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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遊記》 作者:徐弘祖  

卷二十二 江右遊日記三

二十三日晨起,渡大溪之北,複西向行,八裏,將至貴溪城,忽見溪南一橋門架空,以為城門與卷梁皆無此高跨之理。執途人而問之,知為仙人橋,乃石架兩山間,非磚砌所成也。大異之,即欲渡,無梁。亟趨二裏,入貴溪東關,二裏至玉井頭,覓靜聞於逆旅,猶未晨餐也。亟索飯,同出西南門,渡溪而南即建昌道矣。為定車一輛,期明晨早發,即東向欲赴仙橋。逆旅主人舒龍山曰:“此中南山之勝非一。由正南門而過中坊渡一裏,即為象山,又名掛榜山,乃陸象山宋代著名理學家之遺跡也,仰止亭在焉。其西南二裏為五麵峰,上有佛宇,峰下有一線天,亦此中之最勝也。其南一裏為西華山,則環亙而上,俱仙廬之所托矣。其北二裏為小隱岩,即舊名打虎岩者也。出小隱二裏為仙橋,乃懸空架壑而成者。此溪南諸勝之概也。然五麵峰之西,即有溪自南而北入大溪,此中無渡舟,必仍北渡而再渡中坊。”予時已勃勃興趣勃勃,興不可轉,遂令龍山歸而問道於路隅。於是南經張真人墓。碑乃元時敕趙鬆雪撰而書者,刳山為壁,環碑於中。又一裏,越一小橋,由旁岐東向溪,溪流直逼五麵峰下。蓋此溪發源於江湖山,自花橋而下即通舟楫船隻,六十裏,西北至羅塘,又二十裏至此,人溪為通閩間道,其所北轉皆紙炭之類也。適有兩舟艤yǐ停靠溪畔,而無舟人;旋有一人至,呼之渡,輒為刺舟用力劃船。過溪而東一裏,由峰西北入其隘中,始知其山皆石崖盤峙,中剖而開,並夾而起,遠近不一,離立同形。隨路抵穹岩之下,拾級而上,得一台,綴兩崖如掌。其南下之級,直垂澗底;其西上之級,直繞山巔。餘意南下者為一線天,西上者為五麵峰也。先躋峰,攀磴裏許而至絕頂,則南瞰西華,東瞰夾壁,西瞰南溪,北瞰城邑,皆在指顧。然山雨忽來,僧人留點,踉蹌下山。複從前磴南下一線天,則兩崖並夾而上,直南即從峰頂下剖者,是為直峽。路至夾中忽轉而東,穿墜石之隙,複得橫峽。俱上下壁立,曲直線分,抵東而複出一塢,若非複人世矣。由塢而南,望兩崖穹岩盤竇,往往到處而是。最南抵西華,以已從五麵峰瞰視,遂不複登。
二十三日早晨起來,渡過大溪北麵,又向西行。走八裏、將到貴溪城時,忽然看見溪南麵有個橋門淩空橫架,我想城門和卷梁都沒有如此這般高高橫跨在兩邊的。拉住路上的人詢問,才知道是仙人橋,它是用石頭架在兩山間形成的,不是磚塊砌成的。我覺得大為奇異,便想渡過溪觀覽,但溪上沒有橋梁。趕緊疾走二裏,進入貴溪東關,又走兩裏,到玉井頭,在旅店中找到靜聞,他還沒有吃早餐。於是急忙找吃的,和靜聞一道出了西南門,從西南門渡過溪往南去就是到建昌府的路了。在西南門預訂了一輛車,約定明天早晨出發,就往東走,想前往仙橋。旅店主人舒龍山說:“這地方南麵山中的勝景不隻一處。從正南門經過中坊渡走一裏,就是象山,又叫掛榜山,陸象山的遺跡仰止亭就在山上。象山西南邊兩裏為五麵峰,峰上有佛教寺廟,峰下有一線天,也是這地方中風景最優美的處所之一。五麵峰南麵一裏為西華山,此山自下盤旋而上,都是些道土的居室構築在上麵。五麵峰北麵兩裏為小隱岩,它就是以前稱為打虎岩的地方。出了小隱岩走兩裏為仙橋,它是懸空架在深穀上而形成的。這些是溪流南各處風景名勝地的大概情形。然而五麵峰的西麵,就有一條溪水自南向北彙入大溪,那裏沒有擺渡的船,必須仍然回到北邊再次從中坊渡渡河。”這時我已經興致勃發,不可逆轉,便讓舒龍山回去,而我到路邊去打探道路。隨後向南經過張真人墓。墓碑是元朝時皇帝詔令趙鬆雪撰作並書寫的,碑是挖開山石,鑿成環形壁而鑿成的。又走一裏,越過一座小橋,從橋頭岔路往東向溪邊走,那溪直逼五麵峰下。大概此溪發源於江湖山,從花橋以下就可航船,行六十裏,往西北到羅塘,又二十裏到此處,沿溪流航行,是通往福建的近路,沿溪往北轉運的都是紙炭之類的物品。我們到溪邊時剛好有兩隻船停在岸邊,但沒有船夫。隨後有一人來到,叫他為我們擺渡,他立即把船劃了過來。過了溪向東走一裏,從五麵峰西北麵進入山隘中,這才知道此山盡是石崖盤結對峙,中間破裂開,並排聳立,間隔遠近不一,但對立著的形態相同。順著路抵達彎隆的岩石下麵,拾級而上,見到個石台,石台上連綴著兩塊手掌似的石崖。從石台向南下去的石階,宣垂山溝底部;向西上去的石階,直繞到山巔。我心想,從南麵下去就是一線天,從西麵上去就是五麵峰。我們先登五麵峰,攀著石瞪往上爬一裏左右就到了最高處,於是向南俯瞰西華山,向東俯瞰夾立的石壁,向西俯瞰南邊的溪流,向北俯瞰貴溪城池,都在一指手、一回頭間。然而忽然下起了山雨,僧人留我們吃了點心,我們便跌跌撞撞地下了山。仍舊從前麵走過的石瞪往南下到一線天,那裏兩邊石崖並排夾峙,向上矗立,直通南邊的山峽就是從峰頂往下裂開的那個,這是直峽。路到了夾壁中忽然折向東,穿過向下懸墜著的石頭間的縫隙,又見到了橫峽。橫峽上下都是直立的石壁,彎處直處兩邊都僅隔一線,抵達橫峽東麵盡頭後又進入一個山塢,讓人覺得仿佛不再是人世間了!由山塢向南走,望見兩邊的山崖上,彎隆的岩石和曲折迂回的洞穴,到處都是。山塢的最南端抵達西華山,因為已經從五麵峰上俯瞰過它的景象,便不再登山。

仍轉出一線天,北逾一嶺,二裏,轉而東,入小隱岩。岩亦一山東西環轉,南連北豁,皆上穹下遜,裂成平竅,〔可廬而憩。〕岩後有宋人洪駒父書雲:“宣和某年由徐岩而上,二裏,複得射虎岩。”餘憶徐岩之名,前由弋陽舟中已知其為餘家物,而至此忽忘不及覺,壁間書若為提撕提醒者,亟出岩詢之,無一能知其處。已而再聞有稱峨嵋,在小隱東南三裏者,餘意其為徐岩之更名也,亟從之。遂由羅塘之大道,過一嶺,始北轉入山,竹樹深蒨,岩石高穹;但為釋人佛教徒,僧尼架屋疊牆,無複本來麵目,且知其非徐岩也。甫欲下,雨複大至,時已過午,遂飯岩中。既飯,雨止。問仙橋之道,適有一知者曰:“此有間道。循山而東,穿塢北去,四裏可至”。從之。路甚荒僻,或隱或現,或岐而東西無定,幾成迷津。久之逾一山,忽見蛩通“拱”然高駕者,甚近也。及下穀而趨,複茫不可得,蓋望之雖近,而隔崖分塢,轉盼易向,猝不易遇矣。既而直抵其下,蓋一石高跨峰凹,上環如卷,中辟成門,兩端石盤下柱,梁麵平整如台,正如砌造而成。梁之東,可循崖而登其上;梁之西,有一石相去三丈餘,轟踞其旁,若人之坐守者然。餘先至橋下,仰視其頂,高穹圓整不啻數十丈;及登步其上,修廣平直,駕虹役鵲之巧,恐不迨至此也。從其西二裏,將抵象山,問所雲徐岩,終不可得。後遇一老翁曰:“餘舍後南入即是。舊名徐岩,今為朝真宮,乃鬼穀即鬼穀子修道處,今荒沒矣。非明晨不可覓,今已暮,姑過而問象山可也。”餘以明晨將發,遂強靜聞南望一山峽而入。始猶有路,漸入漸滅,兩崖甚深。不顧莽刺,直窮其底,則石夾盡處,隘不容足。時漸昏黑,躑躅荊刺中,出穀已不辨路矣,蓋此乃象山東之第三塢也。望其西又有一塢,入之不得路;時聞人聲高呼,既久,知路在西,乃得入。則穀左高崖盤亙,一入即有深岩,外垂飛瀑。二僧俱新至托宿,問之,亦不知其為徐岩與否,當即所稱朝真宮矣。此乃象山東之第二層也。從暗中出,複西而南尋象山,其地雖暗而路可循,兩崖前突,中塢不深而峻,當其中有坊峙焉。其內有堂兩重,祠位在前而室圮,後則未圮而中空。穿而入,聞崖間人語聲,亟躡級尋之,有戶依岩竇間,一人持火出,乃守祠楊姓者,引餘從崖右登仰止亭。亭高懸崖際,嵌空環映,仰高峰而俯幽壑,令人徙倚留連忘返。楊姓者以昏黑既久,街鼓已動,恐舟渡無人,暗中扶即陪伴餘二裏,送至中坊渡頭。為餘言,其父年已八十有八,尚健啖dàn吃而善飯,蓋孝而有禮者雲。呼隔溪渡舟,渡入南關,裏餘,抵舒肆而宿。
仍然往回走,出了一線天,向北翻越一座山嶺,走兩裏,折向東,進入小隱岩。這岩也是整座山自東向西環轉,南麵相連而北麵豁缺,岩石都是上麵彎隆而下麵內縮,裂分成平直的洞穴,可以在其中建房休息。岩後麵有宋代人洪駒父書寫的一段文字:'’宣和某某年我由徐岩往上走,兩裏後,又到射虎岩。”回想徐岩這個名稱,前些日子在駛往弋陽縣的船上已經得知與我家有關,而到了這地方忽然忘記沒能想起來,崖壁間的文字像是專門提醒我似的,子是趕忙出岩來詢問,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它在何處。旋即又聽說有座稱、’為峨嵋岩的,在小隱岩東南麵三裏,我心中以為它是徐岩的另一個名,便急忙前往。於是從到羅塘去的大道上,翻過一座嶺,這才往北轉進山中,山上竹子樹木高大茂盛,岩石高高隆起,但因佛家子弟在岩間架構房屋累砌牆壁,那岩已經不再是本來麵目,而且我弄清了它不是徐岩。剛想下山,大雨又下起來,當時已過中午,於是在岩中吃飯。吃完飯,雨停下來。詢問到仙橋的路,正好有個知道的人告訴說:“從這裏去有條小路。順山向東走,然後穿過山塢向北,四裏就可到達。”我們按那人所說的而行。路非常荒僻,忽隱忽現,或者不時地岔向東西兩邊,幾乎成了迷津。走了許久,越過一座山,忽然看見一座高高拱架的天然石橋,離得很近。等下到山穀中前往時,又看不清它在哪裏。這大概是因為望著雖然近,但中間隔著石崖、山塢,轉眼間方向變換了,一下子不容易發現。不久,直抵達石橋下,一塊大石頭高高橫跨在兩邊山峰低凹處,上部環拱,如同圓筒,中間辟成門洞,兩端的石頭盤曲而下形成橋柱,石橋頂部平整如台,正如人工累砌建造而成的。從石橋的東麵,可以順崖壁登到它的頂上;石橋西麵,有一塊石頭相距三丈多,高高地盤踞在橋旁邊,如同一個坐在那裏守護石橋的人。我先到橋下,仰視橋頂高高隆起,圓而齊整,距地麵不下幾十丈;等登上橋漫步,就覺得橋修長寬廣,平坦筆直,那橫貫空中的長虹和織女在七夕驅使喜鵲搭起的仙橋,恐怕都比不上這座石橋。向西走兩裏,快要到象山時,打聽所說的徐岩,終究沒有結果。後遇到一個老翁,他告訴說:“從我住房後麵往南進去就是;以前叫徐岩,如今是朝真宮,它是鬼穀子修道的地方,現在已經荒廢湮沒了。不等到明天早晨找不到那裏,今天已經天晚,姑且過去探問象山的一些情況還可以。”我因打算明天早晨要出發,便強迫靜聞和我一道向南朝著一個山峽走進去。開始時還有路,逐漸進去路就逐漸消失,兩邊的山崖都很幽深。我們不顧叢草荊棘,直下到峽底,兩邊石崖相夾的盡頭處,狹窄得立不下腳。當時天逐漸黑下來,我們步履艱難地從荊棘中往回走,走出山穀已經辯不清路了,大概這是象山東麵的第三個山塢。看到西麵又有一個山塢,走過去卻沒有找到進去的路;這時聽到有人高聲呼喊,過了好久,才知道路在西麵,於是得以進入山塢中。山穀的左邊高高的山崖盤曲連綿,一進去就有一個幽深的岩洞,岩洞外麵掛著飛瀑。岩洞中的兩個僧人都是新到這裏托宿的,向他們打聽,他們也不知道這裏是否是徐岩,我想應該就是所稱的朝真宮了。這是象山東麵的第二層。從黑暗走出山穀,又往西而後折向南探尋象山,那地方雖然墨暗中但有路可循,象山的兩座石崖向前伸突出來,中、間的山塢不深但四周峻峭,山塢中間聳立著一個牌坊。牌坊以內有個分為前後兩重的祠堂,祠位在前堂但房屋已坍塌,後堂未坍塌但裏麵是空的。穿過祠堂往裏走,聽到崖壁間有人的講話聲,趕忙踏著石級找上去,原來有戶人家住在岩洞中。有一人拿著火把走出來,他是守護祠堂的人,姓楊,他領我從崖壁右邊登上仰止亭。此亭高懸在崖壁邊緣,四麵空透,青山環映,在亭上仰頭可以觀覽高峻的山峰,俯首可以窺視幽深的溝穀,令人流連忘返。姓楊的因為天黑已久,街上的更鼓已經敲過,擔心渡口無人擺渡,便攙扶著我在黑暗中走了兩裏,送我們到達中坊渡渡口邊。他告訴我,他父親已經八十八歲,但飯量還很好。我想他大概是個孝順而知禮的人。我們喊了溪流對岸的船將我們擺渡到南關,又走一裏多,抵達舒家旅店休息。

是遊也,從壁間而得徐岩之名,從昏黑而遍三穀之跡,溪南諸勝一覽無餘,而仙橋、一線二奇,又可以冠生平者,不獨為此中之最也。
這此遊覽,從崖壁間發現了徐岩這個名稱,在昏黑中足跡踏遍了草個峽穀,溪南麵的各處勝景一覽無餘,而其中的仙橋:一線天兩處奇觀,又可以說是平生所遊勝景中最絕妙的,不止是這地方的最佳風景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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