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詭譎鷙悍之才,在下位而速覬非望者,其滅亡必速。故王莽、董卓、李密、朱泚俱不旋踵而殄。又其下者,則為張角、黃巢、方臘之妄,以自殲而已矣。其得大位,雖奪雖僭,而猶可以為數十年人民之天下之禍亂為己任;君長,傳之子孫,無道而後亡;則必其始起也,未嚐有窺竊神器之心,而奮誌戮力以一至於功立威震,上無駕馭之主,然後萌不軌之心,以不終其臣節而獵大寶,得天下而不可以一日居,未有或爽者也。
關東之起兵以誅董卓也,自袁紹始。紹之抗卓也,曰:“天下健者,豈惟董公?”其誌可知已。及其集山東之兵,聲震天下,董卓畏縮而劫帝西遷以避之,使乘其播遷易潰之勢,速進而撲之,卓其能稽天討乎?乃諸州郡之長,連屯於河內、酸棗,躊躇而不進。其巽懦無略者勿論也;袁紹與術,始誌銳不可當,而猶然棲遲若此,無他,早懷覬覦之誌,內顧卓而外疑群公,且幸漢之亡於卓而己得以逞也。
於斯時也,蹶起以與卓爭死生,曹操、孫堅而已。操曰:“董卓未亡之時,一戰而天下定。”使一戰而天下定,操其能獨有天下乎?既敗於滎陽,且勸張邈等勿得遲疑不進,失天下望,而邈等不用,操乃還軍。當斯時,操固未有擅天下之心可知也。以操為早有擅天下之心者,因後事而歸惡焉爾。孫堅之始起,斬許生而功已著,參張溫之軍事,討邊章而名已立,非不可傑立而稱雄也;奮起誅卓,先群帥而進屯陽人,卓憚之而與和親,乃曰:“不夷汝三族懸示四海,吾死不瞑目。”獨以孤軍進至雒陽,埽除宗廟,修塞諸陵,不自居功,而還軍魯陽。當斯時也,可不謂皎然於青天白日之下而無慚乎?故天下皆舉兵向卓,而能以軀命與卓爭生死者,堅而已矣。其次則操而已矣。豈袁紹等之力不逮操與堅哉?操與堅知有討賊而不知有他,非紹、術挾奸心以養寇,而冀收刺虎持蚌之情者所可匹也。故他日者,三分天下,而操得其一,堅得其一,堅之子孫且後操而亡;堅之正,猶愈於操之速易其心者多矣。
故天下非可以一念興而疾思弋獲者也。漢高之入關中,思亡秦而王關中耳,項羽弑義帝,而後有一天下之心。刱業之永,天所佑也。董卓死,李、郭亂,袁紹擅河北而忘帝室,袁術竊,劉表僭,獻帝莫能馭,而後曹操之篡誌生。曹操挾天子,夷袁紹,降劉琮,而後孫權之割據定。是操之攘漢,袁紹貽之;堅之子孫僭號於江南,曹操貽之也。謂操與堅懷代漢之心於起兵誅卓之日,論者已甚之說;豈諒人情、揆天理、知興廢成敗之定數者乎?以詭譎之智、鷙悍之勇,乘間抵巇,崛起一朝而即思天位,妄人之尤者爾,而何足以臨臣民、貽子孫邪?
孟子曰:“五霸,假之也。”假之雲者,非己所誠有,假借古人之名義、信以為道之謂,非心不然而故竊其跡也。無其學,無其德,則假矣。名與義生於乍然之心者,固非偽也。王莽之於周公,張角之於老耼,不可謂之假也。當曹操不受驍騎校尉之職,東歸合眾,進戰滎陽,而孫堅起兵長沙,進屯魯陽,拒卓和親之日,而坐以窺竊神器之罪,則張角、黃巢、方臘可以創業貽子孫,而安祿山、朱泚、苗傅、劉正彥尤優為之矣。誅非其罪而徒以長奸,深文之害世教,烈矣哉!
二
蔡邕之愚,不亡身而不止。愚而寡所言動者,困窮而止;愚而欲與人家國神人之大,則人怒神恫而必殺其軀。邕之應董卓召而曆三臺,此何時也?帝後弑,天子廢,大臣誅夷,劫帝而遷,宗廟燒,陵寢發,人民駢死於原野,邕乃建議奪孝和以後四帝之廟號,舉三代興革之典禮於國危如線之日,從容而自衒其學術,何其愚也!
而不但愚也。漢之宗社岌岌矣,諸廟之血食將斬矣。夫苟痛其血食之將斬,諱先祖之惡而揚其美,以昭積功累仁之允為元後也,猶恐虛名之無補。乃亟取和帝之涼德不足稱宗者而播揚之,是使奸雄得據名以追咎曰:是皆不可以君天下者,而漢亡宜矣。此則人怨神恫,陷大惡而不逭者也。
以情理推之,邕豈但愚而已哉?邕之髠鉗而亡命,靈帝使之然也。四帝可宗,則靈帝亦可宗矣。邕蓋欲修怨於靈帝,而豫窒其稱宗之路,邕於是而無君之心均於董卓,王允誅之,不亦宜乎。董卓曰:“為當且爾,劉氏種不足複遺。”邕固曰“劉氏之祖考不足複尊”。其情一也。故曰:邕非但愚也。雖然,神其可欺、神其可恫乎?則亦愚而已矣。
三
韓馥、袁紹奉劉虞為主,是項羽立懷王心、唐高祖立越王侑之術也;虞秉正而明於計,豈徇之哉?王芬欲立合肥侯而廢靈帝,合肥侯愚而曹操拒之,合肥以免。劉虞之賢必不受,操知之矣。故但自伸西向之誌,而不待為虞計。於是而知操之視紹,其優劣相去之遠也。操非果忠於主者,而名義所在,昭然係天下之從違,固不敢犯也。未有犯天下之公義,而可以屈群雄動眾庶者也。
或曰:馥、紹之議,亦惡乎非義哉?春秋之法,君弑而為弑君者所立,則正其為篡。梁冀弑質帝而桓立,董卓弑弘農王而獻立,獻不正乎其為君,則關東諸將欲不奉獻為主而立虞,惡乎不可?
曰:執春秋之法以議桓帝之不正其始,得矣。帝方以列侯求婚於梁氏,趨國門而承其隙,未嚐無覬覦之心焉,則與與聞乎弑者同乎賊;使有仗大義以誅冀者,桓帝服罪而廢焉,宜也。且順、桓之際,漢方無事,而不亟於求君也。若獻帝之立,年方九歲,何進之難,徒步郊野,漢不可一日而無君,帝自以明了動卓之欽仰,弘農廢,扳己以立,未能誓死以固辭,幼而不審,無大臣以匡之,而卓之凶燄,且固曰:“劉氏種不複留。”則舍己以延一線之祀,是亦義也,而況其在幼衝乎!袁紹遷董卓之怨以怒帝,其為悖逆也明甚。操知之審,而曰:“我自西向。”知帝之可以係人心,劉虞雖賢,無能遙起而奪之也。桓帝之誅冀,以嬖寵之怨,而不忌其弑主之逆;董卓之誅,則已正名之為賊矣,以賊討卓,則弘農之大讐已複,獻帝可無慚於踐阼矣。視晉景、魯定而尤正焉,而何容苛責之也。
四
所謂雄桀者,雖懷不測之情,而固可以名義馭也。明主起而馭之,功業立,而其人之大節亦終賴以全。惟貪利樂禍不恤名義者為不可馭之使調良,明主興,為彭越、盧芳以自羅於誅而已。不然,則亂天下以為人先驅,身殪家亡而國與俱敝。曹操可馭者也,袁紹不可馭者也。
起兵誅卓之時,操與孫堅戮力以與卓爭生死,而紹晏坐於河內;孫堅收複雒陽,乘勝以攻卓,在旦晚之間也,而紹若罔聞;關東諸將連屯以偕處,未有釁也,而紹首禍而奪韓馥之冀州;先諸將而內訌者,無賴之公孫瓚也,而紹誘之以首難;然則昔之從臾何進以誅宦官,知進之無能為而欲乘之以偪漢爾,進不死,紹固不容之,而陳留又豈得終有天下乎?鮑信曰:“袁紹自生亂,是複有一卓也。”孫堅曰:“同舉義兵,將救社稷,逆賊垂破而各若此,吾將誰與戮力?”雖有漢高、光武,欲收紹而使效奔走,必不得也。李密之所以終死於叛賊也。
自其後事而觀之,則曹操之篡成,罪烈於紹,而操豈紹比哉?諸將方爭據地以相噬,操所用力以攻者,黑山白繞也,兗州黃巾也,未嚐一矢加於同事之諸侯。其據兗州自稱刺史,雖無殊於紹,而得州於黃巾,非得州於劉岱也;擊走金尚者,王允之賞罰無經有以召之也;然則獻帝而能中興,操固可以北麵受賞,而不獲罪於朝廷,而不軌之誌戢矣。
紹擁兵河北以與操爭天下,而操乃據兗州以成爭天下之勢。紹導之,操乃應之;紹先之,操乃乘之;微紹之逆,操不先動。雖操之雄桀智計長於紹哉!抑操猶知名義之不可自我而幹,而紹不知也。然則雖遇高、光之主,紹亦為彭越、盧芳而終不可馭,身死家滅而徒為人先驅。貪利樂禍,習與性成,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五
孫堅之因袁術也,猶先主之因公孫瓚也,固未可深責者也。漢高帝嚐因項梁矣,唐高祖下李密而推之矣,以項氏世為楚將,而密以蒲山公之後,為天下所矜也。天下之初亂也,人猶重虛名以為所歸,故種師道衰老無能為,而金人猶憚之。袁氏四世五公之名,烜赫宇內,孫堅崛起,不能不藉焉。彼公孫瓚之區區,徒擁眾梟張耳,昭烈且為之下,而況術乎?
夫堅豈有術於心中者哉?賊未討,功未成,以長沙疏遠之守,為客將於中原,始繇術以立大勳,而速背之,則術必懷惎毒以撓堅之為;進與卓為敵,而退受術之掣,劉虞懷忠義而死於公孫瓚,職此繇也。使堅不死,得自達於長安,肯從術以逆終而為亂賊之爪牙乎?劉表之收荊州也,卓之命也,眾皆討卓而表不從,表有可討之罪焉;因袁術之隙而為之討表,實自討也。若堅者,雖不保其終之戴漢,而固未有瑕也,與術比而姑從之,惡足以病堅哉!
六
管寧在遼東,專講詩書、習俎豆,非學者勿見,或以寧為全身之善術,豈知寧者哉?王烈為商賈以自穢,而逃公孫度長史之辟命,斯則全身之術,而寧不為也。天下不可一日廢者,道也;天下廢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廢者,學也;舜、禹不以三苗為憂,而急於傅精一;周公不以商、奄為憂,而慎於踐籩豆。見之功業者,雖廣而短;存之人心風俗者,雖狹而長。一日行之習之,而天地之心,昭垂於一日;一人聞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達於一人。其用之也隱,而搏捖清剛粹美之氣於兩間,陰以為功於造化。君子自竭其才以盡人道之極致者,唯此為務焉。有明王起,而因之敷其大用。即其不然,而天下分崩、人心晦否之日,獨握天樞以爭剝複,功亦大矣。
繇此言之,則漢末三國之天下,非劉、孫、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悅、諸葛孔明之所能持,而寧持之也。寧之自命大矣,豈僅以此為禍福所不及而利用乎:邴原持清議,而寧戒之曰:“潛龍以不見成德。”不見而德成,有密用也;區區當世之得失,其所矜而不忍責、略而不足論者也。白日之耀,非鐙燭之光也。寧誠潛而有龍德矣,豈僅曰全身而已乎?
七
王允誅董卓,而無以處關東諸將,雖微李傕、郭氾,漢其能存乎?首謀誅卓者袁紹,是固有異誌焉,而不可任者也。曹操獨進滎陽,雖敗而誌可旌;孫堅首破卓而複東都,糞除宗廟,修治陵園,雖死而其子策可用也;急召而錄其功以相輔於內,傕、氾失主而氣奪,安敢側目以視允乎?區區一宋翼、王弘,傕、氾且憚之,而不敢加害於允,而況操與策也。允之倚翼與弘,皆其所私者也,操與策非其所能用者也,而又以驕氣乘之,不亡何待焉!
或曰:操非可倚以安者,允而召操,則與何進之召卓也何以異?此又非也。進不能誅宦官而倚卓,進客而卓主矣。允之誅卓,無假於操,而威大振;操雖奸,賞之以功,旌之以能,綏之以德,束之以法,操且熟計天下而思自處。故王芬之謀,劉虞之議,必規避之,而不敢以身為逆。當此之時,眾未盛,威未張,允以談笑滅賊之功臨其上而駕禦之,操抑豈敢蹈卓之覆軌乎?策方少,英銳之氣,誘掖之以建忠勳也尤易,而奚患召之為後害哉?允非其人也,智盡於密謀,而量不足以包英雄而馴擾之,加以驕逸,而忘無窮之隱禍,其周章失紀而死於逆臣,不能免矣。
東召孫、曹而西屬涼州之兵於皇甫嵩,則二袁、劉表、公孫瓚不足以逞;二袁、劉表、公孫瓚不逞,而曹操亦無藉以啟跋扈之心。天下可定也,況李傕、郭氾之區區者乎?
八
馬日磾、趙岐之和解關東也誰遣之?於時李傕、郭氾引兵向闕,種拂戰死,天子步出宣平門,王允、宋翼、王弘駢死闕下,宮門之外皆仇敵也,而暇念及於袁、劉、公孫不輯於千裏之外邪?故知非獻帝遣之,傕、氾遣之也。關東諸將之起,以誅卓起。傕、氾,卓之部曲也,其引兵犯闕,以報卓之讐為辭,呂布東走,而傕、氾安能不憂誅卓之師浸加於己哉?欲求款於關東而恐其見拒,則姑以天子之詔為和解之迂說,亦其雖為卓報仇,而於關東則均為王臣,無異誌也,此不款和而妙為款和者也。劉表則自刺史而牧矣,曹操上書而優而使之歸矣,征朱儁為太仆矣,皆傕、氾以求免於關東之善術也。嗚呼!日磾、岐為漢之大臣,而受賊之羈絡以聽其頤指,其頑鄙而不知恥,亦至是哉!
夫與賊同立於朝,所難者不能自拔耳。二子者,幸而得銜命以出,是溫嶠假手以圖王敦之機會也。紹、術、瓚、表雖懷異誌,而朱儁、曹操、劉虞、孫策,夫豈不可激厲入援以解天子之困厄。而命之曰和解,則以和解畢事,曾不知有問及中朝者,二子將何辭以答也?故遣日磾、岐者,傕、氾也;奔走於諸將之間,靦顏以嚅囁者,為傕、氾效也;為天下賤,不亦宜乎!
九
曹操父見殺而興兵報之,是也;阬殺男女數十萬人於泗水,徧屠城邑,則慘毒不仁,惡滔天矣。雖然,陶謙實有以致之也。謙別將掩襲曹嵩而殺之,謙可謝過曰不知,然使執殺嵩者歸之於操,使臠割而甘心焉,則操亦無名以逞。乃視嵩之死,若獵人之射麏,分食其肉而不問所從來,亦何以已暴人之怒哉?
且操之擊謙也,以報私讐,而未嚐無可托之公義也。李傕、郭氾稱兵向闕,殺大臣,脅天子,人得而誅者也。謙首唱誅逆之謀,奉朱儁以伐逆而戴主,傕、氾以太仆餌儁,以牧餌謙,其力弱而畏我也可見矣。知其弱,懼其餌,儁雖誌義不終,而謙自可奮興以致討;乃聽王朗之謀,邀寵於賊臣,而受州牧之命,則欲辭黨逆之誅而無所逭;操執此以告天下,而天下孰為謙援者乎?蓋謙之為謙也,貪利賴寵,規眉睫而迷禍福者也。然則曹嵩之輜重,謙固垂涎而假手於別將耳。吮鋒端之蜜,禍及生靈者數十萬人,貪人之毒,可畏也夫!
一○
國家積敗亡之道以底於亂,狡焉懷不軌之誌,思獵得之者眾矣,而尚有所忌也。天子不成乎其為君,大臣不成乎其為相,授天下以必不可支之形,而後不軌者公然軋奪無所忌。
關東起兵以誅卓,而無效死以衛社稷之心,然固未敢逞其攘奪也。至於卓既伏誅,王允有專功之心,而不與關東共功名,可收以為用者勿能用,可製之不為賊者弗能製,而關東之心解矣。允以無輔而亡,李傕、郭氾以無憚而訌,允死,而天下之心遂為之裂盡。李、郭殺大臣,脅人主,關東疾視而不問,馬日磾、趙岐之庸鄙,受二凶之意旨以和解行,而實為逆賊結連衡之好,然後關東始堅信漢之必亡。於是而曹操上書之情,非複滎陽之誌矣。孫堅即不死,而不保其終,策以孤立之少年,走劉繇,逐王朗,殺許貢,跳躑於江東矣。張邈、陶謙、呂布、劉備互相攻而不戢矣。二袁之思移漢鼎以歸己,又顯著其跡矣。環視一獻帝而置之若存若亡之間,以無難紾其臂而奪之。嗚呼!遲之十餘年,而分崩之勢始成。天下何嚐亡漢,而漢自亡,尚孰與憐之,而興下泉苞稂之思者乎?
王允非定亂之人也,馬日磾、趙岐,則手授天下於羣雄者也,漢之終亡,終於此也。
一一
亂天下者,托於名以逞其誌;故君子立誠以居正,而不競以名,則托於名者之偽露以敗,而君子伸。亂天下者,並其名而去之不忌,則能顧名以立事者,雖非其誠而誌欲伸,無可為名者,莫能勝也。管、蔡內挾孺子、外挾武庚以為名,非無名也,自不可敵周公之誠也。項羽立義帝而弑之,並其名而去之矣;漢高為帝發喪,名而已矣,而天下戴之以誅羽之不義。使義帝而存,漢高之能終事之也,吾不敢信,然而以討項羽則有餘。故胡氏曰:“與其名存而實亡,愈於名實之俱亡。”此三代以下之天下,名為之維持也大矣。
袁紹不用沮授之策,聽淳於瓊而不迎天子於危困之中,授曰:“必有先之者。”而曹操果聽荀彧迎帝以製諸侯。夫無君之心,操非殊於紹也,而名在操,故操可以製紹,而紹不能勝操;操之勝也,名而已矣。
雖然,名未易言也。名而可以徒假與,則紹亦何憚而不假?淳於瓊曰:“今迎天子,動則表聞,從之則權輕,違之則拒命。”故曹操遷許以後,外而袁紹恥太尉之命,內而孔融陳王畿之製,董承、劉備、伏完、金禕交起而思誅夷之;入見殿中,汗流浹背,以幾幸於免;與紹之恣睢河北唯意欲為而莫製者,難易之勢,相懸絕也。苟不恤其名,而唯利是圖,則淳於瓊之言,安知其不長於荀彧哉?假令衣帶詔行,曹操授首於董承、伏完、金禕之手,則授、彧之謀,豈不適為瓊笑?而非然也,出天子於棘籬饑困之中,猶得奉宗廟者二十餘年,不但以折羣雄之僭,即忠義之士,懷憤欲起,而人情之去就,尚且疑且信而不決於從也。瓊之情唯利是圖,受天下之惡名而不恤,紹是之從,欲不亡也,得乎?
名與利,相違者也;實與名,末相違而始相合也。舉世騖於名,而忠孝之誠薄;舉世趨於利以舍名,而君臣父子之秩敍,遂永絕於人心。故名者,延夫人未絕之秉彝於三代之下者也。夫子於衛輒父子之際,他務未遑,而必先正名,蓋有不得已焉耳。
一二
劉先主之刺豫州,因陶謙也;其兼領徐州,亦因陶謙也。二袁、曹操,皆受命於靈帝之末,呂布、劉表,亦拜爵王廷而出者,唯先主未受命也,而不得不因人以興。始因公孫瓚,繼因陶謙,周旋於兩不足有為者之左右,而名不登於天府,是以屢出而屢敗。孔北海知之已夙,而何為不颺於王廷?北海之疏也。敗於呂布而歸許,然後受命而作牧,望乃著於天下。以義揆之,則受陶謙之命兼領二州,其始不正,故終不足以動天下而興漢,亦始謀之不臧哉!
及其為左將軍,受詔誅操而出奔,乃北奔於袁紹,托非其人矣,而非過也。何也?既已受命誅操,則許都之命製自操者,義不得而受也。結孫權而分荊,奪劉璋以收益,可以不受命矣;可不受命而製自己,故雖不足以興漢,而終奄有益州,以成鼎足之形。
使其於陶謙授徐之日,早歸命宗邦,誅傕、氾以安獻帝,紹與操其孰能禦之?而計不及此,孔北海亦莫之讚焉,徒與袁術、呂布一彼一此,爭衡於徐、豫之間,惜哉!
一三
張巡守睢陽,食盡而食人,為天子守以抗逆賊,卒全江、淮千裏之命,君子猶或非之。臧洪怨袁紹之不救張超,困守孤城,殺愛妾以食將士,陷其民男女相枕而死者七八千人,何為者哉?張邈兄弟黨呂布以奪曹操之兗州,於其時,天子方蒙塵而寄命於賊手,超無能恤,彼其於袁、曹均耳。洪以私恩為一曲之義,奮不顧身,而一郡之生齒為之並命,殆所謂任俠者與!於義未也,而食人之罪不可逭矣。
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為之者,未必不托於義以生其安忍之心。洪為之,巡效之而保其忠,於是而朱粲之徒相因以起。浸及末世,凶歲之頑民,至父子、兄弟、夫妻相噬而心不戚,而人之視蛇蛙也無以異,又何有於君臣之分義哉?
若巡者,知不可守,自刎以徇城可也。若洪,則姑降紹焉,而未至喪其大節;憤興而憯毒,至不仁而何義之足雲?孟子曰:“仁義充塞,人將相食。”夫楊、墨固皆於道有所執者,孟子慮其將食人而亟拒之,臧洪之義,不足與於楊、墨,而禍烈焉。君子正其罪而誅之,豈或貸哉!
一四
董承潛召曹操入朝,操至而廷奏韓暹、楊奉之罪,誅罪賞功,矜褒死節,而漢粗安。惜哉,承之行此也晚,而王允失之於先也。
當斯時也,漢之大臣,死亡已殆盡矣;天子徒步以奔,而威已殫矣;從官采梠餓死,而士大夫之氣已奪矣;故董昭謀遷帝於許,尚懼眾心之不厭,而卒無有一言相抗者。若當董卓初誅之日,廷猶有老成之臣,人猶堅戴漢之心,劉虜懷忠於北陲,孫堅立功於雒陽,相製相持,而允之忠勳非董承從亂之比,操亦何敢遽睥睨神器、效董卓之狂愚乎?
王允坐失之,董承不得已而試為之;為之已晚,而無救於漢之亡,然而天下亦自此而粗定。觀於此而益為允惜,誠可惜而已矣。
一五
範增之欲殺沛公,孫堅之欲殺董卓,為曹操謀者之欲殺劉豫州,王衍之欲殺石勒,張九齡之欲殺安祿山,自事後而觀之,其言驗矣。乃更始殺伯升而國終亡;司馬氏殺牛金而家終易。故郭嘉之說曹操,勿徒受害賢之名,而曹操笑曰:“君得之矣。”有識者之言,非凡情可測也。
人之欲大有為也,在己而已矣,未有幸天下之不肖,而己可攘賢而自大者也。苟可以大有為,則雖有英雄,無能為我難也;苟未可以有為,則何知天之生豪傑者不再生也?待獺以敺魚,待鸇以敺雀,此封建之天下為然爾。起於紛亂之世而欲成大業,非能屈天下之英雄,不足以建非常之業。忌英雄而殺之,偷勝天下之庸流以為之雄長,則氣先苶;而忽有間起之英豪乘之於意外,則神沮誌亂而無以自持。若此者,曹操之所不屑為,而況明主之以道勝而容保無疆者乎!盡己而不憂天下之我勝,君子之道,而英雄繇之;不能仿佛於君子之道而足為英雄者,未之有也。
一六
劉表無戡亂之才,所固然也,然謂曹操方挾天子、擅威福,將奪漢室,而表不能興勤王問罪之師,徒立學校、修禮樂,為不急之務,則又非可以責表也。
表雖有荊州,而隔冥阨之塞,未能北向以爭權,其約之以共滅曹氏者,袁紹也,紹亦何愈於操哉?紹與操自靈帝以來,皆有兵戎之任,而表出自黨錮,固雍容諷議之士爾。荊土雖安,人不習戰,紹之倚表而表不能為紹用,表非戡亂之才,何待杜襲而知之?表亦自知之矣。躊躇四顧於袁、曹之間,義無適從也,勢無適勝也,以詩書禮樂之虛文,示間暇無爭而消人之忌,表之為表,如此而已矣。中人以下自全之策也。不為禍先而僅保其境,無袁、曹顯著之逆,無公孫讚樂殺之愚,故天下紛紜,而荊州自若。迨乎身死,而子琮舉土以降操,表非不慮此,而亦無如之何者也。
杜襲之語繁欽曰:“全身以待時。”襲所待者曹操耳,欽與王粲則邀官爵醼樂之歡於曹丕者也,夫豈能鄙表而不屑與居者哉?諸葛公僑居其土,而雲“此中足士大夫遨遊”。亦唯表之足以安之也。天下無主,而徒以責之表乎!
一七
呂布不死,天下無可定亂之機,昭烈勸曹操速殺之,此操所以心折於昭烈也。
當時之競起者眾矣。孫堅,以戡亂為誌者也;劉焉妄人也,而偷以自容;劉表文土也,而無能自立;袁紹雖疏而有略,其規恢較大矣;狂愚而逞者袁術,而猶飾偽以自尊;頑悍而樂殺者公孫瓚,而猶據土以自全;若夫倏彼倏此,唯其意之可奰發,旦暮狂馳而不能自信,唯呂布獨也。而有驍勁之力以助其惡,嗾之斯前矣,激之斯起矣,觸之斯閧矣,蹂躪於中夏而靡所底止,天下未寧而布先殪,其自取之必然也。呂布殪,而天下之亂始有乍息之時,亂人不亡,亂靡有定,必矣。
嗚呼!布之惡無他,無恒而已。人至於無恒而止矣。不自信而人孰信之?不自度而安能度人?不思自全,則視天下之糜爛皆無足恤也。故君子於無恒之人,遠之唯恐不速,絕之唯恐不早,可誅之,則勿恤其小惠、小勇、小信、小忠之區區而必誅之,而後可以名不辱而身不危。與無恒者處,有家而家毀,有身而身危,乃至父子、兄弟、夫婦之不能相保。論交者通此義以知擇,三人行,亦必慎之哉!
一八
漢武、昭之世,鹽鐵論興,文學賢良競欲割鹽利以歸民為寬大之政,言有似是而非仁義之實者,此類是也。夫割利以與民,為窮民言也;即在瀕海瀕池之民,苟其貧弱,亦惡能食利於鹽以自潤,所利者豪民大賈而已。未聞割利以授之豪民大賈而可雲仁義也。鹽猶粟也,人不可一日無者,而有異。粟則徧海內而生,勤者獲之,惰者匱之;鹽則或懸絕於千裏之外,而必待命於商賈。上司其輕重,則雖苛而猶有製;一聽之豪民大賈,居贏乘虛,其以厚取於民者無製,而民不得不償,故割利以與豪民大賈而民益困。王者官山府海以利天下之用而有製,以不重困於民,上下交利之善術也,而奚為徇寬大之名以交困國民邪?與其重征於力農之民,何如取給於天地之產。鹽政移於下,農民困於郊,國計虛於上,財不理,民非不禁,動浮言以談仁義者,亦可廢然返矣。
衛覬曰:“鹽,國之大寶也。”置鹽官賣鹽,以其直市犂牛給民,勤耕積粟,行之關中而民以綏,強敵以折。施及後世,司馬懿拒守於秦、蜀之交,諸葛屢匱而懿常裕,皆此為之本也。覬之為功於曹氏,與棗祗均,而覬尤大矣。
一九
韓高,智而狡者也。劉表舊與袁紹通,而曹操方挾天子以為雄長,紹之不敵操也,人皆知之,故杜襲、繁欽、王粲之徒,日夕思歸操以取功名。嵩亦猶是而已矣。高之勸表以歸操,明言袁、曹之勝敗,而論者謂其奉戴漢室,過矣。
嵩之欲詣許也迫,而固持之以緩,其與表約曰:“守天子之命,義不得為將軍死。”先為自免之計,以玩弄表於股掌之上,堅辭不行,而待表之相強,得誌以歸,麵折表而表不能殺,亦陳珪之故智,而嵩持之也尤堅。表愚而人去之,操巧而人歸之,以中二千石廣陵守遂珪之誌,以侍中零陵守遂嵩之誌,珪與嵩之計得,而呂布、劉表之危亡係之矣。二子者,險人之尤也,豈得以歸漢為忠而予之!
二○
董承受衣帶詔,與先主謀誅曹操,乘操屯官渡拒袁紹之日,先主起兵徐州,勢孤而連和於袁紹。勿論待人者不足以興,即令乘間而誅操,紹方進而奪漢之權,先主、董承其能製紹使無效操之尤而彌甚乎?不能也。然則此舉也,亦輕發而不思其反矣。董承者,與亂相終始,無定慮而好逞其意計者也。前之召操,與今之連紹,出一軌而不懲,弗責矣;先主亦慮不及此,而輕為去就,何以為英雄哉?
夫先主之於此,則固有其情矣。其初起也,因公孫瓚,因陶謙,雖為州牧,而權藉已微,固不能與袁、曹之典兵於靈帝之世,與於誅賊之舉者齒;故旋起旋躓,而姑托於操。及其受左將軍之命,躬膺天子之寵任,而又承密詔以首事,先主於是乎始得乘權而正告天下以興師。曹操之必篡,心知之矣;袁紹之為逆,亦心知之矣。脫於操之股掌,東臨徐、豫,孤倡義問以鼓人心,乘機而興,不能更待,紹不可達而連之,姑使與操相持,己因得以收兵略地為東向之舉,而有餘以製群雄,先主之誌,如此而已。初末嚐倚紹以破操,而幸紹之能戴漢以複興也。董承、種輯亦惡足以知其懷來哉?
故許先主以純臣,而先主不受也。其於獻帝,特不如光武之於更始,而豈信其可終輔之以盪群凶乎?故連和於紹而不終,未嚐恃紹也。操即滅,紹即勝,先主亦且出於事外而不屑為紹用。先主之東操心悔之而不懼,紹遙應之而不堅,亦已知之矣。他日稱尊於益州,此為權輿;特其待操之篡而後自立焉,故不得罪於名教,而後世以正統加之,亦可勿媿焉。
二一
曹操東攻先主,田豐說紹乘間舉兵以襲其後,紹以子疾辭豐而不行,紹雖年老智衰,禽犢愛重,豈至以嬰兒病失大計者?且身即不行,命大將統重兵以躡之,亦詎不可?而紹不爾者,紹之情非豐所知也。操東與先主相距而紹乘之,操軍必驚駭潰歸,而先主追躡之,操且授首;先主誅操入許而擁帝,紹之逆不足以逞,而遽與先主爭權;故今日弗進,亦猶昔者擁兵冀州,視王允之誅卓而不為之援,其謀一也。
豈徒紹哉!先主亦固有此情矣。紹之興兵而南,眾未集,兵未進,雖承密詔與董承約,抑可姑藏少待也;待紹之進黎陽、圍白馬,操戰屢北,軍糧且匱,土山地道交攻而不容退,乃徐起徐、豫之兵,亟向許以拒曹之歸,操且必為紹禽。而先主遽發以先紹者,亦慮操為紹禽,而己擁天子之空質,則紹且梟張於外而逼我,孤危將為王允之續矣。惟先紹而舉,則大功自己以建,而紹之威不張。紹以此製先主,先主亦以此製紹,其機一也。
夫先主豈徒思誅操而縱紹以橫者乎?兩相製,兩相持,而曹操之計得矣。急攻先主而緩應紹,知其陽相用而陰相忌,可無俟其合而迫應其分。先主惡得而不敗?紹惡得而不亡?此其機先主與紹緘之於心,非董承之所察,而田豐欲以口舌爭之,不亦愚乎!
二二
張魯妖矣,而卒以免於死亡,非其德之堪也;聽閻圃之諫,拒群下之請,不稱漢寧王,衛身之智,足以保身,宜矣。嗚呼!亂世之王公,輕於平世之守令;亂世之將相,賤於平世之尉丞;顧影而自笑,夢覺而自驚,人指之而嗤其項背,鬼瞰之而奪其精魂,然而汲汲焉上下相蒙以相尊,愚矣哉!
陳嬰、周市之所弗為,張魯能弗為,張魯之所不為,而呂光、杜伏威、劉豫、明玉珍汲汲焉相尊以益其驕,駢首就戮而悔之無及,以死亡易一日之虛尊,且自矜也,人之愚未有如是之甚者也。
二三
袁紹之自言曰:“吾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起兵之初,其誌早定,是以董卓死,長安大亂,中州鼎沸,而席冀州也自若,紹之亡決於此矣。
夫欲有事於天下者,莫患乎其有恃也。已恃之矣,謀臣將帥恃之矣,兵卒亦恃之矣,所恃者險也,而離乎險,則喪其恃而智力窮。坎之象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險不可久據,而上六出乎險矣。智非所施,力非所便,徽纆之係,叢棘之置,非人困之矣。山國之人,出乎山而窮於原;澤國之人,離乎澤而窮於陸;失所恃而非所習,則如蝸牛之失其廬而死於蟻。故袁紹終其身未嚐敢跬步而涉河,非徒紹之不敢,其將帥士卒睨平原廣野川陸相錯,而目眩心熒,莫知所措也。
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禦之,無所不可。”在山而用山之智力,在澤而用澤之智力,己無固恃,人亦且無恃心,而無不可恃,此爭天下者之善術,而操猶未能也。西至於赤壁,東至於懦須,臨長江之浩瀁而氣奪矣。則猶山陸之材,而非無不可者也。何也?操之所以任天下之智力,術也,非道也。術者,有所可,有所不可;可者契合,而不可者弗能納,則天下之智力,其不為所用者多矣。其終彊而奪漢者,居四戰之地,恃智恃力,而無河山之可恃以生其驕怠也。
然則諸葛勸先主據益州天府之國,亦恃險矣,而得以存,又何也?先主之時,豫、兗、雍、徐已全為操之所有,而荊、揚又孫氏三世之所綏定,舍益州而無托焉,非果以夔門、劍閣之險,肥沃鹽米之藪,為可恃而恃之也。李特睨劍閣而歎曰:“劉禪有此而不知自存。”夫特亦介晉之亂耳,使其非然,則亦趙韙、李順而已。董璋、王建皆乘亂也,豈三巴巖險之足以偷安兩世哉!
二四
荀悅、仲長統立言於紛亂之世,以測治理,皆矯末漢之失也,而統為愈。悅之言專以繩下,而操之巳亟,申、韓之術也,曹操終用之以成乎嚴迫之政,而國隨亡。統則專責之上,而戒慆淫以清政教之原,故曰統為愈也。
悅之言曰:“教化之廢,推中人而墜於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納於君子之途”是也。顧其所雲正俗者,聽言責事,舉名察實,則固防天下之胥為小人而督之也。故口申、韓之術也。統切切焉以犇私嗜、騁邪欲、宣淫固惡為戒,誠戒此矣,越軌改製之俗,上無與倡,而下惡淫蕩哉?漢之亡也,積順、桓、靈帝三君之不道,而天下相效以相怨,非法製督責之所可救,而悅河僅責之於末也!
雖然,統知懲當時之弊而歸責於君,亦不待深識而知其然者也;而推論存亡迭代,治亂周複,舉而歸之天道,則將使曹氏思篡之情,亦援天以自信而長其逆。故當紛亂之世,未易立言也。憤前事之失,矯之易偏;避當時之忌,徇之不覺;非超然自拔於危亂之廷,其言未有不失者也。悅為侍中矣,統為尚書郎矣,而且得有言乎哉?
二五
諸葛公之始告先主也,曰:“天下有變,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雒,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其後先主命關羽出襄、樊而自入蜀,先主沒,公自出祁山以圖關中,其略定於此矣。是其所為謀者,皆資形勢以為製勝之略也。蜀漢之保有宗社者數十年在此,而卒不能與曹氏爭中原者亦在此矣。
以形勢言,出宛、雒者正兵也,出秦川者奇兵也,欲昭烈自率大眾出秦川,而命將向宛、雒,失輕重矣。關羽之覆於呂蒙,固意外之變也;然使無呂蒙之中撓,羽即前而與操相當,羽其能製操之死命乎?以製曹仁而有餘,以敵操而固不足矣。宛、雒之師挫,則秦川之氣枵,而惡能應天下之變乎?
乃公之言此也,以宛、雒為疑兵,使彼拒我於宛、雒,而乘間以取關中,此又用兵者偶然製勝之一策,聲東擊西,搖惑之以相牽製,乘倉猝相當之頃,一用之而得誌耳。未可守此以為長策,規之於數年之前,而恃以行之於數年之後者也。敵一測之而事敗矣。謀天下之大,而僅恃一奇以求必得,其容可哉?善取天下者,規模定乎天全,而奇正因乎時勢。故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馭之,無所不可。”操之所以自許為英雄,而公乃執一可以求必可,非操之敵矣。
且形勢者,不可恃者也。荊州之兵利於水,一踰楚塞出宛、雒而氣餒於平陸;益州之兵利於山,一踰劍閣出秦川而情搖於廣野。恃形勢,而形勢之外無恃焉,得則僅保其疆域,失則祗成乎坐困。以有恃而應無方,薑維之敗,所必然也。當先主飄零屢挫、托足無地之日,據益州以為資,可也;從此而書宛、雒、秦川之兩策,不可也。陳壽曰:“將略非其所長。”豈盡誣乎?
二六
身任天下之重,舍惇信而趨事會,君子之所賤,抑英雄之所恥也,功隳名辱而身以死亡,必矣。欲合孫氏於昭烈以共圖中原者,魯肅也;欲合昭烈於孫氏以共拒曹操者,諸葛孔明也;二子者守之終身而不易。子敬以借荊資先主,被仲謀之責而不辭;諸葛欲諫先主之東伐,難於盡諫,而歎法正之死。蓋吳則周瑜、呂蒙亂子敬之謀,蜀則關羽、張飛破諸葛之策,使相信之主未免相疑。然二子者,終守西弔劉表東乞援兵之片言,以為金石之固於心而不能自白,變故繁興之日,微二子而人道圮矣。
且以大計言之,周瑜、關羽競一時之利,或得或喪,而要適以益曹操之凶;魯、葛之謀,長慮遠顧,非瑜與羽徼利之淺圖所可測,久矣。兵之初起也,羣雄互角,而操挾天子四麵應之而皆碎。此無異故,呂布倏彼倏此而為眾所同嫉,袁術則與袁紹離矣,袁紹則與公孫瓚競矣,袁譚、袁尚則兄弟相讎殺矣,韓遂則與馬超相疑矣,劉表雖通袁紹,視紹之敗而不恤矣,皆自相滅以授曹氏之滅之也。今所僅存者孫、劉,而又相尋於幹戈,其不內潰以折入於曹操也不能。則魯、葛定交合力以與操爭存亡,一時之大計無有出於此者。晉文合宋、齊以敗楚,樂毅結趙、魏以破齊,漢高連韓、彭、英布而摧項,已事之師,二子者籌之熟而執之固。瑜與羽交起而亂之,不亦悲乎!
二七
仲謀之聽子敬,不如其信瑜、蒙,先主之任孔明,而終不違關、張之客氣,天下之終歸於曹氏也,誰使之然也?
或曰:操漢賊也,權亦漢賊也,拒操而睦權,非義也。夫苟充類至盡以言義,則紛爭之世,無一人之不可誅矣。權逆未成,視操之握死獻帝於其掌中,則有間矣。韓信請王齊之日竇融操遲疑之誌,亦奚必其皎皎忠貞如張睢陽、文信國而後可與共事。使覈其隱微以求冰霜之操,則昭烈不與孔北海同死,而北奔袁紹,抑豈以純忠至孝立大節者乎?
故孫、劉之不可不合,二子之見義為已審也。其信也,近於義而可終身守者也。先主沒,諸葛遽修好於吳,所惜者,肅先亡耳,不然,尚其有濟也。乃其無濟矣,二子之惇信,固以存人道於變故繁興之世者也。
二八
赤壁之戰,操之必敗,瑜之必勝,非一端也。舍騎而舟,既棄長而爭短矣。操之兵眾,眾則驕;瑜之兵寡,寡則奮;故韓信以能多將自詫,而謂漢高之不己若也,此其一也。操乘破袁紹之勢以下荊、吳,操之破紹,非戰而勝也,固守以老紹之師而乘其敝也,以此施之於吳則左矣;吳憑江而守,矢石不及,舉全吳以饋一軍,而糧運於無慮之地,愈守則兵愈增、糧愈足,而人氣愈壯,欲老吳而先自老,又其一也。北來之軍二十萬,劉表新降之眾幾半之,而恃之以為水軍之用,新附之誌不堅,而懷土思散以各歸其故地者近而易,表之眾又素未有遠征之誌者也,重以戴先主之德,懷劉琦之恩,故黃蓋之火一爇而人皆駭散,荊土思歸之士先之矣,此又其一也。積此數敗,而瑜之明足以見之;即微火攻,持之數月,而操亦為官渡之紹矣。知此,而兵之所己,與敵之足畏與否也,皆可預料而定也。
二九
黃權、王累、嚴顏、劉巴之欲拒先主也,智在一曲而不可謂智,忠在一曲而不可謂忠。奚以明其然也?
張鬆曰:“曹公兵無敵於天下,因張魯以取蜀,誰能禦之?”諸欲拒先主者,曾有能保蜀而不為操所奪乎?亡有術也。鍾繇之兵已向張魯,危在旦夕,而璋以柔懦待之,奪於曹必矣。與其奪於曹,無如奪於先主,則四子者,料先主之必見奪以為智,知其一曲而不知其大全也,非智也。
四子之於劉焉,豢屬耳,非君臣也。焉雖受命作牧,而漢之危亡,風波百沸,焉勿問焉。割土自擅,誌士之所不屑事者也。先主雖不保為漢室之忠輔,而猶勤勤於定亂,視焉而愈也多矣。戴非其主而怙之,相依為逆而失名義之大,非忠也。
然則張鬆、法正其賢乎?而愈非也。璋初迎昭烈,二子者遽欲於會襲之,忍矣哉!君子於此,勸璋以州授先主而保全之,則得矣,其他皆不忠不智之徒也。
三○
論治者言得言失,古今所共也;而得不言其所自得,失不言其所自失,故牘滿冊府,而聽之者無能以取益。張紘將死,遺牋吳主曰:“人情憚難而趨易,好同而惡異,故與治道相反。”斯言抉得失之機於居心用情之際,聞之者而能悟焉,反求之寸心,而聽言用人立政之失焉者鮮矣。
夫人之情,不耽逸豫,天下無不可進之善;不喜諛悅,天下無不可納之忠。然而中人之於此,恒諱之也。樂逸豫矣,而曰圖難者之迂遠而無益也;喜諛悅矣,而曰責善者之失理而非法也;反諸其心而果然乎哉?偷安喜諛,一婦人孺子之愚,而遠大之猷去之。諱其偷安喜諛之情,則利害迫於身而不知避。其跡剛愎者,其情荏苒;急取其柔情而砭之於隱,然後振起其生人之氣。而圖治有本,非汎言得失者,令人迷其受病之源,而聽之若忘也。奮恥自強,而矯其情之所流,雖聖王之修身立政,又何以加焉!
三一
荀彧拒董昭九錫之議,為曹操所恨,飲藥而卒,司馬溫公許之以忠,過矣。乃論者譏其為操謀篡,而以正論自詭,又豈持平之論哉?彧之智,算無遺策,而其知操也,尤習之已熟而深悉之;違其九錫之議,必為操所不容矣,姑托於正論以自解,冒虛名,蹈實禍,智者不為,愚者亦不為也,而彧何若是?夫九錫之議興,而劉氏之宗社已淪。當斯時也,苟非良心之牿亡已盡者,未有不惻然者也。彧亦天良之未泯,發之不禁耳,故雖知死亡之在眉睫,而不能自已。於此亦可以征人性之善,雖牿亡而不喪,如之何深求而重抑之!
彧之失,在委身於操而多為之謀耳。雖然,初起而即委身於操,與華歆、王朗之為漢臣而改麵戴操者,抑有異矣。楊彪世為公輔,而不能亡身以憂國;邴原以名節自命,而不能辭召以潔身。蜀漢之臣,惟武侯不可苛求焉,其他則皆幸先主為劉氏之胤,而非其果能與漢存亡者也。然則彧所愧者管寧耳。當紛紜之世,舍寧而無以自全,乃彧固以才智見,而非寧之流亞久矣。季路、冉有,聚斂則從,伐顓臾則為之謀,旅泰山則不救,而子曰:“弑父與君,亦不從也。一至於大惡當前,而後天良之存者不昧,禍未成而荏苒以為之謀,聖人且信其不與於篡弑,善惡固有不相掩矣。
且彧之為操謀也,莫著於滅袁紹。紹之為漢賊也,不下於操,為操謀紹,猶為紹而謀操也。漢之賊,滅其一而未嚐不快,則彧為操謀,功與罪正相埒矣。若其稱霸王之圖以歆操,則懷才亟見,恐非是而不為操所用也,則彧之為操謀也,亦未可深辠也。試平情以論之,則彧者,操之謀臣也,操之謀臣,至於篡逆而心怵焉其不寧,左掣右曳以亡其身,其天良之不昧者也。並此而以為詭焉,則誣矣。
三二
春秋之法,諸侯失國則名之,賤之也;失國而又降焉,賤甚矣。此三代封建之侯國則然,受之先王,傳之先祖,天子且不得而輕滅焉,為臣子者,有死而無降,義存焉耳。劉焉之牧益州,漢命之;命之以牧,未嚐命之以世。焉死,璋偷立乎其位,益州豈焉所可傳子,而璋有宗社之責哉?
先主圍成都,璋曰:“父子在州二十餘年,無恩德以加百姓,攻戰三年,肌膏草野,以璋故也,何心能安。”猶長者之言也。論者曰:“劉璋暗弱。”弱者弱於彊爭,暗者暗於變詐,而豈果昏孱之甚乎?其不斷者,不能早授州於先主,而多此戰爭耳。韓馥之於袁紹,璋之於先主,自知不逮而引退以避之,皆可謂保身之智矣。其屬吏悻悻以爭氣矜之雄,以毒天下,何足尚哉!
三三
吳、蜀之好不終,關羽以死,荊州以失,曹操以乘二國之離,無忌而急於篡,關羽安能逃其責哉?羽守江陵,數與魯肅生疑貳,於是而諸葛之誌不宣,而肅亦苦矣。肅以歡好撫羽,豈私羽而畏昭烈乎?其欲並力以抗操,匪舌是出,而羽不諒,故以知肅心之獨苦也。
羽爭三郡,貪忿之兵也,肅猶與相見,而秉義以正告之,羽無辭以答,而婞婞不忘,豈盡不知肅之誌氣與其苦心乎?昭烈之敗於長阪,羽軍獨全,曹操臨江,不能以一矢相加遺。而諸葛公東使,魯肅西結,遂定兩國之交,資孫氏以破曹,羽不能有功,而功出於亮。劉錡曰:“朝廷養兵三十年,而大功出一儒生。”羽於是以忌諸葛者忌肅,因之忌吳;而葛、魯之成謀,遂為之滅裂而不可複收。
然而肅之心未遽忿羽而墮其始誌也,以義折羽,以從容平孫權之怒,尚冀吳、蜀之可合,而與諸葛相孚以製操耳。身遽死而授之呂蒙,權之忮無與平之,羽之忿無與製之,諸葛不能力爭之隱,無與體之,而成謀盡毀矣。肅之死也,羽之敗也。操之幸,先主之孤也。悲夫!
三四
金禕、耿紀、韋晃欲挾天子伐魏,使其克焉,足以存漢乎?不能也。幸而不敗,又幸而殺操,爾朱兆之死,拓拔氏乃以奔竄而見奪於宇文,非但如董卓之誅,獻帝一日不能安於長安巳也。故董承之計非計,而伏完為甚,至於金禕而尤甚矣。雖然,至於金禕、耿紀、韋晃之時,更無可以全漢之策,而忠臣誌士捐三族以與國俱碎,雖必不成,義憤之不容已,亦烈矣哉!
於是而孫權之罪不容誅也,懷憤嫉於先主,而請降於操,操無忌矣。關羽出襄、鄧,向宛、雒,而懷忿以與孫氏爭,操知之而坐待其敗。普天之下,為漢臣者,唯三子之不恤死而誓與獻帝俱殉社稷耳,其他皆貪忿以逞者。忠臣誌士無可俟之機,而又何擇焉?
三五
關羽,可用之材也,失其可用而卒至於敗亡,昭烈之驕之也,私之也,非將將之道也。故韓信之稱高帝曰:“陛下能將將。”能將將而取天下有餘矣。先主之入蜀也,率武侯、張、趙以行,而留羽守江陵,以羽之可信而有勇。夫與吳在離合之間,而恃篤信乎我以矜勇者,可使居二國之間乎?定孫、劉之交者武侯也,有事於曹,而不得複開釁於吳。為先主計,莫如留武侯率雲與飛以守江陵,而北攻襄、鄧;取蜀之事,先主以自任有餘,而不必武侯也。然而終用羽者,以同起之恩私,矜其勇而見可任,而不知其忮吳怒吳,激孫權之降操,而魯肅之計不伸也。
然則先主豈特不能將羽哉?且信武侯而終無能用也。疑武侯之交固於吳,而不足以快己之誌也。故高帝自言能用子房者,以曹參之故舊百戰之功,而帷幄之籌,唯子房得與焉。不私其舊,不驕其勇,韓、彭且折,況參輩乎?先主之信武侯也,不如其信羽,明矣。諸葛子瑜奉使而不敢盡兄弟之私,臨崩而有“君自取之”之言,是有武侯而不能用,徒以信羽者驕羽,而遂絕問罪曹氏之津,失豈在羽哉?先主自貽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