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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遊記》 作者:徐弘祖  

卷六十三 粵西遊日記十四

十五日,昧爽起,無梳具,乃亟趨入城寓,而靜聞猶臥廟中。初擬令顧仆出候,並攜囊同入,而顧仆亦臥不能起,餘竟日坐樓頭俟之,顧仆複臥竟日,不及出遊焉。是日暑甚,餘因兩病人僵臥兩處,憂心忡忡,進退未知所適從,聊追憶兩三日桂西程紀,迨晚而臥。
十五日黎明起床,沒有梳洗的用具,於是急忙趕入城中的寓所,而靜聞仍躺在廟中。起初打算讓顧仆出城去侍候,並帶著行李一同進城,可顧仆也躺著不能起床,我終日坐在樓上守候他,顧仆又躺了一整天,顧不上出遊了。這一天熱得厲害,我因為兩個病人僵臥茬兩個地方,憂心忡忡,不知該進還是該退,無所適從,姑且追憶近兩三天桂林以西的遊程,作了日記,到晚上才躺下。

十六日,顧仆未起,餘欲自往迎靜聞。顧仆強起行,餘並付錢贖靜聞囊被。迨上午歸,靜聞不至而廟僧至焉。言昨日靜聞病少瘥病愈,至夜愈甚,今奄奄垂斃,亟須以輿迎之。餘謂病既甚,益不可移,勸僧少留,餘當出視,並攜醫就治也。僧怏怏去。餘不待午餐,出東門,過唐二賢祠,由其內西轉,為柳侯廟,《柳侯碑》在其前,乃蘇子瞻書,韓文公詩。其後則柳墓也。餘按《一統誌》,柳州止有劉賁墓,而不及子厚,何也?容考之。急趨天妃視靜聞,則形變語譫,盡失常度。始問之,不能言,繼而詳訊,始知昨果少瘥,晚覓菖蒲、雄黃服之,遂大委頓極度疲困,蓋蘊熱之極而又服此溫熱之藥,其性悍烈,宜其及此。餘數日前閱《西事珥》,載此中人有食飲端午菖蒲酒,一家俱斃者,方以為戒。而靜聞病中服此,其不即斃亦天幸也。餘欲以益元散解之,恐其不信。乃二裏入北門,覓醫董姓者出診之。醫言無傷,服藥即愈。乃複隨之抵醫寓,見所治劑俱旁雜無要。餘攜至城寓,另覓益元散,並藥劑令顧仆傳致之,諭以醫意,先服益元,隨煎劑以服。迨暮,顧仆返,知服益元後病勢少殺矣。
十六日顧仆未起床,我想自己前去接靜聞。顧仆勉強起床出行,我一並付了鋒去贖靜聞的包袱被蓋。直到上午歸來時,靜聞沒來而廟裏的僧人卻來了。說是昨天靜聞的病稍稍痊愈,到夜間病得更嚴重了,現在已奄奄待斃,須要趕快用車去接他。我認為既然病得厲害,益加不可搬動,勸和尚稍留些時候,我將出城去探視,並帶醫生去醫治。和尚快快不樂地走了。我不等吃午餐,出了東門,經過唐二賢祠,由祠堂內往西轉,是柳侯廟,〔《柳侯碑》在廟前,是蘇東坡書寫的,韓愈的詩。〕廟後就是柳宗元的墓了。〔我查對《一統誌》,柳州隻記有劉贅墓,卻沒有談及柳子厚,為什麼呢?容我考證一下。〕急忙趕到天妃廟探視靜聞,就見他容貌改變,說著胡話,完全失去常態。起初問他話,不能回答,繼而詳細詢問,才知道昨天果然病痊愈了些,晚上找來營蒲、雄黃服下去,便感到極度疲困,大概是體內鬱積著極度的燥熱卻又服了這種溫熱之藥,藥性悍烈,難怪他到此地步。〔我幾天前讀《西事餌》,記載這一帶有人飲了端午節的營蒲酒,一家人全斃命的,正以此為戒。而靜聞病中服下這種東西,他不立即喪命也算是萬幸了。〕我想用益元散解藥性,擔心他不相信。於是行二裏進了北門,找到姓董的醫生出城為他診治。醫生說沒有妨礙,服藥後就會痊愈。於是又隨醫生來到他的寓所,見他治病的藥劑全都旁雜不切要害。我把藥帶到城中的寓所,另外找來益元散,連同藥劑命令顧仆轉交給靜聞,把醫生的意思告訴他,先服益元散,隨後煎藥給他服下。到天黑時,顧仆返回來,知道服益元散後病勢稍微減輕了。

十七日,中夜雷聲殷殷,迨曉而雨。晨餐後,令顧仆出探靜聞病,已漸解。既午雨止,濕蒸未己。匡坐寓中,倦於出焉。
十七日半夜雷聲隆隆,至拂曉時才下雨。早餐後,命令顧仆出城去探望靜聞的病,已漸漸緩解。中午雨停之後,天氣濕熱如蒸。端坐在寓所中,倦於出遊了。

柳郡三麵距江,故曰壺城。江自北來,複折而北去,南環而寬,北夾而束,有壺之形焉,子厚所謂“江流曲似九回腸”也。其城頗峻,而東郭之聚廬反密於城中,黃翰簡、龍天卿之第俱在焉。龍名文光。黃翰簡名啟元。壬戌進士,父名化。由鄉科任廣東平遠令,平盜有功,進僉憲明代都察院。
柳州府城三麵環江,所以稱為壺城。柳江自北麵流來,又折向北流去,南麵環城之處寬闊,北麵兩道江流相夾並緊束在一起,有著茶壺一樣的形態,正是柳子厚所說的“江流曲似九回腸”。它的城牆十分高峻,而東邊外城聚居的房屋反而比城中密集,黃翰簡、龍天卿的府第都在那裏。〔龍天卿名叫文光。〕黃翰簡〔名叫啟元。〕是壬戌年的進士,父親〔名叫化。〕由於中鄉試出任廣東平遠縣縣令,平定盜賊有功,提升為金憲。

母夫人許氏,以貞烈死平遠,有顓祠。餘昔聞之文相公湛持,言其夫人死於平遠城圍之上,而近閱《西事珥》,則言其死於會昌,其地既異,則事亦有分。此其所居,有祠在羅池東。(缺)當俟考文。翰簡二子俱鄉科。
母親許夫人,因為貞烈死在平遠縣,有專門的祠堂。我從前從文湛持相公那裏聽說過這事,說他的夫人死在平遠縣被圍的城牆上,可是近來讀《西事餌》,卻是說她死在會昌縣,她死的地點既然不同,那麼事跡也應有所區別。此地是她的居住地,有祠堂在羅池東麵。(缺)這事有待考證。〔黃翰簡的兩個兒子都中了鄉試。〕

十八日,因顧仆病不能炊,餘就粥肆中,即出東門觀靜聞。一裏,北過二賢祠,東過開元寺,又共一裏,抵天妃廟,則靜聞病雖少痊,而形神猶非故吾也。餘初意欲畀錢廟僧,令買綠豆雜米作糜粥,以芽菜鮮薑為供。問前所畀,竟不買米,俱市粉餅食。餘恐蹈前轍,遂弗與,擬自買畀之,而靜聞與廟僧交以言侵餘。此方病者不信藥而信鬼,僧不齋食而肉食,故僧以大餔惑靜聞,而靜聞信之。僧謂彼所恃不在藥而在食。靜聞謂予不惜其命而惜錢,蓋猶然病狂之言也。餘乃還,過開元寺入瞻焉。
十八日因顧仆生病不能燒飯,我到店鋪中吃了稀粥,立即出東門去看望靜聞。一裏路,往北路過二賢祠,往東路過開元寺,又共走一裏,來到天妃廟,就見靜聞的病雖然少許痊愈了些,但容貌精神仍不是原來的樣子。我起初打算把錢給廟裏的和尚,要他買些綠豆雜米來作粥,用豆芽菜和鮮薑作菜給靜聞吃。追問先前給的錢,竟然不買米,都買成麵餅來吃。我害怕重蹈覆轍,便沒有給錢,準備自己買來給他,可靜聞與廟裏的和尚交相用難聽話來傷害我。〔這地方的病人不信醫藥卻信鬼神,和尚不吃齋卻吃肉,所以和尚用吃大油大葷來鼓惑靜聞,而靜聞卻相信了他。和尚說他的病靠的不在於藥物而在於食物。靜聞說我不愛惜他的性命卻吝惜錢財,大概仍是惑於病中的瘋話。〕我隻得回來,路過開元寺進去瞻仰。

寺為唐古刹,雖大而無他勝。又西過唐二賢祠覓拓碑者家,市所拓蘇子瞻書韓辭二紙。更覓他拓,見有柳書《羅池題石》一方,筆勁而刻古,雖後已剝落,而先型宛然。餘囑再索幾紙,其人欣然曰:“此易耳。即為公發硎磨刀石出一石拓,乃新摹而才鐫之者。”問:“舊碑何在?”曰:“已碎裂。今番不似前之剝而不全矣。”餘甚惋惜,謝其新拓,隻攜舊者一紙並韓辭二大紙去。詢羅池所在,曰:“從祠右大街北行,從委巷東入即是。然已在人家環堵中,未易覓也。”餘從之。北向大街行半裏,不得;東入巷再詢之,土人初俱雲不知。最後有悟者,曰:“豈謂‘羅池夜月’耶?此景已久湮滅,不可見矣。”餘問何故,曰:“大江東南有燈台山,魄懸台上而影浸池中,為此中絕景。土人苦官府遊宴之煩,拋石聚垢,池為半塞,影遂不耀,覓之無可觀也。”餘求一見,其人引餘穿屋角垣隙,進一側門,則有池一灣,水甚汙濁,其南有廢址兩重,尚餘峻垣半角,想即昔時亭館所托也。東岸龍眼二株,極高大,鬱倩茂盛的樹枝垂實,正累累焉。度其地當即柳祠之後,祠即昔之羅池廟,柳侯之所神棲焉者。今池已不能為神有,況欲其以景存耶?
寺院是唐代的古刹,規模雖大卻無其他勝跡。又向西路過唐二賢祠找到拓碑人的家,買了兩張他拓的蘇東坡寫的韓愈的辭。再找其他拓片,見有一張柳宗元書寫的《羅池題石》,筆鋒遒勁而刻工古樸,雖然後邊已經剝落,可原先的形製宛然在目。我囑托再找出幾張來,那人欣然說:“這容易。馬上為尊公用磨刀石打磨出一塊石碑來拓,是新近摹拓並才雕刻好的碑。”我問:“舊碑在哪裏?'’答:“已經碎裂。今天這次不像以前的剝落不全了。”我十分惋惜,辭謝了他的新拓片,隻帶著一張舊的和兩大張韓愈的辭離開了。打聽羅池所在的地方,說:“從祠堂右邊的大街往北走,從曲折的小巷中向東進去就是。但是已在人家的圍牆中了,不容易找到。”我聽從他的話。向北經大街行半裏,找不熟;向東走進小巷再問人,當地人起初都說不知道。最後有人醒悟過來,說:“莫非是說‘羅池夜月夕嗎?此景已湮沒了很久,不能見到了。”我問是什麼緣故,說:“大江東南方有個燈台山,月光高懸台上而月影浸在池中,是這裏絕妙的美景。本地人苦於官府遊玩宴飲的煩擾,拋石塊堆垃圾,水池被填塞了一半,月影便不再閃耀,找到它也沒有什麼可看的了。”我請他帶我去那裏,那人領我穿過屋角的牆縫,進了一道側門,就見有一池水,非常汙濁,水池南邊有兩層廢棄的房址,還剩下高牆的半個角落,想來便是舊時亭台樓館所在之處了。東岸有兩棵龍眼樹,極高大,蔥鬱秀美,垂掛著果實,正累累結果。估計此地應當就是柳侯祠的後方,祠堂就是從前的羅池廟,柳侯的神位居住在那裏的地方。今天水池已不能為神靈擁有,何況想要它靠景色保存下來嗎?

憑吊久之,還飯於寓。乃出小南門,問融縣舟,欲為明日行計。始知府城北門明日為墟期,墟散舟歸,沙弓便舟鱗次而待焉。乃循江東向大南門渡江。江之南,稍西為馬鞍山,最高而兩端並聳,為府之案山;稍東為屏風山,形伏而端方,其東北為燈台山,則又高而扼江北轉者也。馬鞍之西,尖峰峭聳,為立魚山。其山特起如魚之立,然南複有山映之,非近出其下不能辨。既渡,餘即詢仙奕岩,居人無知者。西南一裏至立魚山,而後知其東之相對者,即仙奕岩也。岩在馬鞍之西麓,居人止知為馬鞍,不知為仙奕,實無二山也。立魚當賓州大道,在城之西南隅。由東北躡級盤崖而登,岩門東向,踞山之半。門外右上複旁裂一龕,若懸窩綴閣,內置山神;門外左下拾級數層,又另裂一竅,若雙崖夾壁,高穹直入,內供大士。入岩之門,如張巨吻,其中寬平整朗,頂石倒書“南來茲穴”四大字,西蜀楊芳筆也。門外又有詩碑。內列神位甚多,後通兩竅,一南一北,穿腹西入,皆小若剜竇。先由南竅進。內忽穹然,高盤豎裂。西複有門透山之西,其中崇徹窈窕,內列三清巨像。後門逾閾而出,西臨絕壑,遙瞻西南群峰開繞,延攬甚擴。由門側右穿峽竅以下,複有洞,門西向。其內不高而寬,有一石柱中懸,雜置神像環倚之,柱後有穴,即前洞所通之北竅也。乃知是山透腹環轉,中空外達,八麵玲瓏,即桂林諸洞所不多見也。由門內左循岩壁而上,洞橫南北,勢愈高盤。洞頂五穴剜空,仰而望之,恍若明星共曜。其下東開一峽,前達僧棲,置門下鍵門上的橫插,不通行焉。稍南,西轉下峽,複西透一門,前亦下臨西壑。由門左轉而入,其內下墜成峽,直迸東底,深峻不可下。由其上捫崖透腋,又南出一門。其門南向,前有一小峰枝起,與大峰駢六成坳。由其間攀崖梯石,直躡立魚之顛焉。蓋是洞透漏山腹,東開二門,西開三門,南開一門,其頂懸而側裂者,複十有餘穴,開夾而趣括無窮,曲折而境深莫閟,真異界矣。複由諸洞宛轉出前洞,從門右曆級南上,少憩僧廬。東瞰山下,有塘彙水一方,中窪而內沁,不知何出;其東北所對者,即馬鞍山之西北麓,仙奕岩在焉;其東南所對者,乃馬鞍山西南枝峰,又有壽星岩焉。遙望其後重岩回複,當馬鞍之奧境,非一覽可盡。時日已下舂,雨複連綿,餘欲再候靜聞,並仙奕岩俱留為後遊。下山一裏,複渡南門,又東北三裏,攜豆蔬抵天妃殿,而靜聞與僧相侵彌甚;欲以錢贖被。而主僧複避不即至。餘乃不顧而返,亟入城,已門將下鍵矣。昏黑抵寓,不得晚餐而臥。
憑吊了很久,回到寓所吃了飯。於是出了小南門,打聽去融縣的船,打算為明天上路做準備。這才知道府城北門明天是趕集夭,集市散後船返回時,到沙弓的便船鱗次櫛比地等待著。於是順江向東到大南門渡江。江的南岸,稍西一些是馬鞍山,最高處而且兩端並排聳立的,是府城的案山;稍東一些是屏風山,形狀低伏而端端正正;它的東北麵是燈台山,就是又高並扼住江流往北轉去的山了。馬鞍山的西邊,尖峰陡峭聳立,是立魚山。那山獨自聳起如魚一樣豎立著,然而南麵又有山映襯著它,不走近它下邊是不能分辨出的。渡江後,我立即打聽仙奕岩,居民沒有知道的。向西南一裏走到立魚山,然後知道了它東麵與之相對的山,就是仙奕岩了。仙奕岩在馬鞍山的西麓,居民隻知是馬鞍山,不知是仙奕岩,實際上不是兩座山。立魚山正當去賓州的大道上,在城的西南隅。從東北麓踏著石階繞著山崖上登,洞口向東,盤踞在半山腰。洞口外右上方又在旁邊裂開一個石完,好像高懸的鳥窩綴空的樓閣,裏麵放著山神;洞口外左側下去幾層石階,又另外裂開一個石竅,好像雙層的山崖夾層的絕壁,高高隆起一直進去,裏麵供著觀音大士。進入岩洞口,如張開的巨口,其中寬敞平坦,整潔明亮,洞頂的岩石上倒寫著“南來茲穴”四個大字,是四川楊芳的手筆。〔洞口外又有題著詩的石碑。〕洞內排列著的神位很多,後邊通有兩個石竅,一南一北,穿過山腹向西進去,都是小得像刀挖出的孔洞。先由南邊的石竅進去,裏邊忽然彎然隆起,高高彎曲著豎直裂開。西邊又有個洞口穿透到山的西麵,其中高深幽遠,裏麵陳列著三清的巨像。從後洞口越過石門檻出來,西邊麵臨絕穀,遙望西南方群峰回繞開去,延伸得很廣。由洞口側邊往右穿過峽穀中的石竅下來,又有個洞,洞口向西。洞內不高卻寬,有一根石柱懸在中央,神像雜亂地放著’呈環形背靠石柱,柱後有個洞穴,就是前洞通著的靠北的石竅了。這才知道了這座山彎彎轉轉穿透山腹,中間是空心的,外邊四通八達,八麵玲瓏,就是在桂林諸洞中也不多見了。由洞口內左側沿著岩壁往上走,洞橫成南北向,洞勢愈加高高隆起。洞頂有五個挖空的洞穴,抬頭去望它們,仿佛明星在一同閃耀。它下方東麵張開一條峽穀,往前直達僧人的住處,安了門下了門門,不能通行。稍向南走,往西轉下峽穀,又向西鑽出一個洞口,前邊也是下臨西麵的壑穀。由洞口向左轉進去,那裏邊下墜成峽,一直迸裂到東麵的洞底,深峻不能下去。由峽上抓著石崖鑽到側邊,又向南出了一個洞口。這個洞口向南,前方有座小峰分支聳起,與主峰並立形成山坳。由它們之間攀著山崖踩著岩石,徑直登上立魚山的峰頂。原來這個洞穿透了山腹,東麵開有兩個洞口,西麵開了三個洞口,南麵開有一個洞口,山頂高懸並斜向裂開之處,又有十多個洞穴,有寬有窄而包含了無窮的趣味,曲曲折折而境界幽深卻不閉塞,真正是奇異的地方啊!又經由諸洞輾轉出了前洞,從洞口右側沿石階向南上走,在僧房中少許休息一下。往東俯瞰山下,有水塘積了一片水,中間下窪而浸入地裏,不知從哪裏流出去;它東北相對的山,就是馬鞍山的西北麓,仙奕岩在那裏;它東南相對的山,是馬鞍山西南的支峰,又有個壽星岩在那裏。遙望它的後麵,重重岩石回繞環複在馬鞍山腹地,不是一眼可以觀盡的。此時已是太陽西下之時,雨又連綿不絕地下起來,我想再去問候靜聞,連同仙奕岩全都留著日後來遊。下山走一裏,再渡江到南門,又往東北行三裏,帶上豆子蔬菜來到天妃殿,可靜聞與和尚交相傷害我更加厲害;想用錢贖回被蓋,而主事的和尚又躲避起來不馬上來。我隻好不理會返回來,急忙進城,城門已將要下門門了。在昏黑中來到寓所,沒吃到晚餐便躺下了。

十九日,淩晨而起,雨勢甚沛,早出北門觀墟市,而街衢雨溢成渠,墟不全集。上午還飯於寓。計留錢米綠豆,令顧仆往送靜聞,而靜聞已至。其病猶未全脫,而被襆之屬俱棄之天妃廟,隻身而來。餘陰囑寓主人,同顧仆留棲焉。餘乃挈囊出西南門,得沙弓小舟一艙,遂附之。而同舟者俱明晨行,竟宿沙際。
十九日淩晨便起床,雨勢非常大,早早出了北門觀看集市,可街道中雨水溢成了溝渠,集市沒有全部聚集起來。上午回到寓所吃飯。計劃留下些錢、米、綠豆,命令顧仆前去送給靜聞,可靜聞已經來到了。他的病仍未痊愈,但被蓋包袱之類都丟棄在天妃廟,隻身前來,。我暗中囑托寓所的主人,同顧仆留下住在這裏。我於是帶上行李出了西南門,找到一艘去沙弓的小船,便搭乘此船,但同船的人都要明天早晨才動身,竟然住宿在沙灘邊。

二十日,候諸行者,上午始發舟。循城西而北溯柳江,過西門,城稍遜而內,遂不濱江雲。江之西,鵝山亭亨,獨立曠野中,若為標焉。再北,江東岸猶多編茅瞰水之家,其下水涯,稻舟鱗次,俱帶梗而束者,諸婦就水次稱而市焉,俱從柳城、融縣順流而下者也。又北二十裏,晚泊古陵堡,在江西岸。
二十日等候諸位上路的人,上午才開船。沿城西往北溯柳江而行,經過西門,城牆稍向內退進去,竟然不瀕臨江流。江的西岸上,鵝山亭亭玉立,獨立在曠野中,好像是標杆一樣。再往北,江東岸仍有很多茅草編成俯瞰江水的人家,茅屋下方的水邊,載稻穀的船鱗次櫛比,全是帶著稻梗捆成束的,許多婦女就在水邊稱了賣,都是從柳城、融縣順流而下的船。又向北行船二十裏,晚上停泊在古陵堡,在江西岸。

自柳州府西北,兩岸山土石間出,土山迤邐間,忽石峰數十,挺立成隊,峭削森羅,或隱或現。所異於陽朔、桂林者,彼則四顧皆石峰,無一土山相雜;此則如錐處囊中,猶覺有脫穎之異耳。
自柳州府往西北行,兩岸的山土山石山間隔著出現,土山透巡之間,忽然有石峰數十座,挺立成隊,陡峭峻削,森然羅列,或隱或現。所不同於陽朔、桂林的地方是那裏四麵環顧都是石峰,無一處土山相雜;此地即如同錐子裝在囊中,仍然覺得有脫穎而出的奇異之處罷了。

柳江西北上,兩涯多森削之石,雖石不當關,灘不倒壑,而芙蓉倩水之態,不若陽朔江中俱回崖突壑壁,亦不若洛容江中俱懸灘荒磧也。
沿柳江往西北上行,兩岸有許多森然削立的岩石,雖然岩石不擋在關口上,河灘沒有倒立成壑穀,卻有芙蓉出秀水的姿態,不像陽朔的江中全是回亙的山崖突起的壑穀絕壁,也不像洛容的江中全是高懸的河灘荒涼的沙石灘。

此處餘所曆者,其江有三,俱不若建溪之險。陽朔之漓水,雖流有多灘,而中無一石,兩旁時時轟崖綴壁,扼掣江流,而群峰逶迤夾之,此江行之最勝者;洛容之洛青,灘懸波湧,岸無淩波之石,山皆連茅之坡,此江行之最下者,柳城之柳江,灘既平流,涯多森石,危巒倒岫,時與土山相為出沒,此界於陽朔、洛容之間,而為江行之中者也。
此處我所經曆過的地方,江流有三條,都不如建溪險要。陽朔的漓江,雖然江流中有許多河灘,可其中沒有一處是石灘,兩旁時時有崩裂的山崖連綴著的石壁,扼住江流,而群峰透巡夾住江流,這是江中行船風景最優美的地方;洛容縣的洛青江,河灘高懸波濤洶湧,岸上無淩波之石,山全是茅草連接的山坡,這是江中行船景色最差的地方;柳城縣的柳江,河灘既與水流平齊,岸上有許多森立的岩石,險峻的山巒倒懸的山峰,不時與土山交替出沒,這是介於陽朔、洛容之間,是江中行船景色中等的地方了。

二十一日昧爽行。二十裏,上午過杉嶺,江右尖峰疊出。又三十裏,下午抵柳城縣。自城北溯懷遠江而入,又十裏,治於古舊縣。此古縣治也,在江北岸。是日暑甚,舟中如炙。
二十一日黎明開船。行二十裏,上午經過杉嶺,江右尖峰層層疊疊出現。又行船三十裏,下午抵達柳城縣。從城北溯懷遠江進去,又行十裏,停泊在古舊縣。〔這裏是古時的縣城,在江北岸。〕這一天非常炎熱,在船中如被火烤。

柳城縣在江東岸,孤城寥寂,有石崖在城南,西突瞰江,此地瀕流峭壁,所見惟此。城西江道分而為二。自西來者,慶遠江也,〔其源一出天河縣為龍江,一出貴州都勻司為烏泥江,經忻城北入龍江,合流至此;〕自北來者,懷遠江也,〔其源一出貴州平越府,一出黎平府,流經懷遠、融縣至此。〕二江合而為柳江,所謂黔江也。下流經柳州府,曆象州,而與鬱江合於潯。
柳城縣在江東岸,一座孤城寥落寂靜,有石崖在城南,向西突出俯瞰江流,此地瀕臨江流的峭壁,所見過的僅有此處。城西河道分為兩條。自西邊流來的,是慶遠江,它的源頭一是出自天河縣稱為龍江,一是出自貴州都勻長官司稱為烏泥江,流經忻城縣北境流入龍江,合流後流到此地;自北麵流來的,是懷遠江,它的源頭一條出自貴州平越府,一條出自黎平府,流經懷遠縣、融縣到此地。二江合流後稱為柳江,就是所謂的黔江了。往下流經柳州府,經過象州,而後與鬱江合流彙入得江。

今分潯州、南寧、太平三府為左江道,以鬱江為左也;分柳州、慶遠、思恩為右江道,以黔江為右也。然鬱江上流又有左、右二江,則以富州之南盤為右,廣源之麗江為左也,二江合於南寧西之合江鎮,古之左右二江指此,而今則以黔、鬱分耳。
今天劃分出得州、南寧、太平三府設為左江道,是把鬱江視為左了;分出柳州府、慶遠府、思恩府設為右江道,是把黔江視為右了。然而鬱江的上遊又有左、右二江,那麼是把富州的南盤江視為右,廣源的麗江視為左了,二江合流於南寧西麵的合江鎮,古代的左、右二江是指這兩條,而今天卻是根據黔江、鬱江來劃分了。

南盤自富州徑田州,至南寧合江鎮合麗江,是為右江。北盤自普安經忻城,至慶遠合龍江,是為烏泥江。下為黔江,經柳、象至潯州合鬱,亦為右江。是南、北二盤在廣右俱為右江,但合非一處耳。《雲南誌》以為二盤分流千裏,至合江鎮合焉,則誤以南寧之左、右二江俱為盤江,而不知南盤之無關於麗江水,北盤之不出於合江鎮也。
南盤江自富州取道田州,流至南寧合江鎮會合麗江,這是右江。北盤江自普安流經忻城,流至慶遠會合龍江,這是烏泥江。往下流是黔江,經過柳州、象州至得州會合鬱江,也是右江。這樣南、北兩條盤江在廣西都是右江,不過是合流不在一個地方罷了。《雲南誌》認為兩條盤江分流在千裏之外,到合江鎮合流,那是錯把南寧府的左、右二江都當作盤江,卻不知南盤江與麗江無關,北盤江不流到合江鎮。

二十二日平明發舟。西北二十裏,午過大堡,在江東岸。是日暑雨時作,蒸燠殊甚,舟人鼓掉,時行時止,故竟日之力,所行無幾。下午又十五裏,大雨傾盆,舟中水可掬,依野岸泊。既暮雨止,複行五裏而歇。
二十二日天亮開船。往西北行船二十裏,中午經過大堡,在江東岸。這一天熱雨不時發作,熱氣蒸騰悶熱得十分厲害,船夫搖槳,時走時停,所以終日的力量,所走的路不多。下午又行十五裏,大雨傾盆而下,船中的雨水可用手捧起來,靠在野外的江岸邊停泊下來。傍晚雨停以後,又行船五裏才停歇下來。

二十三日昧爽,西北行十五裏,過草墟,有山突立江右,上盤危岩,下亙峭壁。其地魚甚賤。十裏,馬頭碼頭,江左山崖危亙,其內遙峰森列,攢簇天半。於是舟轉東行,十裏複北,五裏,下午抵沙弓,融縣南界也,江之西南即為羅城縣東界。沙弓,水濱聚落,北至融五十裏,西至羅城亦然,西望隔江群峰攢處,皆羅城道中所由也。是晚即宿舟中。
二十三日黎明,往西北行十五裏,經過草墟,有座山突立在江右,上麵盤結著危岩,下邊橫亙著峭壁。此地的魚非常便宜。十裏路,到馬頭,江左岸山崖高高橫亙著,山內遠處山峰森然羅列,攢聚簇擁到半天高。從這裏船轉向東行,十裏後又往北行,五裏,下午到達沙弓,是融縣南境了,江的西南麵就是羅城縣的東境。沙弓,是個江邊的村落,往北到融縣有五十裏,向西到羅城也是這麼遠,往西望去隔著江流群峰攢聚之處,都是去羅城的途中所經過的地方。這天晚上就住宿在船中。

二十四日昧爽,仍附原舟向和睦墟。先是沙弓人言:“明日為和睦墟期,墟散有融縣歸舟,附之甚便。”而原舟亦欲往墟買米,故仍附之行。和睦去沙弓十裏。水陸所共由也。舟自沙弓西即轉而東北行,一裏,有江自西北來,舞陽江也,〔內灘石甚險。〕又直東四裏,始轉而北,又五裏為和睦墟。荒墟無茅舍,就高蓷草,日初而聚,未午而散,問舟不得。久之,得一荷鹽歸者,乃附行囊與之偕行。始東北行一裏,有小溪自西而東。越溪而北,上下陂陀,皆荒草靡靡,遠山四繞。又四裏過黃花嶺,始有隨塢之田。直北行五裏,過古營,其田皆營中所屯也。又北五裏,越一小溪為高橋,有秦姓者之居在岡中。北下一裏為大溪,有水自西而東,有堰堰之,其深及膝,此中水之大者,第不通舟耳。又北五裏,大道直北向縣,而荷行李者陸姓,家於東梁西北,遂由此岐而西北行。二裏,上雞籠嶺,其坳甚峻,西有大山突兀,曰古東山。山北東隅為東梁,縣中大道所徑也。西北隅為東陽,亦山中聚落也,而陸姓者聚居於其北塢對山之下,越雞籠共西北三裏,而抵其家。〔去真仙岩尚十裏,去縣十五裏。〕時甫逾午,而溽盛夏又濕又熱的氣候暑疲極,遂止其處。
二十四日黎明,仍舊搭乘原來的船去和睦墟。這之前沙弓人說:“明日是和睦墟的趕集日,集市散後有融縣來返回去的船,搭這種船十分方便。”而且原來乘的船也要去集市上買米,所以仍搭乘這艘船去。和睦墟距沙弓有十裏,是水路陸路都共同經過的地方。船從沙弓西邊馬上轉向東北行,一裏,有條江自西北流來,是舞陽江,江中石灘極險。又一直往東行四裏,開始轉向北,又行五裏是和睦墟。荒野中的集市沒有茅屋,就著高處的蘆葦茅草,太陽初升時便聚在一起,不到中午就散了,找不到船。很久之後,遇到一個挑鹽回去的人,就把行李讓他附帶挑著與他一同走。開初往東北行一裏,有條小溪自西流向東。越過溪流往北走,上下都是斜坡,荒草低伏,遠山四麵環繞。又走四裏越過黃花嶺,開始有沿著山塢的田。一直往北行五裏,路過古營,那些田都是兵營中屯墾的。又向北走五裏,越過一條小溪是高橋,有姓秦的人家住在山洞中。向北下走一裏是大溪,有溪水自西流向東,有堤壩攔住溪流,水深及膝,是這一帶水流大的了,隻是不通船罷了。又向北行五裏,大道一直往北通向縣城,可挑行李的人姓陸,家在東梁的西北,於是由此岔路往西北走。二裏,登上雞籠嶺,這裏的山坳十分陡峻,西邊有突兀的大山,叫古東山。山北麵的東隅是東梁,是去縣裏的大道經過之處。西北隅是東陽,也是山中的村落,而姓陸的人家聚居在東陽北麵山塢相對的山下,越過雞籠嶺共向西北走三裏,便到了他家。距真仙岩還有十裏,離縣城十五裏。此時剛過了中午,但又潮濕又悶熱,疲倦極了,便停在了他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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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弘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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