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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政要 作者:吳兢  

卷十·論慎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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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帝王亦不能常化,假令內安,必有外擾。當今遠夷率服,百穀豐稔,盜賊不作,內外寧靜。此非朕一人之力,實由公等共相匡輔。然安不忘危,治不忘亂,雖知今日無事,亦須思其終始。常得如此,始是可貴也。”魏征對曰:“自古已來,元首股肱不能備具,或時君稱聖,臣即不賢,或遇賢臣,即無聖主。今陛下明,所以致治。向若直有賢臣,而君不思化,亦無所益。天下今雖太平,臣等猶未以為喜,惟願陛下居安思危,孜孜不怠耳!”
貞觀五年,唐太宗對周圍的侍臣們說:“自古以來的帝王都不能長期教化天下,他們當政時假如國家內部安定,那麼必定就會有外亂騷擾。而如今遠方外族歸順我朝,天下五穀豐登,盜賊不起,國家內外寧靜。這絕非我個人的能力所能達到的,實在是有賴於各位大臣的鼎力輔佐啊。然而居安不能忘危,治平不能忘亂,雖然明知今天無事,也得考慮如何才能有始有終。要經常這樣反省思索,才是難能可貴。”魏徵深表讚同,說:“縱觀曆史,我們發現君主和大臣往往不能兩全其美,相得益彰。有時君主聖明,而臣下不賢;有時遇上賢臣,卻沒有聖明的君主。如今陛下聖明,所以天下太平,假如當初大唐隻有賢臣,而君主不想廣施教化和仁義,要想促成今日之美政,也是不可能的。如今國家升平,但是臣等還不敢就此坐享太平,也希望陛下能居安思危,孜孜不倦!”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人君為善者,多不能堅守其事。漢高祖,泗上一亭長耳,初能拯危誅暴,以成帝業,然更延十數年,縱逸之敗,亦不可保。何以知之?孝惠為嫡嗣之重,溫恭仁孝,而高帝惑於愛姬之子,欲行廢立,蕭何、韓信功業既高,蕭既妄係,韓亦濫黜,自餘功臣黥布之輩懼而不安,至於反逆。君臣父子之間悖謬若此,豈非難保之明驗也?朕所以不敢恃天下之安,每思危亡以自戒懼,用保其終。”
貞觀六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從古以來,君主想做好事的,往往不能堅持到底。漢高祖本是泅水亭的一個亭長罷了,起初他能夠救危難誅暴秦,所以成就了帝王大業,但如果他在位的時間再延長十幾年,他肯定會因放縱逸樂而陷於衰敗,不能保住他當初創下的功業。根據什麼得出這樣的結論呢?漢惠帝本是嫡長子,他溫恭仁孝,被立為太子是名正言順的事情,但漢高祖被愛姬的兒子所迷惑,想另行廢立;蕭何、韓信,是漢代的開國元勳,德高望重,可是蕭何曾被無端打入大牢,韓信也無緣無故遭到貶黜,最後被誅殺三族,其餘功臣像黥布等人恐懼不安,終於謀反叛逆。漢初君臣父子之間的關係悖逆荒謬到這種地步,難道不是難以保全功業的明證嗎?所以我不敢自恃天下安定就掉以輕心,而是心懷憂患,經常用曆史上的危亡來警戒自己,以激勵自己將治國政策貫徹到底。”

貞觀九年,太宗謂公卿曰:“朕端拱無為,四夷鹹服,豈朕一人之所致,實賴諸公之力耳!當思善始令終,永固鴻業,子子孫孫,遞相輔翼。使豐功厚利施於來葉,令數百年後讀我國史,鴻勳茂業粲然可觀,豈惟稱隆周、炎漢及建武、永平故事而已哉!”房玄齡因進曰:“陛下撝挹之誌,推功群下,致理升平,本關聖德,臣下何力之有?惟願陛下有始有卒,則天下永賴。”太宗又曰:“朕觀古先撥亂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朕年十八便舉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為天子,此則武勝於古也。少從戎旅,不暇讀書,貞觀以來,手不釋卷,知風化之本,見政理之源。行之數年,天下大治而風移俗變,子孝臣忠,此又文過於古也。昔周、秦以降,戎狄內侵,今戎狄稽顙,皆為臣妾,此又懷遠勝古也。此三者,朕何德以堪之?既有此功業,何得不善始慎終耶!”
貞觀九年,唐太宗對各位公卿大臣說:“我繼承帝業以來,推行無為而治的政策,如今國家周邊的少數民族都臣服歸順了,這難道隻是我一個人的能力所致嗎?其實這是得益於各位大臣的輔佐之功啊!現在是我們思考如何善始善終的時候了,我們應該竭盡全力,使大唐的江山社稷永遠穩固,一代一代延續下去,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讓我們大唐的豐功偉業、恩德福祉流芳百世,澤被四方,使數百年之後的人讀到大唐的曆史,無不為我們燦爛輝煌的業績而讚歎不已。難道曆史上就隻有周代、漢代以及光武、明帝的功績才稱得上是萬世的楷模嗎?”房玄齡說:“陛下雄韜大略,功德無量,把功勞推讓給群臣,今天天下太平,這是你的聖德,我們臣下有什麼功勞呢?隻希望陛下能有始有終,那麼天下的老百姓就有希望了。”唐太宗又說:“我時常閱讀曆史書籍,發現平定亂世的君主年齡一般都超過四十歲,隻有光武帝年僅三十三歲。但是我十八歲就起兵征戰,二十四歲就平定了天下,二十九歲就做了天子,這是當今武功勝過古代的緣故。我少年時代就開始了戎馬生涯,沒有時間讀書,所以貞觀以來,我一有時間就閱讀書籍,可謂手不釋卷。我謹記以史為鑒的古訓,從古代聖賢書中,我知道了風化的根本,政治的關鍵。依此施行了幾年,天下終於獲得了治理。如今民風淳樸,子孝臣忠,社會和諧穩定,這是文化勝過古代的緣故。從周代、秦朝以來,戎狄等邊境少數民族時常侵犯中原,現在他們都已歸順了朝廷,這是民族關係勝過古代的緣故。我有何德才和能力,能夠取得這樣的功業?既然已經取得了這三個方麵的業績,奠定了如此堅實的治國基礎,我們又怎能不善始慎終呢?”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讀書見前王善事,皆力行而不倦,其所任用公輩數人,誠以為賢。然致理比於三、五之代,猶為不逮,何也?”魏征對曰:“今四夷賓服,天下無事,誠曠古所未有。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勵精為政,比跡於堯、舜;及其安樂也,則驕奢放逸,莫能終其善。人臣初見任用者,皆欲匡主濟時,追縱於稷、契;及其富貴也,則思苟全官爵,莫能盡其忠節。若使君臣常無懈怠,各保其終,則天下無憂不理,自可超邁前古也。”太宗曰:“誠如卿言。”
貞觀十二年,唐太宗對侍臣說:“我通過讀書,發現以前的君王做善事,都身體力行,不知疲倦,他們所任用的大臣,也都很賢德。然而和三皇五帝的時代相比,還是無法企及,為什麼呢?”魏徵回答說:“現在少數民族臣服,天下太平無事,的確是自古以來都沒有過的盛事。然而,曆代的帝王剛剛即位的時候,都勵精圖治,勤於政務,以堯、舜為楷模,可是等到天下太平了,就開始放縱自己,驕奢淫逸,沒有誰做到善終。至於臣子,在開始被任用時,都追慕古代良臣稷、契的風範,懷有匡扶君主、濟世救民的宏願。等到他們榮華富貴了,就開始處心積慮地盤算如何才能保住烏紗,苟全性命,沒有誰能夠做到盡忠職守。如果君臣雙方都能不懈怠,銘記善終的道理,那麼就可以無為而治,天下無憂了,這樣做的話,自然可以超越古人。”唐太宗說:“正如你所說。”

貞觀十三年,魏征恐太宗不能克終儉約,近歲頗好奢縱,上疏諫曰:
貞觀十三年,魏徵擔心唐太宗不能將克勤克儉的政務作風堅持到底,近年來很愛鋪張,於是向唐太宗呈上了一篇奏疏:

臣觀自古帝王受圖定鼎,皆欲傳之萬代,貽厥孫謀。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其語道也,必先淳樸而抑浮華;其論人也,必貴忠良而鄙邪佞;言製度也,則絕奢靡而崇儉約;談物產也,則重穀帛而賤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後,多反之而敗俗。其故何哉?豈不以居萬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為而人必從,公道溺於私情,禮節虧於嗜欲故也?語曰:“非知之難,行之為難;非行之難,終之斯難。”所言信矣。
我發現,曆朝曆代的帝王奉天承運,創下基業之後,都希望將帝業傳至千秋萬代,所以他們崇尚無為而治,以德治天下。他們對語言的要求是崇尚樸實而棄絕浮華;論人,則重用忠臣良將,鄙視奸佞小人;製度上,杜絕奢侈崇尚儉約;談物產,重視穀物棉帛,輕視奇珍異寶。他們在治國初期,都能遵守這些條款,可是國家稍一安定,就開始違背初衷,傷風敗俗。這是為什麼呢?這難道不是因為君王乃萬民之尊,富有天下,他說的話沒有誰敢違抗,他的意願人人必須依從,從而使公道被私情隱溺,禮節被嗜欲所淹沒而造成的嗎?古語說:“知並不難,難的是行;行也不難,難的是善終。”說得太正確了。

伏惟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橫流,削平區宇,肇開帝業。貞觀之初,時方克壯,抑損嗜欲,躬行節儉,內外康寧,遂臻至治。論功則湯、武不足方,語德則堯、舜未為遠。臣自擢居左右,十有餘年,每侍帷幄,屢奉明旨。常許仁義之道,守之而不失;儉約之誌,終始而不渝。一言興邦,斯之謂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頃年以來,稍乖曩誌,敦樸之理,漸不克終。謹以所聞,列之於左:
想起陛下二十歲就在風雲變幻的亂世中力挽狂瀾,威震四方,創下了帝王的基業。貞觀初年,天下初定時,陛下能克服自己的嗜好私欲,克勤克儉,身體力行,致使國泰民安,達到至治。論武功,則商湯、周武王都無法與你相比,若論仁德,你與古代堯、舜等明君相差不遠。我在陛下身邊做官已經十多年了,常常在帷幄之中接受陛下聖明的旨意。陛下時常告誡臣下要堅守仁義之道,不可喪失;保持節儉的習慣,不可改變。一句話可以使國家興盛起來,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陛下的聖德之音至今仍在我耳邊時時響起,臣怎敢忘記呢?但是這幾年來,陛下稍稍偏離了以往的誌向,敦厚淳樸的風氣沒能自始至終地保持下來。現在我謹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列在下麵,以備陛下參閱:

陛下貞觀之初,無為無欲,清靜之化,遠被遐荒。考之於今,其風漸墜,聽言則遠超於上聖,論事則未逾於中主。何以言之?漢文、晉武俱非上哲,漢文辭千裏之馬,晉武焚雉頭之裘。今則求駿馬於萬裏,市珍奇於域外,取怪於道路,見輕於戎狄,此其漸不克終一也。
陛下在貞觀初期,實行無為無欲、清靜祥和的政治教化政策,即使在邊遠的蠻荒之地,也受到了此風的感化。但如今看來,這種風氣正在慢慢消失,聽言語似乎比古代的君主高明多了,論事,則連一般平庸的君主都不如。為什麼這樣說呢?漢文帝、晉武帝都不是具有上哲之智的聖明之君,但漢文帝拒絕別人進獻的千裏馬,晉武帝因為國家法典禁止奇裝異服,焚燒了大臣獻上的雉頭裘。而今天,陛下到千裏之外去尋找駿馬,到異城去搜求奇珍異寶,這些行為都被老百姓和少數民族見怪和輕視。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一。

昔子貢問理人於孔子,孔子曰:“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子貢曰:“何其畏哉?”子曰:“不以道導之,則吾仇也,若何其無畏?”故《書》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貞觀之始,視人如傷,恤其勤勞,愛民猶子,每存簡約,無所營為。頃年以來,意在奢縱,忽忘卑儉,輕用人力,乃雲:“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自古以來,未有由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也,何有逆畏其驕逸而故欲勞役者哉?恐非興邦之至言,豈安人之長算?此其漸不克終二也。
過去子貢向孔子請教如何管理百姓,孔子作了一個比喻,他說:“用朽爛的繩索駕馭六匹馬的車子,真讓人恐怖啊!”子貢問:“有什麼好恐懼的呢?”孔子說:“不用‘道’來引導百姓,這是我所痛恨的,如果這樣治國,怎能無所畏懼呢?”所以《尚書》說:“百姓是國家的根本,根本牢固國家才會安寧。”為君者怎麼可以不敬畏老百姓呢?陛下在貞觀初期,把老百姓當做飽嚐戰爭創痛的傷員,體恤他們的艱辛,愛民如子,凡事崇尚儉約,不營造宮室以免勞民傷財。然而近些年來,陛下開始放縱奢侈,忘記了謙遜節儉的美德,任意役使百姓,還說:“老百姓沒有事情就會懶惰放肆,有了勞役就容易驅使他們。”古往今來,從來沒有因為老百姓安樂悠閑而導致亡國的事例,豈有害怕他們放縱,而故意向他們施加勞役的道理呢?恐怕這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至理名言。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二。

陛下貞觀之初,損己以利物,至於今日,縱欲以勞人,卑儉之跡歲改,驕侈之情日異。雖憂人之言不絕於口,而樂身之事實切於心。或時欲有所營,慮人致諫,乃雲:“若不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複爭?此直意在杜諫者之口,豈曰擇善而行者乎?此其漸不克終三也。
陛下在貞觀初期,損害自己的利益以滿足別人的需要。而如今,放縱自己的欲望以役使百姓,謙遜節儉的風氣一年年在消失,而驕縱奢侈的習慣在與日俱增。雖然牽掛老百姓的話語還不絕於口,但享樂之事也時時縈繞於心。有時候,陛下想營造宮室,又擔心有人提意見,就說:“如果不修宮殿,我的生活就會不方便。”根據君臣之誼,臣子怎麼可能再進諫呢?陛下此言意在杜絕意見,哪裏談得上是擇善而從呢?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三。

立身成敗,在於所染,蘭芷鮑魚,與之俱化,慎乎所習,不可不思。陛下貞觀之初,砥礪名節,不私於物,惟善是與,親愛君子,疏斥小人。今則不然,輕褻小人,禮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則不見其非,遠之則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則不間而自疏;不見其非,則有時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遠君子,豈興邦之義?此其漸不克終四也。
君子立身為人,成敗的關鍵之一在於所處環境的影響,入芝蘭之室,久而不知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知其臭,每個人要受到環境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對於習慣不可不慎重,不可不深思。陛下在貞觀初期,勵精圖治,注重名節,不存私欲,樂於施與,親近重用君子,疏遠貶斥小人。現在卻恰恰相反,親近小人,疏遠君子。疏遠君子,是敬而遠之;親近小人,是輕信重用。太近就看不到別人的缺點,太遠就不知道別人的正確。不知道君子的正確,其結果不是有意離間就是會自然疏遠君子;不辨小人的缺點,那麼就會主動去親近他們。親近小人,不是治國之道;疏遠君子,就能夠使國家興盛嗎?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四。

《書》曰:“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人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獸弗育於國。”陛下貞觀之初,動遵堯、舜,捐金抵璧,反樸還淳。頃年以來,好尚奇異,難得之貨,無遠不臻,珍玩之作,無時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樸,未之有也。末作滋興,而求豐實,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終不克終五也。
《尚書》說:“不做徒勞無益的事來妨礙有益的事,大功才會告成;不要用奇珍異寶來迷惑人們的心靈,使他們輕賤日常之物,隻有這樣老百姓才會知足。狗、馬這些家畜不是因為本性會被馴服而不被飼養,而珍禽異獸則因為自然的野性所以才不會出產在國內。”陛下在貞觀初期,仿效堯、舜,棄絕金銀珠寶,返璞歸真。可是近年來,獵奇之心日起,奇珍異寶之類中原罕見之物,源源不斷地從偏遠的異域運送過來。皇上自己嗜好奢侈品,卻希望黎民百姓保持淳樸的民風,這怎麼可能呢?朝廷不為民造福,卻奢望國富民強,很顯然這是辦不到的。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五。

貞觀之初,求賢如渴,善人所舉,信而任之,取其所長,恒恐不及。近歲以來,由心好惡,或眾善舉而用之,或一人毀而棄之,或積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遠之。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跡,所毀之人,未必可信於所舉,積年之行,不應頓失於一朝。君子之懷,蹈仁義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讒佞以為身謀。陛下不審察其根源,而輕為之臧否,是使守道者日疏,幹求者日進。所以人思苟免,莫能盡力。此其漸不克終六也。
貞觀初期,朝廷求賢若渴,隻要有人推舉好的人才,都能夠信任並加以任用,讓他們發揮長處,唯恐錯失人才。但近年來,在任用人才上顯得隨心所欲。對於人才,朝廷或者因為許多人共同推薦而任用他,或者因為個別人的詆毀而罷免他,或者根據多年的政績而任用他,或者因為一時的懷疑而疏遠他。一個人的行為處世有自己的原則,受人詆毀的人,未必真的行為不端,多年形成的品行,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全改變。君子有自己的襟懷,他們行仁義之事而弘揚道德;小人也有自己的品行,他們喜好用讒言中傷別人從而為自己謀取私利。陛下不明察事情的根源,就輕易賞罰,這樣做,會使堅守君子之道的人日漸疏遠,而讓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逐漸得逞。所以現在大臣們都在考慮如何才能保全性命和官職,沒有誰再願意為國盡職盡忠。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六。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視,事惟清靜,心無嗜欲,內除畢弋之物,外絕畋獵之源。數載之後,不能固誌,雖無十旬之逸,或過三驅之禮。遂使盤遊之娛,見譏於百姓,鷹犬之貢,遠及於四夷。或時教習之處,道路遙遠,侵晨而出,入夜方還。以馳騁為歡,莫慮不虞之變,事之不測,其可救乎?此其漸不克終七也。
陛下當初剛剛即位的時候,凡事隻求清靜,內心沒有嗜欲雜念,丟掉打獵的網、箭等工具,不再想打獵的事情。但幾年之後,這條戒律被廢除了,雖然不像太康那般縱情無度,在洛陽打獵十旬都不返回,但還是給老百姓留下了諷刺的話柄。比如,陛下不遠千裏,向邊遠異族征求打獵用的老鷹和獵狗。還有打獵的地方太遠,需要披星戴月,早出晚歸。陛下以騎馬打獵為樂事,不考慮是否會有意外的變故發生,如果真有不測,還可能挽救嗎?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七。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然則君之待臣,義不可薄。陛下初踐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達,鹹思竭力,心無所隱。頃年以來,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闕庭,將陳所見,欲言則顏色不接,欲請又恩禮不加,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聰辯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難乎?此其漸不克終八也。
孔子說:“君主對臣下以禮相待,臣下對君主盡職盡忠。”所以,君主對臣下不能夠薄情寡義。陛下初登皇位的時候,能夠禮賢下士,君主的恩德由上至下,臣子都感受到了陛下的仁義。臣子的忠義之情由下至上,都願意為朝廷不遺餘力地進獻自己的赤膽忠心。然而近年來,君臣之義卻遭到忽略。有京城外的官員入朝奏請政事,看到朝廷上這種情況,想明言指出,又擔心這會使君臣雙方的關係更不融洽,所以欲言又止。有的人自願請命,但朝廷又不行賞賜,不給予相對的禮遇,這些人無奈之下隻得罷休。皇上有時因為臣子有些缺點,就怪罪他們,責備得過細過煩,臣子雖然能言善辯,也無法為自己的一腔忠誠申述。如果這樣,還希望君臣上下同心,水乳交融,不是很困難嗎?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八。

“傲不可長,欲不可縱,樂不可極,誌不可滿。”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賢以為深誡。陛下貞觀之初,孜孜不怠,屈己從人,恒若不足。頃年以來,微有矜放,恃功業之大,意蔑前王,負聖智之明,心輕當代,此傲之長也。欲有所為,皆取遂意,縱或抑情從諫,終是不能忘懷,此欲之縱也。誌在嬉遊,情無厭倦,雖未全妨政事,不複專心治道,此樂將極也。率土乂安,四夷款服,仍遠勞士馬,問罪遐裔,此誌將滿也。親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遠者畏威而莫敢諫,積而不已,將虧聖德。此其漸不克終九也。
古話說:“驕傲不可以滋長,欲望不可以放縱,快樂不可以過度,誌向不可以太高。”這四句話所包含的道理,為以前的君主帶來了福祉,讓通達的賢才深以為戒。陛下在貞觀初期,對政務孜孜不倦,兢兢業業,委屈自己以保全別人。可是近年來,開始顯露出驕傲自滿的情緒,依仗宏大的功業,蔑視以往的君主,自認為具有聖明的智能,輕視當代俊才,這是驕傲滋生的表現。做事情隨心所欲,有時即使克製自己的私欲接受了臣子的建議,也終究是意難平,這是欲望放縱的表現。陛下喜歡嬉遊,樂此不疲,雖然沒有完全妨礙政務,但對政務已不再專心致誌,這是逸樂過度的表現。現在四海歸心,天下太平,可是朝廷仍然興師動眾,不斷討伐邊遠地區的異族,這是誌得意滿的表現。長此以往,將使諂媚者隻會順從聖旨不講真話,而被疏遠的人,會因為害怕觸犯龍顏而噤若寒蟬。這樣勢必會削減陛下的聖德。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九。

昔陶唐、成湯之時,非無災患,而稱其聖德者,以其有始有終,無為無欲,遇災則極其憂勤,時安則不驕不逸故也。貞觀之初,頻年霜旱,畿內戶口並就關外,攜負老幼,來往數年,曾無一戶逃亡、一人怨苦,此誠由識陛下矜育之懷,所以至死無攜貳。頃年已來,疲於徭役,關中之人,勞弊尤甚。雜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輩,上番多別驅使。和市之物不絕於鄉閭,遞送之夫相繼於道路。既有所弊,易為驚擾,脫因水旱,穀麥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寧帖。此其漸不克終十也。
過去陶唐、成湯的時代並非沒有災害,而他們的美名卻萬古流芳,這是因為他們都能夠有始有終地實行無為無欲的政策,遇到天災,他們就為黎民百姓分憂解難。風調雨順的年代,他們也戒驕戒躁。貞觀初期,中原連年遭受霜災、旱災,老百姓紛紛遷居關外,他們扶老攜幼舉家遷徙,雖然嚐盡了旅途的顛沛流離,卻沒有一家一戶逃亡,沒有誰抱怨,這都是因為百姓知道陛下懷有體恤百姓的良苦用心,所以即使死去也沒有二心。可是近年來,老百姓被繁重的徭役壓得喘不過氣來,關中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幹雜活的匠人,都被官府雇傭,服兵役的人,被四處驅使;皇帝為采購用物到處搜尋,送貨腳夫的足跡不絕於道路。這樣下去勢必會帶來弊端,老百姓寧靜的生活會受到幹擾,再加上這幾年來水旱災害時斷時續,稻穀青黃不接,恐怕如今百姓的心,再不如貞觀初期那般祥和寧靜了。這是朝廷不能善終的表現之十。

臣聞“禍福無門,唯人所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伏惟陛下統天禦宇十有三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外,年穀豐稔,禮教聿興,比屋喻於可封,菽粟同於水火。暨乎今歲,天災流行。炎氣致旱,乃遠被於郡國;凶醜作孽,忽近起於轂下。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誡,斯誠陛下驚懼之辰,憂勤之日也。若見誡而懼,擇善而從,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湯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禮者,勤而行之,今時所以敗德者,思而改之,與物更新,易人視聽,則寶祚無疆,普天幸甚,何禍敗之有乎?然則社稷安危,國家治亂,在於一人而已。當今太平之基,既崇極天之峻;九仞之積,猶虧一簣之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微臣所以鬱結而長歎者也。
我聽說“禍福不會憑空降臨,除非人自己招惹是非”。“人如果不挑釁,妖怪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陛下統治天下已有十三年,威加四海,萬民臣服,年年五穀豐登,禮法教化也重新得以確立。家家戶戶都知道遵守道德光榮,菽粟同水火一樣容易得到。可是近年來,旱災不斷,現在已經殃及到了周圍的郡國。凶惡的壞人犯上作亂,忽然發生在京城這樣近的地方。上天怎麼會說話呢?這是天意,老天在顯示征兆以警戒世人,現在是陛下應該警醒,勤於政務的時候了。如果陛下看見警戒能夠產生畏懼,施行仁義,像周文王那樣小心謹慎,商湯那樣嚴以律己,前王們孜孜以求的條例都能夠勤勉地執行,對如今敗壞仁德的行為,都能夠反省並改過,以此來改變百姓對朝廷的看法,那麼國家就可以長治久安,永享太平了,災禍怎麼還可能產生呢?社稷的安危,國家治亂,全係於陛下一人啊!當今乃太平盛世,這在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但是仍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今是創造偉業的千載難逢的良機,時不我與,稍縱即逝,古代聖明的君主都在可以有所作為的時候實行無為而治的政策,陛下應當三思,這也是臣下時常牽掛於心的事情。

臣誠愚鄙,不達事機,略舉所見十條,輒以上聞聖聽。伏願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參以芻蕘之議,冀千慮一得,袞職有補,則死日生年,甘從斧鉞。
為臣確實愚昧無知,不通事理,略舉所見十條,有擾陛下聖聽。但願陛下采納臣下狂妄之言,參考這些淺薄的議論,希望一得之見能有補於聖上,這樣為臣雖死猶生,甘受刑戮。

疏奏,太宗謂征曰:“人臣事主,順旨甚易,忤情尤難。公作朕耳目股肱,常論思獻納。朕今聞過能改,庶幾克終善事。若違此言,更何顏與公相見?複欲何方以理天下?自得公疏,反複研尋,深覺詞強理直,遂列為屏障,朝夕瞻仰。又尋付史司,冀千載之下識君臣之義。”乃賜征黃金十斤,廄馬二匹。
看罷奏疏,唐太宗對魏徵說:“臣子侍奉君主,隻順從旨意是很容易的,忤逆君王的心意可就太難了。你作為我的助手,能常常想著向我進諫,的確難能可貴。現在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過錯,希望能夠改正,在政務上做到善始善終。如果違背了你的意見,我又有何顏麵再見到你?又怎麼才能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呢?我得到你的奏疏之後,反複研讀思考,覺得你的意見言辭激烈但道理坦直,所以我將它貼在屏風上,早晚都能夠看到。還把奏疏交付給編寫史書的官員抄錄,希望千年之後,人們都能夠知道我們君臣之間的情義。”事後,唐太宗賞賜給魏徵黃金十斤,良馬二匹。

貞觀十四年,太宗謂侍臣曰:“平定天下,朕雖有其事,守之失圖,功業亦複難保。秦始皇初亦平六國,據有四海,及末年不能善守,實可為誡。公等宜念公忘私,則榮名高位,可以克終其美。”魏征對曰:“臣聞之,戰勝易,守勝難。陛下深思遠慮,安不忘危,功業既彰,德教複洽,恒以此為政,宗社無由傾敗矣。”
貞觀十四年,唐太宗對周圍侍臣們說:“平定天下,我已經做到了,可是,如果守天下不得法,功業也難以保住。秦始皇起初也曾平定六國,據有四海,到他晚年卻不能很好地守住江山,這個教訓真可作為鑒戒。各位大臣,你們應該公而忘私,已經取得的榮譽地位,就能最終保持。”魏徵說:“臣聽說:打勝仗容易,保持勝利困難。陛下深思遠慮,安不忘危,功業既已顯赫,德行教化又深入人心,如果能永遠用這種態度來治理天下,國家就不會有傾覆的危險了。”

貞觀十六年,太宗問魏征曰:“觀近古帝王有傳位十代者,有一代兩代者,亦有身得身失者。朕所以常懷憂懼,或恐撫養生民不得其所,或恐心生驕逸,喜怒過度。然不自知,卿可為朕言之,當以為楷則。”征對曰:“嗜欲喜怒之情,賢愚皆同。賢者能節之,不使過度,愚者縱之,多至失所。陛下聖德玄遠,居安思危,伏願陛下常能自製,以保克終之美,則萬代永賴。”
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問魏徵:“我看近代的帝王,有一代兩代的傳位十代的,有隻延續,也有自己取得天下又自己丟失的。我之所以常常感到憂慮恐懼,或者是因為害怕撫養百姓未能做到各得其所;或者是因為怕自己心生驕逸,喜怒過度,而自己又不能覺察到。請你為我講講其中的道理,我將把它們當做準則。”魏徵說:“嗜欲喜怒的情感,人生而有之,無論賢者、愚者都在所難免,隻是賢者能夠有所控製,凡事不過度,愚者卻恣意放縱,以致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陛下聖德高遠,能夠居安思危,衷心希望陛下能抑製私欲,善始善終,成就完美的功業,造福千秋萬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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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政要

貞觀政要

作者:吳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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