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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作者:黃宗羲  

卷一 蕺山學案·忠端劉念台先生宗周

前言

今日知學者,大概以高、劉二先生,並稱為大儒,可以無疑矣。然當《高子遺書》初出之時,羲侍先師於舟中,自禾水至省下,盡日翻閱。先師時摘其闌入釋氏者以示羲。後讀先師《論學書》,有答韓位雲:“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憲先生,皆半雜禪門。”又讀忠憲《三時記》,謂:“釋典與聖人所爭毫發,其精微處,吾儒具有之,總不出無極二字;弊病處,先儒具言之,總不出無理二字。其意似主於無,此釋氏之所以為釋氏也。”即如忠憲正命之語,本無生死,亦是佛語。故先師救正之,曰:“先生心與道一,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死,是謂無生死。非佛氏所謂無生死也。”忠憲固非佛學,然不能不出入其間,所謂大醇而小疵者。若吾先師,則醇乎其醇矣。後世必有能辯之者。戊申歲,羲與惲日初同在越半年。日初,先師高第弟子,其時為《劉子節要》,臨別拜於河滸,日初執手謂羲曰:“知先師之學者,今無人矣,吾二人宗旨不可不同。但於先師言意所在,當稍渾融耳。”羲蓋未之答也。及《節要》刻成,緘書寄羲,曰:“子知先師之學者,不可不序。”嗟乎!羲豈能知先師之學者?然觀日初《高劉兩先生正學說》雲:“忠憲得之悟,其畢生黽勉,祇重修持,是以乾知統攝坤能;先師得之修,其末後歸趣,亟稱解悟,是以坤能證入乾知。”夫天氣之謂乾,地質之謂坤,氣不得不凝為質,質不得不散為氣,兩者同一物也。乾知而無坤能,則為狂慧;坤能而無乾知,則為盲修。豈有先後?彼徒見忠憲旅店之悟,以為得之悟,此是禪門路徑,與聖學無當也。先師之慎獨,非性體分明,慎是慎個何物?以此觀之,日初亦便未知先師之學也。使其知之,則於先師言意所在,迎刃而解矣。此羲不序《節要》之意也。惜當時不及細論,負此良友。今所錄,一依原書次第。先師著述雖多,其大概具是。學者可以無未見之恨矣。

忠端劉念台先生宗周

劉諱宗周,字起東,號念台,越之山陰人。萬曆辛醜進士。授行人。上疏言國本,言東林多君子,不宜彈射。請告歸。起禮部主事,劾奄人魏忠賢、保姆客氏,轉光祿寺丞。尋陞尚寶少卿,太仆少卿,疏辭,不允。告病回籍。起右通政,又固辭。內批為矯情厭世,革職為民。崇禎己巳,起順天府尹。上方綜核名實,群臣救過不遑,先生以為此刑名之術也,不可以治天下,而以仁義之說進,上迂闊之。京師戒嚴,上疑廷臣謀國不忠,稍稍親向奄人。先生謂:“今日第一宜開示誠心,為濟難之本,皇上以親內臣之心親外臣,以重武臣之心重文臣,則太平之業一舉而定也。”當是時,小人乘時欲翻逆案,遂以失事者,牽連入之東林。先生曰:“自東林之以忠義著,是非定矣。奈何複起波瀾?用賢之路,從此而窮。”解嚴後,上祈天永命疏:“上天重民命,則刑罰宜省,請除詔獄;上天厚民生,則賦斂宜緩,請除新餉。相臣勿興大獄,勿讚富強,與有祈天永命之責焉。”上詰以軍需所出,先生對曰:“有原設之兵,原設之餉在。”上終以為迂闊也。請告歸。上複思之,因推閣員降詔,召先生入對文華殿。上問人才、糧餉、流寇三事,對曰:“天下原未嚐乏才,止因皇上求治太急,進退天下士太輕,所以有人而無人之用。加派重而參罰嚴,吏治日壞,民生不得其所,胥化為盜賊,餉無從出矣。流寇本朝廷赤子,撫之有道,寇還為吾民也。”上又問兵事,對曰:“臣聞禦外亦以治內為本,此幹羽所以格有苗也。皇上亦法堯、舜而已矣。”上顧溫體仁曰:“迂哉!劉某之言也。”用為工部左侍郎。乃以近日弊政,反覆言之。謂:“皇上但下一尺之詔,痛言前日所以致賊之由,與今日不忍輕棄斯民之意,遣廷臣賚內帑,巡行郡國,為招撫使,以招其無罪而流亡者,陳師險隘,聽其窮而自解歸來,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而畢此役也。”上見之大怒。久之而意解,諭以“大臣論事,須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圖占地步,盡咎朝廷耳。”先生複言:“皇上已具堯、舜之心,惟是人心道心,不能無倚伏之機,出於人心,而有過不及者,授之政事之地,即求治而過,不免害治者有之,惟皇上深致意焉。”三疏請告,上允之。行至德州,上疏曰:“今日之禍,己巳以來釀成之也;後日之禍,今日又釀之矣。己巳之變,受事者為執政之異己,不難為法受惡,概寘之重典;丙子之變,受事者為執政之私人,不難上下蒙蔽,使處分之頓異。自古小人與中官氣誼一類,故天下有比中官之小人,必無合於君子之小人,有用小人之君子,終無黨比中官之君子。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臣不能為首輔溫體仁解矣。”有旨革職為民。然上終不忘先生,臨朝而歎,謂:“大臣如劉某,清執敢言,廷臣莫及也。”壬午起吏部左侍郎。先生以為天下治亂,決不能舍道而別有手援之法,一涉功利,皆為苟且。途中上書,以明聖學。未至,陞左都禦史。召對,上問:“職掌安在?”對曰:“都察院之職,在於正己以正百僚,必其存諸中者,上可以對君父,下可質天下士大夫,而後百僚則而象之。至於責成,巡方其守務也,巡方得人,則吏治清,吏治清則民生安矣。”已又戒嚴,先生言:“皇上以一心為天地神人之主,鎮靜以立本,安詳以應變,此第一義也。其施行次第,旌盧象昇,戮楊嗣昌。”上曰:“責重朕心,是也。請卹追戮,何與兵機事?”召對中左門。禦史楊若僑言火器,先生劾之曰:“禦史之言非也,邇來邊臣於安攘禦侮之策,戰守屯戍之法,概置不講,以火器為司命,不恃人而恃器,國威所以愈頓也。”上議督撫去留,先生對:“請自督師範誌完始,誌完身任三協,平時無備,任其出入,今又借援南下,為脫卸計,從此關門無阻,決裂至此。”上曰:“入援乃奉旨而行,何雲脫卸?”先生對:“十五年來,皇上處分未當,致有今日敗局,乃不追原禍始,更弦易轍,欲以一切苟且之政,牽補罅漏,非長治之道也。”上變色曰:“從前已不可追,今日事後之圖安在?”先生對:“今日第一義,在皇上開誠布公,先豁疑關,公天下以為好惡,則思過半矣。”上曰:“國家敗壞已極,如何整頓?”先生對:“近來持論者,但論才望,不論操守。不知天下真才望,出於天下真操守。自古未有操守不謹,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謹,而軍士畏威者。”上曰:“濟變之日,先才而後守。”先生對:“以濟變言,愈宜先守,即如範誌完操守不謹,用賄補官,所以三軍解體,莫肯用命。由此觀之,豈不信以操守為主乎?”上始色解。先生更端曰:“皇上方下詔求言,而給事中薑埰、行人司副熊開元,以言得罪,下之詔獄。皇上度量卓越,如臣某累多狂妄,幸寬斧鑕。又如詞臣黃道周,亦以戇直獲宥。二臣何獨不蒙一體之仁乎?”上曰:“道周有學有守,豈二臣可比?”先生對曰:“二臣誠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體,即有應得之罪,亦當敕下法司定之,遽寘詔獄,終於國體有傷。”上怒曰:“朕處一二言官,如何遂傷國體?假有貪贓壞法,欺君罔上,俱可不問乎?”先生對:“即皇上欲問貪贓壞法,欺君罔上者,亦不可不付之法司也。”上大怒曰:“如此偏黨,豈堪憲職?候旨處分。”先生謝罪。文武班行各申救,遂革職歸。

南渡,起原官。先生上言:“今日宗社大計,舍討賊複仇,無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陛下決策親征,亦何以作天下忠臣義士之氣?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鳳陽號稱中都,東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顧荊、襄,而南去金陸不遠,親征之師,駐蹕於此,規模先立,而後可言政事。”一時亂政,先生無不危言。閣臣則劾馬士英,勳臣則劾劉孔昭,四鎮則劾劉澤清、高傑。先生本無意於出,謂:“中朝之黨論方興,何暇圖河、洛之賊?立國之本計已疏,何以言匡扶之略?”當是時,奸人雖不利先生,然恥不能致先生,反急先生之一出。馬士英言先生“負海內重名,自稱草莽孤臣,不書新命,明示以不臣也。”朱統鎞言先生“請移蹕鳳陽,鳳陽,高牆之所,蓋欲以罪宗處皇上。”四鎮皆言先生“欲行定策之誅,意在廢立”。先生在丹陽僧舍,高傑、劉澤清遣刺客數輩跡之,先生危坐終日,無憚容,客亦心折而去。詔書敦迫再三,先生始受命。尋以阮大铖為兵部侍郎,先生曰:“大铖之進退,江左之興衰係焉。”內批:“是否確論?”先生再疏請告,予馳驛歸。先生出國門,黃童白叟聚觀歎息,知南都之不能久立也。浙省降,先生慟哭曰:“此餘正命之時也。”門人以文山、疊山、袁閬故事言,先生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削籍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仆在懸車,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今吾越又降,區區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為存亡,獨不當與土為存亡乎?故相江萬裏所以死也,世無逃死之宰相,亦豈有逃死之禦史大夫乎?君臣之義,本以情決,舍情而言義,非義也。父子之親,固不可解於心,君臣之義,亦不可解於心。今謂可以不死而死,可以有待而死,死為近名,則隨地出脫,終成一貪生畏死之徒而已矣。”絕食二十日而卒,閏六月八日,戊子也,年六十八。

先生起自孤童,始從外祖章穎學,長師許敬菴,而砥礪性命之友則劉靜之、丁長孺、周寧宇、魏忠節、先忠端公、高忠憲。始雖與陶石梁同講席,為證人之會,而學不同。石梁之門人,皆學佛,後且流於因果。分會於白馬山,羲嚐聽講。石梁言一名臣轉身為馬,引其族姑證之。羲甚不然其言,退而與王業洵、王毓蓍推擇一輩時名之士,四十餘人,執贄先生門下。此四十餘人者,皆喜闢佛,然而無有根柢,於學問之事,亦浮慕而已,反資學佛者之口實。先生有憂之,兩者交譏,故傳先生之學者,未易一二也。先生之學,以慎獨為宗,儒者人人言慎獨,唯先生始得其真。盈天地間皆氣也,其在人心,一氣之流行,誠通誠複,自然分為喜怒哀樂、仁義禮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不待安排品節,自能不過其則,即中和也。此生而有之,人人如是,所以謂之性善,即不無過不及之差,而性體原自周流,不害其為中和之德。學者但證得性體分明,而以時保之,即是慎矣。慎之工夫,隻在主宰上,覺有主,是曰意,離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獨矣。故愈收斂,是愈推致,然主宰亦非有一處停頓,即在此流行之中,故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蓋離氣無所為理,離心無所為性。佛者之言曰:“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此是其真贓實犯。奈何儒者亦曰“理生氣”,所謂毫釐之辨,竟亦安在?而徒以自私自利,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棄而君臣父子,強生分別,其不為佛者之所笑乎?先生大指如是。此指出真是南轅北轍,界限清楚,有宋以來,所未有也。識者謂五星聚奎,濂、洛、關、閩出焉;五星聚室,陽明子之說昌;五星聚張,子劉子之道通,豈非天哉!豈非天哉!

語錄

湛然寂靜中,當見諸緣就攝,諸事就理,雖簿書鞅掌,金革倥傯,一齊具了,此靜中真消息。若一事不理,可知一心忙亂在。用一心,錯一心,理一事,壞一事,即豎得許多功能,亦是沙火不成團,如吃飯穿衣,有甚奇事?才忙亂,已從脊梁過。學無本領,漫言主靜,總無益也。

知行自有次第,但知先而行即從之,無間可截,故雲一。後儒喜以覺言性,謂一覺無餘事,即知即行,其要歸於無知。知既不立,一亦難言。噫!是率天下而禪也。

有不善未嚐不知,是謂良知;知之未嚐複行也,是謂致知。盈天地間皆道也,學者須自擇乎中庸。事之過不及處,即為惡事,則念之有倚著處,即為惡念。擇言非擇在事上,直證本心始得。《識仁》一篇,總是狀仁體合下如此,當下認取活潑地,不須著纖毫氣力,所謂我固有之也。然誠敬為力,乃是無著力處,蓋把持之存,終屬人偽,誠敬之存,乃為天理。隻是存得好,便是誠敬。存,正是防檢,克己是也;存,正是窮索,擇善是也。若泥不須防檢窮索,則誠敬之存,當在何處?未免滋高明之惑。(以上庚申前錄。)

凡人一言過,則終日言皆婉轉而文此一言之過;一行過,則終日行皆婉轉而文此一行之過。蓋人情文過之態如此,幾何而不墮禽獸也!

日用之間,漫無事事,或出入闈房,或應接賓客,或散步回廊,或靜窺書冊,或談說無根,或思想過去未來,或料理藥餌,或揀擇衣飲,或詰童仆,或量米鹽,恁他捱排,莫可適莫。自謂頗無大過,杜門守拙,禍亦無生。及夫時移境改,一朝患作,追尋來曆,多坐前日無事甲裏。如前日妄起一念,此一念便下種子,前日誤讀一冊,此一冊便成附會。推此以往,不可勝數,故君子不以閑居而肆惡,不以造次而違仁。(以上癸亥)

此心放逸已久,才向內,則苦而不甘,忽複去之。總之未得天理之所安耳。心無內外,其渾然不見內外處,即天理也。先正雲:“心有所向,便是欲。”向內向外,皆欲也。

釋氏之學本心,吾儒之學亦本心,但吾儒自心而推之意與知,其工夫實地,卻在格物,所以心與天通。釋氏言心,便言覺,合下遺卻意,無意則無知,無知則無物。其所謂覺,亦隻是虛空圓寂之覺,與吾儒體物之知不同;其所謂心,亦隻是虛空圓寂之心,與吾儒盡物之心不同。象山言心,本未嚐差,到慈湖言無意,分明是禪家機軸,一盤托出。

道本無一物可言,若有一物可言,便是礙膺之物;學本無一事可著,才有一事可著,便是賊心之事。如學仁便非仁,學義便非義,學中便非中,學靜便非靜,止有誠敬一門,頗無破綻。然認定誠敬,執著不化,則其為不誠不敬也,亦已多矣。夫道即其人而已矣,學如其心而已矣!

此心絕無湊泊處,從前是過去,向後是未來,逐外是人分,搜褭是鬼窟,四路把絕,就其中間不容發處,恰是此心真湊泊處。此處理會得分明,則大本達道,皆從此出。

心無物累,便是道,莫於此外更求道,此外求道妄也。見為妄見,思為妄思,有見與思,即與消融去,即此是善學。(以上乙醜丙寅。)

延平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此學問第一義工夫。”未發時有何氣象可觀?隻是查檢自己病痛到極微密處,方知時雖未發,而倚著之私,隱隱已伏;才有倚著,便易橫決。若於此處查考分明,如貫虱車輪,更無躲閃,則中體恍然在此,而已發之後,不待言矣。此之謂善觀氣象者。

問:“未發氣象,從何處看入?”曰:“從發處看入。”“如何用工夫?”曰:“其要隻在慎獨。”問:“兼動靜否?”曰:“工夫隻在靜,故雲主靜立人極,非偏言之也。”“然則何以從發處看入?”曰:“動中求靜,是真靜之體;靜中求動,是真動之用。體用一原,動靜無端,心體本是如此。”(以上戊辰。)

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者,天理之所以妙合而無間也。靜以宰動,動複歸靜者,人心之所以有主而常一也。故天理無動無靜,而人心惟以靜為主。以靜為主,則時靜而靜,時動而動,即靜即動,無靜無動,君子盡性至命之極則也。

遊思妄想,不必苦事禁遏。大扺人心不能無所用,但用之於學者既專,則一起一倒,都在這裏,何暇及一切遊思妄想?即這裏處不無間斷,忽然走作,吾立刻與之追究去,亦不至大為擾擾矣。此主客之勢也。(以上甲戌。)

正諦當時,切忌又起爐灶。

無事時得一偷字,有事時得一亂字。

程子曰:“無妄之謂誠,無妄亦無誠。”

心以物為體,離物無知,今欲離物以求知,是張子所謂反鏡索照也。然則物有時而離心乎?曰:“無時非物。”心在外乎?曰:“惟心無外。”

獨字是虛位,從性體看來,則曰莫見莫顯,是思慮未起,鬼神莫知也;從心體看來,則曰十目十手,是思慮既起,吾心獨知時也。然性體即在心體中看出。

心之官則思,思曰睿,睿作聖。性之德曰誠,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此心性之辨也。故學始於思,達於不思而得。又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

“致知在格物,《中庸》明有疏義曰:‘明善是也。’然《中庸》言五者之目,而《大學》止言格致,不言所以格且致者,何也?”曰:“此五者之目,已括《大學》二字內,此真言其所謂道耳。故曰‘如切如磋者,道學也。’此格物之功也。”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心即在人心中看出,始見得心性一而二,二而一。然學者工夫不得不向危處做起,是就至粗處求精,至紛處求一,至偏倚處求中也。

(擇善固執,正是從氣質上揀擇德性來,所以至精。)

才認己無不是處,愈流愈下,終成凡夫;才認己有不是處,愈達愈上,便是聖人。

獨體隻是個微字,慎獨之功,亦隻在於微處下一著子,總是一毛頭立不得也,故曰“道心惟微”。心一也,合性而言,則曰仁;離性而言,則曰覺。覺則仁之親切痛癢處,然不可以覺為仁,正謂不可以心為性也。又統而言之,則曰心;析而言之,則曰天下、國家、身、心、意、知、物。惟心精之合意知物,粗之合天下國家與身,而後成其為覺。若單言心,則心亦一物而已。凡聖賢言心,皆合八條目而言者也,或止合意知物言。惟《大學》列在八目之中,而血脈仍是一貫,正是此心之全譜,又特表之曰“明德”。

《大學》之言心也,曰忿懥、恐懼、好樂、憂患而已。此四者,心之體也。其言意也,則曰好好色,惡惡臭。好惡者,此心最初之機,即四者之所自來,故意蘊於心,非心之所發也。又就意中指出最初之機,則僅有知善知惡之知而已,此即意之不可欺者也。故知藏於意,非意之所起也。又就知中指出最初之機,則僅有體物不遺之物而已,此所謂獨也。故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也。《大學》之教,一層切一層,真是水窮山盡,學問原不以誠意為主,以致良知為用神者。

有善有惡者心之動,好善惡惡者意之靜,知善知惡者是良知,有善無惡者是物則。

一性也,自理而言,則曰仁義禮智;自氣而言,則曰喜怒哀樂。一理也,自性而言,則曰仁義禮智;自心而言,則曰喜怒哀樂。

或曰:“君子既常戒懼於睹聞矣,又必及其所不睹聞,方是須臾不離道否?”曰:“如此則是判成兩片矣。且人自朝至夕,終無睹聞不著時,即後世學者,有一種瞑目杜聰工夫,亦是禪門流弊,聖學原無此教法。”

無極而太極,獨之體也。動而生陽,即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靜而生陰,即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才動於中,即發於外,發於外,則無事矣,是謂動極複靜,才發於外,即止於中,止於中,則有本矣,是謂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若謂有時而動,因感乃生,有時而靜,與感俱滅,則性有時而生滅矣。蓋時位不能無動靜,而性體不與時位為推遷,故君子戒懼於不睹不聞,何時位動靜之有?

問:“人心既無喜怒哀樂時,而藏發總一機矣,若夫氣機之屈伸,畢竟有寂感之時。寂然之時,四者終當冥於無端;感通之時,四者終當造於有象。則又安得以未發為動,而已發反為靜乎?”曰:“性無動靜者也,而心有寂感,當其寂然不動之時,喜怒哀樂未始淪於無,及其感而遂通之際,喜怒哀樂未始滯於有。以其未始淪於無,故當其未發,謂之陽之動,動而無動故也;以其未始滯於有,故及其已發,謂之陰之靜,靜而無靜故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性之所以為性也;動中有動,靜中有靜,物也,心之所以為心也。”

體認親切法:身在天地萬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心在天地萬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通天地萬物為一心,更無中外可言;體天地萬物為一本,更無本心可覓。(以上丙子京邸。)

先生有詩雲:“隻卷圓相形容似,才點些兒麵目肥。”即此可以辨儒、釋。

或曰:“慎獨是第二義,學者須先識天命之性否?”曰:“不慎獨,又如何識得天命之性?”

隻此喜怒哀樂而達乎天地,即天地之寒暑災祥達乎萬物,即萬物之疾痛屙癢。

伊、洛拈出敬字,本《中庸》戒慎恐懼來,然敬字隻是死工夫,不若《中庸》說得有著落。以戒慎屬不睹,以恐懼屬不聞,總隻為這些子討消息,胸中實無個敬字也。故主靜立極之說,最為無弊。

小人隻是無忌禪,便結果一生。至《大學》止言閑居為不善耳,閑居時有何不善可為?隻是一種懶散精神,漫無著落處,便是萬惡淵藪,正是小人無忌憚處,可畏哉!

陽明先生言良知,即物以言知也。若早知有格物義在,即止言致知亦得。朱子言獨知,對覩聞以言獨也。若早知有不睹不聞義在,即止言慎獨亦得。

離獨一步,便是人偽。

主靜之說,大要主於循理。然昔賢雲道德,言動,皆翕聚為主,發散是不得已事。天地萬物皆然,則亦意有專屬,正黃藥止兒啼,是方便法也。

喜怒哀樂,雖錯綜其文,實以氣序而言。至殽而為七情,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是性情之變,離乎天而出乎人者,故紛然錯出而不齊。所為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七者合而言之,皆欲也。君子存理遏欲之功,正用之於此。若喜怒哀樂四者,其發與未發,更無人力可施也。

後人解中和,誤認是七情,故經旨晦至今。

古人恐懼二字,嚐用在平康無事時,及至利害當前,無可回避,隻得赤體承當。世人隻是倒做了。

九容,分明畫出有道形容氣象,然學者一味學不得,吾病其狥外而為人也。

本體隻是這些子,工夫隻是這些子,並這些子仍不得分此為本體,彼為工夫。既無本體工夫可分,則亦並無這些子可指。故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以上丙子《獨証編》)

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有氣斯有數,有數斯有象,有象斯有名,有名斯有物,有物斯有性,有性斯有道,故道其後起也。而求道者,輒求之未始有氣之先,以為道生氣,則道亦何物也,而遂能生氣乎?

或曰:“虛生氣。”夫虛即氣也,何生之有?吾遡之未始有氣之先,亦無往而非氣也。當其屈也,自無而之有,有而未始有;及其伸也,自有而之無,無而未始無也。非有非無之間,而即有即無,是謂太虛,是謂太極。

天者,萬物之總名,非與物為君也;道者,萬器之總名,非與器為體也;性者,萬形之總名,非與形為偶也。

一心也,而在天謂之誠,人之本也;在人謂之明,天之本也。故人本天,天亦本人。離器而道不可見,故道器可以上下言,不可以先後言。有物先天地,異端千差萬錯,從此句來。一氣之變,雜然流行,類萬物而觀,人亦物也。而靈者不得不靈,靈無以異於蠢也。故靈含蠢,蠢亦含靈;類萬體而觀,心亦體也。而大者不得不大,大無以分於小也。故大統小,小亦統大。

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有太虛之象。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是曰意。此天命之體,而性道教所從出也。

(覺有主,是先生創見。)

天樞轉於於穆,地軸互於中央,人心藏於獨覺。

理即是氣之理,斷然不在氣先,不在氣外。知此,則知道心即人心之本心,義理之性,即氣質之本性,千古支離之說,可以盡掃。而學者從事於入道之路,高之不墮於虛無,卑之不淪於象數,道術始歸於一乎?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言實有此流行之命,而物物付畀之,非流行之外,另有個無妄之理。

乾坤合德而無為,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非迭運之謂也。至化育之功,實始乎繼體之長子,而長女配之,成乎少男,而少女配之。故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今曰“繼靜而動”,亦非心。以斯知人心之獨體,不可以動靜言,而動靜者,其所乘之位也,分明是造化之理。

心無善惡,而一點獨知,知善知惡。知善知惡之知,即是好善惡惡之意,好善惡惡之意,即是無善無惡之體,此之謂無極而太極。意者心之所存,非所發也。或曰:“好善惡惡,非所發乎?”曰:“意之好惡,與起念之好惡不同。意之好惡,一機而互見;起念之好惡,兩在而異情。以念為意,何啻千裏!”

自濂溪有主靜立極之說,傳之豫章、延平,遂以“看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為單提口訣。夫所謂未發以前氣象,即是獨中真消息,但說不得前後際耳。蓋獨不離中和,延平姑即中以求獨體,而和在其中,此慎獨真方便門也。後儒不察,謂“未發以前,專是靜寂一機”,直欲求之思慮未起之先,而曰“既思即是已發”,果然心行路絕,語言道斷矣。故朱子終不取延平之說,遂專守程門主敬之法以教學者。特其以獨為動念邊事,不為無弊。至湖南中和問答,轉折發明,內有以心為主,則性情各有統理,而敬之一字,又所以流貫乎動靜之間,庶幾不謬於慎獨之說,最後更以察識端倪為第一義為誤,而仍歸之涵養一路。可為善學延平者,然終未得《中庸》本旨。

陽明子言良知,每謂“個個人心有仲尼”,至於中和二字,則反不能信,謂“必慎獨之後,方有此氣象。”豈知中和若不是生而有之,又如何養成得?中隻是四時之中氣,和隻是中氣流露處,天若無中氣,如何能以四時之氣相禪不窮?人若無中氣,如何能以四端之情相生不已?故曰:“哀樂相生,循環無端,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戒懼於所不睹聞。”其旨一也。

性情之德,有即心而見者,有離心而見者。即心而言,則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當喜而喜,當怒而怒,哀樂亦然。由中道和,有前後際,而實非判然分為二時。離心而言,則維天於穆,一氣流行,自喜而樂,自樂而怒,自怒而哀,自哀而複喜。由中道和,有顯微際,而亦截然分為兩在。然即心離心,總見此心之妙,而心與性不可以分合言也。故寂然不動之中,四氣實相為循環,而感而遂通之際,四氣又迭以時出,即喜怒哀樂之中,各有喜怒哀樂焉。如初喜屬喜,喜之暢屬樂,喜之斂屬怒,喜之藏屬哀,餘仿此是也。又有遂感而見者,如喜也而溢為好,樂也而溢為樂,怒也而積為忿懥。一哀也而分為恐為懼,為憂為患,非樂而淫,即哀而傷。且陽德衰而陰慘用事,喜與樂之分數減,而忿懥恐懼憂患之分數,居其偏勝,則去天愈遠,心非其心矣。

陽明子曰:“語言正到快意時,便翕然能止截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肅然能收斂得;嗜欲正到沸騰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然見得良知親切,工夫亦自不難。”愚謂:“語言既到快意時,自能繼以止截;意氣既到發揚時,自能繼以收斂;嗜欲既到沸騰時,自能繼以消化。此正一氣之自通自複,分明喜怒哀樂相為循環之妙,有不待品節限製而然。即其間非無過不及之差,而性體原自周流,不害其為中和之德。學者但證得性體分明,而以時保之,則雖日用動靜之間,莫非天理流行之妙,而於所謂良知之見,亦莫親切於此矣。若必借良知為鑒察官,欲就其一往不返之勢,皆一一逆收之,以還之天理之正,則心之與性,先自相讎,而杞柳桮棬之說,有時而伸也必矣。”

《中庸》言喜怒哀樂,專指四德而言,非以七情言也。喜,仁之德也;怒,義之德也;樂,禮之德也;哀,智之德也;而其所謂中,即信之德也。故自四者之存諸中言,謂之中,不必其未發之前,別有氣象也。即即天道之元亨利貞,運於於穆者是也。此四者之發於外言,謂之和,不必其已發之時,又有氣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貞,呈於化育者是也。惟存發總是一機,故中和渾是一性,如內有陽舒之心,為喜為樂,外即有陽舒之色,動作態度,無不陽舒者。內有陰慘之心,為怒為哀,外即有陰慘之色,動作態度,無不陰慘者。推之一動一靜,一語一默,莫不皆然。此獨體之妙,所以即微即顯,即隱即見,即慎獨之學,即中和,即位育,此千聖學脈也。

心意知物是一路,不知此外何以又容一念字?今心為念,蓋心之餘氣也。餘氣也者,動氣也,動而遠乎天,故念起念滅,為厥心病,還為意病,為知病,為物病。故念有善惡,而物即與之為善惡,物本無善惡也。念有昏明,而知即與之為昏明,知本無昏明也。念有真妄,而意即與之為真妄,意本無真妄也。念有起滅,而心即與之為起滅,心本無起滅也。故聖人化念還心,要於主靜。

心之官則思,一息不思,則官失其職。故人心無思,而無乎不思,絕無所謂思慮未起之時。惟物感相乘,而心為之動,則思為物化,一點精明之氣,不能自主,遂為憧憧往來之思矣。又如官犯贓,乃溺職也。

思即是良知之柄。

知無不良,隻是獨知一點。

朱子以未發言性,仍是逃空墮幻之見。性者生而有之之理,無處無之。如心能思,心之性也;耳能聽,耳之性也;目能視,目之性也;未發謂之中,未發之性也;已發謂之和,已發之性也。博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勢之性也。

程子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如麟鳳梟獍,其性之仁暴,皆生而有之。假令易梟獍而仁,易麟鳳而暴,則非其性矣。水清則明,清之性也;水濁則暗,濁之性也。千古性學不明,隻因將做一好題目看,故或拘於一處,或限於一時,而不能相通,以類萬物之情,使性善之旨反晦。

性即理也,理無定理,理亦無理。

張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是性與氣,分明兩事矣。即程子之見,亦近儱侗。凡言性者,皆指氣質而言也。或曰:“有氣質之性,有義理之性。”亦非也。盈天地間,止有氣質之性,更無義理之性。如曰“氣質之理”即是,豈可曰“義理之理”乎?

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曰一歲,一周天。而天以一氣進退平分四時,溫涼寒燠,不爽其則。一歲如此,萬古如此。即其間亦有愆陽伏陰,釀為災祥之數,而終不易造化之大常。此所謂“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

鍾虛則鳴,叩之以大則大鳴,叩之以小則小鳴,以為別有一物主所以鳴者,非也。盈天地間,道理不過如此,正為虛而能應之理,物物皆然,非鍾所得而私也。此可以明性體矣。

古今性學不明,隻是將此理另作一物看,大抵臧三耳之說。佛氏曰“性空也”,空與色對,空一物也。老氏曰“性玄也”,玄與白對,玄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與氣對,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於理,幾何而勝之。

朱子於獨字下補一知字,可為擴前聖所未發,然專以屬之動念邊事,何耶?豈靜中無知乎?使知有間於動靜,則不得謂之知矣。

心無存亡,但離獨位便是亡。

滿腔子皆惻隱之心,以人心八萬四千毫竅,在在靈通,知痛癢也。隻此知痛癢心,便是惻隱之心。凡乍見孺子感動之心,皆從知痛癢心一體分出來。朱子雲:“知痛是人心,惻隱是道心。”太分析。惻隱是知痛表德。

慈湖宗無意,亦以念為意也,隻是死念法,若意則何可無者?無意則無心矣。龍溪有“無心之心則體寂,無意之意則應圓”,此的傳慈湖之衣缽也。文成雲:“慈湖不免著在無意上。”則龍溪之說,非師門定本可知。若夫子之毋意,正可與誠意之說相發明,誠意乃所以毋意也,毋意者毋自欺也。(以上丁醜)

子絕四,毋意,聖人心同太虛,一疵不存,了無端倪可窺,即就其存主處,亦化而不有,大抵歸之神明不測而已。自意而積成為我,才說得是私意,若竟以竟為私,是認念為意也。日用之間,動靜雲為,莫不各有自然之理,苟能順以應之,如饑食渴飲,夏葛冬裘,不起一見,則亦無往而非道矣。才起一見,便屬我見,強我合道,動成兩牉。

格物,是格其有善無惡之物。(以上戊寅。)

存其心,養其性,存得恰好處,便是癢。本是一個工夫,卻須兩句說,正如宋人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己卯。)

人心如穀種,滿腔都是生意,欲錮之而滯矣。然而生意未嚐不在也,疏之而已耳。又如明鏡,全體渾是光明,習染薰之而暗矣。然而明體未嚐不存也,拂拭而已耳。惟有內起之賊,從意根受者不易除,更加氣與之拘,物與之蔽,則表裏夾攻,更無生意可留、明體可覿矣,是為喪心之人。君子惓惓於慎獨,以此。

省察二字,正存養中吃緊工夫。如一念於欲,便就此念體察,體得委是欲,立與消融而後已。

聖人之所謂道者,率性而已矣。盈天地間皆性也,性一命也,命一天也,天即心,即理,即事,即物,而渾然一致,無有乎上下、精粗之歧,所以謂中庸之道也。後之言道者,妄意所謂形而上者,而求之虛無,既遁有而入無,又遁無而入有,有無兩遺,善惡不立,其究也,歸之斷滅性種,而猶謂之見性,何哉?(以上庚辰。)

身無妄動可乎?無妄動易,無妄念難。無妄可乎?曰無妄念易,無妄心難。

心是鑒察官,謂之良知,最有權,觸著便碎。人但隨俗習非,因而行有不慊,此時鑒察,仍是井井,卻已做主不得。鑒察無主,則血氣用事,何所不至!一事不做主,事事不做主,隱隱一竅,托在恍惚間,擁虛器而已。

語次多詭隨,亦見主心之不一。

小人閑居為不善,隻為惹卻些子。聖人勘之曰:“無所不至。”

主靜,敬也。若言主敬,便贅此主字。

如在性情上理會,但有過,更無不及可商。如出手太粗,應手太急,便是過,不必到分數上爭饒減也。然間有太軟太弱時,總向廓然處討消息。

人心一氣而已矣,而樞紐至微,才入粗一二,則樞紐之地霍然散矣。散則浮,有浮氣,因以有浮質;有浮質,因以有浮性;有浮性,因以有浮想。為此四浮,合成妄根。為此一妄,種成萬惡。嗟乎!其所由來者漸矣。

本心湛然無思無為,為天下主,過此一步,便為安排。心有安排,因以有倚著;有倚著,因以有方所;有方所,因以有去住;有去住,因以有轉換。則機械變詐,無所不至矣。(以上壬午淮上。)

莫非命也,順而受之,正也。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如斯而已矣。受製焉,僥倖苟免焉,一為桎梏,一為巖牆矣。莫非性也,率而由之,真也。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已矣。安排焉,知過造作焉,一為湍水,一為杞柳矣。

人有恒言曰:“性命由一念之起滅,一息之呼吸,一日之晝夜,推之以至百年之生死。時然而然,不期然而然,莫非性也,則莫非命也。”今人專以生死言性命,蓋指其盡處言也。而漸易以七尺之成毀,則性命之說,有時而晦矣。

心放自多言始,多言自言人短長始。

後之學者,每於道理三分之:推一分於在天,以為天命之性;推一分於萬物,以為在物之理;又推一分於古今典籍,以為耳目之用神。反而求之吾心,如赤貧之子,一無所有,乃日夕乞哀於三者。而幾幾乎其來舍焉,客子之過逆旅,止堪一宿,所謂疏者,續之不堅也。當是時,主人貧甚,尚有一點靈明,可恃為續命之膏,又被佛氏先得之。則益望望然恐,曰:“我儒也,何以佛為?”並其靈明而棄之。於是天地萬物、古今典籍皆闕亡,而返求其一宿而不可得,終望門持缽以死。寧為牛後,無為雞口,悲夫!

或問:“孰有以一念為萬年者乎?”曰:“無以為也。往者過,來者續,今日之日,豈非昨日之日乎?學貴日新,日日取生手,一日剝換一日,方不犯人間火食。”(以上壬午京邸。)

《大學》首言“明德”,又繼之曰:“止於至善。”蓋就明德中指出主宰,有所謂至善者,而求以止之,止之所以明之也。然則學問工夫,固不止就一靈明處結果可知。

陽明先生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理無動靜,氣有寂感,離氣無理,動靜有無,通一無二。以理為靜,以氣為動,言有言無,則善惡之辨,轉展悠謬矣。

心且是無善無惡,其如動而為好惡,好必善,惡必惡,如火之熱,水之寒,斷斷不爽,乃見其所為善者。孟子性善之說,本此。故曰:“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者幾希。”此性善第一義也。《大學》之好惡,正指平旦之好惡而言。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自之為言,由也;自之為言,獨也。

朱子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即所謂良知也。但朱子則欲自此而一一致之於外,陽明則欲自此而一一致之於中。不是知處異,乃是致處異。

《大學》言明德,則不必更言良知,知無不良,即就明德中看出。陽明特指點出來,蓋就工夫參本體,非全以本體言也。又曰:“良知即天理,即未發之中。”則全以本體言矣,將置明德於何地?至後人益張大之,搬弄此二字,愈晦原初立言之旨。

佛氏之學,隻主靈明,而抹去善惡二義,故曰:“不思善,不思惡,時見本來麵目。”本來麵目,仍隻是一點靈明而已。後之言《學》者本之,豈《大學》之義乎?

胡敬齋曰:“心有專主之謂意。”朱子釋《訓蒙詩》曰:“意是情專所主時。”近之。《大學章句》以心之所發言,恐未然。愚謂敬齋亦近之,而未盡也。心有專主,蓋言有所專主也。有所專主,仍是逐物心,即朱子情專所主之說。然讀《大學》本傳,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方見得他專主精神,隻是善也。意本如是,非誠之而後如是,意還其意之謂誠,乃知意者心之主宰,非徒以專主言也。

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意。天有五帝,而分之為八節十二辰,故曰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沒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即主宰,即流行也。此正是體用一原,顯微無聞處。今言意為心之所發,亦無不可,言所發而所存在其中,終不可以心為所存,意為所發。意者心之所發,發則有善有惡,陽明之說有自來矣。抑善惡者意乎?好善惡惡者意乎?若果以好善惡惡者為意,則意之有善而無惡也,明矣。然則誠意一關,其止至善之極則乎?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蓋言獨體之好惡也。元來隻是自好自惡,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既是自好自惡,則好在善,即是惡在不善,惡在不善,即是好在善。故好惡雖兩意而一幾,若以所感時言,則感之以可好而好,感之以可惡而惡,方有分用之機。然所好在此,所惡在彼,心體仍隻是一個。一者誠也,意本一,故以誠體還之,非意本有兩,而吾以誠之者一之也。

古本聖經,而後首傳誠意,前不及先致知,後不及欲正心,直是單提直指,以一義總攝諸義。至未又雲“故君子必誠其意”,何等鄭重。故陽明古本《序》曰:“《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豈非言誠意而格致包與其中,言誠意而正心以下,更無餘事乎?乃陽明宛轉歸到致良知,為《大學》本旨,大抵以誠意為主意,以致良知為工夫之則。蓋曰“誠意無工夫,工夫隻在致知”,以合於明善是誠身工夫,博文是約禮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豈不直截簡要?乃質之誠意本傳,終不打合。及攷之修身章,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隻此便是良知。然則致知工夫,不是另一項,仍隻就誠意中看出。如離卻意根一步,亦更無致知可言。餘嚐謂好善惡惡是良知,舍好善惡惡,無所謂知善知惡者,好即是知好,惡即是知惡,非謂既知了善,方去好善,既知了惡,方去惡惡。審如此,亦安見所謂良者?乃知知之與意,隻是一合,相分不得精粗動靜。且陽明既以誠意配誠身,約禮惟一,則莫一於意,莫約於誠意一關。今雲“有善有惡意之動”,善惡雜揉,向何處討歸宿?抑豈《大學》知本之謂乎?如謂誠意,即誠其有善有惡之意,誠其有善,固可斷然為君子;誠其有惡,豈有不斷然為小人?吾不意當良知既致之後,隻落得做半個小人。若雲致知之始有善有惡,致知之後無善無惡,則雲“《大學》之道,正心而已矣”,始得。前之既欲提宗於致知,後之又欲收功於正心,視誠意之關,直是過路斷橋,使人放步不得,主意在何處?

濂溪曰:“幾善惡,即繼之曰德,愛曰仁,宜曰義,通曰禮,知曰智,守曰信,此所謂德幾也。”道心惟微也。幾本善而善中有惡,言仁義非出於中正,即是幾之惡,不謂忍與仁對,乖與義分也。先儒解幾善惡多誤。

“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知之良”,二語決不能相入,則知與意分明是兩事矣。將意先動而知隨之耶?抑知先主而意繼之耶?如意先動而知隨之,則知落後著,不得謂良。如知先主而意繼之,則離照之下,安得更留鬼魅?若或驅意於心之外,獨以知與心,則法惟有除意,不當誠意矣。且自來經傳無有以意為心外者,求其說而不得,無乃即知即意乎?果即知即意,則知良意亦良,更不待言。

幾者動之微,不是前此有個靜地,後此又有動之著在,而幾則界乎動靜之間者。審如此三截看,則一心之中,隨處是絕流斷港,安得打合一貫?餘嚐謂周子誠神幾非三事,總是指點語。《大學》止辨公私義利,而不分理欲天人;《中庸》隻指隱微顯見,而不分前後動靜。此是儒門極大公案,後人憒憒千載於今。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全是指點微體。過此一關,微而著矣。好而流為好樂,惡而流為忿懥,又再流而為親愛之僻,為賤惡之僻,又再流而為民好之僻,民惡之僻。濫觴之弊,一至於此,總為不誠意故。然則以“正心”章視誠意微著之辨彰彰,而世儒反以意為粗根,以心為妙體。

後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正。曰:“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予請申曰:“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齊治平之為末。”陽明雲:“意在於事親,則致吾良知於事親之物。”隻意在於事親,便犯個私意了。當晨昏則定省,當冬夏則溫凊,何處容得意在於事親耶?

朱子表章《大學》,於格致之說最為緊要,而於誠意反草草。平日不知作何解,至易簀乃定為今章句。曰:“實其心之所發,不過是就事盟心伎倆。”於法已疏矣。至慎獨二字,明是盡性吃緊工夫,與《中庸》無異旨,而亦以“心之所發”言,不更疏乎?朱子一生學問,半得力於主敬,今不從慎獨二字認取,而欲掇敬於格物之前,真所謂握燈而索照也。

予嚐謂學術不明,隻是《大學》之教不明。《大學》之教不明,不爭格致之辨,而實在誠正之辨。蓋良知與聞見之知,總是一知,良知何嚐離得聞見?聞見何嚐遺得心靈?水窮山盡,都到這裏,誠正之辨,所關甚大。辨意不清,則以起滅為情緣;辨心不清,則以虛無落幻相。兩者相為表裏,言有言無,不可方物,即區區一點良知,亦終日受其顛倒播弄,而不自知,適以為濟惡之具而已。視聞見支離之病,何啻霄壤!一誠貫所性之全,而工夫則自明而入,故《中庸》曰“誠身”,曰“明善”,《大學》曰“誠意”,曰“致知”,其旨一也。要之,明善之善,不外一誠,明之所以誠之也;致知之知,不離此意,致之所以誠之也。本體工夫,委是打合。

意根最微,誠體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還之至微,乃見其真。止、定、靜、安、慮次第俱到,以歸之得,得無所得,乃為真得。禪家所謂向一毛孔立腳是也。此處圓滿,無處不圓滿,此處虧欠,無處不虧欠,故君子起戒於微,以克完其天心焉。欺之為言欠也,所自者欠也,自處一動,便有夾雜。因無夾雜,故無虧欠。而端倪在好惡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惡必惡,彼此兩關,乃呈至善。故謂之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時渾然天體用事,不著人力絲毫,於此尋個下手工夫,惟有慎之一法,乃得還他本位,曰獨。仍不許動亂手腳一毫,所謂誠之者也。此是堯、舜以來相傳心法,學者勿得草草放過。

心體本無動靜,性體亦無動靜,以未發為性,已發為情,尤屬後人附會。喜怒哀樂,人心之全體,自其所存者,謂之未發;自其形之外者,謂之已發。寂然之時,亦有未發已發;感通之時,亦有未發已發。中外一機,中和一理也。若徒以七情言,如笑啼怒罵之類,畢竟有喜時,有不喜時,有怒時,有不怒時,以是分配性情,勢不得不以斷滅者為性種,而以紛然雜出者為情緣,分明有動有靜矣。

周子主靜之靜,與動靜之靜,迥然不同。蓋動靜生陰陽,兩者缺一不得,若於其中偏處一焉,則將何以為生生化化之本乎?然則周子何以又下個靜字?曰隻為主宰處著不得註腳,隻得就流行處討消息。亦以見動靜隻是一理,而陰陽太極隻是一事也。

先儒之解《大學》者,以意為心之所發,而以所發先所存,故於《中庸》亦有“致和以致中”等語。近時鄒吉水有曰:“舍已發之和,而欲求未發之中,雖孔子不能。”總為不能出脫一意字,故其說種種悠謬。信如此,隻合和為天下之大本矣。

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如何?”曰:“此除是閉耳合眼也。心不在焉,始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時。若靜中工夫愈得力,則耳目聰明,亦愈加分曉,可見人生並無不睹不聞時也。若謂戒懼工夫,不向睹聞處著力則可。”

知在善不善之先,故能使善端充長,而惡自不起。若知在善不善之後,無論知不善無救於短長,勢必至遂非文過,即知善反多此一知,雖善亦惡。今人非全不知,隻是稍後耳。視聖人霄壤,知隻是良知,而先後之間,所爭致與不致也。

起一善念,吾從而知之,知之之後,如何頓放此念?若頓放不妥,吾慮其剜肉成瘡。起一惡念,吾從而知之,知之之後,如何消化此念?若消化不去,吾恐其養虎遺患。總為多此一起,才有起處,雖善亦惡,轉為多此一念,才屬念緣,無滅非起。今人言致良知者如是。

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此興亡先兆也。蓋人心亦有兆焉,方一念未起之先,而時操之以戒懼,即與之一立。立定,不至有歧路相疑之地,則此心有善而無惡。即有介不善於善中,而吾且擇之精,而守之一,若明鏡當空,不能眩我以妍媸。此所謂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吾之言致知之學者如是。

就性情上理會,則曰涵養;就念慮上提撕,則曰省察;就氣質上消鎔,則曰克治。省克得輕安,即是涵養;涵養得分明,即是省克。其實一也,皆不是落後著事。

知無先後,但自誠而明,便占先手,故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若自明而誠,尚得急著,離誠言明,終落後著。即明盡天下之理,都收拾不到這裏來,總屬狂慧。

天命之性,不可得而見,即就喜怒哀樂求之,猶以為粗,幾不足據也。故又就喜怒哀樂,一氣流行之間,而誠通誠複。有所謂鬼神之德者言之,德即人心之德,即天命之性。故不睹不聞之中,而莫見莫顯者存焉。是以君子之戒慎恐懼,真若或使之,如所謂“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無貳爾心”者。故特以祭法推明之,一切工夫,總是一誠。乃信陽明先生“戒慎恐懼是本體”之說,非虛語也。本體此誠,工夫亦此誠,相逼成象,洋洋複洋洋,凡以見鬼神之為德如此。

本心之學,聖學也,而佛氏張大之,諱虛而言空。空故無所不攝,攝一切有無而皆空,一切有無不受也。又離一切無而不空,其所空自在也。看來隻是弄精魂,語下而遺上者歟?

誠者不思而得,良知不慮而知,良知一誠也,致知誠之者也。此文成秘旨。

太極本無極,是直截語。如後人參解,乃曰“太極本於無極”耳。信如此,豈不加一重障礙?宜象山之聽聽而訟也。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何故避性字不言?隻為性不可指言也。蓋曰:“吾就性中之情蘊而言,分明見得是善。”今即如此解,尚失孟子本色,況可雲以情念性乎?何言乎情之善也?孟子言這惻隱心就是仁,何善如之?仁義禮智,皆生而有之,所謂性也。乃所以為善也,指情言性,非因情見性也;即心言性,非離心言善也。後之解者曰:“因所發之情,而見所存之性;因所情之善,而見所性之善。”豈不毫釐而千裏乎?

凡所雲性,隻是心之性,決不得心與性對;所雲情,可雲性之情,決不得性與情對。

惻隱之心仁也,又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說者以為端緒見外耳,此中仍自不出來,與仁也之意稍傷。不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隻說得仁的一端,因就仁推義禮智去,故曰四端,如四體判下一般,說得最分明。後人錯看了,又以誣仁也。因以孟子誣《中庸》未發為性,已發為情。雖喙長三尺,向誰說。

口之於味一章,最費解說,今略為拈出。蓋曰“耳目口鼻之欲”,雖生而有之之性乎?然獨無所以宰製之乎?是即所謂命也。故君子言命不言性,以致遏欲存理之功。綱常倫物之則,有至有不至,雖生而若限之命乎?然孰非心之所固有乎?是則所謂性也。故君子言性不言命,以致盡人達天之學。蓋性命本無定名,合而言之皆心也,自其權籍而言,則曰命,故嚐能為耳目口鼻君;自其體蘊而言,則曰性,故可合天人,齊聖凡,而歸於一。總許人在心上用功,就氣中參出理來。故兩下分疏如此。若謂命有不齊,惟聖人全處其豐,豈耳目口鼻之欲,聖人亦處其豐乎?性有不一,惟聖人全出乎理,豈耳目口鼻之性,獨非天道之流行乎?審若此,既有二性,又有二命矣。惟提起心字,則性命各有條理,令人一一推諉不得,此孟子道性善本旨也。後之言性者,離心而言之,離之弗能離,則曰一而二,二而一,愈玄愈遠。離性言命亦然。

(羲以為性命之辨,莫明於此。耳目口鼻是氣之流行者,離氣無所為理,故曰性也。然即謂是為性,則理氣渾矣。乃就氣中指出其主宰之命,這方是性。故於耳目口鼻之流行者,不竟謂之為性也。綱常倫物之則,世人以此為天地萬物公共之理,用之範圍世教,故曰命也。所以後之儒者,窮理之學,必從公共處窮之,而我之所有者,唯知覺耳。孟子言此理自人所固有,指出性真,不向天地萬物上求,故不謂之命也。宋儒以上段是氣質之性,下段是義理之性,豈不誤哉?)

勿忘勿助間,適合其宜,即義。非以勿忘勿助去集那義也。如此,正是義襲了。

知言之學,隻是從未發之中看得透,故早破了偏見。此處差之毫釐,氣便於此而受過。過則暴也。此孟子得統於子思處。

主一之謂敬,心本有主,主還其主,便是主一。今日乃打破敬字,濂溪以中言性,而本之剛柔善惡。剛柔二字,即喜怒哀樂之別名,剛善則怒中有喜,惡則即是偏於剛,一味肅殺之氣矣。柔善則喜中有怒,惡則即是偏於柔,一味優柔之氣矣。中便是善,言於剛柔之間認個中,非是於善惡之間認個中。又非是於剛善柔善之外,另認個中也。此中字,分明是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故即承之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圖說》言仁義中正,仁義即剛柔之別名,中正即中和之別解,皆為《中庸》註疏。後人不解《中庸》,並不解《圖說》、《通書》矣。

周子思之功,全向幾處用。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知幾故通微,通微故無不通,故可以盡神,可以體誠,故曰思者聖功之本,而吉凶之機也。吉凶之機,言善惡由此而出,非幾中本有善惡也。幾動誠動,言幾中之善惡,方動於彼,而為善去惡之實功,已先動於思,所以謂之“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所以謂之“知幾其神。”機非幾也,言發動所由也。

善不善之幾,中於感應者,止有過不及之差,而乘於念慮者,則謂之惡。然過而不已,念慮乘之,亦鮮不為大惡矣。君子知幾,端在感應上控持得力,若念慮之惡,君子早已絕之矣。

程子以水喻性,其初皆清也,而其後漸流而至於濁,則受水之地異也。如此分義理與氣質,似甚明。但《易》稱“各正性命,乃利貞。”又稱“成之者性也。”亦以誠複言,則古人言性,皆主後天,而至於人生而靜以上,所謂不容說者也。即繼之者善,已落一班,畢竟離氣質,無所謂性者。生而濁則濁,生而清則清,非水不清,而受製於質,故濁也。如此則水與受水者,終是兩事,性與心可分兩事乎?餘謂水心也,而清者其性也,有時而濁,未離乎清也,相近者也。其終錮於濁,則習之罪也。性本虛位,心有定理。

敬齋雲:“敬無間斷,便是誠。”予謂心有間斷,隻為不敬,故若敬,則自無間斷。敬則所以誠之也,此所謂自明而誠也,非敬即是誠。敬齋尚未及和靖,敬齋隻持守可觀,而和靖於涵養分上,大是得力。(以上癸未名《存疑雜著》)

會語

問:“未發之中,難以摸索?”曰:“中體瑩然,何勞摸索?才摸索,便不是中。”

為學莫先於辨誠偽,苟不於誠上立腳,千修萬修,隻做得禽獸路上人。

祁世培問:“人於生死關頭不破,恐於義利,尚有未淨處。”曰:“若從生死破生死,如何破得?隻從義利辨得清,認得真,有何生死可言?義當生自生,義當死自死,眼前止見一義,不見有生死在。”

問:“生死”,陶石梁以臘月三十日言之。先生曰:“臘月三十日,謂一年之事,以此日終;而一年之事,不自此日始,須從正月初一日做起也。”

問:“格物當主何說?有言聖賢道理圓通,門門可入,不必限定一路。”先生曰:“畢竟隻有慎獨二字,足以蔽之,別無門路多端可放步也。”

問:“三教同源否?”曰:“莫懸虛勘三教異同,且當下辨人禽兩路。”

古人成說如琴譜,要合拍須自家彈。

靜坐是養氣工夫,可以變化氣質。

陶石梁每提識認二字,果未經識,如何討下手?乃門下便欲識認個甚麼?轉落影響邊事,愈求愈遠,墮入坑塹。《中庸》言道不遠人,其要歸之子臣弟友,學者乃欲遠人以為道乎?

世人無日不在禽獸中生活,彼不自覺,不堪當道眼觀,並不堪當冷眼觀。今以市井人觀市井人,彼此不覺耳。

問:“先生教某靜坐,坐時愈覺妄念紛擾,奈何?”曰:“待他供狀自招也好,不然且無從見矣。此有根株在,如何一一去得?不靜坐,他何嚐無?隻是不覺耳。”

吾輩心不能靜,隻為有根在。假如科舉的人,隻著在科舉上,仕途的人,隻著在仕途上,即不專為此,總是此傍枝生來。所以濂溪教人,隻把無欲兩字作丹頭。

先生歎曰:“人謂為人不如為己,故不忠。看來忠於己謀者亦少,如機變,如蠢息,如欺世盜名,日日戕賊此身,誤認是佔便宜事。”有友問:“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名字恐未可抹壞。”王金如雲:“這是先儒有激之言,若論一名字,貽禍不是小小。”友謂:“即如今日之會,來聽者亦為有好名之心耳,即此一念,便足亦取。”先生曰:“此語尤有病,這會若為名而起,是率天下而為亂臣賊子,皆吾輩倡之也。諸友裹足而不可入斯門矣。”友又謂:“大抵聖賢學問,從自己起見,豪傑建立事業,則從勳名起見。無名心,恐事業亦不成。”先生曰:“不要錯看了豪傑,古人一言一動,凡可信之當時,傳之後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此一段精神,所謂誠也。惟誠,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虛假,便是不誠。不誠,則無物,何從生出事業來?”

問:“無欲而後可言良知否?”曰:“隻一致知便了。若言致知,又言無欲,則致知之上,又須添一頭腦。所謂無欲,隻是此心之明,所言有欲,隻是此心之昧。有欲無欲,止爭明昧,相去不遠,但能常明,不必更言無欲。”

習染日降,而人心萬古如一日。

敬則心中無一事。

舉“飯疏”章,先生曰:“浮雲不礙太虛,聖人之心亦然,直是空洞無一物,今且問如何是太虛之體?”或曰:“一念不起時。”先生曰:“心無時而不起,試看天行健,何嚐一息之停?所謂不起念,隻是不起妄念耳。”

性無性,道無道,理無理,何也?蓋有心而後有性,有氣而後有道,有事而後有理。故性者心之性,道者氣之道,理者事之理也。

無形之名,從有形而起,如曰仁義禮智信,皆無形之名也。然必有心而後有性之名,有父子而後有仁之名,有君臣而後有義之名,推之禮智信皆然。故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

先生儆諸生曰:“吾輩習俗既深,平日所為皆惡也,非過也。學者隻有去惡可言,改過工夫且用不著。”又曰:“為不善,卻自恕為無害,不知宇宙盡寬,萬物可容,容我一人不得。”

吾輩偶呈一過,人以為無傷。不知從此過而勘之,先尚有幾十層,從此過而究之,後尚有幾十層,故過而不已,必惡。謂其出有源,其流無窮也。

苟誌於仁矣,無惡也。然後有改過工夫可言。

寧學聖人而未至,無以一善成名者,士君子立誌之說也。寧以一善成名,無學聖人而未至者,士君子返躬之義也。如為子死孝,為臣死忠,古今之常理,乃舍見在之當為,而曰吾不欲以一善成名,是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

學者或雲於靜中見得道理如此,而動時又複忙亂;或雲於動時頗近於道,而靜中又複紛擾。症雖二見,其實一病也。動靜二字,不能打合,如何言學?陽明在軍中,一麵講學,一麵應酬軍務,纖毫不亂,此時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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