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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遊記》 作者:徐弘祖  

卷十五 閩遊日記後

庚午(1630年)春,漳州司理叔促赴署。餘擬是年暫止遊屐,而漳南之使絡繹於道,叔祖念莪翁,高年冒暑,坐促於家,遂以七月十七日啟行。二十一日到武林。二十四日渡錢唐即錢塘,今錢唐江,波平不穀hú原意指有縐紋的紗,即處隻作“皺”,如履平地。二十八日至龍遊,覓得青湖舟,去衢尚二十裏,泊於樟樹潭。
庚午年(崇禎三年,630)春季,任漳州府推官的族叔催促我們去他的官署。我計劃今年暫時停止出遊,但漳州的使者不斷地來請,叔祖念獲翁,年歲已高,還冒著酷暑,來家中坐著催促,於是在七月十七日啟程出發。二十一日到達杭州。二十四日渡錢唐江,水麵平靜,不起波浪,猶如走平地。二十八日到達龍遊縣,找到去青湖的船,距離衙縣還有二十裏,船在樟樹潭停泊。

三十日過江山,抵青湖,乃舍舟登陸。循溪覓勝,得石崖於北渚。崖臨回瀾,澄潭漱其址,隙綴茂樹,石色青碧,森森有芙蓉出水態。僧結檻依之,頗覺幽勝。餘踞坐石上,有劉對予者,一見如故,因為餘言:“江山北二十裏有左坑,岩石奇詭,探幽之屐,不可不一過。”餘欣然返寓,已下午,不成行。
三十日過了江山縣,抵達青湖,於是下船上岸。順著溪流尋訪名勝,在北邊的小洲上有石崖。石崖麵臨蕩漾的水波,澄澈的潭水衝刷著石崖底部,石縫中長著茂盛的樹木,石色青翠碧綠,高高聳立有荷花露出水麵的悠態。僧人傍靠石崖建蓋房屋,感覺十分幽雅、美好。我盤坐在石頭上,遇到一個叫劉對予的人,互相一見如故,他於是對我說:“江山縣北二十裏處有左坑,那裏岩石非常神奇詭濡,探尋幽深的旅行,不能不去那裏一次。”我十分愉快地回到住處,已是下午,沒能啟程。

八月初一日冒雨行三十裏。一路望江郎片石,咫尺不可見。先擬登其下,比至路口,不果沒有成功。越山坑嶺,宿於寶安橋。
八月初一日冒著雨行走三十裏。一路上眺望江郎山片狀的岩石,咫尺不能看見。打算先到江郎山下,等走到路口,發現不行。翻山坑嶺,在寶安橋住下。

初二日登仙霞,越小竿嶺,近霧已收,惟遠峰漫不可見。又十裏,飯於二十八都。其地東南有浮蓋山,跨浙、閩、江西三省衢、處、信、寧四府之境,危峙仙霞、犁嶺間,為諸峰冠。楓嶺西垂,畢嶺東障,梨嶺則其南案也;怪石拿雲,飛霞削翠。餘每南過小竿,北逾梨嶺,遙瞻豐采,輒為神往。既飯,興不能遏止,遍詢登山道。一牧人言:“由丹楓嶺而止,為大道而遠;由二十八都溪橋之左越嶺,經白花岩上,道小而近”。餘聞白花岩益喜,即迂道且趨之,況其近也!遂越橋南行數十步,即由左小路登嶺。三裏下嶺,折而南,渡一溪,又三裏,轉入南塢,即浮蓋山北麓村也。分溪錯嶺,竹木清幽,裏號金竹雲。度木橋,由業紙者籬門入,取小級而登。初皆田畦高疊,漸漸直躋危崖。又五裏,大石磊落,棋置星羅,鬆竹與石爭隙。已入勝地,竹深石轉,中峙一庵,即白花岩也。僧指其後山絕頂,巒石甚奇。庵之右岡環轉而左,為裏山庵。由裏山越高岡兩重,轉下山之陽,則大寺也。右有梨尖頂,左有石龍洞,前瞰梨嶺,可俯而挾矣。餘乃從其右,二裏,憩裏山庵。裏山至大寺約七裏,路小而峻。先躋一岡,約二裏,岡勢北垂。越其東,塢下水皆東流,即浦城界。又南上一裏,越一岡,循其左而上,是謂獅峰。霧重路塞,舍之。逾岡西下,複轉南上,二裏,又越一岡,其左亦可上獅峰,右即可登龍洞頂。乃南向直下,約二裏,抵大寺。石痕竹影,白花岩正得其具體,而峰巒環列,此真獨勝。雨阻寺中者兩日。
初二日登上仙霞嶺,越過小竿嶺,近處的雲霧已收斂散開,隻是遠處的山峰還模糊不明、看不清楚。又走了十裏,在二十八都吃飯。這裏東南邊的浮蓋山,跨越浙江、福建、江西三省以及衙州、處州、廣信、建寧四府的轄境,高高聳立在仙霞嶺、犁嶺之間,為群峰之首。楓嶺從西邊垂下去,畢嶺像屏障一樣橫在東邊,犁嶺則是浮蓋山的南案;浮蓋山亂石林立,直衝雲霄,雲霞飛舞,翠峰陡峭。我每次往南經過小竿嶺、往北翻越犁嶺時,遙望浮蓋山的風采,總是為之神往。飯後,我遏製不住登浮蓋山的興致,四處詢問登山的路。有一個牧人說:“順丹楓嶺攀登,是大路,但路程遠;從二十八都的溪橋左邊翻越山嶺,經過白花岩上去,是小路,但路程近。”我聽到要過白花岩更加高興,即使繞路也要去,更何況是近路呢!於是過橋後往南走數十步,便從左邊的小路登嶺。上三裏後下嶺,轉向南走,渡過一條溪,又走三裏,轉進南塢,到了浮蓋山北麓的村莊。溪水分流、嶺岡錯落,竹木清新幽靜,村莊的名稱叫金竹裏。過木橋,從造紙人的籬笆門進去,沿小石階攀登。一開始都是層層疊起的田畦,漸漸地直上陡崖。又攀登了五裏,眾多而雜亂的巨石星羅棋布,和鬆樹、竹子爭占地皮。已經進入勝境區,竹林幽深,山石回轉,當中峙立著一座庵,就是白花岩。僧人指點白花岩後山的絕頂,峰巒山石非常奇特。庵右邊的山岡環繞到左邊,有裏山庵。沿裏山越過兩重高岡然後轉下山的南麵便是大寺。寺右邊有梨尖頂,左邊有石龍洞,在寺前俯視犁嶺,仿佛彎下身去胳膊就能夾住。我於是從寺右邊走,二裏,在裏山庵休息。從裏山到大寺約有七裏,山路狹窄而且陡。先登一座岡,大約走了二裏,岡勢北垂。越過岡東,塢下的水都向東流,就是蒲城縣的分界。又往南上一裏,越過一座岡,沿岡的左側而上,就是獅峰。霧氣重重,山路阻塞,沒有去登獅峰。越過岡往西下,又轉朝南上,二裏,又越過一座岡,從岡左邊也可以登上獅峰,從右邊則可以登上龍洞頂。卻向南一直下,大約二裏,來到大寺。岩石上竹影掩映,是白花岩所特有的景致;而群峰環繞、山巒排列,則確實是這裏獨有的勝景。被雨阻攔在大寺中兩日。

初四日冒雨為龍洞遊。同導僧砍木通道,攀亂磧而上,霧滃wěng雲氣四起之意棘銛xiān鋒利,芾fèi小石籠崖,獰惡如奇鬼。穿簇透峽,窈窕者,益之詭而藏其險;屼嵲者,益之險而斂其高。如是二裏,樹底睨斜眼看峭崿。攀踞其內,右有夾壁,離立僅尺,上下如一,似所謂“一線天”者,不知其即通頂所由也。乃爇點燃火篝燈,匍匐入一罅。罅夾立而高,亦如外之一線天,第外則頂開而明,此則上合而暗。初入,其合處猶通竅一二,深入則全黑矣。其下水流沙底,濡足而平。中道有片石,如舌上吐,直豎夾中,高僅三尺,兩旁貼於洞壁。洞既束肩,石複當胸,天可攀踐,逾之甚艱。再入,兩壁愈夾,肩不能容。側身而進,又有石片如前阻其隘口,高更倍之。餘不能登,導僧援之。既登,僧複不能下,脫衣宛轉久之,乃下。餘猶側仁石上,亦脫衣奮力,僧從石下掖之,遂得入。其內壁少舒可平肩,水較泓深,所稱龍池也。仰睇其上,高不見頂,而石龍從夾壁盡處懸崖直下。洞中石色皆赭黃,而此石獨白,石理粗礪成鱗甲,遂以“龍”神之。挑燈遍矚而出。石隘處上逼下礙,入時自上懸身而墜,其勢猶順,出則自下側身以透,胸與背既貼切於兩壁,而膝複不能屈伸,石質刺膚,前後莫可懸接,每度一人,急之愈固,幾恐其與石為一也。既出,歡若更生,而嵐氣忽澄,登霄在望。由明峽前行,芟割莽開荊,不半裏,又得一洞,洞皆大石層疊,如重樓複閣,其中燥爽明透。
初四日冒雨去遊龍洞。和當向導的僧人一道,砍樹開路,在亂石堆中攀越而上。雲霧四起,荊棘刺人,小石塊遍布山崖,形態猙獰、醜惡,猶如奇鬼。在石塊簇簇堆積的峽穀中穿行而過,形態窈窕美好的石頭,為峽穀增添了奇異而掩藏了峽穀的險惡;形態陡峭高聳的,則增添了險象而掩飾了高峻。這樣的路有兩裏,在樹蔭底下斜視峻峭的山崖。登坐上去,右邊有狹窄的山穀,兩邊相隔隻有一尺,上下一樣窄,很像所謂的“一線天”景觀,不知道這就是山頂要過的通道。於是點燃燈籠,葡旬著進入一條石縫。石縫狹窄,兩邊的岩石聳立,也像外邊的一線天,隻是外麵的一線天頂上敞開而明亮,這條石縫上麵合攏而昏暗。剛進去時,上麵合攏著的地方還有一兩處孔透亮,深入進去則完全黑了。下麵是流水的沙底,沾濕了腳,但路平坦。途中有一片石塊,像舌頭往上吐一樣,直立在狹窄的石洞正中,高度隻有三尺,但兩邊緊貼洞壁。洞壁已經緊靠雙肩,石片又擋在胸前,幾乎不能攀行,十分艱難地越過去了。再深入進去,兩邊的洞壁越狹窄,雙肩平行就容不下。側著身子前進,又有石片像先前那樣阻塞在狹隘的洞口,高度則是先前石片的一倍。我登不上去,當向導的僧人拉著我上。登上去之後,僧人也下不去了,他脫掉外衣轉來轉去繞了很長時間,才得以下去。我仍然側著身子站在石上,便也脫掉外衣,奮力而下,僧人在石下扶住我,得以繼續深入。裏邊洞壁稍微寬舒一點,可以平肩行走,水也比較深,被稱為龍池。抬頭眯眼斜看上麵,高得看不見頂,隻有石龍從狹窄的洞壁盡頭懸崖上直直伸下來。洞中的石頭都是赫黃色的,但唯獨這石頭是白色的,石頭紋理如同粗糙的磨刀石,形成魚鱗狀,於是就用“龍”來神化這岩石。提起燈籠看遍景物然後出去。石洞狹窄處上麵逼攏而下麵有石障礙,進來時從上麵懸空身子往下墜,情形還較順利,出去時則從下麵側著身子穿越而過,胸和背已經貼緊在兩邊的洞壁上,而膝蓋還是不能伸縮運動,石頭直刺皮膚,前後誰也不能緊接著,每一個人越過時,越著急,就貼得越牢固,幾乎擔心要和石頭融為一體了。出來後,高興得如同重獲新生,而山中的霧氣忽然散盡,要攀登的絕頂也遙遙在望。從明亮的峽穀中往前走,割去荒草,撥開荊棘,不到半裏,又有一個洞。洞壁全是層層疊疊的巨石,如樓閣重疊,洞中幹燥、爽朗、明亮、穿透。

徘徊久之,複上躋重崖,二裏,登絕頂,為浮蓋最高處。踞石而坐,西北霧頓開,下視金竹裏以東,崩坑墜穀,層層如碧玉輕綃,遠近萬狀;惟頂以南,尚鬱伏未出。循西嶺而下,乃知此峰為浮蓋最東。由此而西,蜿蜒數蜂,再伏再起,極於疊石庵在疊石庵終止,乃為西隅,再下為白花岩矣。既連越二蜂,即裏山趨寺之第三岡也。時餘每過一峰,輒一峰開霽,西峰諸石,俱各為披露。西峰盡,又越兩峰,峰俱有石層疊。又一峰南向居中,前聳二石,一斜而尖,是名“梨頭尖石”。二石高數十丈,堪為江郎支庶,而下俱浮綴疊石數塊,承以石盤,如坐嵌空處,俱可徙倚。此峰南下一支,石多嶙峋,所稱“雙筍石人”,攢列寺右者,皆其派也。峰後散為五峰,回環離立,中藏一坪可廬,亦高峰所罕得者。又西越兩峰,為浮蓋中頂,皆盤石累疊而成,下者為盤,上者為蓋,或數石共肩一石,或一石複平列數石,上下俱成疊台雙闕,“浮蓋仙壇”,洵不誣稱矣。其石高削無級,不便攀躋。登其巔,群峰盡出。山頂之石,四旁有苔,如發下垂,嫩綠浮煙,娟然秀美可愛。西望疊石、石仙諸勝,尚隔三四峰,而日已過午,遂還飯寺中。別之南下,十裏即大道,已在梨嶺之麓。登嶺,過九牧,宿漁梁下街。
在洞中逗留了很長時間,又往上攀登重疊的山崖,二裏,登上絕頂,為浮蓋山的最高處。盤坐在岩石上,西北邊的雲霧頓時散開,往下看金竹裏以東,石坑崩塌、山穀深墜,一層層像碧玉堆砌、綢緞輕繞,遠處近處態態萬千;隻有絕頂以南,還隱蔽著不露出來。沿著西邊的山嶺往下走,才知道這座峰是浮蓋山最東部。從這裏往西,曲折連綿的群峰,兩次低伏兩次聳起,到疊石庵為盡頭處,是浮蓋山的西部邊沿,再下去是白花岩了。不久接連翻過兩座山峰,是從裏山到大寺的第三道岡。當我每翻越一座峰時,這座峰就晴朗開了,西邊峰上眾多的岩石,都盡情地各自顯露。走完西邊的山峰,又翻過兩座峰,峰上都有層疊的岩石。又有一座朝南位於正中的山峰,峰前聳立著兩塊岩石,一塊斜而尖,名叫“犁頭尖石”。兩塊岩石高達數十丈,稱得上是江郎山的支派,而且岩石下麵都連綴有數塊層疊的石頭,下麵像石盤承托。假如坐到嵌空的地方,都會留連不想走。這座山峰往南延伸的一道支脈,岩石大多嶙峋,被稱為“雙筍石人,',聚集排列在大寺右邊的峰巒,都是它的支派。山峰背後分散為五座峰,五座峰環圍而分開聳立,中間藏有一塊能建蓋房屋的平地,也堪稱高峰上罕見的地勢。又往西越過兩座峰,為浮蓋山的中頂,全是巨石層層堆積而形成的,底部的像盤,頂部的像蓋,有的是數塊石頭扛一塊石頭,有的又是一塊石頭上平橫列著數塊石頭,上下都形成疊台雙胭。取名為“浮蓋仙壇”,確實不是誣稱啊。這些巨石高峻,沒有石階,不利於攀登。登到頂上,群峰全部浮現出來。山頂上的石頭,四周都長有青苔,如同頭發一樣地往下垂,嫩綠的顏色仿佛漂浮的青煙,秀美可愛。往西遙望疊石、石仙等名勝,還隔著三四座山峰,但時間已經過了中午,於是返回寺中吃飯。告別大寺後往南下,走十裏就是大路,已經到犁嶺山麓了。登嶺,經過九牧,在漁梁下街住宿。

初五日下浦城舟,凡四日抵延平郡。
初五日從浦城縣乘船,一共四天到達延平府。

初十日複逆流上永安溪,泊榕溪。其地為南平、沙縣之中,各去六十裏。先是浦城之溪水小,而永安之流暴漲,故順逆皆遲。
初十日又逆流沿永安溪而上,船在榕溪停泊。這地方位於南平縣、沙縣的中間,距離兩縣都是六十裏。在這之前,浦城縣的溪水小,而永安溪水暴漲,所以船順流、逆流都慢。

十一日舟曲隨山西南行,亂石崢嶸,奔流懸迅。二十裏,舟為石觸,榜人以竹絲綿紙包片木掩而釘之,止湧而已。又十裏,溪右一山,瞰溪如伏獅,額有崖兩重,閣臨其上,崖下圓石高數丈,突立溪中。於是折而東,又十裏,月下上一灘,泊於舊縣。
十一日船順著山往西南曲折地航行,兩岸亂石高峻險惡,奔騰的溪水急速流淌。航行了二十裏,船撞在石上,劃船人用竹絲、綿紙包住木片釘在撞破的地方,止住溪水湧進船來罷了。又航行十裏,溪右岸有一座山,像臥伏的雄獅一樣俯視溪流,山頂上有兩層崖石,崖上建有閣,崖下幾丈高的圓石,突立在溪流中間。於是船轉頭向東航行,又十裏,船在月光下駛上一灘,在舊縣停泊。

十二日山稍開,西北二十裏,抵沙縣。城南臨大溪,雉堞及肩,即溪崖也。溪中多置大舟,兩旁為輪,關水以舂。西十裏,南折入山間。右山石骨巉削,而左山夾處,有泉落坳隙如玉箸。又西南二十裏,泊洋口。其地路通尤溪。東有山曰裏豐,為一邑之望。昨舟過伏獅崖,即望而見之,今繞其西而南向。
十二日山穀逐漸開闊,往西北航行二十裏,到達沙縣。沙縣城南臨大溪,齊肩的城牆也就是溪邊的崖壁。溪中停放著很多大船,兩旁是水輪,控製溪水以便春搗。往西航行四十裏,轉南駛入山穀中間。右邊的山岩石突起,形狀峻峭,而左邊的峽穀中,有股像玉筷一樣的泉水落入山坳縫隙。又往西南航行二十裏,在洋口停泊。洋口有通往尤溪縣的路。東邊有裏豐山,是這一帶最有名的山。昨天船駛過伏獅崖時,就遙望到這座山了,今天則環繞山的西部向南航行。

十三日西南二十裏,漸入山,又二十五裏,至雙口。遂折而西北行,五裏,至橫雙口。溪右一水自北來,永安之溪自南來,至此合。其北來之溪,舟通岩前可七十裏。又五裏入永安界,曰新淩鋪。
十三日往西南航行二十裏,漸漸進入山區,又航行二十五.裏,到雙口。於是轉頭往西北航行,五裏,到橫雙口。溪流右邊有一股水從北邊流來,永安溪從南邊流來,都流到橫雙口彙合。順那條北邊流來的溪水,船航行到岩前大約還有七十裏。又航行五裏便進入永安縣境內,名新淩鋪。

十四日行永安境內,始聞猿聲。南四十裏為鞏川。上大灘十裏,東南行,忽望見溪右峰石突兀。既而直逼其下,則突兀者轉為參差,為崩削,俱盤亙壁立,為峰為岩,為屏為柱,次第而見。中一峰壁削到底,或大書其上,曰“淩霄”。於是溪左之奇,亦若起而爭勝者。已舟折西北,左溪之崖較詭異,而更有出左溪上者,則桃源澗也。其峰排突溪南,上逼層漢即天宇,而下瞰回溪,峰底深裂,流泉迸下,仰其上,曲檻飛欄,遙帶不一,急停舟登焉。
十四日在永安縣境內航行,開始聽到猿聲啼鳴。往南行四十裏到鞏川。駛上大灘航行十裏,往東南航行,忽然看到溪流右岸石峰突兀。.不一會,船直接駛到石峰下麵,於是突兀的石峰變得高低錯落了,形成崩塌陡削的山崖、石壁,都盤繞相連而壁立,有的形成山峰,有的形成岩石,有的像屏風,有的像柱子,一個接一個地顯現出來。當中的一座山峰峰壁直削到底,有人在壁上題寫了“淩霄”兩個大字。從這裏開始,溪流左岸的奇異風光,也好像要和右岸山峰比美似地的湧出。不久船轉向西北航行,溪流左岸的山崖比較奇異,然而還有更比溪左奇異的地方,這就是桃源澗。那裏的山峰一排排地突立在溪流南邊,往上直逼雲天,而往下則俯視著曲折的溪流,峰底深深地裂開,泉水奔流而下,仰望峰上,彎彎曲曲的欄杆懸在空中,長長地、高低不一地圍繞著,急忙停船攀登。

循澗而入,兩崖僅裂一罅,竹影逼溪內。得橋渡澗再上,有門曰“長春圃”。亟趨之,則溪南之峰,前所仰眺者,已在其北。乃北上,路旁一石,方平如砥。時暮色滿山,路縱橫不可辨,乃入大士殿,得道人為導。隨之北,即循崖經文昌閣,轉越兩亭,俱懸崖綴壁。從此折入峭夾間,其隙僅分一線,上劈山巔,遠透山北,中不能容肩,鑿之乃受,累級斜上,直貫其中。餘所見“一線天”數處,武彝、黃山、浮蓋,曾未見若此之大而逼、遠而整者。既而得天一方、四峰攢列。透隙而上,一石方整,曰棋坪。中複得一台,一樹當空,根盤於上。有飛橋架兩崖間,上下壁削,懸空而度,峰攢石裂,岈然成洞,曰環玉。出洞,複由棋坪側曆西塢而上,得一井,水甚甘冽。躋峰北隅,有亭甚豁,第北溪下繞,反以逼仄不能俯瞰。由此左下,又有泉一泓彙為池,以暮不及往。乃南上絕頂,一八角亭冠其上。複從西路下山,出倚雲關,則石磴垂絕,罅間一下百丈。蓋是山四麵鬥削,惟一線為暗磴,百丈為明梯,遊者以梯下而一線上,始盡奇概,舍此別無可階也。
沿著山澗往裏走,兩邊山崖之間僅裂出一條縫隙,竹影映在溪中。找到橋渡過山澗又往上走,有道門,名“長春圃”。我急急忙忙朝前奔去,溪流南邊的山峰,也就是我先前抬頭眺望的地方,已經在門北邊了。於是往北上,路旁有一塊石頭,方正、平滑,像磨刀石一樣。此時暮色籠罩了山峰,道路縱橫交錯,分辨不清,於是進入大士殿,找到道士作向導。跟隨道士往北走,就沿著山崖,過了文昌閣,轉來轉去地越過兩個亭,都是在連綿不斷的懸崖絕壁上行走。從這裏進入又高又陡的夾縫中,縫隙隻有一條線那樣寬窄,往上直劈山頂,遠處通向山北,縫中容不下平肩而過,便鑿開崖壁讓人通過,層層疊疊的石階斜伸上去,直通夾縫中。我見過數處“一線天”景觀,如武夷山、黃山、浮蓋山等,但從未見過像這樣巨大而狹窄、深遠而工整的“一線天”。不久就看到一方天空,四周山峰湊集聳列。穿越縫隙而上,有一塊整齊的方形石,名棋坪。途中又看到一座台,一棵樹立在空中,樹根盤繞在台上。有座橋飛架在兩邊山崖之間,上下都是陡峭的崖壁,從橋上懸空過去,群峰湊集、石壁裂開,形成很深很大的洞,名環玉。從洞中出來,又沿棋坪側邊穿越西塢而上,有一口井,井水十分清甜。登上山峰北邊,有亭,非常開闊,隻是環繞在峰下的北溪,反而因為緊靠山腳而不能俯視到。從這裏往左下,又有一片泉水彙聚成池塘,因為天晚而來不及去。於是往南登上絕頂,一座八角亭立在頂上最高處。又順西邊的路下山,出到倚雲關,於是筆直的石階,從石壁的裂縫中垂下去百丈。原來這座山峰四周陡峭如同刀削,隻有作為暗梯的一線天和作為明梯的百丈石階兩條路,遊人順明梯下山而從一線天匕山,才能遊遍這非同尋常的奇觀,放棄此道就沒別的路了。

還至大士殿,昏黑不可出。道人命徒碎木燃火,送之溪旁,孤燈穿綠塢,幾若陰房磷火。道人雲:“由長春圃二裏,有不塵館,旁又有一百丈岩,皆有勝可遊。”餘頷之即點頭接受建議。返舟,促舟子夜行,不可,乃與奴輩並力刺舟撐船。幸灘無石,月漸朗,二鼓,泊廢石梁下。行二十裏,去永安止二裏。
返回到大士殿,天黑得無法出門。道士讓他的徒弟砍碎木頭點起火,送我到溪旁,一盞孤燈穿過綠色山塢,幾乎有點像墓地的磷火。道士說:“從長春圃走二裏,有不塵館,旁邊還有一道百丈岩,都是值得遊覽的勝景。”我點頭讚同。回到船上,催船夫夜航,船夫不同意,於是我和奴仆合力撐船。幸好灘中沒有岩石,月色漸漸明朗,二更天時,在一座廢石橋下停泊。航行了二十裏,距離永安縣城隻有二裏了。

十五日抵城西橋下,橋已毀。而大溪自西來,橋下之溪自南來,依然餘遊玉華時也。繞城西而南,溯南來之溪以去,五十裏,至長倩。溪出山右,路循山左,乃舍溪登嶺。越嶺兩重,西南過溪橋,五裏,南過溪鳴橋。又五裏,直淩西南山角,以為已窮絕頂,其上乃更複穹然。不複上,循山半而南,紆折翠微間,俯瞰山底,溪回屈曲,惟聞吼怒聲,而深不見水,蓋峻巒削岫,錯立如交牙,水漱其根,上皆叢樹,行者惟見翠葆即綠樹叢浮空,非聞水聲,幾以為一山也。久之,偶於樹隙稍露回湍,渾赤如血。又五裏與赤溪遇,又五裏止於林田。
十五日來到永安縣城西的橋下,橋已經毀壞。而大溪從西邊流來,橋下的溪從南邊流來,依然是我遊玉華洞時的情景。繞著城西往南走,順著南邊流來的溪水溯流而行,五十裏,到長倩。溪水從右邊流出來,道路沿山左邊走,於是離開溪水攀登山嶺。越過兩道嶺,往西南過溪橋,走五裏,往南過溪鳴橋。又走五裏,直接登上西南山角,以為已經窮盡了絕頂,上麵則還有更高的山。不再往上走,順山腰往南行,盤旋在青翠的山間,俯瞰山底,溪澗曲折環繞山腳,隻聽到波濤的怒吼聲,卻深得看不見水。原來峻峭的山巒與陡削的腸峰,互相交錯聳立如牙,溪水衝刷著峰巒底部,上邊都是叢密的河木,遊人隻看見空中綠樹叢叢,要不是聽到水聲,幾乎以為是一座山呢。走了很久,偶爾從樹隙中稍稍露出一點曲折的溪流,水色渾得像血一樣紅。又走五裏和赤溪相遇,又走五裏,在林田住宿。

十六日沿山二裏,有峰自南直下。峰東有小溪,西為大溪,俱北會林田,而注於大煞嶺西者。渡小溪,循峰南上,共五裏,到下橋。逶迤南躋,又八裏,得上橋。一洵飛空,懸橋而度,兩旁高峰插天。度橋,路愈峻,十裏,從山夾中直躋兩高峰之南,登嶺巔。回視兩高峰已在履下,計其崇峻,大煞、浮蓋,當皆出其下。南下三十五裏,抵寧洋縣。
十六日沿山走二裏,有座峰從南邊直直延伸下來。山峰東邊有條小溪,西邊則是大溪,都往北流到林田彙合,然後注入大煞嶺西邊。渡過小溪,順著山峰往南上,一共五裏,到下橋。盤旋曲折地往南攀登,又行八裏,到上橋。一道澗水飛流,吊橋高架,兩旁的高峰插向雲天。過了橋,路更陡,走了十裏,從山穀中直上兩座高峰南部,登上嶺巔。回頭看兩座高峰已在腳下,估計此嶺高峻,大煞嶺、浮蓋山都應當在它之下。往南下三十五裏,到達寧洋縣。

十七日下舟達華封。
十七日乘船到華封。

十八日上午始抵陸。漸登山阪,溪從右去,以灘高石阻,舟不能前也。十裏,過山麓,又五裏,跨華封絕頂,溪從其下折而西去。遙望西數裏外,灘石重疊,水勢騰激,至有一灘純石,中斷而不見水者,此峽中最險處。自念前以雨阻不能達,今奈何交臂失之?乃北下三裏,得村一塢,以為去溪不遠。沿塢西行裏許,欲臨溪,不得路,始從蔗畦中下。蔗窮,又有蔓植者,花如荳,細莢未成,複踐蔓行,上流沙削不受覆,方藉蔓為級,未幾蔓窮,皆荊棘藤刺,叢不能入。初側身投足,不辨高下,時時陷石坎,掛樹杪miǎo細梢。既忽得一橫溪,大道沿之。西三裏,瞰溪咫尺,灘聲震耳,謂前所望中斷之險,必當其處。時大道直西去,通吳鎮、羅埠。覓下溪之路,久不得,見一小路伏叢棘中,乃匍匐就之。初猶有路影,未幾不一會,走不多遠之意下皆積葉,高尺許,蜘網翳之;上則棘莽蒙密,鉤發懸股,百計難脫;比等到脫,則懸澗注溪,危石疊嵌而下。石皆累空間,登其上,始複見溪,而石不受足,轉墮深莽。餘計不得前,乃即從澗水中攀石踐流,遂抵溪石上。其石大如百間屋,側立溪南,溪北複有崩崖壅水。水既南避巨石,北激崩塊,衝搗莫容,躍隙而下,下即升降懸絕,倒湧逆卷,崖為之傾,舟安得通也?踞大石坐,又攀渡溪中突石而坐,望前溪西去,一瀉之勢,險無逾此。久之,溯大溪,踐亂石,山轉處溪田層綴,從之,始得路。循而西轉,過所踞溪石二裏許,灘聲複沸如前,則又一危磯也。西二裏,得小路,隨山脊直瞰溪而下,始見前不可下之灘,即在其上流,而嶺頭所望純石中斷之灘,即在其下流。此嘴中懸兩灘間,非至此,則兩灘幾有遁形矣幾乎隱遁而看不見。逾嶺下舟。明日,抵漳州司理署。
十八日上午才到達,上岸。漸漸地登上山坡,溪水從右邊流去,因為灘高石阻,船不能往前航行。走十裏,過了山麓,又走五裏,越過華封的最高處,溪水從下麵轉向西去。遙望西邊數裏之外,河灘上岩石層層疊疊,水勢奔騰激蕩,流到一片全是岩石的河灘時便被隔斷而看不見了,這是峽穀中最險要的地方。我想起以前因為受雨阻擋而沒能去到,為什麼今天已遇良機而又失之交臂呢?於是往北下三裏,在塢中有一個村莊,以為離溪水不遠了。沿著山塢往西走了一裏左右,想臨近溪水,找不到路,於是從甘蔗田中往下走。走完蔗田,眼前又是一片蔓生植物,花像豆落,細小的果莢還未長成。又踩著藤蔓走,土鬆沙傾不能落腳,正好憑借藤蔓作台階,沒多久藤蔓沒了,到處都是荊棘刺藤,茂密得無法往裏走。一開始我側著身子走,分辨不出地勢高低,時時地陷進石坎,被樹枝樹梢掛住。不久忽然看到一條溪橫在前麵,大路沿著溪流延伸。往西走三裏,俯瞰近在眼前的溪流,,灘聲震耳,我認為先前遙望的溪流中斷的險灘,必定就在這裏了。這時大路直直往西伸去,通往吳鎮、羅埠。我尋找下溪邊的路,很長時間都沒找到,看見一條小路隱藏在茂密的荊棘中,就甸甸著順小路走。一開始還有點路的影子,沒多久,腳下全是堆積的樹葉,有一尺多高,蜘蛛網蒙在樹葉上;上麵則是密密麻麻的荊棘雜草,鉤住頭發、刺進大腿,真是有一百條計謀也難逃脫;等到逃脫時,則是澗水懸空注入溪中,陡岩層疊鑲嵌而下。岩石都層疊在空間,登上岩石,才又看見溪流,但岩石上不能立足,轉身摔下茂密的荒草中。我估計不能前進了,便立即從澗水中攀越岩石,踩著流水走,於是來到溪中的岩石上。這塊岩石有一百間房屋那麼大,側立在溪流南邊,溪流北邊又被崩塌的山崖堵塞。溪水避開南邊的巨石後,往北衝向崩塌的山崖,水不能衝開障礙流過去,隻好躍入縫隙而下,下去就是高低懸絕的地勢,水流倒湧、波濤逆卷,山崖都因此而倒塌,船怎麼可能通行呢?我盤坐在巨石上,又攀越到突立在溪中的岩石上坐下,望著眼前的溪水往西流去,一瀉千裏之勢,險要得幾乎沒有哪一處能超過。坐了很久,溯大溪而行,踐踏著亂石,山轉彎處溪邊田地層層連接,順田地走,才走到正路上。沿路往西轉,過了我所盤坐的溪中石二裏左右,灘聲又像前麵一樣的沸騰,溪中則又有一塊高高的磯石了;往西走二裏,有小路,順山脊直直俯視著溪流而下,才看見先前下不去的險灘,就在溪流的上遊,而在嶺頭所看到的完全被岩石中斷了溪流的險灘,則在下遊。這山嘴正好懸立在兩處險灘之間,如果不到這裏,那麼兩處險灘幾乎還隱蔽不露真麵目呢。越過嶺後乘船出發。明天,就到漳州府司理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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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弘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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