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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作者:黃宗羲  

卷二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鄧潛穀先生元錫

鄧元錫字汝極,號潛穀,江西南城人。年十三,從黃在川學,喜觀經史,人以為不利舉業,在川曰:“譬之豢龍,隨其所嗜,豈必膏粱耶?”年十七,即能行社倉法,以惠其鄉人。聞羅近溪講學,從之遊。繼往吉州,謁諸老先生,求明此學,遂欲棄舉子業。大母不許。舉嘉靖乙卯鄉試。誌在養母,不赴計偕。就學於鄒東廓、劉三五,得其旨要。居家著述,成《五經繹函史》。數為當路薦舉,萬曆壬辰,授翰林待詔,府縣敦趣就道。明年,辭墓將行,以七月十四日卒於墓所,年六十六。

時心宗盛行,謂“學惟無覺,一覺無餘蘊,九思、九容、四教、六藝,桎梏也。”先生謂:“九容不修,是無身也;九思不慎,是無心也。”每日晨起,令學者靜坐收攝放心,至食時,次第問當下心體,語畢,各因所至為覺悟之。先生之辨儒釋,自以為發先儒之所未發,然不過謂本同而末異。先儒謂:“釋氏之學,於敬以直內則有之矣,義以方外則未之有也。”又曰:“禪學隻到止處,無用處。”又曰:“釋氏談道,非不上下一貫,觀其用處,便作兩截。”先生之意,不能出此,但先儒言簡,先生言潔耳。

論學書

近世心宗盛行,說者無慮歸於禪乘。公獨揭天命本然純粹至善為宗,異於諸法空相;以格物日可見之行,以有物有則為不過物之旨,異於空諸所有。此公深造獨得之旨,而元錫竊自附於見知者也。今改而曰:“蕩清物欲。”竊以為,物不可須臾離。誠者,物之終始,內而身心意知,外而家國天下,無非物者,各有其則。九容、九思、三省、四勿皆日用格物之實功,誠致行之,物欲自不得行乎其中,此四科、六藝、五禮、六樂之所以教也。

《曲禮》稱:“敖不可長,欲不可縱。”敖欲即物,不可長不可縱,即物之則,不長敖縱欲,即不過乎物則。去欲固格物中之一事。(以上《複許敬菴》)

心之著於物也,神為之也。心之神,上炎而外明,猶火然,得膏而明,得薰而香,得臭腐而羶,故火無體,著物以為體。心無形,著物以為形,而其端莫大於好惡。物感於外,好惡形於內,不能內反,則其為好惡也作,而平康之體微。故聖門之學,止於存誠,精於研幾。幾者,神之精而明,微而幽者也,非逆以知來,退以藏往,未之或知也。孔門之論性曰“至善”,論幾曰“動之微”,言好惡不作,則無不康也,無不平也。神疑而定,知止而藏,又何感應之為累矣。夫浮由氣作,妄緣見生者也。氣之善者十之五,見之善者十之三,神為氣揚,知隨見流,譬諸觀火乎,目熒熒而心化矣。故神不浮則氣歸其宅,見不執則知反其虛。古人所以日兢兢於克己、舍己、擇中、用中,而不能自已也。(《報萬思默》)

古學平易簡實,不離日用,“誠明”二字,實其樞紐。近裏著己,時時從獨覺處著察,俾與古人洞無間隔。

承諭“學不分內外寂感,渾然天則”,此極則語。第雲“默自檢點,內多遷移,雖吾丈檢身若不及之誠,而以真性未悟,真功未精為疑,定猶惑於近學。謂‘一悟皆真’,亦紐於故學,為功深始得耶?”又雲:“過此一關,想有平康之路,似猶懸臆。”竊意平康之體,即所謂無內外寂感,渾然無間,近在目前,不可得離者。而人心之危,無時無鄉,即在上聖,猶之人也,則心猶之人,何能無遷移過則矣乎?惟在上聖,精一之功,一息匪懈,而所為學者,又精之一之,無一息離乎平康正直之體,故內外寂感,渾然一天,才有流轉,自知自克。此古人所以死而後已者也。一息懈者肆矣,安肆日偷,於平康之則遠矣。則平康實際,固非可一悟皆真,平康本體,又豈緣功深而得耶?(以上《寄王秦關書》)

昔東廓先生以先公墓表詣陽明公,而虔州夜雪,渙然仁體,以為世儒宗。今我公以先公墓石詣敬菴公,而苕溪暑雨,淪浹深至,當必有相觀一笑者。(《答張親屏書》)

辱諭又複於儒釋異同之辨,開示覺悟,厚幸,厚幸!自釋氏之說興,而辨之者嚴,且千數百年於此矣,則聖學不明之過也。聖學之不明者,由於不擇而不精。彼其為道,宏闊勝大,其為言,深精敏妙;其為實,日用平等;其為虛,交融徧徹;其為心,十方三界;其為教,宏濟普度。漢拾其苴,晉揚其瀾,入唐來,遂大發其窔奧。世之為儒學者,高未嚐扣其閫奧,卑未嚐涉其藩籬。其甚者,又陽攻其名,而陰攘其實。宜拒之者堅,而其為惑,滋不可解也。是故昌黎韓子推吾道於仁義,而斥其教以為不耕不蠶,不父不君,有衛道功矣。考亭朱子則謂“以粗而角精,以外而角內,固無以大厭其心也。”至其卓然自信於精一不惑者,代不數人,而約之數端。有以為主於經世,主於出世,而判之以公私者矣。有以為吾儒萬理皆實,釋氏萬理皆虛,而判之以虛實者矣。有以為釋氏本心,吾儒本天,而判之以本天本心者矣。有以為妄意天性,不知範圍天用,以六根之微,因緣天地,而誣之以妄幻者矣。有以為厭生死,惡輪回,而求所謂脫離,棄人倫,遺事物,而求明其所謂心者矣。是舉其精者內者,以剖析摘示,俾人不迷於所向,而深於道者,亦卒未能以終厭其心也。夫聖人之學,惟至於盡性至命,天下國家者,皆吾性命之物,修齊治平者,皆吾盡性至命中之事也。不求以經世,而經世之業成焉,以為主於經世,則有意矣。佛氏之學,惟主於了性明心,十方三世者,皆其妙覺性中之物,慈悲普度者,皆其了性命中之事也。無三界可出,而出世之教行焉,以為主於出世,則誣矣。吾儒理無不實,而“無方無體”,《易》實言之:“無聲無臭”,《詩》實言之。則實者,曷嚐不虛?釋氏理無不虛,而搬柴運水,皆見真如,坐臥行住,悉為平等,則虛者,曷嚐不實?釋氏之所謂心,指夫性命之理,妙明真常,生化自然,圓融遍體者言之,即所謂天之命也,直異名耳,而直斥以本心,不無辭矣。夫其為妙明真常之心也,則天地之闔闢,古今之往來,皆變化出入於其間,故以為如夢如幻,如泡如影,而其真而常者,固其常住而不滅者也。豈其執幻有之心,以起滅天地,執幻有之相,以塵芥六合也乎?其生死輪回之說,則為世人執著於情識,沈迷於嗜欲,頃刻之中,生東滅西,變現出沒,大可憐憫,欲使其悟夫性命之本,無生死無輪回者,而拔濟之,為迷人設也。其棄人倫、遺事物之跡,則為世人執著於情識,沈迷於嗜欲,相攻相取,膠不可解,故群其徒而聚之,令其出家,以深明夫無生之本,而上報四恩,下濟三塗,如儒者之聚徒入山耳,為未悟人設也。至於枯寂守空,排物逆機,彼教中以為支辟;見玄見妙,靈怪恍忽,彼教中以為邪魔,而儒者一舉而委之於佛。彼方慈憫悲仰,弘濟普度,而吾徒斥之以自私自利;彼方心佛中間,泯然不立,而吾徒斥之以是內非外。即其一不究其二,得其言不得其所以言,彼有啞然笑耳,又何能大厭其心乎?乃其毫釐千裏之辨,則有端矣。蓋道合三才而一之者也,其體盡於陰陽而無體,故謂之易;其用盡於陰陽而無方,故謂之神。其燦然有理,謂之理;其粹然至善,謂之性;其沛然流行,謂之命。無聲無臭矣,而體物不遺;不見不聞矣,而莫見莫顯。是中庸之所以為體,異教者欲以自異焉而不可得也。聖人者知是道人之盡於心,是心若是其微也。知此而精之之謂精,守此而固之之謂一,達此於五品、五常、百官、萬務之交也,之謂明倫,之謂察物。變動不拘,周流六虛矣,而未始無典常之可揆;成文定象,精義利用矣,而未始有方體之可執。故無聲無臭,無方無體者,道之體也。聖人於此體未嚐一毫有所增,是以能立天下之大本。有物有則,有典有禮,道之用也。聖人於此體未嚐一毫有所減,是以能行天下之達道。立大本,行達道,是以能盡天地人物之性,而與之參。《易》象其理,《詩》、《書》、《禮》、《樂》、《春秋》致其用,猶之天然,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四時百物,自行自生也。故窮神知化,而適足以開物成務,廣大悉備,而不遺於周旋曲折,幾微神明,而不出於彝常物則,三至三無而不外於聲詩禮樂。上智者克複於一日,夕死於朝聞,而未始無密修之功。中下者終始於典學,恒修於困勉,而未始無貫通之漸。同仁一視,而篤近以舉遠,汎愛兼容,而尊賢以尚功。夫是以範圍不過,曲成不遺,以故能建三極之大中。釋氏之於此體,其見甚親,其悟甚超脫敏妙矣。然見其無聲臭矣,而舉其體物不遺者,一之於無物;見其無睹聞矣,而舉其生化自然者,一之於無生。既無物矣,而物之終不可得無者,以非有非無,而一之於幻妄;既無生矣,而生之終不可得盡者,以為不盡而盡,而一之於滅度。明幻之為幻,而十方三界,億由旬劫者,此無生之法界也。明生之無生,而胎卵濕化,十二種生者,此無生之心量也。弘濟普度者,此之謂濟也;平等日用者,此之謂平也;圓覺昭融者,此之謂覺也。雖其極則至於粟粒之藏真界,乾屎橛之為真人,噓氣舉手,瞬目揚眉,近於吾道之中庸,而吾學之道中庸者,終未嚐以庸其慮。雖其授受至於拈花一笑,棒喝交馳,擬議俱泯,心行路絕,近於聖門之一唯,而吾學之盡精微者,終未嚐以攖其心。雖其行願至於信住回向,層次階級,近於聖門之積累,而聖門之《詩》、《書》、《禮》、《樂》經緯萬古者,終未嚐一或循其方。雖其功德至於六度萬行,普濟萬靈,近於聖門之博愛,而聖門之《九經》三重範圍曲成者,終未嚐一以研諸慮。蓋悟其無矣,而欲以無者空諸所有;悟其虛矣,而欲以虛者空諸所實。欲空諸所有,而有物有則,有典有禮者,不能不歸諸幻也。欲空諸所實,而明物察倫,惇典庸禮者,不能不歸諸虛也。故其道虛闊勝大,而不能不外於倫理;其言精深敏妙,而不能開物以成務。文中子曰:“其人聖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行於中國則泥。”誠使地殷中土,人集靈聖,神跡怪異,理絕人區,威證明顯,事出天表,信如其書之言,然後其教可得而行也。今居中國之地,而欲行西方之教,以之行己,則髡發緇衣,斥妻屏子,苦節而不堪,矯異而難行也。然且行之,斯泥矣。以之處物,則久習同於初學,毀禁等於持戒,眾生齊於一子,普濟極於含靈,必外於斯世而生,而後其說可通也。處斯世斯生,而欲以其說通之,斯泥也。以之理財,則施舍盛而耕桑本業之教荒。以之用人,則賢否混而舉錯命討之防失。以之垂訓,則好大不經,語怪語神,荒忽罔象之教作。烏往而不泥哉?今所居者中國,堯、舜、禹、湯、文、武之所立也;所業者《六經》,堯、舜、禹、湯、文、武之所作,周公、仲尼之所述也。所與處者人倫庶物,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所修而明也。乃欲信從其教而揚詡之,亦為誕且惑矣。況吾之修身格致,以研精而不離明體誠正,以守一而不違行願。懲忿窒欲,以去損而非有所減,遷善改過,以致益而非有所增。愛惡不與以己,而何有憎愛?視聽一閑以禮,而何有淨染?精義至於入神,理障亡矣;利用所以崇德,事障絕矣。孝弟通於神明,條理通於神化,則舉其精且至者,不旁給他借而足,又何必從其教之為快哉?仆少而局方,壯未聞道,達者病其小,廉曠者誚其曲,謹約者病其泛涉,乃中心恒患其有惑誌也。其於釋宗何啻千裏,而欲抽關鍵於眇微,析異同於疑似,祗見其不知量也。然為是縷縷者,念非執事,無以一發其狂言。(《論儒釋書》)

學自宋嘉定來,歧窮理居敬為二事。而知行先後之辨,廉級已嚴令學者,且謂“物理必知之盡,乃可行也”。便文析說之儒,爭支辟,析句字,為窮理而身心罔措。於是,王文成公實始悟“知後非知”,即本心良知為知,“踐跡非行”,得本心真知為行。而尚書增城湛公,本師說以“勿忘勿助”為心之中正,為天理,自然隨處體認之也。人士洗然,內反其視聽而學焉者,薄典訓,卑修省,一比於己。

高公學南太學時,二先生說盛行。增城官南太宰,稱湛氏學。公往造業投刺,見閽者擲筆抵掌歎,蓋歆之也。問焉,指尺牘曰:“是赫蹏所請,請書地,直累千金者也。”公曰:“亟反吾刺,是於所謂天理何居乎?”不見而反。王門高第弟子,官郎署,名王氏學有聲,公造焉。於彈碁時,得其人慧而多機。退歎曰:“郎多機而慧,名良知,弊安所極哉!”亦竟謝不複往。於是就高陵呂先生於奉常邸學焉。

常存戒慎恐懼,則心體自明,勿任意必固我,則物宜自順。

問“知”,曰“先自知”。問“仁”,曰“先自愛”。問“勇”,曰“先自強”。而以無自欺為致知,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為格物,尤吾黨所未發,立本深矣。

餘姚之論,信本心之知已過,故增城以為空知。增城以勿忘勿助之間,即為天理,故餘姚以為虛見。然餘姚言致知,未嚐遺問思辨行,專之者過,遂以為空知。增城言勿忘勿助時,天理自見,語固未嚐不確也。蓋權衡已審,而世有求端於一悟,謂即悟皆真,有觀察即為外馳,有循持即為行仁義,則痛闢之以為蔽陷虛蕩,妨教而病道。(以上《王稚川行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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