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亂臣賊子敢推刃於君父,有欲篡而弑者,有欲有所援立而弑者,有禍將及身迫而弑者;又其下則女子小人狎侮而激其忿戾,湣不畏死,遂成乎弑者。若夫身為顧命之大臣,以謀國自任,既無篡奪之勢,抑無攀立之主,身極尊榮,君無猜忌,而背憎翕訿,晨揣夕謀,相與協比而行彌天之巨惡,此則不可以意測,不可以情求者矣。而徐羨之、傅亮、謝晦以之。
營陽王狎群小而耽嬉遊,誠不可以君天下,然其立踰年耳,淫昵之黨未固,狂蕩之惡未宣,武帝托大臣以輔弼之任,夫豈不望其撿柙而規正之?乃範泰諫而羨之、亮、晦寂無一言。王誠終不可誨矣,顧命大臣苟盡忠夾輔以不底於大惡,亦未遽有必亡之勢也。惡有甫受遺詔以輔之,旋相與密謀而遽欲弑之,抑取無過之廬陵而先淩蔑之。至於弑逆已成,乃左顧右眄,迎立宜都。處心如此,誠不可以人理測者。視梟獍之行如兒戲,視先君之子如孤豚,嗚呼!至此極矣。是舉也,羨之以位而為之首,而謀之夙、行之堅、挾險惡以幹大惡者,實謝晦也。人至於機變以為心術而不可測矣,佹而彼焉,佹而此焉,目數動,心數移,殫其聰明才力以馳騁於事物之閒隙,蹈險以為樂,而遊刃於其肯綮;則天理不足顧,人情不足恤,禍福不足慮,而唯得逞其密謀隱毒之為愉;國有斯人,禍不中於宗社者鮮矣。
晦之初起,劉穆之之所薦也;其從軍征伐,宋武之所與謀也。穆之者,固機變之魁;而宋武之誅桓玄、滅慕容超、勝盧循、俘姚泓,皆以入險而震人於不覺者為功;晦且師之,無所用之,則以試之君父而已。當其進言武帝,睥睨太子,側目廬陵,賊殺之鋒刃已回繞於二王之頸,曰“是可試吾術”,而二王不覺也,武帝亦不覺也。機變熟而心魂數動,一念猝興,殺機不遏,如是之憯哉!至於宜都既立,晦乃問蔡廓曰;“吾其免乎。”則亦自知其徒以膺天誅為萬世罪人矣。然而不悔也,機變之得逞,雖死而固甘之也。故天下之惡,至於機變而止矣。
二
知人之難也,非不知而猶姑試之,詘於時而弗能,為變計則亂矣。武帝於謝晦,知其心挾異同,而猶委以六尺之孤,使二子駢首以受刃,其失較然也。雖然,帝豈盡惘於品藻哉?使文帝督荊州,以王曇首、王華為參佐,而謂文帝曰;“曇首沈毅有器度,宰相才也。”其後徐羨之等迎立文帝,眾誌疑殆,王華決行而大計定。元嘉之治,幾至平康,皆華、曇首所飭正之規模。邂逅片言,生平遂決,帝之知人亦尚矣哉!而卒以伊、周之任付之晦、亮、羨之者,當是時,華、曇首之流,年尚少,名位卑,不足以彈壓朝右,故且置之上流,而徐收其效。荊州者,建康之根本也。荊土有人,社稷雖危而不傾矣。乃其盈廷充位,他無可謀,而必任諸機變異同之人者,其時端直貞亮之士,若徐廣、蔡廓、謝瞻者,既不屑為宋用,其餘則庸遝苟容屈於權貴之下風者,不得已而姑授之機變之人,時詘之不知,變計所從出也。
江東自謝安薨,道子、元顯以昏濁亂於內,殷仲堪、王恭以嬛薄亂於外,闇主屍位,寇攘相仍,王謐之流,黨同幸免,廉恥隳,誌趨下,國之無人久矣。非天地之不生才也,風俗之陵夷壞之也。苟非機變,則庸遝而已。迨乎機變之術已窮,庸遝之人已老,然後華、曇首、殷景仁、謝弘微脫穎以見。使宋之初有此數子者侍於密勿之地,晦等之惡何足以逞,而武帝亦惡役役於此數人而任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