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此見眾議以祥瑞為美事,頻有表賀慶。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給人足,雖無祥瑞,亦可比德於堯、舜。若百姓不足,夷狄內侵,縱有芝草遍街衢,鳳凰巢苑囿,亦何異於桀、紂?嚐聞石勒時,有郡吏燃連理木,煮白雉肉吃,豈得稱為明主耶?又隋文帝深愛祥瑞,遣秘書監王劭著衣冠,在朝堂對考使焚香,讀《皇隋感瑞經》。舊嚐見傳說此事,實以為可笑。夫為人君,當須至公理天下,以得萬姓之歡心。若堯、舜在上,百姓敬之如天地,愛之如父母,動作興事,人皆樂之,發號施令,人皆悅之,此是大祥瑞也。自此後諸州所有祥瑞,並不用申奏。”
貞觀六年,唐太宗對侍臣們說:“我近來見人議論,認為上天呈現吉祥的征兆是美好的事情,頻頻上表慶賀。而我認為,隻要天下太平,家家戶戶富足美滿,即使上天沒有祥瑞之兆,也可比堯、舜的清明之治了。如果老百姓窮困不堪,夷狄等少數民族又侵犯中原,縱然滿街都長著芝草,苑囿中有鳳來棲,這樣的時代與桀、紂時又有什麼差別呢?我聽說後趙石勒稱帝的時候,有個郡縣的官員點燃連理木,煮白雉肉吃,故意製造祥瑞,難道石勒就可因此被稱作明君嗎?另外,隋文帝最喜歡祥瑞。他叫秘書監王劭穿著特異的衣服,戴著奇怪的帽子,在朝堂上當著眾位大臣洗手焚香,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讀《皇隋感瑞經》。我過去看到這些人為製造祥瑞之兆,覺得可笑之極。身為國君應當治理好天下,以此來贏得百姓的擁戴。堯、舜在位時,百姓像對待天地那樣敬重他們,像對待父母那樣愛戴他們。不管什麼事情,百姓都樂意去做,他們發號施令,百姓都樂意接受,這才是真正的祥瑞之兆啊。從今以後,各州府如果發現有祥瑞之兆,就不要再上報朝廷了。”
貞觀八年,隴右山崩,大蛇屢見,山東及江、淮多大水。太宗以問侍臣,秘書監虞世南對曰:“春秋時,梁山崩,晉侯召伯宗而問焉,對曰:‘國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為之不舉樂,降服乘縵,祝幣以禮焉。’粱山,晉所主也。晉侯從之,故得無害。漢文帝元年,齊、楚地二十九山同日崩,水大出,令郡國無來獻,施惠於天下,遠近歡洽,亦不為災。後漢靈帝時,青蛇見禦座;晉惠帝時,大蛇長三百步,見齊地,經市入朝。按蛇宜在草野,而入市朝,所以為怪耳。今蛇見山澤,蓋深山大澤必有龍蛇,亦不足怪。又山東之雨,雖則其常,然陰潛過久,恐有冤獄,宜斷省係囚,庶或當天意。且妖不勝德,修德可以銷變。”太宗以為然,因遣使者賑恤饑餒,申理冤訟,多所原宥。
貞觀八年,隴右一帶發生山崩,大蛇時常出沒。另外,崤山以東及江淮地區也常常發生洪災。唐太宗向大臣們詢問此事,秘書監虞世南說:“春秋的時候,梁山崩塌,晉國國君召集大臣伯宗查問原因,大臣伯宗說:“山川是國家的主脈,如今山崩潰,河斷流,大王現在應該不再奏樂、不穿華麗的衣服,乘坐沒有文飾的馬車,用錢幣拜祭梁山。”梁山,是晉國屬地,晉國國君采納了這個意見,果然事後再無災害。漢文帝元年,齊、楚之地有二十九座山在同一天崩潰,洪水泛濫。漢文帝下令周圍的郡國不再向朝廷進獻供奉,又向老百姓施加恩惠,遠近之地的百姓無不歡欣鼓舞,不久,災害自然消失。後來漢靈帝時,有人在皇帝的禦座旁發現了一條青蛇;晉惠帝時,在齊地發現了一條長三百步的大蛇,這條蛇經過集市進入朝堂。一般來說,蛇應當生活在雜草叢生的荒野,而這條蛇卻進入了集市、朝堂,所以大家都非常奇怪。現在有人在大山、大河邊發現了蛇,深山大河必潛藏著龍蛇,這是自然現象,實不足為怪。另外,山東普降大雨,雖是尋常之事,但時間持續過長,恐怕民間有冤情,應當重新審理官司,或許可以順從天意。而且邪不壓正,隻要修煉道德就可以使災害自然消失。”唐太宗覺得此話有理,於是就派使者到災區賑濟災民,采用寬大為懷的政策重新審理官司,平反了很多冤假錯案。
貞觀八年,有彗星見於南方,長六丈,經百餘日乃滅。太宗謂侍臣曰:“天見彗星,由朕之不德,政有虧失,是何妖也?”虞世南對曰:“昔齊景公時彗星見,公問晏子。晏子對曰:‘公穿池沼畏不深,起台榭畏不高,行刑罰畏不重,是以天見彗星,為公戒耳!’景公懼而修德,後十六日而星沒。陛下若德政不修,雖麟鳳數見,終是無益。但使朝無闕政,百姓安樂,雖有災變,何損於德?願陛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大,勿以太平漸久而自驕逸,若能終始如一,彗見未足為憂。”太宗曰:“吾之理國,良無景公之過。但朕年十八便為經綸王業,北剪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內乂安。自謂古來英雄撥亂之主無見及者,頗有自矜之意,此吾之過也。上天見變,良為是乎?秦始皇平六國,隋煬帝富有四海,既驕且逸,一朝而敗,吾亦何得自驕也?言念於此,不覺惕焉震懼!”魏征進曰:“臣聞自古帝王未有無災變者,但能修德,災變自銷。陛下因有天變,遂能戒懼,反複思量,深自克責,雖有此變,必不為災也。”
貞觀八年,有彗星出現在南方,此彗星長六丈,足足過了一百多天才消失。對此,唐太宗對侍臣說:“天上出現了彗星,是提醒我的德行有虧缺,這是什麼凶兆呢?”虞世南說:“過去齊景公看見彗星,就問晏子是何原因。晏子說:‘主公挖掘池塘唯恐不深,修築台榭唯恐不高,實施刑罰唯恐不嚴,所以上天就呈現彗星,這是對主公的警戒呀!’齊景公非常畏懼,於是就修養道德,十六天之後,彗星就隕落了。陛下如果不加強仁政,雖然境內屢次出現鳳凰之類的祥瑞之兆,終究對國家是沒有益處的。隻要朝廷政治清明,百姓安樂,即使有災害變故,也不會損害陛下的聖德。希望陛下不要因為自己功高蓋世就驕傲自大,也不要因為天下太平已久就放縱逸樂。如果能始終如一地堅持德治,即使天上出現了彗星也不足為懼。”唐太宗說:“我治理國家,自詡沒有犯過齊景公那樣的過失。但是我十八歲就開始創業,北麵滅掉了武周,西麵鏟平了薛舉的勢力,東麵擒獲了竇建德、王世充這些亂世梟雄。二十四歲時就平定了天下,二十九歲登上帝位,四方少數民族臣服歸順,海內升平,百姓安樂。自認為力挽亂世之狂瀾,古來英雄無人可比,所以誌得意滿,傲視古今,這是我的過失。如今上天顯示了征兆,這是在警告我啊!昔日,秦始皇平定六國,隋煬帝富有四海,但他們驕奢淫逸,所以功虧一簣,在曆史上如過眼雲煙般迅速消失了。我又有什麼值得驕傲自滿的呢?每每想到這些,不覺膽戰心驚,我是怕重蹈前人的覆轍。”魏徵說:“我聽說曆代的帝王沒有誰沒見過災變,但隻要能加強仁政和修養,災變自然會煙消雲散。陛下因為上天有變故,便能有所警覺,反複思考反省,境內即使有災害,其實也算不上是災害了。”
貞觀十一年,大雨,穀水溢,衝洛城門,入洛陽宮,平地五尺,毀宮寺十九,所漂七百餘家。太宗謂侍臣曰:“朕之不德,皇天降災。將由視聽弗明,刑罰失度,遂使陰陽舛謬,雨水乖常。矜物罪己,載懷憂惕。朕又何情獨甘滋味?可令尚食斷肉料,進蔬食。文武百官各上封事,極言得失。”中書侍郎岑文本上封事曰:
貞觀十一年,天降大雨。穀水河泛濫成災,衝毀了洛陽城門,淹進洛陽宮,平地水深五尺,毀壞宮寺十九處,淹沒民房七百多家。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是我沒有德行,所以皇天才會降災。大概是因為我視聽不明、刑罰失當,才使陰陽錯亂,雨水反常吧。現在是應該撫恤百姓,反省我自己的過失的時候了,我還有什麼心情獨自安享這些珍饈美味呢?傳我令,停止供應肉類食品,隻進蔬菜素食。另外,讓文武百官都上書奏事,暢言政事得失。”不久,中書侍郎岑文本呈上了一篇奏疏:
臣聞開撥亂之業,其功既難;守已成之基,其道不易。故居安思危,所以定其業也;有始有卒,所以崇其基也。今雖億兆乂安,方隅寧謐,既承喪亂之後,又接凋弊之餘,戶口減損尚多,田疇墾辟猶少。覆燾之恩著矣,而瘡痍未複;德教之風被矣,而資產屢空。是以古人譬之種樹,年祀綿遠,則枝葉扶疏;若種之日淺,根本未固,雖壅之以黑墳,暖之以春日,一人搖之,必致枯槁。今之百姓,頗類於此。常加含養,則日就滋息;暫有征役,則隨日凋耗;凋耗既甚,則人不聊生;人不聊生,則怨氣充塞;怨氣充塞,則離叛之心生矣。故帝舜曰:“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孔安國曰:“人以君為命,故可愛。君失道,人叛之,故可畏。”仲尼曰:“君猶舟也,人猶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是以古之哲王雖休勿休,日慎一日者,良為此也。
我聽說創業於亂世,是非常困難的;要守住已有的基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君王隻有居安思危,才能鞏固基業:要有始有終,才能將基業發揚光大。如今雖然已經天下太平,但大唐是在戰亂中創業的,長期的戰爭使民生凋敝,百姓死傷無數,田地得到開墾的也很少。雖然貞觀以來朝廷實施了很多仁政,但戰爭的創傷非一時半刻可以平複;如今朝廷的道德教化已遍及天下,但老百姓依然很貧困。古人把治國比喻為種樹,培育的時間越長,樹木越枝繁葉茂;如果培植的時間不夠,根基不穩固,雖然為樹添上肥沃的黑土,讓春天和煦的陽光照耀它,但隻要有人搖動樹木,樹木必然會折斷並枯萎。現在的老百姓,就像培植不久的樹木。如果常常對百姓進行含養體恤,那麼他們就會恢複元氣;隻要有勞役,他們就會氣息奄奄;過多消耗民力,就會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就會怨聲載道;怨聲載道恐怕就會產生背離叛亂之心。所以舜說:“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孔安國說:“百姓把命運寄托在君王身上,所以君王可愛。君王治國無道,百姓就會反對他,所以百姓可畏。”孔子說:“君王像船,百姓像水。水可以使船浮起來,也可以使船沉沒。”所以自古以來,君王在天下太平之後內心的憂患並沒有消除,反而一日比一日更謹慎,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啊。
伏惟陛下覽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機,上以社稷為重,下以億兆在念。明選舉,慎賞罰,進賢才,退不肖。聞過即改,從諫如流。為善在於不疑,出令期於必信。頤神養性,省遊畋之娛;雲奢從儉,減工役之費。務靜方內,而不求辟土;載弓矢,而不忘武備。凡此數者,雖為國之恒道,陛下之所常行。臣之愚昧,惟願陛下思而不怠,則至道之美與三、五比隆,億載之祚與天地長久。雖使桑穀為妖,龍蛇作孽,雉雊於鼎耳,石言於晉地,猶當轉禍為福,變災為祥,況雨水之患,陰陽恒理,豈可謂天譴而係聖心哉?臣聞古人有言:“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愚者言而智者擇焉。”輒陳狂瞽,伏待斧鉞。
希望陛下能通曉古今之事,體察政治的得失,上以國家為重,下以蒼生為念,公正地選舉官員,慎重地實施賞罰,提拔賢才,斥退庸人。清楚自己的過失並加以改正,從諫如流。用人不疑,言必有信。修養上,能無為無欲,修持心性,免去遊宴畋獵的歡娛;去掉奢侈,一切從儉,節省大興土木的費用。政治上,應崇尚清靜,不要無休止地開疆拓土,應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但也不可忘了軍備的必要。以上幾點,是治國應當堅持的原則,陛下自己也在身體力行。我不才,隻希望陛下能持之以恒,使國家像三皇五帝時一樣興盛安定,萬世流芳。即使出現桑穀那樣的妖孽,有龍蛇興妖作怪,雞飛到鼎上鳴叫,晉地的石頭會說話這樣的怪事,也會轉禍為福,化凶為吉,何況雨水這樣的自然災害,是陰陽變化的常事,怎麼可以說是上天在譴責陛下,而讓您如此不安呢?古人說:“農民勞動而君子撫養他們,愚昧的人發表議論,聰明的人擇善而從。”臣妄自陳述膚淺之見,冒死進言。
太宗深納其言。
看了這篇奏疏,唐太宗認為非常有道理,就采納了他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