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台七十裏,山始豁然,曰東底山。台山北盡,即屬繁峙界矣。
離開北台七十裏,山穀漸漸開闊起來,這裏有一座山叫東底山。五台山的北邊盡頭處,就隸屬於繁峙縣境了。
初九日出南山。大溪從山中俱來者,別而西去。餘北馳平陸中,望外界之山,高不及台山十之四,其長繚繞如垣矮牆,東帶平邢,西接雁門,橫而徑者十五裏。北抵山麓,渡沙河,即為沙河堡。依山瞰流,磚甃高整。由堡西北七十裏,出小石口,為大同西道;直北六十裏,出北路口,為大同東道。餘從堡後登山,東北數裏,至峽口,有水自北而南,即下注沙河者也。循水入峽,與流屈曲,荒穀絕人。數裏,義興寨。數裏,朱家坊。又數裏,至葫蘆嘴。舍澗登山,循嘴而上,地複成塢四周高中央凹的地方,溪流北行,為渾源界。又數裏,為土嶺,去州尚六十裏,西南去沙河,共五十裏矣,遂止居住居民同姓家。
初九日走出南山。一直伴隨我走出南山的大溪此時與我分道揚鑣,向西流去。我往北在平地上疾行,遙望平地外部的山巒,高度不到五台山的十分之四,綿長的山脈像矮牆一樣地繚繞平地,東邊和平邢連接,西邊和雁門連接。橫穿平地十五裏,往北走到山麓,渡過沙河就是沙河堡。沙河堡傍靠山麓,俯瞰河流,磚砌的圍牆又高又整齊。從沙河堡往西北走七十裏,出到小石口,是大同府西邊的大路;直直往北走六十裏,出到北路口,是大同府東邊的大路。我從堡後登山,往東北走了幾裏,來到峽口,有股水從北往南流,流下去就注入沙河。沿水流走進峽穀,路隨著流水彎轉曲折,峽穀荒涼,空無人煙。走了數裏,到興義寨。又走數裏,到朱家坊。再走數裏,到葫蘆嘴。離開溝澗登山,沿山嘴而上,地勢又變成山塢,隨溪流往北行,進入渾源州境。又走數裏,到土嶺,土嶺距離州城還有六十裏,西南距離沙河,一共有五十裏了。於是在土嶺一戶和我同姓的居民家住下。
初十日循南來之澗北去三裏,有澗自西來合,共東北折而去。餘溯西澗入,又一澗自北來,遂從其西登嶺,道甚峻。北向直上者六七裏,西轉,又北躋而上者五六裏,登峰兩重,造其巔,是名箭筸嶺。
初十日順著從南伸來的溝澗往北走了三裏,有道溝澗從西伸來會合,然後一齊朝東北轉去。我溯西邊的溝澗往裏走,又有一道溝澗從北伸來,於是從溝澗西邊登嶺,路很陡。往北直直上了六七裏,往西轉,又往北攀登,然後上五六裏,登越兩重山峰,直達峰頂,峰名箭草嶺。
自沙河登山涉潤,盤旋山穀,所值皆土魁土堆荒阜;不意至此而忽躋穹窿,然嶺南猶複阿蒙也。
從沙河開始登山涉澗,在山穀中盤旋前進,所經過的都是土堆荒山;想不到到這裏地勢突然升高、山嶺突然高大,隻是嶺南仍然是故態依舊。
一逾嶺北,瞰東西峰連壁隤同頹,翠蜚飛丹流。
一翻到嶺北,俯瞰東西兩邊,峰巒連綿,崖壁崩塌,紅色、綠色交相輝映。
其盤空環映者,皆石也,而石又皆樹;石之色一也、而神理又各分妍;樹之色不一也,而錯綜又成合錦。石得樹而嵯峨傾嵌者,幕覆蓋以藻繪文采而愈奇;樹得石而平鋪倒蟠彎曲者,緣以突兀而尤古。
那盤繞映照空中的,都是岩石;而岩石上又都有樹,岩石的色彩是一致的,但自然形態與紋理又各得其妙;樹木的顏色不一致,但各種顏色互相交錯,又如同織成的彩色錦緞。岩石上有樹而且高峻斜插,就像覆蓋著一層美麗的幕布,因而愈發奇妙;有的樹幹匍匐在岩石上,曲折環繞,由於山勢高峻而更加顯得古雅。
如此五十裏,直下至阮大土山底,則奔泉一壑,自南注北,遂與之俱出塢口,是名龍峪口,堡臨之。村居頗盛,皆植梅杏,成林蔽麓。既出穀,複得平陸。其北又有外界山環之,長亦自東而西,東去渾源州三十裏,西去應州七十裏。龍峪之臨外界,高卑遠近,一如東底山之視沙河峽口諸山也。於是沿山東向,望峪之東,山愈嶙嶒鬥峭,問知為龍山。龍山之名,舊著於山西,而不知與恒嶽比肩;至是既西涉其閫kùn內境域,又北覽其麵目,從不意中得之,可當五台桑榆之收矣。東行十裏,為龍山大雲寺,寺南麵向山。又東十裏,有大道往西北,直抵恒山之麓,遂折而從之,去山麓尚十裏。望其山兩峰亙峙,車騎接軫,破壁而出,乃大同入倒馬、紫荊大道也。循之抵山下,兩崖壁立,一澗中流,透罅而入,逼仄如無所向,曲折上下,俱成窈窕,伊闕雙峰,武彝九曲,俱不足以擬之也。時清流未泛,行即溯澗。不知何年兩崖俱鑿石坎、大四、五尺,深及丈,上下排列,想水溢時插木為閣道者,今廢已久,僅存二木懸架高處,猶棟梁之巨擘巨擘即領先或首要之意也。三轉,峽愈隘,崖愈高。西崖之半,層樓高懸,曲榭斜倚,望之如蜃吐重台者,懸空寺也。
在這樣的景致中走了五十裏,一直下到大土山底,溝壑中有一股奔流的泉水,從南往北流,於是隨著泉水一齊走到龍峪口,龍峪口對麵有一村莊。村莊比較大,每家都種植梅樹、杏樹,形成果林掩映的山麓。走出山穀又來到平地。平地北部外圍還有群山環繞,長長的也從東向西延伸,平地東邊距離渾源州三十裏,西邊距離應州七十裏。龍峪口所對著的外界,高地遠近,完全和在東底山看沙河、峽口的群山相同。於是沿山往東走,遠看龍峪口東邊,山勢更加高峻陡峭,詢問後得知是龍山。龍山的名稱,舊書寫著山西省,卻不知原來是和恒山並肩相靠;走到這裏時已經從西邊越過了龍山內境,又從北麵觀覽了龍山的風貌,在無意之中得以遊龍山,可算做遊五台山的意外收獲。往東行十裏,到龍山大雲寺,寺的南麵有山。又往東走了十裏,有條大路通向西北,直達恒山山麓,於是轉頭從大路走,距離恒山麓還有十裏。遙望恒山兩邊山峰橫貫對峙,路上車馬絡繹不絕,穿山而過,原來這條路是從大同府到倒馬關、紫荊關的大路。沿大路來到恒山下,兩旁崖壁聳立,一條澗水從中流過,穿行在縫隙一樣的峽穀中而往裏走,狹窄得好象沒有地方可通,山澗彎彎曲曲、崖壁高高低低,完全是深遠幽雅的景色,伊胭兩山相對的風光,武夷山回環旋轉九曲的溪水,都不能和這裏的景色相比。此時清澈的溪流還沒漲水,可以溯溪流從澗中行走。不知哪一年在兩邊崖壁都鑿了石坎,有四五尺寬,近一丈深,上上下下地排列著,想來是漲水時插木頭修棧道用的,至今已經廢棄了很久,隻剩下兩根木頭懸空架在高處,是像柱子一樣的大木料。轉了三次後,峽穀越來越窄,崖壁越來越高。西邊崖壁的半腰,層層疊疊的樓閣懸在高空,彎轉曲折,建在高土穀上的敞屋斜靠山崖,看上去像海市崖樓中重疊的亭台,這是懸空寺。
五台北壑亦有懸空寺,擬此未能具體。仰之神飛,鼓勇獨登。
五台山北麵的壑穀中也有懸空寺,但和這裏的相比就不能算完備了。抬頭觀看令人神往,鼓足勇氣獨自攀登。
入則樓閣高下,檻路屈曲。崖既矗削,為天下巨觀,而寺之點綴,兼能盡勝。依岩結構,而不為岩石累者,僅此。而僧寮位置適序,凡客坐禪龕kān,明窗暖榻,尋丈之間,肅然中雅。既下,又行峽中者三四轉,則洞門豁然,巒壑掩映,若別有一天者。又一裏,澗東有門榜匾額三重,高列阜上,其下石級數百層承之,則北嶽恒山廟之山門也。去廟尚十裏,左右皆土山層晝,嶽頂杳不可見。止門側土人家,為明日登頂計。
進寺後則是樓閣高低錯落,圍著欄杆的路彎轉曲折。崖壁已經十分高峻陡峭,稱得上天下大觀了,再加上有懸空寺點綴,使原來的勝景更完美無缺。傍靠岩壁建蓋樓閣,卻能不受岩石的限製,隻有懸空寺啊。而且僧人住的房屋位置次第適當,凡是接待來客的地方和供奉佛像的小屋,窗戶明淨、臥榻溫暖,在小小的範圍內,顯得莊嚴肅穆,舒適幽雅。從懸空寺下來後,又在峽穀中轉了三四道彎,於是峽穀口豁然開闊,峰巒壑穀相互掩映,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又走了一裏,澗東麵有三道懸掛著匾額的大門,高高地排列在大山上,門下有幾百級石階和門相連,這是北嶽恒山廟的山門。距離廟還有十裏,左右兩邊都是層疊的土山,北嶽頂還遙遠得看不見。在山門旁邊當地人的家中住宿,為明天攀登北嶽頂作準備。
十一日風翳淨盡,澄碧如洗。
十一日風吹過後,雲霧散盡。
策杖登嶽,麵東而上,土岡淺阜,無攀躋勞。蓋山自龍泉來,凡三重。惟龍泉一重峭削在內,而關以外反土脊平曠;五台一重雖崇峻,而骨石聳拔,俱在東底山一帶出峪之處;其第三重自峽口入山而北,西極龍山之頂,東至恒嶽之陽,亦皆藏鋒斂鍔,一臨北麵,則峰峰陡削,悉現岩岩本色。一裏轉北,山皆煤炭,不深鑿即可得。
拄著手杖攀登北嶽,朝東往上走,土岡是低緩的山丘,沒有攀登的勞累。大體上山脈從龍泉關延伸過來,一共有三重,隻有龍泉關這一重關山勢陡峭尖削,而關外反而是平坦寬闊的泥土山脊;五台山這一重雖然高峻,但聶立挺拔的岩石,都在東底山一帶山穀出口處;第三重順峽穀口延伸到山中然後往北去,西邊到龍山頂為盡頭,東邊到恒山南麵,也都像不露鋒刃的刀劍一樣收斂,一到北麵,則每一峰都陡峭,全部顯露出高峻的本來麵目。走一裏後往北轉,山中都是煤炭,不用深挖就可以采得。
又一裏,則土石皆赤,有虯鬆離立道旁,亭曰望仙。
又走一裏,於是土石都變為赤色,盤曲得像蟲龍一般的鬆樹一棵一棵地立在路旁,有望仙亭。
又三裏,則崖石漸起,鬆影篩陰,是名虎風口。於是石路縈回,始循崖乘峭而上。三裏,有傑坊曰“朔方第一山”,內則官廨廚井俱備。
又走三裏,則崖石漸漸突起,鬆影如同從篩孔中透下來一樣,這裏名虎風口。從這裏開始,石頭路曲折盤旋,於是沿著山崖迎著峭壁而上。三裏,有一塊特大的牌坊,坊上題名“朔方第一山”,坊內的官署裏廚房水井都齊備。
坊右東向拾級上,崖半為寢宮,宮北為飛石窟,相傳真定府恒山從此飛去。
坊右往東順台階上去,山崖半腰有寢宮,寢宮北是飛石窟,相傳真定府的恒山是從這裏飛去的。
再上,則北嶽殿也。上負絕壁,下臨宮廨,殿下雲級插天,廡門上下,穹碑很高的碑森立。從殿右上,有石窟倚而室之,曰會仙台。台中像群仙,環列無隙。餘時欲躋危崖,登絕頂。
再上去,則是北嶽殿了。殿上靠絕壁,下臨官署,殿前的石階直通雲天,正殿兩側的房門上下,高大的石碑林立。從殿右上去,有石窟傍靠著大殿而被建成房屋,名會仙台。台中群仙的塑像,把石屋環列得沒有一點空隙。我這時打算上陡崖,登絕頂。
還過嶽殿東,望兩崖斷處,中垂草莽者千尺,為登頂間道,遂解衣攀躡而登。二裏,出危崖上,仰眺絕頂,猶傑然天半,而滿山短樹蒙密,槎椏枝柯歧出枯竹,但能鉤衣刺領,攀踐輒斷折,用力雖勤,若墮洪濤,汩汩不能出。餘益鼓勇上,久之棘盡,始登其頂。時日色澄麗,俯瞰山北,崩崖亂墜,雜樹密翳。是山土山無樹,石山則有;北向俱石,故樹皆在北。
返下來時經過北嶽殿東,遠看兩座山崖的斷裂處,中間下垂千尺,雜草叢生,這是登絕頂的小路,於是脫掉外衣,攀扯踐踏著雜草往上登。二裏,出到陡崖上麵,抬頭眺望絕頂,仍然還高高地聳立在半空中,而滿山矮樹稠密,歧出的枝條枯竹,隻會鉤住衣服、刺破脖頸,一攀扯踐踏就折斷了,我雖然辛勤地用力攀登,卻像落進洶湧的浪濤之中一樣,隻聽到泊泊水聲而不能越出去。我益發鼓足勇氣而上,很久才走完荊棘矮樹地帶,於是登上了北嶽絕頂。這時天色清朗而明麗,俯瞰恒山北邊,崩塌的崖壁任意往下墜陷,雜草樹叢稠密地覆蓋著。這裏的山是土山沒有樹,石山上卻有樹;北邊都是石山,所以樹木都長在北邊。
渾源州城一方,即在山麓,北瞰隔山一重,蒼茫無際;南惟龍泉,西惟五台,青青與此作伍;近則龍山西亙,支峰東連,若比肩連袂,下扼沙漠者。
渾源州城一帶,就在山麓,往北看下去隔著一重山,蒼茫一片,看不到邊際;南邊是龍泉關,西邊是五台山,一片青翠的山峰與恒山相伴;近處是往西橫貫的龍山,龍山的支脈往東伸去,和東邊的山峰肩並肩、袖挨袖地緊密相連,阻扼住下麵的沙漠。
既而下西峰,尋前入峽危崖,俯瞰茫茫,不敢下。忽回首東顧,有一人飄搖於上,因複上其處問之,指東南鬆柏間。望而趨,乃上時寢宮後危崖頂。未幾,果得徑,南經鬆柏林。先從頂上望,鬆柏蔥青,如蒜葉草莖,至此則合抱參天,虎風口之鬆柏,不啻百倍之也。從崖隙直下,恰在寢官之右,即飛石窟也,視餘前上隘,中止隔崖一片耳。下山五裏,由懸空寺危崖出。又十五裏,至渾源州西關外。
不久下到西邊的山峰,尋找先前進入峽穀時的陡崖,往下看隻見茫茫一片,不敢下。忽然間回頭向東看,有一個人輕快的走在上麵,於是我又上去向他詢問,他指向東南的鬆柏間。我朝著鬆柏奔過去,是上來時寢宮背後的陡崖頂。沒多久,果然找到小路,往南穿過鬆柏林。先前我在絕頂上眺望,青翠的鬆柏好像蒜葉草莖一樣細小,到這裏才知是兩人合抱粗的參天大樹,和虎風口的鬆柏相比,不止大百倍呢。順崖縫直下,恰好在寢宮右側,就是飛石窟,仔細看我先前所登的狹窄險要之處,中間隻相隔著一塊崖石啊。下山五裏,從懸空寺的陡崖出山。又走十五裏,到達渾源州西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