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慕容暐罷蔭戶至二十萬。以東北一隅而二十萬戶為權貴所蔭,不受公家之役,民戶減少,則賦役偏重,而民之疲瘠甚矣。蓋夷狄之初起也,上下無章,資部族之彊力以割據而瓜分之,狎為己有舊矣。故暐從悅綰之請,糾擿還郡縣,而舉國怨怒。然暐之亡,自以疑慕容垂使外叛而致敗,既非罷蔭戶之所致,國無紀而民困,積弊雖去而害已深,故苻堅假仁義以動眾而席卷之。則悅綰之言,亦憾其不夙爾。
嗚呼!豈獨夷狄之不綱者為然哉?四海之民力,自足以給天下之用而衛宗社。乃上不在國,下不在民,居閑而為蟊賊者,中涓也、戚畹也、債帥也、勳舊也,皆頑民窳卒之所依以耗國而墮重於民者也。劉忠宣一搜隱占之禁旅而怨謗已騰,卒致撓敗,君明臣忠,卒不能施釐正者,親疏還邇之勢殊而輕重已移也。其如此之浮言胥動者何哉!夫此瑣瑣者之恩怨,何足以係國家之安危,人主不審,曾不如慕容暐之能斷矣。製之有法而慎於始,且不能持於其後,祖宗之法,未可恃也。中葉之主能不惑者,未見其人也,天下所以鮮有道之長也。
二
桓溫伐燕,大敗於枋頭,申胤料之驗矣。胤曰:“晉之廷臣,必將乖阻,以敗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實,而以孫盛陽秋直書其敗觀之,則溫之敗,晉臣所深喜而樂道之者也。會稽王昱不能自彊,而徒畏人之軋己,王彪之弗能正焉。嗚呼!人之瑣尾而偷也,亦至是哉!
秦檜之稱臣納賂而忘讎也,畏嶽飛之勝而奪宋也。飛亦未決其能滅金耳。飛而滅金,因以伐宋,其視囚父俘兄之怨奚若?而視皋亭潮落、碙門颶發、塊肉無依者,又奚若也?溫亦未能舉燕之為憂耳。溫而舉燕,其篡不篡亦未可知也。為君相者,居重以不失人望之歸,盡道以得民,推誠以得士,以禮待溫,以道馭溫,靜正而不驚,建威以自固,溫抑惡能逞誌以逆而不恤天下之公討?不然,則王莽、蕭道成固無毫發之勳庸,而竊大寶如拾芥矣。庸主陋臣,如嬰兒之護餌,而徒忌其姊娣,尚能安於位以有為乎?處堂以嬉,授兵柄於溫,而又幸其敗,溫之怨且深,其輕朝廷也益甚。故會稽立而憤盈以逞,非其死之速也,晉必移社於桓氏矣。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徒為疑忌以沮喪成功,庸主具臣之為天下僇,晉、宋如合一轍,亦古今之通憾已!春秋予桓、文之功,諱召王請隧之逆,聖人之情見矣。若孫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筆,幸災樂禍,亦惡足道哉!
三
王猛請慕容垂之佩刀,紿其子使叛逃,期以殺垂,司馬溫公譏其非雅德君子所為,何望猛之厚而責之薄也!猛者,亂人之雄者耳,惡知德哉!
猛以桓溫為不足有為而不歸晉,將謂苻堅之可與定天下乎?乃堅亡而晉固存,果孰短而孰長邪?使猛隨溫而東也,歸晉也,非歸溫也。猛而果有定天下之略,則因溫以歸晉,而因可用晉以製溫。然則其不隨溫而東,乃智量出乎溫之下,而欲擇易與者以獲富貴耳。慕容垂奔秦,慕容評以鬻薪賣水之猥賤而握重兵,猛滅之,非智勇之絕人,摧枯折朽之易也。苻堅之不欲殺垂,猛豈能閑之,而徒為撓亂,忌其寵而已矣。其誓三軍曰:“王景略受國厚恩,任兼內外,受爵明君之廷,稱觴父母之室,不亦美乎?”猛之涯量盡於此矣。紿無知之稚子而陷其死,商鞅、張儀之術也。朱子曰:“三秦豪傑之士,非猛而誰?”伏戈矛於談笑,激叛亂以殺人,妾婦耳,奚豪傑之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