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廣 熱搜: 三字    鬼穀子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卷五·哀帝

人之能為大不韙者,非其能無所懼也,唯其能無所恥也。故血氣之勇不可任,而猶可器使;唯無所恥者,國家用之而必亡。成帝欲用孔光為丞相,刻侯印書讚而帝崩,是日光於大行前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綬,汲汲然惟恐緩而改圖,一如乞者之於墦閒,唯恐其餕之不餘,而遽長跽以請也。張放者,幸臣也,帝崩,且思慕哭泣而死,而光矯凶為吉,犯天下之惡怒;然且卒無惡怒之者,光豈能不懼哉?冥然無恥,而人固容之也。

始為廷尉,則承王莽之指,鴆殺許後,若無所懼也,而實無可懼也;莽為內主,天下無有難之者也。既則議為傅太後築別宮,力請逐傅遷歸故郡,抗定陶王之議,奪其立廟京師,若無所懼也,而非無所懼也;內主有人,群臣相保,故師丹獲不測之禍,而光自若也。恥心蕩然,而可清可濁,無不可為,以得寵而避辱。王嘉瀕死,猶對獄吏曰:“賢孔光而不能進。”亦惡知光之譖其迷國罔上,陷嘉於死,機深不測也哉?而嘉雲然者,其兩端詭合以誘嘉,抑可知已。

拜謁迎送、執臣主之禮於董賢者,光也;莽既乘權,去賢如敝屣者,光也;拱手以天下授之賊臣,幸早死而不與佐命之賞者,光也;莽既誅,猶無有聲言其惡以殄其世者,光也。嗚呼!人苟自盡喪其恥,則弑父與君而罪不及,亦險矣哉!有國者不辨之於早,徒忌鷙悍之疆臣,而容厚顏之鄙夫,國未有不喪者也。故管子曰:廉恥,國之維也。

限田之說,董仲舒言之武帝之世,尚可行也,而不可久。師丹乃欲試之哀帝垂亡之日,卒以成王莽之妖妄,而終不可行。武帝之世可行者,去三代未遠,天下怨秦之破法毒民而幸改以複古;且豪彊之兼並者猶未盛,而盤據之情尚淺;然不可久者,暫行之而弱者終不能有其田,彊者終不能禁其兼也。至於哀帝之世,積習已久,彊者怙之,而弱者亦且安之矣;必欲限之,徒以擾之而已矣。

治天下以道,未聞以法也。道也者,導之也,上導之而下遵以為路也。封建之天下,天子僅有其千裏之畿,且縣內之卿士大夫分以為祿田也;諸侯僅有其國也,且大夫士分以為祿田也;大夫僅有其采邑,且家臣還食其中也;士僅有代耕之祿也,則農民亦有其百畝也;皆相若也。天子不獨富,農民不獨貧,相倣相差而各守其疇。其富者必其貴者也,且非能自富,而受之天子、受之先祖者也。上以各足之道導天下,而天下安之。降及於秦,封建廢而富貴擅於一人。其擅之也,以智力屈天下也。智力屈天下而擅天下,智力屈一郡而擅一郡,智力屈一鄉而擅一鄉,莫之教而心自生、習自成;乃欲芟夷天下之智力,均之於柔愚,而獨自擅於九州之上,雖日殺戮而隻以益怨,彊豪且詭激以脅愚柔之小民而使困於田。於是限之而可行也,則天下可徒以一切之法治,而王莽之化速於堯、舜矣。

限也者,均也;均也者,公也。天子無大公之德以立於人上,獨滅裂小民而使之公,是仁義中正為帝王桎梏天下之具,而躬行藏恕為迂遠之過計矣。況乎賦役繁,有司酷,裏胥橫,後世願樸之農民,得田而如重禍之加乎身,則疆豪之十取其五而奴隸耕者,農民且甘心焉。所謂“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者也。輕其役,薄其賦,懲有司之貪,寬司農之考,民不畏有田,而疆豪無挾以相並,則不待限而兼並自有所止。若窳惰之民,有田而不能自業,以歸於力有餘者,則斯人之自取,雖聖人亦無如之何也。

成、哀之世,漢豈複有君臣哉!婦人而已矣。彭宣、何武、唐林,皆所謂錚錚者也,而所爭者,僅一傳喜之去留而已。哀帝之初,傅氏與王氏爭而傅氏勝;哀帝之亡,王氏與傅氏爭而王氏勝。勝者乘權,而不勝者憤;二氏之榮枯,舉朝野而相激以相訟,悲夫!

當傅遷之傾邪,而推喜以抑遷,亦何異乎王根、王立之驕橫而推莽邪?其言曰:“喜,傅氏賢子,議論不合而退,百寮莫不恨之。”傅氏之賢子,何當於天下之安危、劉宗之存亡,而百寮何所容其恨?又何異乎王莽、王仁之就國,而天下多冤王氏者。傅喜幸而未敗爾。莽之廢,吏民叩闕而訟冤,賢良對策而交獎,偽謙所誘,人心翕歸,而賢者不免,且較喜而彌甚。喜之賢,其孰信之?以四海之大,豈繄無人可托孤寄命者,唯區區王、傅二嫗之愛憎是爭。嗚呼!率天下而奔走於閨房之頻笑,流俗之溺流而不反如是哉!

故聖王之治,以正俗為先,以辨男女內外之分為本。權移於婦人,而天下沈迷而莫能自拔,孰為為之而至此極!元後之陰狡,成帝之昏愚,豈徒召漢室之亡哉?數十年中原無丈夫之氣,而王莽之亂,暴骨如山矣。

曆成、哀、平之三季,環朝野而如狂,所僅能言人之言者,一李尋而已,其他皆所謂人頭畜嗚也。尋推陰陽動靜之義,昌言母後之不宜與政,豈徒以象數征吉凶哉?天地之經,治亂之理,人道之別於禽獸者,在此也。婦人司動而陰乘陽,陽從陰,履霜而冰堅,豕孚而蹢躅。天下有之,天下必亡;國有之,國必破;家有之,家必傾。父子、君臣、兄弟、朋友之倫,以之而泯;厚生、正德、利用之道,以之而蔑。故曰:尋之言,言人之言,而別於禽獸也。婦者,所畜也;母者,所養也;失其道,則母之禍亦烈矣,豈徒婦哉?

夫國有君子,國可不亡。尋昌言之無誅,而不能救漢之亡,又何也?尋非其人也。陰之幹陽,其變非一。女子之幹丈夫也,鬼之幹人也,皆陰之幹陽也。尋知乾之剛、陰之靜矣,鬼亦陰也,靜以聽治於人者也。顧其識不及此,聽甘忠可、夏賀良之邪說,惑上以妖,終以貶死燉煌,為天下笑;則亦以陰幹陽,等於婦人之煽處爾。載鬼一車,而欲懲負塗之豕,奚其可?故陰陽動靜之理大矣,其變繁矣,其辨嚴矣。立人之道以匡扶世教,無一而可苟焉者也。

治河之策,賈讓為千古之龜監,而平當之數言決矣。當言“經義有決河深川,而無隄防壅塞之文”。此鯀所以殛,禹所以興,而以堯、舜之聖,不能與橫流之水爭勝者也。讓言“古之立國者,必遺川澤之分,度水勢所不及”。殷所以世有河患,而盤庚奮然依山以避災,無他,唯無總於貨寶而已。細人之情,怙田廬之利,貪瀕河之土,動天下以從其欲,貽沈沒於子孫,而偷享其利,既古今之通弊矣。而後世之謀臣,要君勞民以陻塞逆五行之敍者,其不肖之情有二焉:其所謂賢者,竭民力,積一簣以障滔天而暫遏之,瀕河之民,且歌謠而禱祀焉,遂以功顯於廷,名溢於野,故好事者踵起以嚐試而不絕。其不肖者,則公帑之出納,浩煩而無稽,易為侵牟;民夫之賃傭,乘威以指使,而乾沒任意;享其利而利其災,河濱之士大夫與其愚民及其奸胥,交起以讚之,為危詞痛哭以動上聽。宜乎自漢以來,千五百年,奔走天下於河,言滿公車,牘滿故府,疲豫、兗、徐三州之民,供一河之溪壑,而一旦潰敗,胥為魚鼈,而但咎陻塞之不固也。可悲矣夫!

古今之異者,南北之殊流耳,其理勢則一也。繇讓之言而推其利病之原,非河之病民,而民之就河貪利以觸其害耳。貪退灘之壤,民有其土而國有其賦,鋒端之蜜截舌,而甘之者不恤也。使能通百年之算,念天下之廣,猶是民也,徙之而於國無傷,其愈於陻塞疲役之貧勞困斃與潰決之漂蕩淹溺也,孰為利害哉?數千年而不出鯀之覆轍,君不明,而貪功嗜利之臣民,積習而不可破,平當之言,賈讓之策,縣巨燭於廣廷,而昧者猶擿埴以趨也;不亦悲乎!

穀永請諱諸侯王之獸行,以全人道之恥,議之正者也;耿育請揜趙昭儀殺皇子之惡,以隱成帝之惑,議之不正者也;二說相似而貞邪分,精義以立法,不可不辨。永之正者,凱風之不怨也;育之不正者,小弁之怨也。淫妒之嬖妾,操刃以絕祖宗之胤胄,而曲為之覆,天子之子,不死於妖嬖者,其餘幾何哉!春秋成而亂臣賊子懼,故書“文薑遜於齊”、“哀薑遜於邾”,以昭大義,而不以逐母為嫌。昭儀之惡,宗廟所不容,況非嫡後君母,而可縱之乎?

甚哉,育之言誖也,曰“知陛下有賢聖通明之德,廢後宮就館之漸,絕微嗣以致位”。是成帝戕父子之恩以為未然之迂圖,其孰信之?育若曰“昭儀不殺皇子,則哀帝不得而立”,以蠱帝心而縱妖嬖。是哀帝本不與於篡弑之謀,而育陷之使入也。春秋嚴黨賊之誅,哀帝不能免,而育之罪不可逭矣。解光問罪之爰書不伸,趙氏宮官之大罰不正,宮闈肆毒於社稷而莫之問,故元後黨王莽以弑平帝、廢孺子、而無所顧忌。胡三省者,乃謂其合春秋“為尊者諱”之義。邪說張,而賈繼春資之以讎其庇李選侍之奸。清議不明,非一時一事之臧否已也。

鮑宣七亡七死之章,陳漢必亡之券以儆哀帝,正本之論也。王莽之奸奸而愚,非有操、懿之才,其於國又未有劉裕之功,輕移於衽席之上而莫之禁,莽其何以得此哉?唯民心先潰於死亡,而莽以私恩市之也。藉非成帝之耽女寵,哀帝之暱頑童,縱其鬻吏賊民而蠱民以寇攘,莽亦上官桀、霍禹之續爾,而漢祚奚其亡?

張放、淳於長,王氏之先驅也;傅遷、董賢,王氏之勸駕也;曹爽、何晏,司馬懿之嚆矢也;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之前茅也;蔡京、童貫、史彌遠、賈似道,女直、蒙古之倀鬼也;而非君之溺於寵樂以忘民之死也不成。不然,孔光、揚雄之流,亦嚐與聞名教;而宗室群臣以及四海之民,豈遽能以片餌誘嬰克而輒棄其母乎?故宣陳亟救死亡之言,知探本矣,愈於劉向之欲挽橫流而堙諸其下也。

雖然,宣之言猶有病焉,後世言事之臣,增闇主之疑而授奸臣以傾妒之口實,皆此繇也。宣言:“慎選舉,大委任,以儆官邪,而免民於死亡。”是矣。勿亦姑言賢者之當任,以聽人主之自擇,待有問焉,而後可臚列傅喜、何武、孔光、彭宣、龔勝之賢以告,未晚也。今乃不然,若天子之左石一唯其所建置,而君不得以司取舍之權,眾不得以參疇谘之議,則偪上有嫌,而朋黨之謗興。且喜、武諸人皆大臣也,自不能邀人主之知而安其位,宣能以疏遠片言取必於同昏之廷乎?知不可得而故言之,授奸人以背憎之資,石介遇明主而激黨禍,況庸君佞倖權奸交亂之天下哉!進言者不知其道,徒以得後世之稱而無益於時,皆此一時之氣矜為之也。又況宣所稱者,龔勝而外,吾未見有大臣之操焉。孔光巨奸而與於清流,宣失言矣。盈廷之士氣,漢室之孤忠,唯一王嘉,而不能訟其屈抑。然則鮑宣者,亦一時氣激之士,而未足以勝匡主庇民之任者乎!

易曰:“伏戎於莽,三歲不興。”不興者,慮其興之辭也。三歲而不興,逮其興而燎原之焰發於俄頃矣。哀帝崩,元後一聞之,即日駕之未央宮,馳召王莽,詔諸發兵符節、百官奏事、中黃門、期門兵、皆屬莽。此高帝馳入趙壁奪韓信、張耳軍之威權,後以一老嫗斷然行之,雷迅風烈而無疑畏;其提攜劉氏之天下授之王氏,在指顧之閑耳。非伏之三歲,爪牙具而羽翼成,安能爾哉?

甚矣,悍婦之威,英雄所不能決,帝王所不能持,而指麾輕於鴻毛,至此極也!司馬懿之殺曹爽,劉裕之克劉毅,朱溫之爭李克用,大聲疾呼、深慮陰謀、頳顏流汗、喋血以爭而僅得者,元後偃息談笑而坐收之。故莽有伏戎藏於平蕪蔓艸之中,無有險阻之形而不可測也。三歲伏而一旦興,有國者可不戒哉!

何武以忤王莽而死,可以為社稷之臣乎?未也。武與公孫祿謀雲:“呂、霍、上官幾危社稷,不宜外戚大臣持權。”此漢室存亡之紐也。乃當其時,內而元後為伏莽之戎,外而孔光為翼戴之奸,武僅以孤立之勢撲始然之火,既處於不敵之數矣。國之安危,身之生死,徒藉於一言,而言非可恃也,所恃者浩然之氣勝之耳。公孫祿豈可終保者哉?而與之更相稱說,武舉祿,祿即舉武,標榜以示私,授巨奸以朋黨之譏,則氣先餒而惡足以勝之!祿惟詭隨,乃以幸免;武不欲為祿之詭隨矣,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心不可質鬼神,道不可服小人,出沒於寵辱之中,而欲援己傾之天下,以水濺沸膏,欲息其燄而燄愈烈,非直亡身,國因以喪,悲夫!

平當、彭宣皆見稱於班固,宣未可與當並論也。當臨受侯封,臥病不起以固辭之,知世不可為,鬱邑以死,可謂知恥矣。當之在位,丁、傅持權,而史稱帝雖寵任丁、傅,而政自己出,異於王氏;則當逡巡以死,而不忝無實之封,於自守之道未失也。若宣者,位司空為漢室輔,王莽殺兩後,誅異己,腹心爪牙交布朝廷,而元後為國賊之內主,此正宣肝腦塗地、激天下忠烈之氣、以救一線之危者,而為全軀、保妻子之謀,謝不能以引退,尚足為人臣子乎?龔勝、邴漢且猶在梅福之下,所任異也,而況宣位三公之重哉?宣者,與董賢、孔光並居台輔而不慙者也,其生平可知矣。班固曰:“見險而止。”率天下以疾視君父之死亡而不恤,必此言夫!

 
反對 0舉報 0 收藏 0 打賞 0
快悅 quickJoy 免費在線排盤 qj.hk
您的姓名:
出生日期:

 
更多>同類經典
《讀通鑑論》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讀通鑒論》卷一
《讀通鑒論》卷二
《讀通鑒論》卷三
《讀通鑒論》卷四
《讀通鑒論》卷五
《讀通鑒論》卷六
《讀通鑒論》卷七
《讀通鑒論》卷八
《讀通鑒論》卷九
《讀通鑒論》卷十
《讀通鑒論》卷十一
《讀通鑒論》卷十二
《讀通鑒論》卷十三
《讀通鑒論》卷十四
《讀通鑒論》卷十五
《讀通鑒論》卷十六
《讀通鑒論》卷十七
《讀通鑒論》卷十八
《讀通鑒論》卷十九
《讀通鑒論》卷二十
《讀通鑒論》卷二十一
《讀通鑒論》卷二十二
《讀通鑒論》卷二十三
《讀通鑒論》卷二十四
《讀通鑒論》卷二十五
《讀通鑒論》卷二十六
《讀通鑒論》卷二十七
《讀通鑒論》卷二十八
《讀通鑒論》卷二十九
《讀通鑒論》卷三十
《讀通鑒論》卷末
點擊排行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