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銑字子鍾,一字仲鳧,號後渠,河南安陽人。弱冠舉鄉試,入太學,與四方名士馬理、呂柟、寇天敘輩相期許。登弘治乙醜進士第,改庶吉士,授編修。逆瑾竊政,朝士見者多屈膝,先生與何瑭長揖而已。瑾怒其輕薄,張綵曰:“此人有虛名,未可驟加之罪。”終出為南京稽勳主事。瑾誅,召還翰林。時西涯以文藝籠絡天下,先生以為非宰相所急,上書規之。侍講經筵,每以親君子遠小人磨切武宗,指錢寧、廖鵬而言也,小人皆欲甘心之。晉侍讀,遂告歸。嘉靖改元,起原官,尋擢南京祭酒。大禮議起,上疏“勤聖學,辨忠邪,以回天變”。上以為刺己也,勒令致仕。家居十六年,以皇太子立,選宮僚,起少詹事兼侍讀學士,轉南禮部右侍郎,入賀聖節,過家疾作而卒,辛醜歲也,年六十四。贈禮部尚書,諡文敏。
先生之學,以程、朱為的,然於程子之言心學者,則又刪之,以為涉於高虛,是門人之附會,無乃固歟!至其言理氣無縫合處,先生自有真得,不隨朱子腳下轉是也。其詆陽明不遺餘力,稱之為霸儒。孫鍾元曰:“文敏議象山、陽明為禪學,為異說。夫二人者,且不必論其學術,荊門之政,有體有用;寧藩之事,拚九死以安社稷。吾未見異端既出世而又肯任事者也。”此以其外而言也。先生以知能心之用也,愛敬性之實也,本諸天,故曰良。今取以證其異說,刪良能而不挈,非霸儒與?此是以心為知覺,以性為理,不可以知覺即是理之成說,頗與先生氣即理之論自相反。且先生既言“本諸天故曰良”,孟子謂知能為良,則知能本諸天者,即是以愛敬之理,決不僅以此知覺本諸天也。陽明單提良知而不及愛敬,其非懸空之知覺明矣。孟子上節,知能並舉,下言“無不知愛其親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能字皆歸並知內,蓋知是性也,能是才也,言性則才自在其中矣。
士翼
造化流行,四時者氣乎?春當溫,秋當涼者,理乎?理乃氣之條段,雖紛紜而不可亂者,溫涼以時,聖人也。冬過寒,則春行其餘冽,夏過炎,則秋冒其餘熾,氣偏理亦滯,中人之性也。春必溫,秋必涼,性善之譬也。故學修而性可返。若夫酷烈載沉,七年固旱,其下愚哉!非用湯之精誠弗回。
自求心習靜之論興,竊見孔經之在世,猶襄、獻之王周、漢也,方伯連帥,雖曰同獎王室,然別出教令,自立社稷矣。夫心即事也,事即道也。事合於道則心存矣,事戾於道則心放矣,故動之不能亡靜,猶靜之不能亡動,各值其遇而已矣。靜而無事,勿生妄念,勿從墮容;動而酬用,勿昧本心,勿徇外欲。動而徇欲,難以求靜,靜而雜念,胡以製動?今求靜曰真空真識,抑何偏歟?
問:“伊川曰性即理也,然乎?”曰:“然。性者仁義而已,曾謂仁義非理乎?仁義有不善歟?”問:“孔子何謂相近也?”曰:“別其所賦之等也。”問:“性可以有等?”曰:“氣也。”“然則氣即理乎?”曰:“然。”“何以明之?”“今夫孩童知愛其親,仁也;知敬其長,義也。即其喜笑慕戀謂之愛,即其恭敬推遜謂之敬,是非氣乎?發於外,即其在於中者也。理者氣之條,善者氣之德,豈伊二物哉?”問:“氣有原乎?”曰:“有之。《易》曰易有太極,《詩》曰有物有則,夫極者易之翕,則者物之能,故曰純粹精也。舍是而談理氣支矣。”
陽有知而陰無知,是故質受神以為運,魄資魂以為識。陽有去而陰常居,是故炎火熄而灰存,花色落而朽貯。人生為陽,誌則宰而氣則從,氣為陽中之陰。人死為陰,氣則升而魄則止,氣為陰中之陽。
朱子謂“氣有聚散,理無聚散”,竊所未詳。蓋造化之原,理常聚而氣亦聚,人物之生,氣若散而理亦散。氣既散矣,理安所附?是故天地寒暑也,人物禾稼也,暑來禾生,寒來禾死,盡矣。明年又蕃其鮮者,故曰“日新之謂盛德。”
天命之謂性,故物之理即吾心之理也。外之物格,則內之知致,見天下之物,各有則而不可易,即此則以應之,故時措之宜矣。曰“窮理則隱而難求”,曰“格物則顯而可據。”格物者,修治其目,人倫其先也。若泛乎其務,則荒而靡節。故博非顏子之文,則約非不畔之道。亡氣外之形,亡神外之氣,亡理外之神,亡命外之理,亡心外之命,亡命外之心。心者,具萬理而出命也。
問:“古之祭天地山川不屋,謂棟宇不能囿其形也,乃以人之飲食薦之,夫豈知神之所嗜乎?”曰:“祭也者,致其敬與禮也,故以人道之所重者奉之,盡其報本之誠已耳。若神之所嗜,夫惡知之?豺之祭獸,獺之祭魚,亦就其性之所能也夫!”
覺心之放,即求也;知我之病,即藥也。矜己之是,即非也;妒人之長,即短也。
性之所寓曰心,心之所具曰性。性者理也,心乃發用斯理者,孟子以四端驗之。夫自修身而齊家而治國平天下,斯謂盡心盡性也。精一道心者,用之執中也。中者,道心之極也。宋人以異端附會之,曰“道即心也”,則人非心歟?
問:“性即理也,有氣乎否?”曰:“氣也,惟其為理,斯謂之性,猶夫純潔而溫者,不謂之石而謂之玉也。理之訓有條也,古用以言一事,至宋儒而言道體也。”
程子雲:“聖人本天,釋氏本心。”蓋天言其理也,心兼乎血氣也。釋氏以精靈知覺為主,故迷則皆妄,悟則皆真,故曰心。聖人以仁義禮智為主,故經綸大經,裁成大化與物同體,故曰天。
心性固不離,亦非雜。知能心之用也,愛親敬長性也,好利惡害心之覺也,生可舍,死可取,性也。譬之物焉,生生氣也,穀之甘,杏之酸,桂之辣,性也。心靈而性活也,心移而性宰也。孟子曰:“仁人心也”,乃言所主也,非用為訓也。心性之辨,一言而決之矣。
陽剛也,生也,陰柔也,成也,皆氣也,即其理也。仁陽也,愛也,義陰也,敬也,皆氣也,即其理也。古人曰:“陰陽曰仁義,一而已。”後人和合孔、孟之言性,乃立理氣之名,學者勿泥其詞而析其源,不可廢理而存氣也。
常人無中,小人無靜。
朱子論宋祧主,取諸商、周。夫湯、文興自諸侯,契、稷始封之君也,宗之固當。布衣而有天下,如宋太祖除亂救民,創業垂統,宜正東向之位,為百代之祖。自宣祖而上,悉以親盡而祧,天子崩,臣子稱天以誄之,其祭也,奉天以配之。若曰先世積德而致,則大賢之後多湮,何乃棄赫赫之功,而求冥冥之報?若曰子孫不當自擇其先,則自一世二世,以至百世,皆不遷可也。
顏子之學,克己複禮,治怒改過,莊周謂之黜聰明,墮肢體,蓋肆為躗言以譏孔氏之致知謹禮也。宋劉彥衝諸人,祖述為文,則顏子乃孔門之達磨矣。
曾點言誌,朱子許其天理流行。夫遇一事,必有一則,處之當而熟,則聖人矣,一以貫之也。豈有物見目前而可玩哉?水之流,鳶之飛,魚之躍,皆實體也;猶父之慈,子之孝,皆天命之性,人不率之,愧於物矣。豈若黃花般若為禪機哉?
不格物而曰致知者,妄也;不履事而曰存心者,偷也。夫人不食而謂飽,即空而見花,非實也,乃病也。
觀諸造化,靜多於動,雖陽氣畢達,萬有並作,本末固凝也。可以知德矣。
觀諸造化,動而無息,是故絕澗石壁,草蘚自生,冬冽地坼,薺麥自青。可以知仁矣。
《大學》一篇,皆明明德而已。仁者與物同體,遺一物,塗一民,非仁也。故新民即明明德。
《中庸》不指“仁義”為性,而曰“喜怒哀樂”,蓋二者旨微而難言,四者常發而易見。夫仁義之訓,至宋而明,今即田父市人而語之曰:“汝喜汝怒,性也。”皆曉然而領。四者即仁義之用,考孟子之四端,則參得之矣。戒懼以體驗此中,使勿有所係而偏,《大學》所謂正心,慎獨以儆省此和,使勿有所逐而流。《大學》所謂修身,靜立動之本,動達靜之具,交養互發,非二事也。
其世治者,其論公於眾;其世興者,其論公於朝;其世衰者,其論公於野。上下不公,其世不可為已。故黨錮息而漢亡,朋黨盡而宋亂。夫公論弗可一日而廢也。
《關雎》詠淑女以配君子,間關思德音以括其上。蓋幽王昏亂,法家拂士斥矣,所信惟婦言,故詩人冀其改德以親賢女爾。
心存則鑒物之理,氣和則識仁之象。
不言常而言變,異端皆然。申、韓之法,皆防人之欺,疑人之叛,夫將置秉彝於何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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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正物之謂格,至理之謂物,今之異言也,則心當何正?而至善有別名乎?孟子曰“良知良能”,知能心之用也,愛敬性之實也,本諸天,故曰良。今取以證其異,刪良能而不挈,非霸儒歟?
學者改過,追索其動念之故而除之,斯不萌於再。
孟子曰:“學問之道,求其放心而已矣。”條目不具,奚以求心?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其存心之方乎?夫心火屬也,火麗物而後有形,心宰物而後有造。異端之言異焉,曰“靜則心定,而理自見”,無待乎學矣。是猶舍耒耜而言耕也。
問:“程子有《遺書》矣,子述程誌也何居?”曰:“伐偽存真也。高虛者異端則然,學者附之,斯人惑之,向使二夫子之道淆,其遊、謝之罪歟?鮑氏而下無譏焉。是故夫子之道,仁也,敬其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