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紘字公廓,號匡湖,吉之安福人。萬曆丙戌進士。辛卯九月,吳門為首輔,方註籍新安山陰,以停止冊立,具揭力爭,列吳門於首。上怒甚,吳門言不與聞,特循閣中故事列名耳。時先生以禮科給事中守科,憤甚,上疏糾之,遂謫歸。先生學於徐魯源,林下與南臬講學。南臬謂先生敏而善入,眾人所卻步躇躊四顧者,先生提刀直入;眾人經數年始入者,先生先闖其奧。然觀其所得,破除默照,以為一念既滯,五官俱墮。於江右先正之脈,又一轉矣。野史言:“吳門歿,其子求南臬立傳。南臬為之作傳,先生大怒,欲具揭告海內,南臬囑申氏弗刻乃止。”按吳門墓表見刻南臬《存真集》,野史之非,可勿辨矣。
匡湖會語
心非專在內,俯仰今古無非是心。性非專是心,耳目口鼻無非是性。故知心量之無外,則存心者不必專收於內,知性體之無二,則盡性者不必苦求於心。一念迷即為放,而心非自內出也。一念覺則為收,而心非自外來也。當其視,心即在目,心量如是,眼量亦如是,迷則皆迷,悟則皆悟,不必舍視而別求心也。當其聽,心即在耳,心量如是,耳量亦如是,迷則皆迷,悟則皆悟,不必舍聽而別求心也。語默動靜,周旋屈伸,一切與心相印,元氣充周,於天地靈光,徧照於宇宙,必拘守一塊肉,乃為存心哉!
既曰氣質,即不是性,既雲性,便不墮氣質。不識天命之性,隻管在氣質上修治,所以變化不生。
性之身之,是千古兩派學脈,一則視聽言動不離乎性;一則視聽言動不離乎身。堯、舜“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所謂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此性之之學也。湯、武以義製事,以禮製心,以敬勝怠,以義勝欲,所謂修身道立,履準蹈繩,此身之之學也。堯、舜固是自然,即當其憂嗟谘歎,兢業勞苦,亦從性之來;湯、武固是勉然,即當其動,罔不臧身,安用利,亦從身之發。故學者初入門時,劈空從性命上參求,竟是性之之學起手,從身心上操存,終是身之之學。
問:“夫子言仁,何不直指仁體,而必曰複禮,何也?”曰:“《乾》之元亨利貞,即我性之仁義禮智。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蓋乾元資始統天,蕩蕩難名。至於亨,當《巽》、《離》之交,雲行雨施,品物流行,枝葉華蕋,蒼翠丹綠,雜然並陳,所謂萬物皆相見也。即此相見者,而資始統天之元,灼然宇宙,悟此而複禮歸仁,不待贅辭矣。故《擊傳》曰:‘顯諸仁。’”
仁之渾然全體,難於思求,而其條理,則有可覺悟,故複禮即歸仁。仁一而已矣,在目為視,在耳為聽,發於聲為言,運於身為動,此仁之條理,所為禮也。舍禮之外無仁,舍視聽言動之外無禮,故一日之間,能於視聽言動忽然覺悟,而仁之全體呈露矣。問:“何以見天下歸仁?”曰“人但看得仁大,看得視聽言動小,不知仁體隨在具足,即視而仁之體全在視,即聽而仁之體全在聽,言動亦然。始以視明之:今人在室見一室,在堂見一堂,在野見四境,仰視而見高天之無窮,俯視而見大地之無盡,見親則愛,見長則敬,見幼則慈,見入井之孺子則惻隱,見釁鍾之牛則不忍,孰非與吾之視為一體者?即此一覺,而天下歸仁,不待轉盻矣。五官之貌,言視聽思也,五倫之親,義序別信也,人皆生而具之,日而用之,所謂故也,時時從此體認,從此覺悟,事親知人,可以知天,聰明聖智,達乎天德,是為溫故而知新。”
蘭舟雜述(劉調父記)
習俗移人,非求友不能變。一家有一家氣習,非友一鄉之善士,必不能超一家之習。推之一國天下皆然,至於友天下盡矣。然一朝又有一朝之氣習,非尚友千古不可以脫一世之習,此孟子所以超脫於戰國風習之外也。
吾輩無論友千古、友四方,此身自房中出,到廳上便覺超然,自廳上出,到門外又覺超然。
孔子去魯,不以女樂,而以燔肉。其一段肫肫之仁,淵深而不淺露,容蓄而不迫隘,不倚於意見,不倚於名節,全是天德用事,人則不免於有所倚矣。
安土敦乎仁,故能愛人。各有所處之地,所謂土也。惟不安其所處之地,則一室之內,不勝異意。我既嫌人,人亦嫌我,如之何能安乎仁而相親愛乎?若安土者,見處處皆好,人人皆好,是以能無不愛,無不愛,是謂敦厚以居仁。
仁本與萬物同體,隻為人自生分別,所以小了。古人天下一家,中國一人,非意之也,其心量原自如此。今處中國,隻爭箇江西,江西又爭箇吉安,吉安又爭箇安福,安福又爭箇某房,某房又爭箇某祖父位下,某祖父位下又隻爭我一人,終生營營,不出一身一家之內,此豈不是自小乎?故善學者愈充之則愈大,不善學者愈分之而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