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定理字子庸,號楚倥,天台之仲弟也。少時讀書不成,父督過之,時時獨行空穀中,憂憤不知所出。問之則曰:“吾奈何不明白?若有眼瞎子。”不知其所謂不明白者何也。自是或靜坐一室,終歲不出;或求友訪道,累月忘歸。其始事方湛一,最後於鄧豁渠得一切平實之旨,能收視返聽;於何心隱得黑漆無入無門之旨,充然自足。有問之者曰:“聞子欲作神仙耶?”曰:“吾作天仙,不作地仙。”曰:“天仙雲何?”曰:“直從太極入,不落陰陽五行。”天台聞而嗬之曰:“學不向事親從兄實地理會乎?”曰:“學有原本,堯、舜相傳,祇是一中。子思為之註曰:‘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今人孰從未發前覷一目哉?”曰:“《中庸》亦隻言庸言庸行達道九經而已。”曰:“獨不觀其結語為無聲無臭耶?”先生論學,不煩言說,當機指點,使人豁然於罔指之下。卓吾好談說,先生不發一言,臨別謂之曰:“如何是自以為是不可入堯、舜之道?”卓吾默然。天台攜之見劉初泉先生,雲:“且勿言我二人是兄弟。”時初泉臥病,天台言“吾與一醫者同來。”先生榻前數語,初泉驚起,已知為天台之弟,謂天台曰:“慧能和尚乃是舂米漢哉!大開眼人,恐不可以弟畜之。”李士龍來訪,先生未與一語及學,士龍恚曰:“吾冒險千裏來此,踰月不聞一言見教,何外我甚?”先生笑而不答。瀕行,送之河滸,問曰:“孔子雲:‘不曰如之何,如之何。’此作何解?”士龍舉朱《註》雲雲。先生曰:“畢竟是‘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士龍因有省。京師大會,舉中義相質,在會各呈所見,先生默不語。忽從座中崛起拱立曰:“請諸君觀中。”因歎曰:“舍當下言中,沾沾於書本上覓中,終生罔矣。”在會因有省者。先生機鋒迅利如此。
楚倥論學語
廬山駁天台所性不存語,謂“當官盡職,即為盡性,不則為二心,為妄念矣。即孔子為委吏,莫非性之所存。”楚倥曰:“孔子為委吏而夢周公,卻不為二心,為妄念乎?”
卓吾寓周柳塘湖上,一日論學,柳塘謂:“天台重名教,卓吾識真機。”楚倥誚柳塘曰:“拆籬放犬。”
楚倥早歲曾遇異人,質之曰:“孔子問禮於老聃,老聃不言禮,而直曰:‘良賈深藏若虛,盛德容貌若愚’,何也?”曰:“若愚若虛,此禮之真體也。”
問:“伊尹先覺,所覺何事?”曰:“伊尹之覺,非聞見知解之覺也,即其若撻之恥,納溝之痛,此其覺也。”
胡廬山會天台、楚倥於漢江之滸,相與訂學宗旨。天台曰:“以常知為學。”廬山曰:“吾學以無念為宗。”楚倥曰:“吾學以不容已為宗。不容已者,從無聲無臭發根,從庸言庸行證果。禹、稷之猶饑猶溺,伊尹之若撻若溝,視親骸而泚顙,遇呼蹴而不屑,見入井而怵惕,原不知何來,委不知何止,天命之性如此也,故曰‘於穆不已’。如摸擬孔氏之匡廓,非此不容已者為之血脈,則捧土揭木為偶人而已。”
孔氏之無聲無臭,亦是有形有象;孔氏之有形有象,原自無聲無臭。
龍溪言:“顏子心常止,故不遷;心常一,故不貳。”先生曰:“否。人試觀當怒時,中更有個止體在;當過時,中更有個一體在,是二本也。即能之,其怒其過,非真機矣。顏子所好唯學,即生平之怒,以學而怒,學外無怒也。生平之過。以學而過,學外無過也。可見一生精神,隻是此學,更無滲漏處也。”
默識,識天地之化育也。夫囿於造化之中,而不自識者,凡夫也。識之,而出入造化者,聖人也。是故不藉名位,不務功能,即學以誨,即誨以學,立己立人,達己達人,蓋讚天地之化育於無疆矣。夫讚天地之化育者,非獨上之君相賢聖,即下之農工商賈,細之聾瞽侏跛,凡寓形宇內而含靈者,皆有以讚天地之化育而不自識也。
克己者,無我也。無我則渾然天下一體矣,故曰“天下歸仁”。羲、文、周、孔四聖人者之於《易》,亦各言其己也。道雖一致,而時位不同,故作用亦自不同。隨時變易以從道,俟之萬世而不惑不謬者,其孔《易》乎?孔子之於《易》也,學焉耳。試取大、小象傳玩之,卦,卦學也,爻,爻學也,學不厭,教不倦,立己立人,達己達人,《易》之生生也如是。
潛、見、惕、躍、飛、亢,自聖人一身觀之,隨時變易,時象之矣。合千聖觀之,與世推移,各一象矣。
《序卦》,周《易》也,首《乾》、《坤》,終《未濟》,即周事可覩矣。《雜卦》序孔《易》也,上經首《乾》、《坤》,次《比》、《師》,次《臨》、《觀》,而終之《困》,下經首《鹹》、《恒》,而終之《夬》。何以明孔《易》也?乾剛坤柔,質弗齊也,剛柔善惡,均歸之中,孔氏之教也。比以類聚,故樂;師任裁成,寧無憂乎?或智臨於上,或相觀以摩,無行不與,有求則應,教乃知困也。感之無心,居之有恒,終以剛決柔,純乎乾矣。是師道也,亦君道也。
天台因舉扇悟曰:“原來通體皆是良知,通天徹地,皆是良知。”
天台曰:“人言念菴靜坐,曾見光景,遂有所得。”曰:“隻理會當下光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