但橐驩等俱無是事,禦史糾言不實,已與美除。昔裕宗為皇太子,兼中書令、樞密使,凡軍國重事合奏聞者,乃許上聞,非獨我今日如是也。”祖仁乃複上疏言:“禦史所劾,得於田野之間,殿下所詢,不出宮牆之外,所以全此二人者,止緣不見其奸。昔唐德宗雲:‘人言盧杞奸邪,朕殊不覺。’使德宗早覺,杞安得相?是杞之奸邪,當時知之,獨德宗不知爾。今此二人,亦皆奸邪,舉朝知之,在野知之,天下知之,獨殿下未知耳。且裕宗既領軍國重事,理宜先閱其綱。若至台諫封章,自是禦前開拆,假使必皆經由東宮,君父或有差失,諫臣有言,太子將使之聞奏乎,不使之聞奏乎?使之聞奏,則傷其父心,不使聞奏,則陷父於惡,殿下將安所處!如知此說,則今日糾劾之章,不宜阻矣,禦史不宜斥矣。斥其人而美其除,不知禦史所言,為天下國家乎,為一身官爵乎?斥者去,來者言,言者無窮,而美除有限,殿下又安所處?”祖仁疏既再上,即辭職,而禦史下至吏卒皆辭閑。於是皇太子以其事聞,樸不花、橐驩乃皆辭退。而天子令老的沙諭旨祖仁等,祖仁複上書天子曰:“祖宗以天下傳之陛下,今乃壞亂不可救藥,雖曰天運使然,亦陛下刑賞不明之所致也。且區區二豎,猶不能除,況於大者!願陛下俯從台諫之言,擯斥此二人,不令其以辭退為名,成其奸計,使海內皆知陛下信賞必罰自二人始,則將士孰不效力。天下可全,而有以還祖宗之舊,若猶優柔不斷,則臣寧有餓死於家,誓不與之同朝,牽聯及禍,以待後世正人同罪。”書奏,天子大怒,而是時侍禦史李國鳳亦上疏,言此二人必當斥,於是台臣自老的沙以下皆左遷,而祖仁出為甘肅行省參知政事。時天極寒,衣單甚,以弱女托於其友朱毅,即日就道。
明年七月,孛羅帖木兒入中書為丞相,除祖仁山北道肅政廉訪使,召拜國子祭酒,遷樞密副使,累上疏言軍政利害,不報,辭職。除翰林學士,遂拜中書參知政事。是時天下亂已甚,而祖仁性剛直,遇事與時宰論議數不合,乃超授其階榮祿大夫,而仍還翰林為學士,尋遷太常禮儀院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