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桓溫請遷都雒陽,誠收複之大計也。然溫豈果有遷都之情哉?慕容恪方遣呂護攻雒,溫所遣援者,舟師三千人而止。溫果有經略中原之誌,固當自帥大師以鎮雒,然後請遷未晚。惴惴然自保荊、楚,而欲天子渡江以進圖天下,夫誰信之?為此言也,特以試朝廷所以答之者。而舉國驚憂,孫綽陳百姓震駭之說,貽溫以笑。溫固曰:吾一言而人皆震恐,吾何求而不得哉!王述曰:“但從之,自無所至。”溫說折矣。而周章議論之情形,已早入溫之目中。其雲“致意興公,何不尋遂初賦,而知人家國事”,非憚綽也,笑晉人之不足與人家國也。
夫溫以虛聲動朝廷,朝廷亦豈可以虛聲應之?王述之議,亦虛聲也。使果能率三吳、兩淮之眾渡江而響壽、譙,詔溫移屯於雒,繕城郭、修塢戍,為戰守計,而車駕以次遷焉,溫且不能中止;外可以捍燕、秦,而內亦可以折溫之逆誌,乘其機而用吾製勝之策,誠百年一日之會,而晉不能也。燕、秦測之,溫諒之,晉不亡者幸耳!
內寧而外可無憂,一道也;處治安之世以建威銷萌之道也。外無憂而內可寧,一道也;處紛亂之日以彊幹弱枝之道也。夫桓溫者,何足慮哉?慕容恪之沈鷙,苻堅之恢豁,東西交逼以相吞,而唯與溫相禁製於虛聲,曾不念彊夷之心馳於江介也,是足悲也!晉不成乎其為君臣,而溫亦不固為操、懿者也。
二
為人後者,為所生父母服期,亦天下之通喪也,僅見於士喪禮,而以情理推之,固可通於天子。天子喪禮無傳文,後世執期喪達乎大夫之說,以屈厭而議短喪,非也。哀帝欲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則過;既而欲服期,是已。江霦執服緦之說,抑帝而從之,邪說也;天子絕期,而又何緦乎?為人後而繼大宗,承正統,上嚴祖考,而不得厚其私親,此以君臣之義裁之也。故歐陽修、張孚敬稱考、稱皇、稱帝之說,紊大綱而違公義,固不若漢光武稱府君之為允矣。
位號者,天下之公尊,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於其親,義也。若夫死而哀從中發,哭踴服飾之節,達其中心之不忍忘,則仁也。降而為期,止矣;過此而又降焉,是以位為重而輕恩,戕性之仁矣。哀死者,情也;情之所自生者,性也。稱尊者,名也;名之所依者,分也。秩然不可幹者,分以定名;愴然不容已者,情以盡性。舜視天下猶艸芥,而不得於親,不可以為人,霦獨非人之子與?必欲等之於疏屬而薄之,則何如辭天子之位而可盡一日之哀也!王子母死,請數月之喪,而孟子曰:“雖加一日,愈於已。”生而為庶子,莫如之何也。哀帝不立乎天子之位,而可致其哀,非生而詘者也。然則天子之位,其為帝之桎梏乎!周禮殘缺,而往聖之精義不傳,保殘之儒,徒紛紜以賊道,奚足取乎!
三
苻堅之世,富商趙掇等車服僭侈,諸公競引以為卿,堅惡而禁之。天下之大防二:中國、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未有別,而先王強為之防也。夷狄之與華夏,所生異地,其地異,其氣異矣;氣異而習異,習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乃於其中亦自有其貴賤焉,特地界分、天氣殊,而不可亂;亂則人極毀,華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於早,所以定人極而保人之生,因乎天也。君子之與小人,所生異種,異種者,其質異也;質異而習異,習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乃於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特所產殊類、所尚殊方,而不可亂;亂則人理悖,貧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於濫,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嗚呼!小人之亂君子,無殊於夷狄之亂華夏,或且玩焉,而孰知其害之烈也!
小人之巧拙自以類分,拙者安拙而以自困,巧者衒巧而以賊人。拙者,農圃也,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然夫子未嚐輕以小人斥人,而特斥樊遲,惡之甚、辨之嚴矣。漢等力田於孝弟以取士,而禮教淩遲,故曰三代以下無盛治。夫以農圃亂君子,而弊且如此,況商賈乎?商賈者,於小人之類為巧,而蔑人之性、賊人之生為已亟者也。乃其氣恒與夷狄而相取,其質恒與夷狄而相得,故夷狄興而商賈貴。許衡者,竊附於君子者也,且曰:“士大夫居官而為商,可以養廉。”嗚呼!日狎於金帛貨賄盈虛子母之籌量,則耳為之聵,目為之熒,心為之奔,氣為之蕩。衡之於小人也,尤其巧而賊者也,而能溷廁君子之林乎?
以要言之,天下之大防二,而其歸一也。一者,何也?義、利之分也。生於利之鄉,長於利之塗,父兄之所熏,肌膚筋骸之所便,心旌所指,誌動氣隨,魂交神往,沈沒於利之中,終不可移而之於華夏君子之津涘。故均是人也,而夷、夏分以其疆,君子、小人殊以其類,防之不可不嚴也。夫夷之亂華久矣,狎而召之、利而安之者,嗜利之小人也,而商賈為其最。夷狄資商賈而利,商賈恃夷狄而驕,而人道幾於永滅。無磁則鐵不動,無珀則芥不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