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亂,共安危,若主納忠諫,臣進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來所重。若君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如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朕與卿等可得不慎,無為後所嗤!”
貞觀三年,唐太宗對侍臣說:“無論國家安定還是混亂,安全還是危險,君臣都應該同舟共濟。如果君主能接受忠言,臣子能夠直言進諫,那麼君臣之間就會非常默契,這是自古以來治國所重視的方法。如果君主認為自己賢明,而臣子卻不加以糾正,想要不亡國,是不可能的。君主要是失掉了江山,臣子也就不能保全自己的家族。像隋煬帝,他為人非常暴虐,臣下不敢進言,這使他不知道自己的過失,最後國破家亡,大臣虞世基等人不久也被殺死。這個慘痛的教訓離我們並不遠,我和各位大臣能不謹慎嗎?我們不能被後人所恥笑啊。”
貞觀四年,太宗論隋日。魏征對曰:“臣往在隋朝,曾聞有盜發,煬帝令於士澄捕逐。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賊者二千餘人,並令同日斬決。大理丞張元濟怪之,試尋其狀。乃有六七人,盜發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不勝苦痛,自誣行盜。元濟因此更事究尋,二千人內惟九人逗遛不明。官人有諳識者,就九人內四人非賊。有司以煬帝已令斬決,遂不執奏,並殺之。”太宗曰:“非是煬帝無道,臣下亦不盡心。須相匡諫,不避誅戮,豈得惟行諂佞,苟求悅譽?君臣如此,何得不敗?朕賴公等共相輔佐,遂令囹圄空虛。願公等善始克終,恒如今日!”
貞觀四年,唐太宗談論隋朝統治的時候,魏徵對答說:“我過去在隋朝,曾聽說有盜竊案發生,煬帝派於士澄追捕。隻要發現可疑的人,就苦苦拷打,被迫含冤承認自己是盜賊的有二千多人,隋煬帝下令在同一天全都斬決。大理丞張元濟感到奇怪,試查有關案件的文書,竟有六七人在盜竊案發生的那天,原先就關押在別的地方,盜案發生後才放出來,可也被審問拷打,受不了痛苦,自己屈認行盜。張元濟因此再進行推究,這二千人中隻有九個人當時行蹤不清楚。官吏中有熟悉這些人的,證明九個人裏有四個不是盜賊。有關部門因為煬帝已下令斬決,就不把真相上奏,結果把這兩千人統統殺掉。”太宗說:“這不僅是隋煬帝暴虐無道,臣下們也不盡心辦事。他們應當匡正諫諍,不怕有殺身之禍,怎能一味諂媚奉迎,不講原則地去討皇上的歡心和稱譽。隋朝君臣都是這樣,怎麼能不失敗?我依靠你們共同輔佐,就能使監獄空無一人。希望你們能善始善終,常像今天一樣。”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聞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異。然周則惟善是務,積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罰,不過二世而滅。豈非為善者福祚延長,為惡者降年不永?朕又聞桀、紂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則以為辱;顏、閔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則以為榮。此亦帝王深恥也。朕每將此事以為鑒戒,常恐不逮,為人所笑。”魏征對曰:“臣聞魯哀公謂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於此者,丘見桀、紂之君乃忘其身。’願陛下每以此為慮,庶免後人笑爾。”
貞觀六年,唐太宗對侍臣說:“我聽說周朝與秦朝剛得到天下的時候,治理國家的方法是相同的。但是周朝推行仁政,積累功德,所以能夠將自己的基業保持八百年。而秦朝恣意妄為,驕奢淫逸,所以隻經曆了兩代帝王就滅亡了。這難道不是行善可以延長福祚,作惡可使國運衰敗嗎?我又聽說桀、紂是帝王,但是凡夫俗子都對他們的行為感到羞恥,顏回、閔損是普通百姓,但帝王卻以他們的言行為榮耀。這也是帝王應該感到羞慚的。我時常用這些事對照自己的行為,並經常告誡自己,擔心自己哪裏做得不好,被人恥笑。”魏徵聽後,意味深長地說:“我聽說魯哀公對孔子說:‘有個人很健忘,他換了住宅就把自己的妻子給忘了。’孔子說:‘還有比這個人更健忘的,我看桀、紂這些君主,他們就非常健忘,連自己都給忘了。’希望陛下以此為戒,以免被後人恥笑。”
貞觀十四年,太宗以高昌平,召侍臣賜宴於兩儀殿,謂房玄齡曰:“高昌若不失臣禮,豈至滅亡?朕平此一國,甚懷危懼,惟當戒驕逸以自防,納忠謇以自正。黜邪佞,用賢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以此慎守,庶幾於獲安也。”魏征進曰:“臣觀古來帝王撥亂創業,必自戒慎,采芻蕘之議,從忠讜之言。天下既安,則瓷情肆欲,甘樂諂諛,惡聞正諫。張子房,漢王計畫之臣,及高祖為天子,將廢嫡立庶,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爭也。’終不敢複有開說。況陛下功德之盛,以漢祖方之,彼不足準。即位十有五年,聖德光被,今又平殄高昌。屢以安危係意,方欲納用忠良,開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齊桓公與管仲、鮑叔牙、寧戚四人飲,桓公謂叔牙曰:‘盍起為寡人壽乎?’叔牙奉觴而起曰:‘願公無忘出在莒時,使管仲無忘束縛於魯時,使寧戚無忘飯牛車下時。’桓公避席而謝曰:‘寡人與二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則社稷不危矣!’”太宗謂征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時,公不得忘叔牙之為人也。”
貞觀十四年,唐太宗因為平定了高昌,在兩儀殿招待各位大臣。席間,唐太宗對房玄齡說:“高昌如果不喪失作為臣子的禮節,怎麼會遭到滅亡呢?我每次平定了一個地方,都心懷畏懼,勉勵自己切莫驕奢淫逸,應該把接納忠言、糾正自己的錯誤作為自己的責任。治理國家就要任用賢良正直的人,罷免奸邪諂媚的人,不要聽信小人的謠言,以免誤解了正人君子。無論做什麼都要謹慎,國家就可望得到太平。”魏徵趁機進言道:“我觀察自古以來的帝王,他們在創業的時候,都能夠有所警戒,傾聽老百姓的呼聲,采納忠誠的意見。天下太平之後,他們就開始窮奢極欲,隻喜歡聽諂媚討好的話,厭惡逆耳忠言。張良是漢代的開國元勳,漢高祖稱帝之後,想廢掉嫡出的太子另立庶出的公子,張良說:‘這件事不是口頭說說就可以決定的。’之後,張良就再也不敢開口提這件事情了。況且陛下目前功德卓越,漢高祖還不足以與您相提並論。陛下即位已有十五年,聖德廣播,現在又平定了高昌,還能夠心懷憂患意識,采納忠言,廣開言路,真是國家的大幸。過去齊桓公和管仲、鮑叔牙、寧戚四個人一起飲酒,齊桓公對鮑叔牙說:‘我的國家能夠長壽嗎?’鮑叔牙舉起酒杯站立著說:‘願主公不忘過去逃亡在莒時的情形,管仲不忘在魯國被囚禁的情形,寧戚不忘當年在車下喂牛時的情形。’齊桓公聽後,站起來感激地說:‘我和管仲、寧戚如果能不忘你這番話,那麼國家就不會有危險了。’”唐太宗聽了,感激地對魏徵說:“我一定不會忘記自己身為平民的時候,你也一定不要忘記鮑叔牙的為人。”
貞觀十四年,特進魏征上疏曰:
貞觀十四年,特進魏徵上書說:
臣聞君為元首,臣作股肱,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高,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禮》雲:“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書》雲:“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然則委棄股肱,獨任胸臆,具體成理,非所聞也。
為臣聽說國君就像是一個人的腦袋,大臣就像是一個人的四肢,隻有同心協力地配合起來,才能構成一個人的整體。缺少任何一部分,都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腦袋雖然高貴重要,但必須有四肢的配合,才能成為一個整體。國君雖然英明,但必須依靠大臣的輔佐才能把國家治理好。《禮記》上說:“百姓把國君看成是自己的心,國君把百姓看成是自己的體,內心端正,身體才會舒暢健康,內心肅穆,麵容才會恭敬。《書經》上說:“國君英明!大臣賢良!百姓安康!”又說:“國君無能,大臣懶惰,萬事不成!”所以,國君拋開大臣而獨斷專行地把國家治理得很有條理,這樣的事從來沒有聽說過。
夫君臣相遇,自古為難。以石投水,千載一合,以水投石,無時不有。其能開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內盡心膂,外竭股肱,和若鹽梅,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於禮之而已。昔周文王遊於鳳凰之墟,襪係解,顧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結之。豈周文之朝盡為俊乂,聖明之代獨無君子者哉?但知與不知,禮與不禮耳!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韓信,項氏之亡命。殷湯致禮,定王業於南巢,漢祖登壇,成帝功於垓下。若夏桀不棄於伊尹,項羽垂恩於韓信,寧肯敗已成之國,為滅亡之虜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於宋;箕子,良臣也,陳《洪範》於周,仲尼稱其仁,莫有非之者。《禮記》稱:“魯穆公問於子思曰:‘為舊君反服,古歟?’子思曰:‘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隊諸淵。毋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難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見用,終身無難,臣何死焉?諫而見納,終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不見納,出亡而送,是詐忠也。”《春秋左氏傳》曰:“崔杼弑齊莊公,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為己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門啟而入,枕屍股而哭,興,三踴而出。”孟子曰:“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糞土,臣視君如寇仇。”雖臣之事君無二誌,至於去就之節,當緣恩之厚薄,然則為人主者,安可以無禮於下哉?
君臣要配合協調、相得益彰,自古以來就是很難得的。就像把石頭投進水中,讓石頭順從流水,千年才能遇上一次;而讓流水順從石頭,時時刻刻都能發生。君臣能夠秉持公正的道義,讓天下人才發揮各自的才能,國君在內盡心盡力,大臣在外竭力輔佐,二者融洽得就像湯中的鹽和梅,堅固得就像金石一樣。達到這樣的境界,不是靠高官厚祿,而在於以禮相待。過去周文王遊鳳凰台時,係襪的帶子開了,他看了看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可以使喚的,便自己把襪帶係好了。難道周文王的朝臣全都賢良,而今天的聖明時代倒沒有君子嗎?隻不過是了解不了解,禮遇不禮遇罷了。伊尹是有莘國的陪嫁之臣,韓信是從項羽手下逃亡的大將。商湯給伊尹以禮遇,在伊尹的幫助下,成就了帝業;漢高祖請韓信登壇拜將,於是在垓下成就了帝功。如果夏桀不嫌棄伊尹,項羽施恩於韓信,難道會喪失已成之國而做亡國之虜嗎?還有微子,他是商紂王的骨肉同胞,武王滅商以後受封於宋;箕子是位良臣,為周武王陳述《洪範》,孔子稱讚他的仁德,沒有人不讚成。《禮記》上說:“魯穆公問子思:‘被放逐的朝臣,仍為原來的君主服喪,古來有這種情況嗎?’子思說:‘古代的君主,用人時以禮相待,辭退時也以禮相待,所以量不在朝,仍有為君主服喪的禮儀。然而現在的君主,用人時恨不得摟在懷裏,辭退時恨不能推下深淵。不興兵討伐他就不錯了,還談得上什麼服喪之禮?’”齊景公問晏子:“忠臣是如何對待君主的?”晏子說:“君主有難不以身殉,君主流亡不相送。”齊景公說:“君主為臣子分封土地,加官晉爵,為什麼臣子要這樣對待君主呢?”晏子說:“忠臣的建議被采納,君主就會終身無難,忠臣還為誰而死呢?忠臣的規勸被接受,君主就會終身太平,臣子又去為誰送行呢?如果忠言不被采納,有難而死,這是妄死;如果臣子不進獻良言,等君主死了去相送,那是虛偽的忠誠。”《春秋左氏傳》上說:“崔杼殺死了齊莊公,晏子站在崔府大門外,有人問他:‘齊莊公死了嗎?’晏子說:‘難道隻是我的君主死了嗎,我也死了。’那人又問:‘送別了嗎?’晏子說:‘是我的罪嗎?君主為了國家而死,我也會跟著死。如果君主是為了自己死的,不是他的親戚,誰會為他痛哭,為他而死呢?’於是開門而入,抱著齊莊公的屍體痛哭,過後,又站起來大步離去。”孟子說:“君主把臣子看成手足,臣子就會視君主如心腹;君主把臣子看做犬馬,臣子就會把君主視做陌路人;君主把臣子看做糞土,臣子就會把君主視做仇敵。”雖然臣子對待君主沒有二心,至於進退的禮節,應當以君主對臣子的恩德而定,然而作為君主,怎麼可以對臣下無禮呢?
竊觀在朝群臣,當主樞機之寄者,或地鄰秦、晉,或業與經綸,並立事立功,皆一時之選,處之衡軸,為任重矣。任之雖重,信之未篤,則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則心懷苟且。心懷苟且,則節義不立。節義不立,則名教不興。名教不興,而可與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聞國家重惜功臣,不念舊惡,方之前聖,一無所間。然但寬於大事,急於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之心,不可以為政。君嚴其禁,臣或犯之,況上啟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潰,其傷必多,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則君開一源,下生百端之變,無不亂者也。《禮記》曰:“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則為善者必懼;愛而不知其惡,則為惡者實繁。《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然則古人之震怒,將以懲惡,當今之威罰,所以長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湯之事也。《書》曰:“撫我則後,虐我則仇。”荀卿子曰:“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魚失水則死,水失魚猶為水也。”故唐、虞戰戰栗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慮之乎?
我私下觀察在朝身任要職的眾大臣,有的是在西北地區擔任過邊防的重臣,有的是在朝廷參與朝政的要員。他們都建功立業,功勳卓著,都是當代優秀的人才。他們處在最關鍵的重要地位,責任非常重大。朝廷給他們的責任雖然重,但對他們的信任卻不深。這樣就會使人有時產生疑慮,有疑慮就會懷有得過且過的態度,懷有得過且過的態度,就樹立不起忠君報國的節義,節義樹立不起來,綱常名教就不能振興,名教不能振興,而想鞏固太平基業,保住七百年的大唐國運,是不可能的事。我又聽說國家愛惜功臣,對他們過去的過錯不再計較。這與以前聖明的國君所做的沒有什麼區別。但是陛下對大事寬大,對小過錯反而嚴厲處理,有時發脾氣訓斥人,不免帶有偏見。這樣是不能處理好朝政的。國君法令嚴厲,還有些臣子敢於觸犯,更何況在上位的人帶頭違犯,下麵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就像河水衝垮堤壩,泛濫成災,傷害的人一定很多。那黎民百姓又該怎麼辦呢?這就是說,國君開啟了一個弊端,下麵就會出現一百個弊端,這樣一來,天下就沒有不亂的地方。《禮記》上說:“喜歡一個人要知道他的缺點,不喜歡一個人要知道他的優點。”如果憎惡一個人就抹殺了他的優點,那麼做善事的人一定會產生恐懼情緒;如果喜愛一個人就包庇他的缺點,那麼做壞事的人就會越來越多。《詩經》上說:“國君如果發起怒來,作亂者就會很快收斂。”然而,古人的震怒,是為了懲處邪惡的人,當今的嚴厲懲罰,卻助長了奸邪的風氣。這不是堯、舜那樣聖明君主的本意,也不是禹、湯那樣賢明的國君所應該做的事。《尚書》中說:“愛撫我的人就是我的國君,殘暴地對待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荀子說:“君主是船,百姓是水。水可以載船,也可以覆船。”所以孔子說:“魚失去了水就會死,水裏沒有了魚還是水。”所以,堯、舜這樣聖明的君主總是小心翼翼地治理國家,一天比一天謹慎。因此,治理國家怎麼可以不深思?怎麼可以不熟慮呢?
夫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為國之常也,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於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求至治,豈可得乎?又政貴有恒,不求屢易。今或責小臣以大體,或責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所據,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過獲罪,小臣或以大體受罰。職非其位,罰非其辜,欲其無私,求其盡力,不亦難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責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刀筆之吏,順旨承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陳也,則以為心不伏辜;不言也,則以為所犯皆實。進退惟穀,莫能自明,則苟求免禍。大臣苟免,則譎詐萌生。譎詐萌生,則矯偽成俗。矯偽成俗,則不可以臻至治矣。
讓大臣負責國家大事,讓小臣負責具體的小事,這是治國的普遍道理,也是處理政務的正確法則。現在委任職權時,卻是重視大臣而輕視小臣,遇到事情時,又輕信小臣而懷疑大臣。這是信任自己所輕視的而懷疑自己所重視的。這種做法,怎麼能實現天下大治呢?再者,朝政貴在有穩定的規範,不能經常變化。現在有時責令小臣辦大事,有時又責令大臣去管理小事,小臣處在他不該占據的位置,而大臣又失去他應當擔當的職責。大臣或者因為小過錯而獲罪,小臣或者因為大事故而受罰。職責和職位不相符合,所懲罰的事情,不屬於他們各自的職責。要求他們沒有私心,竭盡全力,豈不是很難嗎?小臣不可以讓他們做大事,對大臣不能因為小過錯就治罪。給予很高的職位,追究細小的罪過,於是那些刀筆小吏就會順著陛下的旨意,捕風捉影,舞文弄法,曲成其罪。大臣為自己辯解表白,就認為他是不肯服罪;不辯解表白,就以為都是事實。真是進退兩難,不能自己分辨,於是隻好苟且免禍。大臣苟且免禍就會譎詐萌生,譎詐萌生就會虛偽成風,虛偽成風就不能實現天下大治啊!
又委任大臣,欲其盡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則為不盡。若舉得其人,何嫌於故舊。若舉非其任,何貴於疏遠。待之不盡誠信,何以責其忠恕哉!臣雖或有失之,君亦未為得也。夫上之不信於下,必以為下無可信矣。若必下無可信,則上亦有可疑矣。《禮》曰:“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上下相疑,則不可以言至治矣。當今群臣之內,遠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竊思度,未見其人。夫以四海之廣,士庶之眾,豈無一二可信之人哉?蓋信之則無不可,疑之則無可信者,豈獨臣之過乎?夫以一介庸夫結為交友,以身相許,死且不渝,況君臣契合,寄同魚水。若君為堯、舜,臣為稷、契,豈有遇小事則變誌,見小利則易心哉!此雖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懷不信,待之過薄之所致也。豈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聖明,以當今之功業,誠能博求時俊,上下同心,則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漢,夫何足數!”
朝廷任命大臣,都是想讓他們竭盡全力。而大臣卻有所避諱不敢講話,這就叫未盡全力。如果選拔的官員得當,即使是故舊又有什麼關係。如果選拔的官員不得當,即使關係疏遠也不算可貴。自己不給予別人充分的信任,又怎能要求別人忠恕呢?臣子雖然有時會犯過錯,可是國君如此對待也不算得當!皇上既然對臣下不信任,那麼必然認為臣下無可信之處。如果臣下都不值得信任,那麼皇上必然也有讓人可疑的地方。《禮記》上寫道:“地位高的人互相猜疑,那麼百姓就感到無所適從;臣子言行莫測,那麼國君就會不放心。”國君與臣子之間互相不信任,就談不上天下大治了。如今諸位臣子天各一方,相距遙遠,對於三番五次的謠言而不信以為真的人,據我所知還未曾有過。我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難道連一兩個值得信賴的人都沒有嗎?用信任的態度去選擇人,就沒有絕對不能用的人;用懷疑的態度去選擇人,就選不到信得過的人,難道這隻是臣子的過失嗎?即使普通人,一旦結為朋友,都可以用生命來報答,縱然死也不會改變,更何況君臣之間默契得如同魚和水的關係呢?如果國君像堯、舜那樣,臣子像稷、契一樣,怎麼會有遇到小的事情就改變誌向,碰到小的利益就變心的道理呢?這雖然是由於臣下不夠忠心耿耿,也是由於國君心懷猜疑、對待下屬過於苛求的緣故。這怎麼談得上君以禮待臣、臣以忠事君呢?憑陛下的聰明才智和現在的成就,要是能誠懇廣泛地尋求賢能的人,君臣同心同德,就會天下大治,就可以與三皇五帝相提並論了。夏、商、周、漢,又算得了什麼!
太宗深嘉納之。
太宗十分讚許並采納了這個意見。
貞觀十六年,太宗問特進魏征曰:“朕克己為政,仰企前烈。至於積德、累仁、豐功、厚利,四者常以為稱首,朕皆庶幾自勉。人苦不能自見,不知朕之所行,何等優劣?”征對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則內平禍亂,外除戎狄,是陛下之功。安諸黎元,各有生業,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德與仁,願陛下自強不息,必可致也。”
貞觀十六年,太宗問特進魏徵:“我克製個人的私欲,仰慕效法前代聖賢。至於積德、累仁、豐功、厚利,我時常把它們放在首位,用於勉勵自己。世上每個人都苦於不能全麵地了解自己,不知這四個方麵,我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差呢?”魏徵回答說:“德、仁、功、利四個方麵,陛下都在做。在我看來,陛下對內平定各種禍亂,對外消滅了戎狄對邊疆的威脅,這是陛下的功勞。安撫百姓,使他們生活有依靠,這是陛下的功德。從這方麵看,陛下的功利占了多數,隻是德與仁這兩方麵,希望陛下自強不息,必定可以做到。”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草創之主,至於子孫多亂,何也?”司空房玄齡曰:“此為幼主生長深宮,少居富貴,未嚐識人間情偽,治國安危,所以為政多亂。”太宗曰:“公意推過於主,朕則歸咎於臣。夫功臣子弟多無才行,藉祖父資蔭遂處大官,德義不修,奢縱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顛而不扶,豈能無亂?隋煬帝錄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於高位,不思報效,翻行弑逆。此非臣下之過歟?朕發此言,欲公等戒勖子弟,使無愆過,即家國之慶也。”太宗又曰:“化及與玄感,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孫,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對曰:“君子乃能懷德荷恩,玄感、化及之徒,並小人也。古人所以貴君子而賤小人。”太宗曰:“然。”
貞觀十七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從古以來開創基業的君主,到他子孫手裏往往發生禍亂,這是什麼緣故?”司空房玄齡說:“這是因為幼主生長在深宮之內,從小過著富貴生活,並不知道民間事情的真偽、治理國家的安危,所以當政就多禍亂。”太宗說:“你的意思是把過失推之於君主,我則要歸罪於臣下。那些功臣子弟多數無才無德,靠祖父、父親的資蔭就做上大官,不修身養性,隻愛奢侈放縱。君主既然幼弱,臣下又沒有才能,遇到國家傾危不能匡正扶持,怎能不發生禍亂?隋煬帝記取宇文述在自己當晉王時的功勞,把他的兒子宇文化及提升為高官顯位,可是宇文化及不考慮如何報效,反而叛逆弑君。這難道不是臣下的罪過嗎?我講這話,希望你們訓誡勉勵自己的子弟,使他們不要犯嚴重的過錯,就是家國值得慶幸的了。”太宗又說:“宇文化及和楊玄感,都是隋朝大臣中間受恩深重者的子孫,後來都謀反,這是什麼緣故?”岑文本回答說:“君子才能夠感恩戴德,楊玄感、宇文化及之流,都是小人。古人所以要看重君子而鄙視小人。”太宗說:“你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