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廣 熱搜: 三字    鬼穀子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卷十四·安帝

國之亡,類亡於淫昏暴虐之主,而晉獨不然;前有惠帝,後有安帝,皆行屍視肉,口不知味、耳不知聲者也。與子之法,定於立適,二君者,皆適長而豫建為太子,宜有天下者也。藉廢之而更立支庶之賢者,則抑淩越而為彝倫之斁。雖然,為君父者,苟非寵嬖以喪元良,念宗社之安危,亦奚恤哉?抑非徒前君之責也,大臣有社稷之任,固知不可,而選賢以更立焉,自靖而憂國如家者所宜然也。

乃惠帝之嗣也,衛瓘爭之矣,和嶠爭之矣,賈氏飾偽以欺武帝,而武帝姑息以不決。若安帝則上下無異辭,而坐聽此不知寒暑饑飽者之為神人主。夫孝武之淫昏,誠無百年之慮矣,而何大臣之漠然不念也!

司馬道子利其無知而擅之,固已。王恭猶皎皎者,而抑緘默以處此也,何哉?恭方與道子為難,恐道子執廢適以為名而行其誅逐,天下不知安帝之果不勝任,而被恭以逆名,恭所不敢任也。道子爭權,而人皆懷貳,豈徒恭哉?謝安且不敢任而抱東山之誌。舉國昏昏,授天下於聾瞽,而晉以亡;天也,抑人任其咎矣。

夫安功在社稷,言即不庸,而必無覆宗之禍,何恤而不為君父任知罪之權?若恭也,與其稱兵而死於劉牢之之手也,則何如危言國本以身殉宗社乎?見義不為,而周章失措,則不勇者不可與托國,信夫!

公論者,朝廷之柄也。小人在位,天下未聞其惡,外臣未受其傷,而台諫爭之,大臣主之,斥其奸而屏逐之,則臣民安於下而忘言,即其擊之不勝,而四方猶靜處以聽,知朝廷之終有人而弗難澄汰也。如是,則不保國之無奸邪,而四海無爭衡之禍。公論之廢於上也,台諫緘脣,大臣塞耳,惡已聞於天下,而倒授公論之柄於外臣,於是而清君側之師起,而禍及宗社。

劉隗、刁協以苛刻失人心而王敦反,庾亮以輕躁損物望而蘇峻反,晉廷之臣,未有持片辭以與隗、協、亮爭者;貽彊臣以犯順,宗社幾亡,固有以召之也。然猶曰隗、協之持論非不正也,庾亮之秉心非不忠也。若夫司馬道子、王國寶,荒淫貪薉,灼然為晉之蟊賊,孝武雖與同昏,既而疑忌之、疏遠之矣,乃在廷之士,持祿取容,無或以片言摘發而正名其為奸邪者。於是而外臣測國之無人,以激其不平之氣,王恭、殷仲堪建鼓以鳴,而不軌之桓玄藉之以逞。公論操於下,而朝廷為養奸之淵藪,天下靡然效順於逆臣,誰使之然邪?

或曰:道子帝之母弟,國寶居奧窔以交熒,未易除也。夫苟懷忠自靖,則以頸血濺奸邪,而何憚於彊禦?道子者,尤昏庸而弗難控製者也。孝武崩,國寶扣宮門求入,王爽拒之則止矣;王恭反,車胤以危言動之,國寶即解職待罪,而道子弗難殺之矣,是可鞭箠使而銜勒馭者也。孝武疑道子之專,而徐邈進漢文、淮南之邪說;國寶就王珣與謀,而珣猶有卿非曹爽之遊詞;在廷之臣胥若此矣。遠邇憤盈之氣,決發以逞,非特恭與仲堪,即桓玄之蓄逆不可揜,而天下從之以風靡,勢之所必至也。謝安沒而晉無大臣;謝安為門戶計以退處,而晉早無親臣矣。諫諍之職久廢,士相習於迂緩,相尚以苟容,晉更不得謂有群臣矣。

方州重於朝廷,是非操於牧督,相尋而亂,終六代之世,假趙鞅晉陽之名以行篡弑,至唐而後定。故言路者,國之命也,言路蕪絕而能不亂者,未之有也。

割地以封功臣,三代之製也,施之後世,則危亡之始禍矣;而割邊徼之區以與有功之酋,害尤烈焉。古諸侯之有國,自其先世而已然,安於侯服舊矣。易姓革命而有所滅,以有所建,授之於功臣而大小相錯,同姓異姓庶姓相閑,互相製而不相下,抑製其貢享覲問之禮,納之於軌物,而厚用其材,則封殖自大、以窺伺神器之心無從而作。然而荊、吳、徐、越抗顏以亂中夏,高宗憊於三年,宣王勞於南伐,迄春秋之季,愈無寧日矣。

自秦罷侯置守,而天下皆天子之土矣。天子受土於天而宰製之於己,亦非私也;割以與人,則是私有而私授之也。邊徼之有閑地,提封不得而畝之,疑為委餘而不足惜,然而在我為委餘者,在彼為奧區,經理其物產,生聚其人民,未有不為我有者也。拓拔氏以秀容川酋長爾朱羽健攻燕有功,割地三百裏以封之,其後爾朱氏卒為拓拔氏之憂,而國因以亡,非千秋之明鑒也乎?建州之棄二百餘年,而禍發不救,胡未之考也?

或曰:一荒遠之土,委諸其人,若蜀、滇、黔、粵之土官,雖有叛者而旋滅,其何傷?”非也。蜀、滇、黔、粵土夷之地,本非吾有也,羈縻之而已。世其土,服其官,彼亦有保宗全世之情而不敢妄以逞;一逞而固有反顧之心,戀其棧豆,則迫而攻之也易。若土已入我職貢,而以驍悍為我立功矣,取非其所世有者裨益之而長其雄心,其始也,徼幸而無所恤,其繼也,屢進而無所止,一有怨隙,乘事會以狂起,其尚有所顧忌乎?拓拔氏虛六鎮不為郡縣,自秀容川始也,禍之所必生也。棄地者棄其國,寧有爽與?

天下多故,言兵者競起,兵不可以言言者也。孫、吳之言,切於情勢,近於事理矣,而當時用之,偶一勝而不足以興。讀其書者,未有能製勝者也,況其濫而下者乎?道不足則倚謀,謀不足則倚勇,勇不足則倚地,地不足則倚天,天不足則倚鬼。倚鬼,則敵知其舉無可倚矣。倚鬼,則將吏士卒交釋其憂勤,智者知其無成而心先亂,愚者幸其有成而妄自驕,兵敗身死,以殉術士巫覡之妖,未有免者。然而術士巫覡之說,終淫於言兵者之口,其說炙轂,其書汗牛,天下多故,乘之以興,無亂人非亂世也。

王凝之奉天師道,請鬼兵禦賊,而死於孫恩;殷仲堪奉天師道,不吝財賄以請禱,而死於桓玄;段業信卜筮巫覡,而死於沮渠蒙遜。鬼者,死之徒也,與鬼為徒,而早近於死。況以封疆人民倚於恍惚無實之妖邪,而貽國以亡,陷民於死;若是者,見絕於天,未有不喪其身首者也。段業,竊也;仲堪,叛也;天奪其魄,以迷於鬼,而死也固宜。王凝之清族雅士,分符治郡,以此戕身而誤國,不亦愚乎?凝之之奉妖也,曰其世奉也,則王羲之不能辭其咎矣。

妖邪繁興,附於兵家之言,世所號為賢者且惑焉。郭京以陷城,申甫以喪師,金禦史聲秉大節以不貳於生死,而亦惑焉,白圭之玷也。丁甲也,壬遁奇禽也,火珠林也,乞靈於關壯繆及玄武之神也,皆言兵者之所倚也。其書不焚,其祀不毀,惑世誣民,亂人不可戢矣。

論史者之獎權謀、墮信義,自蘇洵氏而淫辭逞。近有李贄者,益鼓其狂瀾而惑民倍烈。諫則滑稽也,治則朝四暮三也,謀則陽與陰取也。幸而成,遂以誚君子之誠愨,曰未可與權。其反覆變詐之不讎,以禍於國、凶於家、戮及其身,則諱之而不言。故溫嶠之陽親王敦而陰背之,非無功於晉矣,然非其早卒,君子不能保其終為晉社稷之臣也,何也?響背無恒,而忠孝必薄也。前有呂布,後有劉牢之,勇足以戡亂,而還為亂人。嗚呼!豈有數月之閑,俄而為元顯用,而即叛元顯,俄而為桓玄用,而即圖桓玄,能不禍於國、凶於家、戮及其身也乎?劉襲曰:“一人三反,何以自立。”使牢之幸讎其詐,而桓玄受戮,論者將許之以能權;乃牢之殺元,而牢之之禍晉益深,君子豈受其欺哉?

夫君子之道,成則利及天下,不成而不自失。其諫也,用則居其位,不用則去之。又不然,則延頸以受暴君之刃而已,無可譎也。其定亂也,可為則為,直詞正色以衛社稷,不濟,則以身殉而已。死者,義也;死不死,命也;有命自天,而俟之以義,人之所助,天之所祐。故曰:“履信思乎順,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大易豈不可與權者哉?秉信非以全身,而身或以保;非以圖功,而功或以成。托身失所,而為郗超;欲自免焉,則為溫嶠;加之以反覆之無恒,則為牢之。嶠成而牢之敗,牢之死而超生。天之所以禍福者,尤在信與不信哉!論人者以是為準而已矣。獎譎詐以徼功,所謂刑戮之民也。

蕭道成、蕭衍、楊堅、朱溫、石敬瑭、郭威之篡也,皆石勒所謂狐媚以取天下者也,劉裕其愈矣。裕之為功於天下也不一,而自力戰以討孫恩始,破之於海澨,破之於丹徒,破之於鬱洲,蹙之窮而赴海以死。當其時,桓玄操逆誌於上流,道子、元顯亂國政於中朝,王凝之、謝琰以庸劣當巨寇,若鴻毛之試於烈燄。微劉裕,晉不亡於桓玄而亡於妖寇;即不亡,而三吳全盛之勢,士民所集,死亡且無遺也。裕全力以破賊,而不恤其他,可不謂大功乎?

天子者,天所命也,非一有功而可隻承者也。雖然,人相沈溺而無與為功,則天地生物之心,亦困於氣數而不遂,則立大功於天下者,為天之所不棄,必矣。故道成、衍、堅、溫、敬瑭、威皆不永其世,而劉宋之祚長,至於今,彭城之族尤盛。若夫謝安卻苻堅而懷滄海之心,郭子儀平安、史而終汾陽之節,豈可概望之斯人乎?裕,不學者也;裕之時,僭竊相乘之時也;裕之所事者,無信之劉牢之,事裕者,懷逆徼功之劉穆之、傅亮、謝晦也;是以終於篡而幾與道成等伍。當其奮不顧身以與逆賊爭生死之日,豈嚐早畜覬覦之情,謂晉祚之終歸己哉?於爭亂之世而有取焉,舍裕其誰也?

成敗之數,亦曉然易見矣,而苟非閑世之英傑,無能見者,氣燄之相取相軋有以蕩人之心神,使之回惑也。天下不可易者,理也;因乎時而為一動一靜之勢者,幾也。桓玄豎子而幹天步,討之必克,理無可疑矣。然君非君,相非相,則理抑不能為之伸;以力相敵,而力尤不可恃;惡容不察其幾哉?

玄犯曆陽,司馬休之走矣,尚之潰矣,玄所畏者,劉牢之擁北府之兵爾。牢之固曰:“吾取玄如反手。”牢之即有不軌之心,何必不誅玄而挾功以軋元顯,忽懷異誌以附玄,甚矣牢之之詐而愚也。唯劉裕見之也審,故與何無忌、劉敬宣極諫牢之,以決於討玄。斯時也,剛決而無容待也,幾也。玄已入建業,總百揆,督中外,布置腹心於荊、江、徐、兗、丹陽以為鞏固,而玄抑矯飾以改道子昏亂之政,人情冀得少安。牢之乃於斯時欲起而奪之,不克而為玄所削,眾心瓦解,尚思渡江以就高雅之於廣陵,其敗必也。敬宣且昏焉,又唯劉裕見之也審,直告牢之以不能,而自還京口,結何無忌以思徐圖。斯時也,持重而無患其晚也,幾也。

夫幾亦易審矣,事後而反觀之,粲然無可疑者。而迂疏之士,執一理以忘眾理,則失之;狂狡之徒,見其幾而別挾一機,則尤失之;無他,氣燄之相取相軋,信亂而不信有已亂之幾也。裕告無忌曰:“玄若守臣節,則與卿事之。”非偽說也,亂有可已之幾,不可逆也。又曰:“不然,當與卿圖之。”則玄已在裕目中矣。所謂閑世之英傑能見幾者,如此而已矣,豈有不可測之神智乎?

三吳之苦饑,自昔已然。晉元興中,承桓玄閉糴、孫恩阻亂之餘,遂至填溝委壑,幾空城邑,富室衣羅紈、懷金玉而坐斃。或曰“俗奢亡度以使然”,固也,而不盡然也。三吳之命,縣於荊、江,上流有變,遏抑而無與哺之,則立槁耳。自晉之南遷也,建業擁大江而製其外,三吳其腹裏也。人懷其安,而土著者不移,僑寓者爭托,於是而士民之殷庶,甲乎天下。地有限而人餘於地,地不足於養人,曆千餘年而一軌。乃三吳者,豈徒東晉之腹裏,建業所恃以立國哉?財賦之盈,曆六代、唐、宋而於今未替,則休養之以固天下之根本,保全千餘年之生齒,而使無凋耗,為元後父母者,惡容不汲汲焉。

夫人聚則營作之務繁興,財恒有餘而粟恒不足;猶荊、湘土廣人稀,力盡於耕,而它務不遑,粟恒餘而財恒不足。以此籌之,則王者因土作貢,求粟於荊、湘,而薄責以財;需財於吳、會,而儉取其粟;是之

夫既厚責粟於三吳矣,無已,則嚴遏糴之禁以互相灌注,有粟者得貨賄焉,有貨賄者得粟焉,一王之土,合以成一家之盈縮,亦兩利之術也。是故惡莫大於遏糴,桓玄之惡烈於孫恩矣。夫玄據上流,餒三吳以弱朝廷,自以為得計矣,又惡知己既竊晉而有之,則三吳者又己他日之根本也。使玄能撫之以乘京口之後,何至一敗而無餘哉?故殃人者,未有不自殃者也。

桓玄將篡,殺北府舊將之異己者,司馬休之、劉敬宣、高雅之相率奔燕,棄故國而遠即於異類,為劉昶、蕭寶寅之先驅。夫諸子亦各有其誌行,豈其豫謀此汙下之計為藏身之固哉?迫於死而不暇擇爾。雖然,其為棄人於兩閑,固自取之也。桓玄之逆,非徒禍在所必避也,禍即不及,而豈忍為之屈。諸子據山陽以討玄,雖不必其忠於晉,而固丈夫之節也,何至周章失措而逃死於鮮卑邪?

夫劉裕亦北府之傑,劉牢之之部曲也,坦然自立於京口而無所懼,玄豈與裕無猜乎?裕自有以為裕,而玄不足以為裕憂也。裕之還京口也,以徐圖玄也;乃置玄不較,急擊盧循於東陽而破走之,旋擊徐道覆而大挫之,追盧循至晉安而又敗之,未嚐一日弛其軍旅之事也。為晉用而若為玄用,為玄用而實為晉用;威伸於賊,兵習於戰,若不知玄之將篡者,而玄亦無以測其從違;非徒莫測也,雖測之而亦無如之何也。故玄妻劉氏勸玄除裕,而玄曰:“吾方平蕩中原,非裕莫可用者。一既思用裕,亦固知裕威已建,非己所得而除也。玄知裕之不可除,故隱忍而厚待之以俟其隙;裕亦知玄之不能除己,故公然入朝而不疑。唯浹歲之閑,三破妖賊,所行者正,所守者堅,人不得而疑,雖疑亦無名以製之也。裕居不可勝之地,而製玄有餘矣。

嗚呼!士當逆亂垂亡憂危遝至之日,詭隨則陷於惡,躁競則迷於所向,亦唯為其所可為,為其所得為;而定大謀、成大事者在此,全身保節以不顛沛而逆行者亦在此。休之、敬宣、雅之舍己所必為,則雖懷討逆之心,而終入於幽穀矣。英雄之略,君子有取焉,安其身而後動,定其交而後求,正用之,可以獨立於天綱裂、地維坼之日而無疚媿矣。

一○

廉恥之喪也,與人比肩事主,而歆於佐命之榮賞,手取人之社稷以奉奸賊而北麵之,始於西漢劉歆、公孫祿之徒,其後華歆、郗慮相踵焉。然天下猶知指數之也;幸而不遇光複之主,及身為戮,而猶無獎之者。上有獎之者,天下乃不知有廉恥,而後廉恥永亡。

王謐世為晉臣,居公輔之位,手解安帝璽綬以授桓玄,為玄佐命元臣,位司徒,此亦華歆、郗慮之流耳。義兵起,桓玄走,晉社以複,謐以玄司徒複率百官而奉迎安帝,此誠豺虎不食、有北不受之匪類矣。劉毅詰之,逃奔曲阿,正王法以誅之,當無俟安帝之複辟。而劉裕念疇昔之私好,追還複位,公然鵠立於百僚之上,則其崇獎奸頑以墮天下之廉恥也,唯恐不夙。苟非誌士,其孰不相率以即於禽獸哉?俄而事此以為主,而吾之富貴也無損;俄而事彼以為主,而吾之富貴也無損;奪人之大位以與人,見奪者即複得焉,而其富貴也抑無損。獎之以敗閑喪檢,而席榮寵為故物,則何怪謝晦、褚淵、沈約之無憚無慚,唯其所欲易之君而易之邪?

嗚呼!忠與孝,非可勸而可懲者也。其為忠臣孝子矣,則誘之以不忠不孝,如石之不受水而不待懲也。其為逆臣悖子矣,則獎之以忠孝,如虎之不可馴而不可懲也。然則勸懲之道,唯在廉恥而已。不能忠,而不敢為逆臣;不能孝,而不敢為悖子;刑齊之也,而禮之精存焉。刑非死之足懼也,奪其生之榮,而小人之懼之也甚於死。天子正法以誅之,公卿守法以詰之,天下之士,衣裾不襒其門,比閭之氓,望塵而笑其失據,則懼以生恥。始恥於名利之得喪,而漸以觸其羞惡之真,天子大臣所以濯磨一世之人心而保固天下者在此也。手解其璽綬,而複延之坐論之列,兩相覿而不慚,則恥先喪於上,而何望其下乎?裕之不戮謐也,人心風俗之禍延及百年。唐黜蘇威,而後老奸販國之惡習以破。惜老成,徇物望,以為悖逆師,禍將自及矣。

一一

李暠之後興於唐,於是而知天道之在人心,非君子徒為之說以誘人於善也。易曰:“履信思乎順,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夫人亦豈好為疑詐而與人相逆哉?愛憎亂之也。亦既見為可為而為之,見為可言而言之,則孰遽背其初心而自相刺戾?見可愛而移,見可憎而止,而後心不能以自保,寧棄信也,且以快一時之情也。愛憎者,非以順物,而求物之順己也,求物順己而不順於物,勿恤也。順己者,愛之而賞醲;逆己者,憎之而罰濫;罰濫既已大傷乎人心,賞醲則得者自詫其邀取之工而不以為恩,不得者抱怏邑以不平者積矣。是故履信思順者,不求之物理,而但求之吾情;知吾情之非物理,而物理在矣。

暠之戒諸子曰:“從政者審慎賞罰,勿任愛憎,折獄必和顏任理,用人無閑於新舊,計近不足,經遠有餘。”是說也,豈徒其規模之弘遠哉?內求之好惡之萌以治其心,與天相順,循物以信;三代以下不多得之於君子者,而暠以偏方割據之雄,能自求以求福,推此心也,可以創業垂統、貽百世之休矣。求治理而本諸心,昧者以為迂也,詩、書所言,豈欺我哉?

言綜核者任憎也,世之言法者盡此耳;言寬大者任愛也,世之言恩者盡此耳。法近義,而非義以妨仁;恩近仁,而非仁以害義。秦玫以剛而亡,漢元以柔召亂,非仁義也,且非法也,抑非恩也,任愛而淫,任憎而戾也。三代之王者,不立治天下之術,而急於學,克此心之愛憎而已矣。一不學而以愛憎為師,苻堅之厚慕容垂,恩不足以為恩,況諸暴虐者之淫刑以逞乎?暠未嚐學者也,而冥合於道,學豈以文哉?梁、陳之主,旦墳夕典,而身為僇、國為滅亡,求之物而不求之己也。暠雖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一心得禦,而太和之氣歸之,貽爾後昆於無窮,勿謂三代以下無其人也。

一二

殷仲文推戴桓玄,諂以求容,哀章之徒也。義兵起,隨玄西走,複與俱東下以抗順,及靜嶸洲之敗,玄且誅殛,乃叛玄而降,挾二婦人以求免,此宜膺黨賊之誅而勿赦者也。幸逃於死,複守東陽,曾不赧而更以出守不執權為怨望。仲文之敢爾者何也?王謐為三公,而人喪其恥心,故幹榮之情不息也。劉裕、何無忌按法而誅之,而時論不協,史氏尤憾裕之擅權以枉法,何也?謐登庸而仲文受戮,裕任愛憎之情,仲文死而無以服其心也。

雖然,謐之辱人賤行,疲懦無能為者也,借令重用仲文,而假之以權,禍豈有極哉?始與玄共逆者仲堪也,繼為玄佐命者仲文也,挾其門族與其虛譽,搖動人心以恣狂逞,不能有劉裕之功,而篡謀更亟,天下之爚亂如沸羹,愈不知其所止矣。仲文之誅也,並誅桓胤,前此桓氏滅而胤以衝之子獨免,謂衝忠耳。桓溫死,謝安、王彪之正綱紀以匡晉室,北府兵彊,荊、江氣折,衝自保其軀命,不敢嚐試,而遂許之以忠,蛇蠍冬蟄而無毒於人,其許之為祥麟威鳳乎?謝玄破苻堅,而衝鬱抑以死,推此心也,滅其族焉非濫也。

一三

慕容超,鮮卑也,而無道以取死亡,不足道矣。苟有當於人心天理之宜者,君子必表出之,以為彝倫之準則。超母段氏在秦,姚興挾之以求太樂諸伎,段暉言不宜以私親之故,降尊自屈,先代遺音,不可與人。封逞言大燕七葉重光,柰何為豎子屈。嗚呼!此豈有人之心者所忍言乎?超不聽,而盡奉伎樂,北麵受詔,而興禮其母而遣之,超於是乎合人心之安以順天理之得矣。超之竊據一隅而自帝,非天命也;慕容氏乘亂而世濟其凶,非大統也;即其受天之命,承聖王之統,亦豈以天下故而棄置其親於異域哉?舜之視天下也,猶帥芥也,非超之所企及也;而不忍其親之心,則充之而舜也。舜與蹠之分,豈相縣絕乎?離乎蹠,上達則舜矣。

然則宋高宗之迎母後而割地稱臣於女直,亦許之孝乎?宋高不可以超自解也。慕容暐之亡,亡於苻氏,苻氏其讎也,姚氏非其讎也。國非其所滅,君父不為其所俘係,超乘亂而有青土,姚興乘亂而有關中,兩俱割據,以彊弱相役,而固無首足之分,以母故而下之,非忘親而自屈也。而宋高豈其然乎?況乎其未嚐割世守之土,輸歲幣以自敝,僅以工伎之賤者易己罔極之昊天邪?

或曰:“超之迎母並迎其妻,非純孝也。”嗚呼!君子之求於人也,可以苛察而無已乎?其為迎母矣,而於妻何嫌?且超即欲迎其妻而自屈,亦異於人之為妻而屈者。當慕容德隨垂反叛之日,超母方娠,苻堅囚之,獄吏呼延平竊以逃於羌中而超生,超母感平全其子母之恩,為超娶平女,則呼延氏肉超母子之白骨,而恩亦大矣。妻為平女,而屈己以迎之歸,亦厚道也,而何嫌焉?段暉、封逞矜血氣以爭,而不恤天性之恩,夷之鷙戾者也,不可與嶽鵬舉、胡邦衡同日並論也

一四

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輕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以一人之義,視一時之大義,而一人之義私矣;以一時之義,視古今之通義,而一時之義私矣;公者重,私者輕矣,權衡之所自定也。三者有時而合,合則互千古、通天下、而協於一人之正,則以一人之義裁之,而古今天下不能越。有時而不能交全也,則不可以一時廢千古,不可以一人廢天下。執其一義以求伸,其義雖伸,而非萬世不易之公理,是非愈嚴,而義愈病。

事是君而為是君死,食焉不避其難,義之正也。然有為其主者,非天下所共奉以宜為主者也,則一人之私也。子路死於衛輒,而不得為義,衛輒者,一時之亂人也。推此,則事偏方割據之主不足以為天下君者,守之以死,而抗大公至正之主,許以為義而義亂;去之以就有道,而譏其不義,而義愈亂。何也?君臣者,義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時之人心不屬焉,則義徙矣;此一人之義,不可廢天下之公也。

為天下所共奉之君,君令而臣共,義也;而夷夏者,義之尤嚴者也。五帝、三王,勞其神明,殫其智勇,為天分氣,為地分理,以絕夷於夏,即以絕禽於人,萬世守之而不可易,義之確乎不拔而無可徙者也。春秋者,精義以立極者也,諸侯不奉王命而擅興師則貶之;齊桓公次陘之師,晉文公城濮之戰,非奉王命,則序其績而予之;乃至楚子伐陸渾之戎,猶書爵以進之;鄭伯奉惠王之命撫以從楚,則書逃歸以賤之;不以一時之君臣,廢古今夷夏之通義也。

桓溫抗表而伐李勢,討賊也。李勢之僭,潰君臣之分也;溫不奉命而伐之,溫無以異於勢。論者惡其不臣,是也,天下之義伸也。劉裕抗表以伐南燕,南燕,鮮卑也。慕容氏世載凶德以亂中夏,晉之君臣弗能問,而裕始有事,暗主不足與謀,具臣不足與議,裕無所可奉也。論者亦援溫以責裕,一時之義伸,而古今之義屈矣。如裕者,以春秋之義予之,可也。若其後之終於篡晉,而後伸君臣之義以誅之,斯得矣。於此而遽奪焉,將聽鮮卑之終汙此土,而君尚得為君,臣尚得為臣乎?

一五

國之將亡,懼內逼而逃之夷,自司馬國璠兄弟始。楚之、休之相繼以走歸姚興,劉昶、蕭寶寅因以受王封於拓拔氏,日導之以南侵,於家為敗類,於國為匪人,於物類為禽蟲,偷視息於人閑,恣其忿戾以僥幸,分豺虎之餘食,而猶自號曰忠孝,鬼神其赦之乎?

夫尊則君也,親則祖若考也,宗祏將毀,不忍臣人而去之,義也。雖然,苟其忠孝之情發為義憤,如漢劉信、劉崇蹀血以起,捐脰領而報宗祊,斯則尚矣。若其可以待時而有為,則南陽諸劉、大則帝而小則侯,仇讎之首不難斮於漸臺也。抑或勢無可為而覆族之足憂乎?山之椒,海之澨,易姓名、混耕釣、以全身而延支裔,夫豈遂無道以處此哉?然則國璠之流,上非悼宗社之亡,下非僅以避死亡之禍,貪失其富貴,而倒行逆施以徼幸,乃使中夏之士相率而不以事夷為羞,罪可勝誅乎?國璠之始奔慕容氏也,以桓玄之篡,玄固可旦暮俟其亡者,而遽不能待;繼奔姚氏也,劉裕之篡固尚未成,可靜俟其成敗者也,不能一日處於蕭條岑寂之中;望犬羊而分餘食,廉恥滅而天良無遺矣。

丕之篡,劉氏之族全,炎之篡,曹氏之族全,山陽、陳留令終而不逢刀鴆。劉裕篡而恭帝弑,司馬氏幾無噍類。豈操、懿、丕、炎之凶慝淺於劉裕哉?司馬氏投夷狄以亟病中夏,劉裕之窮凶以推刃也,亦有辭矣,曰“彼將引封豕長蛇以蔑我冠裳者也”。而中夏之士,亦不為之抱憤以興矣。紀季以酅入於齊,春秋無貶詞焉。齊,紀讎也,寧附於齊,而不東走萊夷,南奔句吳,則猶能知其類也。

一六

劉裕之篡,劉穆之導之也;其殺劉毅,胡藩激之也。不逞之士,遊於帷幕,而幹戈起於幾席,亦可畏矣哉!誠其為奸雄矣,既能識夫成敗之機,則亦知有名義也,故孫權勸曹操以僭奪,而操有踞鑪著火之歎,既畏人之指摘,抑有慎動之思焉。而不逞之士,迫欲使之嚐試,以幸得而己居其功;於是揣摩情形,動之以可疑,而懾之以可畏,則且謂天下之士業已許我,而事會不得不然;錢鳳、郗超僅失之,而詭得者多矣,禍不可止矣。

先王收之於膠庠,而獎之以飲射,非以鉗束之也,凡以養其和平之氣而潛消其險詐也。王澤既斬,士非遊說不顯,流及戰國,蔑宗周,鬭群雄,誅夷親臣,斬艾士民,皆不逞之士讎其攀附之私以爚亂天下。嗣是而後,上失其道,則遊士蜂起。朱溫之為梟獍,敬翔、李振導之也。石敬瑭之進犬羊,桑維翰導之也。乃至女直、蒙古之吞噬中華,皆衣冠無賴之士投幕求榮者窺測事機而勸成之。廉希憲、姚樞、許衡之流,又變其局而以理學為捭闔,使之自躋於堯、舜、湯、文之列,而益無忌憚。遊士之禍,至於此而極矣。故婁敬、馬周不遇英主,不值平世,皆足以亂天下而有餘。李沆以不用梅詢、曾致堯為報國,解縉言雖可賞,必罷遣歸田以老其才而戢其躁,聖主賢臣所以一風俗、正人心、息禍亂者,誠慎之也,誠畏之也。

一七

開刱之君,則有鄉裏從龍之士;播遷之主,則有舊都扈蹕之人;念故舊以敦仁厚者所必不能遺也。然而以傷治理為天下害,亦在此焉。夫其捐棄墳墓、僑居客土以依我,亦足念也;而即束以法製,概以征役,則亦不忍也,而抑不能。然以此席富貴、圖晏安、斥田宅、畜仆妾、人王人、土王土,而蕩佚於賦役之外;河潤及於姻亞,登仕版則處先,從國政則處後,不肖之子弟,倚閥閱,營私利,無有厭足;而新邑士民獨受重役,而礙其進取之途。夫君若臣既托跡其地,恃其財力以相給衛,乃視為新附而屈抑之以役於豪貴。則以光武之明,而南陽不可問之語,已為天下所不平;又甚則劉焉私東州之眾,以離西川之人心而速叛;豈徒國受其敗,彼僑客者之榮利,又惡足以保邪?西人之子,隨平王而東遷者也,譚大夫致怨於酒漿佩璲,而東諸侯皆叛。驕逸者之不可長,誠君天下者所宜斟酌而務得其平也。

晉東渡而有僑立之州郡,選舉偏而賦役減,垂及安帝之世,已屢易世,勿能革也。江東所以不為晉用,而視其君如胡越,外莫能經中原,內不能捍篡賊,誠有以離其心也。劉裕舉桓溫之法,省流寓郡縣而申士斷,然且格而不能盡行。其始無以節之,後欲更之,難矣。

一八

崔浩智以亡身。其智也,適以亡其身;適以亡其身,則不智莫大焉。

君子之所貴於智者,自知也、知人也、知天也,至於知天而難矣。然而非知天則不足以知人,非知人則不足以自知。“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即民之聰明明威而見天之違順,則秉天以治人,人之可從可違者審矣。故曰非知天則不足以知人。所事者君也,吾義之所不得不事也;所交者友也,吾道之不得不交也。不得不事、不得不交者,性也;事君交友,所以審用吾情以順吾性,而身之得失係焉。故曰非知人不足以自知。繇此言之,極至於天,而豈難知哉?善,吾知其福;淫,吾知其禍;善而禍,淫而福,吾知其時;時有不齊,貞之以自求之理,吾知其複。絪縕之化無方,陰陽而已;陰陽之變化,進退消長而已。其征為象數,象數有不若,而靜俟必反;其用為鬼神,鬼神不測,而誠格不違。故象數可以理貞,而鬼神可以正感。象數不可以術測也,鬼神不可以私求也。知此者,恒守而無渝,則象數鬼神赫赫明明昭示於心而無所惑,難矣。然而知此者之固無難也。非是者,謂之玩天而媟鬼,則但讎其術而生死於術之中,於人無擇,於己不審,不亡其身何待焉?

浩之見知於拓拔嗣也,以洪範,以天文。其洪範非洪範也,非以相協厥居者也;其天文非天文也,非以敬授民時者也。及其後與寇謙之比,崇淫祀以徼福於妖妄而已矣。故浩之時,非開治之時也,而浩不知;吉凶者,民之聰明所察,民之明威所利用者也,而浩不知;嗣非高帝,己非子房,自以其占星媚鬼之小慧,逢迎偽主,因而予智焉,此所謂驅之阱而莫避也,不智孰甚焉?

無是非之心非人也,非人則禽也,禽非不能與於象數鬼神之靈也。鵲知戊己,而不知風撼其巢;燕知太歲,而不知火焚其室;風火之撼且焚者,天也,戊己太歲,象數之測也。蜮能射,而製於鵞;梟能呪,而食於其子;鵝以氣製蜮,子以報食梟,天也,妖而射,淫而呪,鬼神之妄也。舍其是非而從其禍福,舍其禍福之理,而從其禍福之機,禽也,非人矣。浩之不別於人禽久矣,無足道者。為君子者,捐河、雒之精義,而曲測其象數;忘孝敬之合漠,而比昵於鬼神;天在人中而不能察,於知人而自知,其能賢於浩者幾何也?此邵康節、劉文成之所以可惜也。

一九

慕容超求救於姚興,姚泓求救於拓拔嗣,夫豈無脣亡齒寒之理足以動之乎?然而興與嗣徒張虛聲,按兵不動,坐視其亡。劉裕縣軍深入,詬姚興擊魏兵於河上,弗慮其夾攻,挑其怒而終無患。蓋超與泓之愚以自亡,興與嗣審於進退,而裕料敵之已熟也。崔浩曰:“裕圖秦久矣,其誌必取,若遏其上流,裕心忿怒,必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敵也。”其說韙矣。空國興師,越數千裏而攻人,豈畏戰者哉?竇建德輕舉以救王世充,世充未破而建德先禽,其明驗也。攻者誌於攻也,三軍之士皆見為必攻;守者誌於守也,乘堙之人皆見為必守;兩俱不相下,而生死縣於一決,怒則果怒,懼則果懼也。若夫人不我侵,兩相鬭而我往參之,君與將無致死之心,士卒亦見為無故之勞,情先懈、氣先不奮,取敗而已矣。

嗚呼!君子之所望於人者,以禮相獎、以情相好已耳,非若小人之相倚以雄也。己所怒而欲人怒之,己所憂而欲人憂之,父不能得之於子也。愚者不知,呼籲而冀人之為我怒、為我憂也,弗獲已而應之,安足恃乎?若其不揣而為人憂怒以輕犯人者,則必妄人也。妄人先以自斃,而奚以拯人之危?齊桓次於聶北,能遷邢以存之,而不能為邢與狄戰;吳為蔡請全力以攻楚,而夫概先亂吳國,蔡亦終滅於楚;恃人而忘己,為人恃而捐己,皆愚也。君子不入井以望人之從,則不從井以救人,各求諸己而已矣。嵇叔夜不能取必於子,文信國不能喻誌於弟,忠孝且然矣。顏淵曰:“夫子步亦步,趨亦趨,己瞠乎其後矣。”子曰:“當仁不讓於師。”學問且然矣。況一己之成敗利鈍而恃人之我援哉?明者審此,自彊之計決,而不怨他人之不我恤,而後足以自立。“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謂他人昆,亦莫我聞。”情也,勢也,即理也。不得而怨,何其晚也!

二○

劉裕初自廣固歸,盧循直逼建康,勢甚危,而裕方要太尉黃鉞之命;朱齡石方伐蜀,破賊與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太傅揚州牧之命;督諸軍始發建康以伐秦,滅秦與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相國宋公九錫之命;則胡不待盧循已誅、譙縱已斬、姚泓已俘之日,始挾大功以逼主而服人乎?此裕之狡於持天下之權而用人之死力也。

夫能用人者,太上以德,其次以信,又其次則惟其權耳。人好逸而不憚勞,人好生而不畏死,自非有道之世,民視其君如父母,則權之所歸,冀依附之以取利名而已。裕若揭其懷來以告眾曰:吾且為天子矣,可以榮人富人,而操其生死者也。於是北歸之疲卒、西征之孤軍,皆倚之以効尺寸,而分利祿。如其不然,則勞為誰勞,死為誰死,則嚴刑以驅之而不奮。裕有以揣人心而固持之,劉穆之雖狡,且不測其機,而欲待之凱還之日,其媿懼而死者,智不逮也。

因是而知晉之必亡也久矣。謝太傅薨,司馬道子父子昏愚以播惡,而繼以饑飽不知之安帝,雖積功累仁之天下,人且去之,況晉以不道而得之,延及百年而亡已晚乎!晉亡決於孝武之末年,人方周爰四顧而思爰止之屋,裕乘其閑以收人望,人胥冀其為天子而為之効死,其篡也,時且利其篡焉。所惡於裕者,弑也,篡猶非其大惡也。

二一

劉裕滅姚秦,欲留長安經略西北,不果而歸,而中原遂終於淪沒。史稱將佐思歸,裕之師說也。王、沈、毛、傅之獨留,豈繄不有思歸之念乎?西征之士,一歲而已,非久役也。新破人國,子女玉帛足係其心,梟雄者豈必故土之安乎?固知欲留經略者,裕之初誌,而造次東歸者,裕之轉念也。夫裕欲歸而急於篡,固其情已。然使裕據關中,撫雒陽,捍拓拔嗣而營河北,拒屈丐而固秦雍,平沮渠蒙遜而收隴右,勳愈大,威愈張,晉之天下其將安往?曹丕在鄴,而漢獻遙奉以璽綬,奚必反建康以麵受之於晉廷乎?蓋裕之北伐,非徒示威以逼主攘奪,而無誌於中原者,青泥既敗,長安失守,登高北望,慨然流涕,誌欲再舉,止之者謝晦、鄭鮮之也。蓋當日之貪佐命以弋利祿者,既無遠誌,抑無定情,裕欲孤行其誌而不得,則急遽以行篡弑,裕之初心亦絀矣。

裕之為功於天下,烈於曹操,而其植人才以讚成其大計,不如操遠矣。操方舉事據兗州,他務未遑,而亟於用人;逮其後而丕與叡猶多得剛直明敏之才,以匡其闕失。裕起自寒微,以敢戰立功名,而雄俠自喜,與士大夫之臭味不親,故胡藩言:一談一詠,搢紳之士輻湊歸之、不如劉毅。當時在廷之士,無有為裕心腹者,孤恃一機巧汰縱之劉穆之,而又死矣;傅亮、徐羨之、謝晦,皆輕躁而無定情者也。孤危遠處於外,求以製朝廷而遙授以天下也,既不可得,且有反麵相距之憂,此裕所以汔濟濡尾而僅以偏安艸竊終也。當代無才,而裕又無馭才之道也。身殂而弑奪興,況望其能相佐以成底定之功哉?曹操之所以得誌於天下,而待其子始篡者,得人故也。豈徒奸雄為然乎?聖人以仁義取天下,亦視其人而已矣。

 
反對 0舉報 0 收藏 0 打賞 0
快悅 quickJoy 免費在線排盤 qj.hk
您的姓名:
出生日期:

 
更多>同類經典
《讀通鑑論》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讀通鑒論》卷一
《讀通鑒論》卷二
《讀通鑒論》卷三
《讀通鑒論》卷四
《讀通鑒論》卷五
《讀通鑒論》卷六
《讀通鑒論》卷七
《讀通鑒論》卷八
《讀通鑒論》卷九
《讀通鑒論》卷十
《讀通鑒論》卷十一
《讀通鑒論》卷十二
《讀通鑒論》卷十三
《讀通鑒論》卷十四
《讀通鑒論》卷十五
《讀通鑒論》卷十六
《讀通鑒論》卷十七
《讀通鑒論》卷十八
《讀通鑒論》卷十九
《讀通鑒論》卷二十
《讀通鑒論》卷二十一
《讀通鑒論》卷二十二
《讀通鑒論》卷二十三
《讀通鑒論》卷二十四
《讀通鑒論》卷二十五
《讀通鑒論》卷二十六
《讀通鑒論》卷二十七
《讀通鑒論》卷二十八
《讀通鑒論》卷二十九
《讀通鑒論》卷三十
《讀通鑒論》卷末
點擊排行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