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勢變情移,而有元妄之災,恬不知警,違時任意,則禍必及,庸夫之恒態也。惟然,而巧者測之,急改其常度,以迎當時之意指,乃至殘忍惎害,為同類所飲恨而不顧,以是為自全之策;幸而全也,小人之尤也,而究以得全者亦鮮矣。
孝武以藩王起兵,而受臣民之推戴,德望素為諸王所輕,不自安也;於是殺鑠,誅義宣,忍削本支,以快其誌。江夏王義恭誘逆劭棄南岸,單騎南奔,上表勸進,斬逆濬,厥功大矣;於是畏禍之及己也,條奏裁損王侯九事,以希合孝武未言之隱,削剝諸王以消疑忌。夫義恭豈無葛藟之恩,利非在己,而滅天性以任骨肉之怨者,何也?以為先自我發,而人不得挾短長以議己,全軀保祿位之術,自詫為工矣。
或曰:遇暴人,丁險運,不授異姓以製我之權,而自任之,則禍泯於無形,亦知時度勢者之不廢乎!浸不若此,而以篤懿親、固根本之言投於猜忌之衷,無救於時,而隻以自害,奚可也?曰:君子之處此,固有道矣。物激矣,而持之以定,禹之所以抑洪水也。勢危矣,而居之以安,孔子之所以解匡圍也。聖人豈有以異於人哉?出乎聖,即疾入乎狂。義恭之狂也,無以持物而自奠其居也。君多忌而寡恩矣,義宣等之不輯,非必妄幹天位,而貪權勢以啟忮人之釁矣。義恭以有功居百僚之上,誠危矣;而遠嫌以消疑忌,固無難也。自謝不敏,翩然而去之,養疾邱園,杜口朝政,則於以自全焉有餘矣。而何事導君以殘刻,而己為不仁之俑哉?
主自疑也,吾自信也,諸王自競也,吾自靜也。或有聞風而相效者,則宗族以保,而帝亦且消其猜防骨肉之邪心。其不然也,為孝武獻殘忍之謀者,豈伊無人,而我處無咎之中,不已裕乎?唯其欲為功以固榮寵也,而違心以行顛倒之政,引君以益其慝,斂眾怨以激其爭,而後天理亡,民彝絕,國亦以危矣。身雖苟免,其喙息亦何異於禽獸哉?其究也,逃孝建、大明之網羅,翱翔百僚之上,而終授首於子業,狂者之自斃也,未有免者也。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一念之貪,天理之賊,聖狂之界也。
二
拓拔氏將立其子為太子,則殺其母,夷狄殘忍以滅大倫,亦至此哉!然其後卒以未殺之淫嫗擅國而召亂以亡,徒以椓杙天性而無救於亡,何為者邪?且夫母後者,豈特不可殺,而亦不必過為防者也。周之過其曆也,化始於關雎,琴瑟鍾鼓,唯是樂以友之,而內治修、國政不紊。彼為聖王之化,不可及矣。雖不及此,取供祭祀奉皇天先祖之伉儷而視之如仇讎,是可忍也,亦孰不可忍也!將必如浮屠氏之盡棄家室而後可治也邪?
內教之修尚矣,迪之以陰禮,而可使見德;統之以婦職,而可使見功。夫婦人亦猶是人也,無所見其功德,而後預外事以為榮。故先王勤飭以躬桑漬種之儀,勸獎以亞獻饋籩之禮,有餘榮焉。雖樂於自見之哲婦,亦不患其幽閟深宮如圈豚籠鳥之待飼,而其誌寧矣。其次,則後族雖賢弗任也,內堅之服勤於宮中者弗庸也,大臣得箴其舉動,嗣子不托以匡扶,製之之道,亦豈無術,而必以為患哉?不然,人主六禦在握,方將舉天下之智勇而馭之,取草澤之雄、夷狄之狡而製之,匹夫亦有一匹偶,而惴惴然唯恐戕我國家也,不亦陋乎!
拓拔氏不足誅者也,有天下者,非猜而鉗之,則昵而縱之。道二:仁與不仁而已,非取法於齊家之聖化,亦惆悵而不得其術也。
三
源賀請減過誤入死罪者充卒戍邊,拓拔濬從之,而獎賀曰:“一歲所活不少,”是也。又曰:“增兵亦多,”則亂政也,拓拔氏自此而衰矣。兵者,宗社生民所倚以為存亡生死者也。古者寓兵於農,兵亦農也。王者莫重乎農,則莫重乎兵,於風有東山焉,於雅有杕杜焉,相與勞來而詠歌之,如此乎其貴之也。後世召募興,而樸者耕耨以養兵,強者戰守以衛農,相為匹而不相下,坐食農人勤獲之粟而不以為厲農,其有功則立朝右,與士伍而不以為辱士,抑如此乎其重之也。乃使犯鈇锧之刑,為生人所不齒者,苟全其命,而以行伍為四裔之徒,則兵之賤也,曾不得與徒隸等,求其不厭苦而思脫、決裂而自恣、幸敗而潰散者,幾何也?兵賤則將亦賤矣,授鉞而專征者,一岸獄之長而已,廉恥喪,鹵掠行,叛離易於反掌,辱人賤行者之固然,又何怪焉?
夫兵,惟其精也,不惟其多也。士皆千金之士,將專閫外之尊,為國幹城,一旅而敵百萬。鳥合之眾,罪人無行,苟免而無慚,雖多何補哉?若以矜全過誤而貸其命,則有流放之辟在焉。賀之說,塗飾以為兩得,而不知其餒國之神氣以向於衰也。後世免死充軍,改流刑為僉伍,皆祖賀之術,而建之為法;行之未久而武備墮,盜賊夷狄橫行而無與守國,夫亦見拓拔氏之坐製於六鎮而以亡也乎!
四
自魏、晉以來至於宋大明之世,而後權移於近臣。戴法興、戴明寶、巢尚之皆賜爵掌中書事。前此者,權歸大臣,天子雖有所寵信而不能伸,孝武以疑忌行獨製,義恭等畏禍以苟全,於是而其法始變。春秋之季,世卿執國,非其族屬,則謂之嬖大夫。以孔子之聖,位至下大夫而止,弗能為卿也。魏、晉以後,流品重,世族興,而非門閥以進者,謂之幸臣;即人主之所委任,弗能登之三事也。乃以其時考之,春秋篡弑相仿,晉、宋權臣繼攘,上用一人,而下遠之也若將汙己,讎之也若不兩立,人君孤立,而興廢死生不能自保。蓋嬖幸之名立,以禁錮天子之左右,流俗之稗政,奪攘之禍媒也。
然而為人主所親幸者,率多邪佞貪讒,導君於惡,而弄威福以讎奸利,卒不能收一人之用可恃為股肱者,何也?物之所貴,因而自貴者,道也;物之所賤,因而自賤者,機也。豐年穀賤而多荑稗,陂澤魚賤而多臭腐,物論之所趨,物情之所競,而物理之所繇以良楛,必然之勢也。九品之外無清流,世族之外無造士,於是而不在此數者,知不足以應當世之寵光,頹然自放而已。其慧者,又將旁出歧趨以冀非分之福澤。故天子欲拔一士於流品之外,而果無其人。即有明辨之智,幹理之才,喻利焉耳,稔惡焉耳,於是而天下後世益信孤寒特起之士果為佞幸,適以破國亡家而不可用;亦惡知摧抑而使智於汙下者,雖有才智不能自拔也。
故人主之好尚,不能不隨風俗以移,而聖王崛起,移風易俗,抑必甄陶漸漬之有日,而不可旦夕期其速革。孝武以近臣閑大臣而終於亂,非天子不可有特用之人,其馴致之者,無以豫養之也。
五
一動而不可止者,勢也。太上以道處勢之先,而消其妄,靜而自正也。其次坦然任之,不得已而後應,澄之於既波之後,則亦可以不傾。元凶造逆,天下同讎,孝武援戈而起,以臣子而恤君父之慘,行戮兄弟而非忍,夫孰謂其非正者。然而諸王擁方州以自大,義宣反於江州,誕反於廣陵,休茂反於襄陽,乘之以動而不可止,於是而孝武之疑忌深矣。削之製之,不遺餘力,而終莫能戢。嗣子雖不道,而禍速發於同姓之操戈,垂及明帝,殺戮逞而劉宗遂亡。波濤觸乎崖石,逆風而歕薄,亦至此哉!揆厥所繇,不可謂非孝武之師先之也。
夫孝武之師,動以正也,乃一動而不可止,卒以倡亂者,豈謂其不宜縣逆劭之首於都市哉?度之於先,而與物相安以息爭也,固有道矣。義兵之至建業也,劭將授首,君父之怨釋,臣子之職亦庶幾盡矣。乃以次,則非長也;以望,則不足以服人也;於此頓兵於宮闕,正告諸王曰:“吾之決於稱兵也,以君父不忍言之慘,古今不再見之禍也。今元凶已伏誅矣,孤豈忍有利天下之心?以齒以德,必有所歸,社稷不可以無主,吾將與諸王奉之。”使眾意他有所屬,臣子之道盡,雖不為天子而誌已遂矣。如臣民以功而不我釋與?抑引咎含哀,不得已而受命,推怵惕之忱,厚撫諸父昆弟,以廣先君之愛,則天下既服其仁,而抑知大位之不可以力爭也。天下定矣,乃聽義恭之諂,元凶未斬,而先即位於新亭。然則起兵也,非果有割肝裂膽之痛,而幸兄弟之逆以獲大寶也。波自我揚,而欲遏之也,得乎?
既急於自立而莫能待矣,則抑可自信曰:均為臣子,而諸王偃蹇於逆劭之世,我既誅賊子而得之,人情所歸,非我貪也。有諒我者,其知順逆者也,不足慮也;其橫逆而逞者,狂飆之拂水而已,懷之以恩,而尚不可革,天下臣民,自不迷於向背,夫孰與我為敵者?坦然無懼於彼,而不軌者之意亦消。即有妄動之狡童,而義詘援孤,亦不崇朝而沮喪矣。乃孝武忮人也,甫一踐阼,而殺其弟鑠,視諸父昆弟若人可為已之為,而削奪禁製以亟掣曳之,夫而後告諸王以不日保之情,啟其覬覦,徒樹荊棘於寸心以相捍禦,非能禦也,教之而已矣。及身三叛,而嗣子速亡,不亦宜乎!嗚呼!以忠孝始,以恧縮終,懷恧縮於心,啟戈矛於外,惜哉!孝武有仁孝之資,而自流於薄惡,天子之位,猶可獵也,孝子之實,不可襲也,反諸中而不誠,居之不安而卒於亂,亂其可止哉!遏之乃以揚之,得免於及身之戮,幸矣。
六
張岱曆事宋之諸王,皆敗度之紈袴也,岱鹹得其歡心,免於咎惡,而自詡曰:“吾一心可事百君。”夫一心而可事百君,於仕為巧宦,於學為鄉原,斯言也,以惑人心、壞風俗,君子之所深惡也。晉、宋以降,君屢易而臣之居位也自若,佐命於亂賊而不恥,反歸於故主而不怍,皆曰:吾有所以事之者也。廉恥蕩而忠孝亡,其術秘而不敢自暴,岱乃昌言之而以為得計。嗚呼!至此極矣!
且夫事君之心,其可一者,忠而已矣;其他固有不容一者也。岱曰:“明闇短長,更是才用之多少耳。”才可以隨方而詭合,遇明與之明,遇闇與之闇。假令桀為傾宮,將為之飾土木,紂為炮烙,將為之爇爐炭乎?故有順而導之者,有徐而導之者,有正而折之者,有曲而匡之者,心不容一也。若逆天悖道之君,自非受托孤之寄,任心膂之重,義不可去,必死以自靖者,則亦引身以退,而必不可與同昏,惡有百君而皆可事者乎?則惡有一心以事君,而君可百者乎?遊其心以逢君,無所往而不保其祿位,此心也,胡廣、孔光、馮道之心也。全軀保榮利,而亂臣賊子夷狄盜賊亦何不可事哉?心者,人之權衡也,故有可事有不可事,畫然若好色惡臭之不待圖惟也。苟其有心而不昧,則宋之諸王無一可事者,而百雲乎哉?女而倚門也,賈而居肆也,皆一於利而無不可之心也。故曰:充岱之說,廉恥喪,忠孝亡,惑人心,壞風俗,至此極矣。
七
郡縣之天下有利乎?曰:“有,莫利乎州郡之不得擅興軍也。”郡縣之天下有善乎?曰:“有,莫善於長吏之不敢專殺也。”諸侯之擅興以相侵伐,三代之衰也,密、阮、齊、晉,莫製之也;三代之盛,王者禁之,而後不能禁也。若其專殺人也,則禹、湯、文、武之未能禁也,而郡縣之天下得矣。
人而相殺矣,諸侯殺之,大夫殺之,庶人之強豪者殺之,是黽之相吞而鯨鯢之相吸也。夫禹、湯、文、武豈慮之未周,法之不足以立乎?自邃古以來,各君其士,各役其民,若今化外土夷之長,名為天子之守臣,而實自據為部落,三王不能革,以待後王者也。至於戰國,流血成渠,亦剝極而複之一機乎!漢承秦以一天下,而內而司隸,外而刺守,若嚴延年、陳球之流,亢厲以嗜殺為風采,其貪殘者無論也,猶沿三代之敝而未能革也。宋孝武猜忌以臨下,乃定“非臨軍毋得專殺、非手詔毋得興軍”之製,法乃永利而極乎善,不可以人廢者也。嗣是而毒劉之禍以減焉。至於唐、宋,非叛賊不敢稱兵;有司之酷者,惟以鞭笞殺人,而不敢用刀鋸;然後生人之害息,而立人之道存。不然,金、元之世,中國遺黎,其能勝千虎萬狼之搏噬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