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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作者:黃宗羲  

卷十二 甘泉學案·文定王順渠先生道

王道字純甫,號順渠,山東之武城人。正德辛未進士,選庶吉士。山東盜起,欲奉祖母避地江南,疏改應天教授,召為吏部主事,曆考功文選郎中。大學士方獻夫薦其學行淳正,可任宮僚,擢春坊左諭德,引疾辭歸。嘉靖十二年起南京祭酒,明年回籍。二十五年起南太常寺卿,尋陞南戶部右侍郎,改禮部,掌國子監事,又改吏部而卒。贈禮部尚書,諡文定。

先生所論理氣心性,無不諦當。又論人物之別,皆不錮於先儒之成說,其識見之高明可知。但以孟子執情為性,不足以服諸子。孟子指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即性也。舍情何從見性?情與性不可離,猶理氣之合一也。情者,一氣之流行也,流行而必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善,無殘忍刻薄之夾帶,是性也。故《易》曰:“利貞者,性情也。”先生言情之善,原從性之善而來,但情之善可遷,而性之善不可遷。不知情之遷,遷於外物耳,當其無物之時而發之,何嚐不仍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乎?其不遷也明矣。今必欲於四端之前,求其不可知、不容說者以為性,無乃複錮於成說乎?先生初學於陽明,陽明以心學語之,故先生從事心體,遠有端緒。其後因眾說之淆亂,遂疑而不信。所疑者大端有二,謂致知之說,局於方寸;學問思辨之功,一切棄卻。夫陽明之所以致知者,由學問思辨以致之,其萬死一問思辨也。先生既知心體之大,而以事心者為局心,其亦自相矛盾乎?謂良知是情之動,於本然之體,已落第二義。夫陽明之所謂良知,不曰未發之中乎?以念頭起處,辨其善惡者,此在門弟子之失,而以加之陽明,不受也。先生又從學甘泉,其學亦非師門之旨,今姑附於甘泉之下。

文錄

或問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理氣之別何居?”曰:“奚別之有哉?盈天地間,本一氣而已矣。方其混淪而未判也,名之曰太極。迨夫醞釀既久,升降始分,動而發用者謂之陽,靜而收斂者謂之陰,流行往來而不已,即謂之道。因道之脈胳分明而不紊也,則謂之理。數者名雖不同,本一氣而已矣。”

“理氣不雜不離之說非歟?”曰:“非也。黑白相入曰雜,彼己相判曰離,二也。氣之脈胳分明而不紊者曰理,其為物不二也。雜與離,不可得而言矣。”(《天道說》)

“人物之生,孰形之?”曰:“氣為之形。”“孰性之?”曰:“氣為之性。”曰:“氣為之性也,理何居耶?”曰:“理即氣也,而以為有二乎哉?天地之氣,一陰一陽而已。陰陽之形而上者,謂之道,而人物受之以正其性。陰陽之形而下者,謂之器,而人物分之以範其形。道不離於器,而性即具於形,本一氣而已矣,豈外此更有所謂理,而與氣為偶者耶?”“然則人物之別,何如?”曰:“陰陽也者,運而造化者也。運則不齊,不齊則通塞偏正生焉,通而正者造人,塞而偏者造物。”“人生皆善,而有知愚賢不肖之不同,何也?”曰:“天地之氣,絪縕停滀,流行推蕩,大而一世之否泰,小而一歲之災祥,上而日月之薄蝕,下而山川之崩竭,皆生於運之不齊也。況人於天地間,以有涯之形囿有涯之氣,而其資生資始之時,或適感天地偏陰偏陽,與夫陰陽之乖戾者。則其既生之後,通者有時而或塞,正者有時而或偏,偏有輕重,塞有厚薄,而知愚賢不肖之等分矣。”(《性說》)

自南宋崇尚道學之後,其學未嚐不行於上也,而卒不能收善治之效。未嚐不傳於下也,而卒不見成命世之才。由今觀之,想望慶曆、嘉祐之盛,韓、範、富、歐之風,邈乎不可覿矣。況等而上之乎?(《道學》)

性善之善,不與惡對,與惡對者,情之善也。孟子執情以為性,故雖竭力道性善,終不足以服諸子之口。子由闢之是矣,但欠源頭一句分明耳。蓋情之善,原從性之善而來,但情之善可遷,而性之善不可遷,情之善有對,而性之善無對。今概以為無是無非,是以惡為亦出於性矣。殊欠分曉。(《性善之說》)

為仁之本,是仁之本也。孟子以事親從兄為仁義之實,意正如此。本者,根也,實亦根也。(《孝弟為仁之本》)

朱子論性,千言萬語,隻是一意,大抵謂人與物所稟之理一般,但人之氣清能推,而物之氣濁不能推耳。敢以一言難之,麟鳳龜龍,謂之四靈,其氣之清明,視世之常人何如?然常人於四端五典,雖不能全,而亦不至盡廢。四物雖靈,曷嚐見有彷彿於人者哉?就此處觀之,可見人與物之情,合下不同矣。故孟子闢告子以牛犬之性,與人不同,正與此處看得明白耳。(《性學》)

聖人所示學問思辨之功,皆從發明此心,以恢複其廣大高明之本體,所謂如切如磋也。而世儒乃欲以此窮盡天下之理,不知理者,吾心之準則,孟子所謂權度,心為甚者此也。心體苟明,則權度精切,而天下之長短輕重,應之而有餘矣,豈待求之於外哉?(《為學》)

所謂物者,指外物而言,即《樂記》“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所謂格者,以扞禦為義,主溫公之說。(《格物》)

“孟子後,千載無真儒”。宋儒有是言,餘每讀之戚然。姑就漢一代言之,董、賈兼文學政事之科,蕭、曹、丙、魏,皆有政事之才,遠在季路、冉有之上,而丙又入德行而不優。至於孔明,則兼四科而有之矣。黃叔度不言而化,如愚之流輩也。管幼安龍德而隱居於遼東,一年成邑。陳太丘、荀令君、郭有道、徐孺子皆德行科人,冉、閔之次也。其諸表表,難以悉數。三國人才尤盛,至晉及唐,代不乏人。今一舉而空之曰“無真儒”,嗚呼!悠悠千載,向誰晤語。

宋自慶曆以前,英賢彙出,當時治體,風俗人才,皆淳龐渾厚。於時程、朱未生也,亦曷嚐如長夜,直待程、朱出而後明哉?

孟子曰:“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者,謂理也,義也。”是義理皆在於心矣。皆在於心而有二名,體用之謂也。今曰在物為義,處物為理,則是用由內出,而體全在外具矣。不知體既在外,用何自出哉?謂之義外之見也亦宜。(以上《批林國輔講餘答問》)

天理平鋪於人情物理之間,舜之所以為聖,不過明於庶物,察於人倫而已。所貴乎學問之功,正要在日用應酬人物處,觀其會通。動中肯綮,如庖丁解牛,洞無凝滯,然後為得,少有扞格齟齬,即是學力未至,便當反己研求,務要推勘到底,使在我者無毫發之不盡,而後委外之通塞於所遇焉。(《答魏莊渠》)

陽明先生致知之說,大略與孟子察識擴充四端之意相似而實不同。孟子見得道理平實廣大,如論愛牛,便到製民常產,論好色好勇好貨,便到古公、公劉、文、武之事。句句都是事實,所以氣象寬裕,意味深長。陽明先生所見,固存省之一法,然便欲執此以盡。蓋為學工夫大,《易》所謂“學問辨”,《中庸》所謂“學問思辨”,《論語》所謂“博文約禮”,“好古敏求”,“學《詩》學《禮》”,一切棄卻,而曰“為學之道,耑求之心而已”,是幾於執一而廢百矣。

若論道之本體,天大無外,心大亦無外,天地之用,皆我之用,渾然一理,何所分別?吾心體會盡天下之理,亦隻是全複吾心之所固有而已。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知性知天,卻隻在盡心焉得之,則心體之大可想而知矣。今乃欲以方寸之微,念慮之動,局而言之,不幾於不知心乎?不知心而能盡心,不盡心而能知性知天,而曰“聖人之學,吾未之信也”。(以上《答朱守中》)

次陽明詠良知

若把良知當仲尼,太清卻被片雲迷。良知止是情之動,未動前頭尚屬疑。

獨知還是有知時,莫認獨知即正知。尋到無知無物處,本來麵目卻為誰?

本來麵目卻為誰?絕四宣尼定自知。學子欲尋絕四處,不先格物更何為?

孟子良知即四端,乃情之發動處,其以孩提言,正赤子之心,而程子以為已發而未遠於中者也。陽明指此以為聖人之本體,落第二義矣。

格,扞格之義,禦之於外也。物,物交物之物,凡外物皆是也。格物,即孔子所謂克己,孟子所謂寡欲,周子所謂無欲也。格物以致知,猶刮垢以磨光也。物格知至,則垢盡而明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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