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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卷二·漢高帝

有天下者而有私財,業業然守之以為固,而官天地、府萬物之大用,皆若與己不相親,而任其盈虛。鹿橋、钜臺之愚,後世開刱之英君,皆席以為常,而貽謀不靖,非僅生長深宮、習奄人汙陋者之過也。滅人之國,入其都,彼之帑皆我帑也,則據之以為天子之私。唐克西京,而隋氏之有在唐;宋入周宮,而五代之積在宋;蒙古遁,而大都之藏輦而之於南畿。嗚呼!奢者因之以侈其嗜欲,儉者因之以卑其誌趣,赫然若上天之寶命、祖宗之世守、在此懷握之金貲而已矣。禍切剝床,而求民不已,以自保其私,垂至其亡而為盜資,夫亦何樂有此哉!

漢王之入秦宮而有心,見不及此。樊噲曰:“將欲為富家翁邪?”英達之君而見不及噲者多矣。範增曰:“此其誌不在小。”豈徒一時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訓後嗣,而文、景之治,至於盡免天下田租而國不憂貧,數百年君民交裕之略,定於此矣。

天子而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貧必在國;士大夫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敗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後世必饑寒以死。周有大賚,散之唯恐不速,故延及三十世,而亡之日,上無覆宗之慘,民亦無凍餒攘奪之傷。後之王者,聞樊噲富翁之誚,尚知懲乎!

韓信數項羽之失曰:“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繇斯言也,信之所以徒任為將而不與聞天下之略,且以不保其終者,胥在是矣。封爵者,因乎天之所予而隆之,非人主所以市天下也。且爵賞亦豈必其足榮哉?榮以其難得而已。人主輕之,天下獵之;人主重之,天下榮之。宋藝祖許曹彬下江南授使相。彬早知不得而安焉,故封爵不侈而彬服。非然,則更始之侯林立,而不救其亡,期於必得之不足歆也。羽不惜屈己以下人,而靳天爵,何遽非道而必亡乎?漢高天下既定之後,侈於封矣,反者數起,武帝奪之而六寓始安。承六王之敝,人思為君,而亟予之土地人民以恣其所欲為,管、蔡之親不相保,而況他人乎!以天下市天下而己乃為天子,君臣相貿,而期報已速,固不足以一朝居矣。

抑信之為此言也,欲以脅高帝而市之也。故齊地甫定,即請王齊,信之懷來見矣。挾市心以市主,主且窺見其心,貨已讎而有餘怨。雲夢之俘,未央之斬,伏於請王齊之日,而幾動於登壇之數語。刀械發於誌欲之妄動,未有爽焉者也。信之言曰:“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為人主者可有是心,而臣子且不可有是語。況乎人主之固不可以是心市天下乎!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宋祖之慎,曹彬之明,保泰居盈之道得之矣。奚必踐姑許之言而褻天之景命哉!

若夫項羽之所以失者,非吝封爵之故。信之說,不如陳平之言之允也。陳平曰:“項王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故羽非盡不知人,有蔽之者也。瑣瑣姻亞,踞朊仕,持大權,而士惡得不蔽?雖然,亦有繇爾。羽,以詐興者也;事懷王而弑之,屬宋義而戕之,漢高入關而抑之,田榮之眾來附而斬艾掠奪之。積忮害者,以己度人而疑人之忮己。輕殘殺者,大怨在側而怨不可狎。左顧右盻,亦唯是兄弟姻黨之足恃為援。則使輕予人以權,己且為懷王,己且為宋義。惴惴慄慄,戈戟交於夢寐,抑惡能不厚疑天下哉?然而其疑無救也。為漢王之腹心者項伯也,其兄弟也;追而迫之剄者呂馬童也,其故人也。從之於大敗之餘者三十餘騎,而兄弟姻亞不與焉。懷慝求援,而終以孤立。非刓印不與者惎己而賊之,其親戚之叛已久矣。

不疚於天,則天無不祐;不媿於人,則人皆可馭。正義以行乎坦道,而居天下之廣居;無所偏黨,而賞罰可以致慎而無所徇;得失之幾,在此而不在彼,明矣。不然,舍親賢,行誘餌,賤名器,以徇遊士貪夫之競躁,固項羽之所不屑為者也。

名義雲者,因名以立義,為可繇不可知之民言也。不知義矣,為之名以使之顧而思,抑且欲其顧而思而不但名也,況君子之以立民極而大白於天下者哉!謂董公說高帝為義帝發喪為漢之所以興者,率天下後世而趨於偽,必此言夫!

忠孝非人所得而勸也。如其勸之,動其不敢不忍之心而已。心生而後有事,事立而後有禮,禮行而後有名。名者,三累之下。天下為之名,而忠孝者不欲自居。高帝無哀義帝之心,天可欺乎?人可愚乎?彭城之敗,幾死幾亡,而縞素之名,不能為之救;則塗飾耳目以故主複讎之名,無當於漢之興,明矣。

雖然,以此正項籍之罪,使天下恥戴之為君長也則有餘。何也?籍者,羋氏之世臣也。援立義帝者,項梁之以令諸侯者也。劉氏世不臣於楚,其屈而君懷王也,項氏製之耳。高帝初無君懷王之心,則可不哀懷王之死。為天下而討弑君之賊,非人弑己君而有守官之責者也。故發喪之後,高帝亦終不挾此以令天下;而數羽之罪,不嫌以背約不王己於秦為首。則董公之說,亦權用之一時,而高帝亦終不以信諸心。嗚呼!貌為君子者,日言心而以名為心,日言義而以名為義,告子惡得不以義為外而欲戕賊之乎?

秦滅國,互相噬而彊者勝耳。若其罪,莫甚於殄周。楚幸不亡於秦,而楚且為秦。非其世臣,非其遺胄,抑何必戴楚以為君。戴楚者,項氏之私義也。漢亦何用引項氏之義以為己義乎!此義不明,但有名而即附諸義焉。李嗣源,夷裔也,名為唐而唐之;李昪,不知其為誰氏之子也,名為唐而又唐之。有名而無義,名為義而義不生於心,論史者之亂義久矣。中國立極之主,祖考世戴之君,明明赫赫在人心而不昧;臣子自有獨喻之忱,行其不敢不忍者,而豈但以名哉!

毒天下而以自毒者,其唯貪功之人乎!酈生說下齊,齊已受命,而漢東北之慮紓,項羽右臂之援絕矣。黥布盜也,一從漢背楚而終不可叛。況諸田之耿介,可以保其安枕於漢也亡疑。乃韓信一啟貪功之心,從蒯徹之說,疾擊已降,而酈生烹,曆下之軍,蹀血盈野,諸田卒以殄其宗。慘矣哉!貪功之念發於隱微,而血已漂鹵也。

龍且亦猶是也,軍於高密,客說以深壁勿戰,令齊王招散民,反漢而歸己,漢客兵不容於久留而必潰敗,以全三軍尊楚勢而保齊,豈不賢於浪戰以死亡乎?且則曰:“救齊,不戰而降之,吾何功?”雖其後勝敗不同,而且之心亦信之心也。信以其毒毒齊,而齊民駢死,田氏以亡;且以其毒自毒,而濰水湧流,楚軍大覆,田氏不救。舉人之宗社人民存亡生死之大,而不滿忮人之谿壑,毒螫人而蠭蠆亦死。信幸破齊以自請王齊,而未央之誅已伏於此,且亦以其身斃於濰水之上。然則貪功而毒人,亦自讎其項領而速之斮也。悲哉!愚不可瘳已。

李左車下全燕而燕不叛,隨何收九江而黥布無疑。善用人者,亦何利有貪功之人,以賊天下而多其釁哉!漢雖有齊而力已疲,楚覆救齊之兵而項王大懼,忮人不黜而能定天下,未之有也。

韓信下魏破代而漢王收其兵,與張耳破趙而漢王又奪其兵,何以使信帖然聽命而抑不解體以颺去哉?此漢王之所以不可及也。製之者氣也,非徒氣也,其措置予奪之審有以大服之也。結之者情也,非徒情也,無所偏任,無所聽熒,可使信坦然見其心也。吾之所為,無不可使信知之矣。信固知己之終為漢王倚任而不在軍之去留也,故其視軍之屬漢也無以異於己。無疑無怨,何所靳而生其忮惎乎?假使奪信軍而授之他人,假使疑信之反而奪共軍以防之,項王一印之刓而信叛,三軍之重,豈徒一印之予奪乎!

心不可使人知者,以柔用之而敗,以剛用之而速亡。有所偏聽、怙黨而疑人者,不能製之而死於其人,能製之而其人速叛以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十人之同乎武王,武王同之也。

漢王甫破項羽,還至定陶,即馳奪韓信軍,天下自此寧矣。大敵已平,信且擁彊兵也何為?故無所挾以為名而抗不聽命,既奪之後,弗能怨也。如姑緩之,使四方卒有不虞之事,有名可據,信兵不可奪矣。奪之速而安,以奠宗社,以息父老子弟,以斂天地之殺機,而持征伐之權於一王,乃以順天休命,而人得以生。

且信始不從蒯徹之言與漢為難者,項未亡也。參分天下,鼎足而立,蒯徹狂惑之計耳。昔者韓嚐以此持天下之縱橫,然吞於秦而不救,其覆軌矣。信反於齊,則張耳扼其西,彭越控其南,鼎足先折而徒為天下蟊賊。信知其不可而拒徹,計之深也。項王滅,漢王倦歸於關中,信起而乘之,乃可以得誌。徹之說,信豈須臾忘哉?卞莊子小死大斃一舉而兩得之術,俟時而發,發不旋踵矣。其曰“不忍背漢”者,姑以謝徹耳。削王而侯,國小而無兵,尚欲因陳豨以發難;擁三齊之勁旅,西嚮而虎視,尚誰忌哉?

或曰宋太祖之奪藩鎮也類此。而又非也。信者,非石守信、高懷德之儔也。割地而王,據屢勝之兵,非陳橋擁戴之主也。故宋祖懲羹吹齏而自弱,漢高拔本塞源以已亂,跡同而事異。其權不在形跡之閒也。

漢王初即皇帝位,未封子弟功臣,而首以長沙王吳芮、閩粵王無諸,此之謂“大略”。二子者,非有功於滅項者也,追原破秦之功而封之。以天下之功為功,而不功其功,此之謂“大公”。楚、漢爭於北,而南方無事,久於安則亂易起,立王以鎮撫之,此之謂“製治於未亂”。以項羽宰天下不公為罪而討之,反其道而首錄不顯之績,此之謂“不遐遺,得尚於中行”。若此者,內斷之心,非留侯所得與,況蕭何、陳平之小智乎!量周天下者,事出於人所不慮,若迂遠而實協於人心,此之謂“不測”。

秦、項已滅,兵罷歸家,何其罷歸之易而歸以即乎安?古者兵皆出於農,無無家者也,罷斯歸矣。漢起巴蜀、三秦之卒,用九江、齊、趙之師,不戰其地,不擾其人,無閭井之怨,歸斯安矣。後世召募失業之民,欲歸而無所歸,則戰爭初息而遣歸之也難。善師古者,旁通而善用之。則漢抑有“民相聚山澤不書名數者,複其故爵田宅,教訓而優恤之”之詔,是可為後世師者也。無所侵傷於民,而禁其仇殺;非有官爵田裏,而為之授以隙地;寬假以徭役,而命為稍食之胥卒。以此散有餘之卒,熟計而安存之,奚患亡術哉?高帝甫一天下,而早為之所。國不糜,農不困,兵有所歸。下令於流水之源,而條委就理,不謂之有“大略”也得乎!

以大義服天下者,以誠而已矣,未聞其以術也;奉義為術而義始賊。義者,心之製也,非天下之名也。心所勿安而忍為之,以標其名,天下乃以義為拂人之心而不和順於理。夫高帝當窘迫之時,豈果以丁公為可殺而必殺之哉?當誅丁公之日,又豈果能忘丁公之免己而不以為德哉?欲懲人臣之叛其主,而先叛其生我之恩,且囂然曰是天下之公義也。則借義以為利,而吾心之惻隱亡矣。

夫義,有天下之大義焉,有吾心之精義焉。精者,純用其天良之喜怒恩怨以為德威刑賞,而不雜以利者也。使天下知為臣不忠者之必誅而畏即於刑,乃使吾心違其恩怨之本懷,矯焉自誣以收其利。然則義為賊仁之斧而利之囮也乎?故赦季布而用之,善矣,足以勸臣子之忠矣。若丁公者,廢而勿用可也;斬之,則導天下以忘恩矣。恩可忘也,苟非刑戮以隨其後,則君父罔極之恩,孰不可忘也?嗚呼!此三代以下,以義為名為利而悖其天良之大慝也。

一○

留侯欲從赤鬆子遊,司馬溫公曰:“明哲保身,子房有焉。”未足以盡子房也。子房之言曰:“家世相韓,為韓報讎。”身方事漢,而暴白其終始為韓之心,無疑於高帝之妒。其忘身以伸誌也,光明磊落,坦然直剖心臆於雄猜天子之前。且曰:“願棄人間事,從赤鬆子遊。”視漢之爵祿為鴻毛,而非其所誌。忠臣孝子青天皎日之心,不知有榮辱,不知有利害,豈嚐逆億信之必夷、越之必醢,而厪以全身哉!抑惟其然,而高帝固已喻其誌之貞而心之潔矣,是以舉太子以托之,而始終不忮。

嗚呼!惟其誠也,是以履虎尾而不疚。即不幸而見疑,有死而已矣,弗能內懷忠而外姑為佞也。曹操之惎毒也,徐庶懷先主之知,終始不與謀議,而操無能害,況高帝之可以理感者乎!若夫未忘故主,而匿情委曲以避患,謝靈運之所以身死而名辱。“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孰聽之哉?

一一

中國夷狄之禍,自冒頓始。冒頓之闌入句注、保太原,自韓王信之叛降始。信失韓之故封而徙於太原,其欲甘心於漢久矣。請都馬邑,近塞而易與胡通;數使之胡求和,陽為漢和而陰自為降地;畜不逞以假手於冒頓,不待往降之日,而早知其誌在胡矣。

非韓信則冒頓不逞,非石敬瑭則邪律氏不橫,求如郭子儀與吐蕃、回紇有香火緣而無貳心者,今古無兩人。然則以狡焉不逞之彊帥置之邊徼,未有不決隄焚林以殘劉內地者也。饑鷹猘犬,不畜之樊圈,而軼之颺飛奰走之地,冀免禍於目前,而首禍於千古。甚哉高帝之偷也!

一二

魯兩生責叔孫通興禮樂於死者未葬、傷者未起之時,非也。將以為休息生養而後興禮樂焉,則抑管子“衣食足而後禮義興”之邪說也。子曰:“自古皆有死,氏無信不立。”信者,禮之幹也;禮者,信之資也。有一日之生,立一日之國,唯此大禮之序、大樂之和、不容息而已。死者何以必葬?傷者何以必恤?此敬愛之心不容昧焉耳。敬焉而序有必順,愛焉而和有必浹,動之於無形聲之微,而發起其莊肅樂易之情,則民知非苟於得生者之可以生,苟於得利者之可以利,相恤相親,不相背棄,而後生養以遂。故晏子曰:“唯禮可以已亂。”然則立國之始,所以順民之氣而勸之休養者,非禮樂何以哉?譬之樹然,生養休息者,枝葉之榮也;有序而和者,根本之潤也。今使種樹者曰待枝葉之榮而後培其本根。豈有能榮枝葉之一日哉?故武王克殷,駕甫脫而息貫革之射,修禋祀之典,成象武之樂。受命已未,製作未備,而周公成其德,不曰我姑且休息之而以待百年也。

秦之苛嚴,漢初之簡略,相激相反,而天下且成乎鄙倍。舉其大綱,以風起於崩壞之餘,亦何遽不可?而非直無不可也;非是,則生人之心、生人之理、日頹靡而之於泯亡矣。唯叔孫通之事十主而麵諛者,未可語此耳。則苟且以背於禮樂之大原,遂終古而不與於三王之盛。使兩生者出,而以先王安上治民、移風易俗之精意,舉大綱以與高帝相更始,如其不用而後退,未晚也。乃必期以百年,而聽目前之滅裂。將百年以內,人心不靖,風化未起,汲汲於生養死葬之圖;則德色父而誶語姑,亦誰與震動容與其天良,而使無背死不葬、捐傷不恤也哉?

衛輒之立,亂已極矣。子曰:“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民無所措手足。”務本教也。漢初亂雖始定,高帝非輒比也。輒可興而謂高帝不可,兩生者,非聖人之徒與?何其與孔子之言相剌謬也!於是而兩生之所謂禮樂者可知矣,謂其文也,非其實也。大序至和之實,不可一日絕於天壤。而天地之產,中和之應,以瑞相祐答者,則有待以備乎文章聲容之盛。未之逮耳。然草創者不爽其大綱,而後起者可藉,又奚必人之嫺於習而物之給於用邪!故兩生者,非不知權也,不知本也。

一三

蕭何曰:“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示威。”其言鄙矣,而亦未嚐非人情也。遊士之屨,集於公卿之門,非必其能貴之也;蔬果之饋,集於千金之室,非必其能富之也。釋、老之宮,飾金碧而奏笙鍾,媚者匍伏以請命,非必服膺於其教也,莊麗動之耳。愚愚民以其榮觀,心折魂熒而熒其異誌,抑何為而不然哉!特古帝王用之之懷異耳。

古之帝王,昭德威以柔天下,亦既灼見民情之所自戢,而納之於信順已。奏九成於圜丘,因以使之知天;崇宗廟於七世,因以使之知孝;建兩觀以縣法,因以使之知治;營靈台以候氣,因以使之知時;立兩階於九級,因以使之知讓。即其歆動之心,迪之於至德之域,視之有以燿其目,聽之有以盈其耳,登之、降之、進之、退之、有以詒其安。然後人知大美之集,集於仁義禮樂之中,退而有以自愜。非權以誘天下也;至德之榮觀,本有如是之洋溢也。賢者得其精意,愚不肖者矜其聲容,壯麗之威至矣哉!而特不如何者徒以宮室相誇而已。

不責何之弗修禮樂以崇德威,而責其弗儉。徒以儉也,儉於欲亦儉於德。蕭道成之鄙吝,遂可與大禹並稱乎?

一四

國無貴人,民不足以興;國無富人,民不足以殖。任子貴於國,而國愈偷;賈人富於國,而國愈貧。任子不能使之弗貴,而製其貴之擅;賈人不能使之弗富,而奪其富之驕。高帝初定天下,禁賈人衣錦綺、操兵、乘馬,可謂知政本矣。

嗚呼!賈人者,暴君汙吏所亟進而寵之者也。暴君非賈人無以供其聲色之玩,汙吏非賈人無以供其不急之求,假之以顏色而聽其煇煌,複何忌哉!賈人之富也,貧人以自富者也。牟利易則用財也輕,誌小而不知裁,智昏而不恤其安,欺貧懦以矜誇,而國安得不貧、民安得而不靡?高帝生長民間而習其利害,重挫之而民氣蘇。然且至孝文之世,後服帝飾如賈生所譏,則抑末崇本之未易言久矣。

一五

婁敬之小智足以動人主,而其禍天下也烈矣!遷六國後及豪傑名家居關中,以為彊本而弱末,似也。遣女嫁匈奴,生子必為太子,諭以禮節,無敢抗禮,而漸以稱臣,以為用夏而變夷,似也。眩於一時之利害者,無不動也。乃姑弗與言違生民之性,就其說以折之,敬之說惡足以逞哉!

富豪大族之所以彊者,因其地也。諸田非勃海魚、鹽之利,不足以彊;屈、昭、景非雲夢澤藪之資,不足以彊;世家非姻亞之盛、朋友之合、小民之相比而相屬,不足以彊。棄其田裏,違其宗黨,奪其所便,拂其所習,羈旅寓食於關中土著之間,不十年而生事已落,氣燄沮喪。曹子桓雲:“客子常畏人。”諒矣哉!畏人者尚能自彊以為國彊邪?固不如休息餘民而生聚之也。故貧民尚可徙也,舍其瘠土而移其窳俗,可使疆也。豪傑大族,摧折凋殘而日以衰。聚失業怨谘之民於輦轂之下,弱則靡而悍則懟,豈有幸乎?而當時之為虐甚矣。

匈奴之有餘者,猛悍也;其不足者,智巧也。非但其天性然,其習然也。性受於所生之氣,習成於幼弱之時。天子以女配夷,臣民狃而不以為辱,夷且往來於內地,而內地之女子婦於胡者多矣。胡雛雜母之氣,而狎其言語,駤戾如其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餘。故劉淵、石勒、高歡、宇文黑獺之流,其狡猾乃淩操、懿而駕其上。則禮節者,徒以長其文奸之具,因以屈中國而臣之也有餘,而遑臣中國哉!

凡斯二者,皆敬之邪佞,以此破之,將孰置喙?而徙民之不仁,和親之無恥,又不待辨而折者也。

一六

陳豨之反,常山郡亡其二十城,周昌請誅其守尉,高帝曰:“是力不足,亡罪。”守尉視屬城之亡而不效其死力,昌之請誅,正也。雖然,有辨。寇自內發,激之以反,反而不覺,覺而匿不以聞,不為之備,不亟求援,則其誅勿赦也無疑。寇自外發,非其所激,非所及覺,覺而兵已壓境,備而不給,待援不至,其宥也無疑。故立法者,無一成之法,而斟酌以盡理,斯不損於國而無憾於人。陳豨之反,非常山之所能製而能早覺者也。故周昌之按法,不如高帝之原情。雖然,止於勿誅而已矣,其人不可複用也。所謂“近死之心不可複陽也”。

一七

叔孫通之諫易太子也,曰:“臣願伏誅以頸血汙地。”烈矣哉!夫抑有以使之然者: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呂後之權足恃也;留侯、四皓之屬為之羽翼,而詭隨者憚高帝而不敢競也。通知必不死,即死而猶有功,何憚而不爭?嗚呼!以麵諛事十餘主之通,而犯顏骨骾也可使如此。上有明君,下有賢士大夫,佞者可忠,柔者可彊,天下豈患無人材哉!匪上知與下愚,未有不待獎而成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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