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殺機動於內,禍亂極於外。宋之季世,拓拔氏未有南侵之謀也,而淮西、淮北席卷而收之,薛安都一反而北向,風靡萍散而不可止。謂明帝不從蔡興宗之言,以重兵迎薛安都而使疑懼,猶末論也。
帝與子勳爭立,而盡殺孝武二十八子,是石虎之所以殲其種類者。宋之不亡,幸耳;尚能撫有淮甸哉?二十八王,非皆挾爭心者也,以子勳故,而遷忿怒以殲之,骨肉之恩,斬絕不恤。則夫淮、汝州郡應子勳而起者,雖剖心瀝血以慰勞之,固將懷芒刺於寤寐,奚更待重兵之見脅乎?夫子業不道,而孝武恩在人心,人未忘也。子業死,明帝與子勳兩俱有可立之勢,而子勳兄弟為尤正。明帝據非所有,逞惎毒以殄懿親,寧養假子而必絕劉氏之宗。明於義者去之若汙,審於害者逃之若騖,尚孰與守國而不亟颺以飛邪?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業虐諸父亦酷矣,至於明帝而抑甚焉。其後高湛、陳蒨相踵以行其殘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義,而抑不知禍福,將謂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二
自宋以來,貞人誌士之言絕於天下。夏侯詳者,名不顯於當時,而能昌言以救劉勔之失,殆跫然空穀之足音矣。殷琰在壽楊,畏明帝之誅己,欲降於拓拔氏。詳曰:“今日之事,本效忠節,何可北麵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馬楚之、王琳而知此,不為千載之罪人矣。
以宋事言之,子業之弑,宵小挾怨毒而弑之,起明帝於囚係之中而扳之以立,為賊所立,乘閑以竊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勳雖反,乃以獨夫之將覆宗社而起,未純乎不正也。孝武以討賊而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勳之位也。應子勳而起者,名亦近正,誌亦近義。詳曰“本效忠節”,皎皎初心,豈自誣哉?夫既以名義為初心,則於義也當審。為先君爭嗣子之廢興,義也;為中國爭人禽之存去,亦義也;兩者以義相衡而並行不悖。如其不可兩全矣,則先君之義猶私也;中國之義,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義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害大,則恥臣明帝而歸拓拔,奚可哉?
嗚呼!人莫急於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氣。欲為君子,勢屈而不遂其誌,抑還問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氣之所激,勢之所迫,倒行逆施,則陷於大惡而不知,而初心違矣。故迫難兩全之際,捐小以全大,乃與其初心小異而不傷於大同。故管仲事讎而夫子許之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懷子糾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國,北走戎,南走楚,必與桓公為難,而雪其悁悁之忿,則抑匹夫匹婦之不若,禽獸而已矣。君子之稱管仲曰“徙義”,徙而不傷君子之素,則合異於同,而無媿於天下。詳曰“本效忠節”,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
三
宋以金贖劉昶於拓拔氏,其情慝,其誌憯矣。懷不肖之心於隱微,而千裏之外見之,人不可罔也如斯夫!
何言乎其情慝也?昶之北奔,畏孝武之疑忌而見殺也。明帝既殺孝武之子以泄其忿媢,恐人懷孝武之恩而致怨於己,故召回昶,以暴孝武之過,曰“彼欲滅兄弟而我複之”,托於昶以揚孝武之惡,懷慝而故為之名也。
何言乎其誌憯也?休仁者,亦其兄弟,所與爭國而有功者也。疑忌既深,體仁自解揚州牧以免禍,而終不免於鴆;禕與休祐、休若無毫發之嫌,而先後被殺;所僅全者,庸劣之休範耳。昶才非休範之匹,而又有拓拔氏之外援,畏其在外,且挾強敵之勢以入,爭其養子,姑召之歸。使其反邪,鴆殺之禍,必不在休仁兄弟之後。欲加之罪,而何患無辭乎?故曰其誌憯也。
於是而魏人知之矣,昶亦知之矣。亢兄弟之詞,而無來歸之誌,魏以全昶而昶以自全。灼見其惡而遠之唯恐不夙,人其可以罔乎哉?論者乃曰:“贖昶,義也。”亦嚐見明帝滅絕天性之惡已著而不可揜者乎?
四
佞佛者,皆非所據而據,心危而附之以安者也。自古帝王至於士庶,其果服膺於釋氏之說而篤信者,鮮矣。其為教也,離人割欲,內滅心而外絕物,而佞佛者反是,何為其篤信之?篡弑而居天子之尊,夷狄而為中國之主,德薄才菲,自顧而不知富貴所從來,懷慝負慚,叨竊而覺夢魂之不帖,始或感冥報之我祐,繼或冀覆之無憂,於是而佛氏宿命之因緣,懺除之功德,足以慰藉而安之。故夷狄之君,篡逆之主,屈身降誌,糜國殃民,以事土木之偶;而士大夫之徼幸顯榮,乃至庶民之奸富者,亦惑溢分之榮膴所自致,而幸災眚之不及。其有因而述其空寂之說者,則以自文其陋而已,非果以般若涅磐為身心之利,而思證入之也。於是而浮屠之為民害也,不可止矣。
拓拔氏置僧隻佛圖戶,奪國之民,而委賦役於貧弱之農民,其主侶之,州鎮因而效之,偏天下以為民害。讀楊衒之伽藍記,窮奢競靡,而拓拔氏以亡。非所據而據焉,身必危,浮屠氏其蒺藜矣。然則拓拔燾之誅沙門,又何也?彼乞靈於僊鬼,事異而情同,皆懷歉於人,而徼福於鬼,夏書所謂巫風也。
五
無可信之邊將者國必危。揜敗以為功,匿寇而不聞,一危也;貪權固位,懷憂疑以避害,無寇而自張之,以自重於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國,而張虛寇以怙權者尤為烈焉。邊將之言曰:無寇,則朝廷輕我。夷狄盜賊之言曰:無我,則汝之為將也,削奪誅殺隨之矣。於是而挑寇也,養寇也,縱寇也,無所不至,玩弄人君於股掌之上,一恐喝而唯我所欲。嗚呼!此固猜疑防製自以為智之主也,而玩弄之如嬰兒,不亦傷乎!
宋明帝欲除蕭道成,荀伯玉為之謀,使輕騎挑魏之遊兵,而遽以警聞、繇是而道成終據兗州以立篡弑之基。故揜敗以為功,匿警而不聞者,視此而禍猶小也。擇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臨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於猜疑防製之主,而闇者猶次也。
六
趙武靈王授位於子,而自稱主父,廢長立少,恐其不安於位也。拓拔弘授位於子,而自稱太上皇帝,子幼而恐為人所篡奪也。宗愛弑兩君,而濬幾不立;乙渾專殺無君,弘幾死其手;故弘年甫二十,急欲樹宏於大位,以素統臣民,而己鎮撫之。猶恐人心之貳也,故先遜位於子推,使群臣爭之,而又陽怒以試之,故子推之弟子雲力爭以為子推辭,而陸馥、源賀、高允皆犯顏以諫而不避其怒,其怒也,乃其所深喜者也。其退居而事佛、老,猶武靈之自將以征伐,皆托也;不欲明示其授子之意旨,而以此為辭也。此二主者,皆強智有餘,事功自喜,豈憚勞而舍國政者乎?弘好黃、老,而得老氏之術,其欲遜位子推也,老氏欲取固與之術也;其托於清謐而匿其建立嗣子之旨也,老氏守兌之術也。所欲立者非不正,而詭道行之,巧籠宗室大臣之心,亦狡矣哉!而抑豈君人之道哉?
雖然,其以傳位籠子推而製之,猶賢於宋明帝之賊殺兄弟以安其養子遠矣。黃、老之術,所繇賢於中、韓也。然而疑慮以鉗製天下,則一也。故曰黃、老之流為申、韓,機許興而末流極於殘忍,故君子重惡之也。夫古之明王,豈不欲安其塚嗣以奠社稷乎?唯豫教而遊之於大學,一時之俊士,皆有恩紀以相結,而擇師保傅以輔之,學以成,德以修,而授益以固,奚事此哉?
或曰:宋高宗之內禪,論者何以無譏也?曰:高宗以孝宗為太祖之裔,疏遠已甚,不得不早正位以防爭,而高宗年已及耄也。唯其時、唯其人而已矣。
七
有不待勸者,士之學也,農之耕也。勸士以學,士乃習為為人之學;為人而學,學乃為道術之蠹,世道之患。升俊有常典,養士有常法,人主尊師問道以倡之,士自勸矣。若旦命而夕飭之,賞法行而教令繁,徒有勸學之名,而士日以偷。果有誌於學者,豈待勸哉?宋立偽學之禁,而士趨朱子之門也如歸,禁之不止,何容勸邪?
雖然,士無誌於學,勸之而不學,弗能為益,而猶無傷於士。若農,則無不誌於得粟者矣。其窳者,既勸之而固不加勤;而勸之也,還以傷農。方其恪共於耕之日,士女營營,匪朝伊夕,從事於隴首,而吏擁車騎喧豗於中野以貳其心,則民傷;於是刻覈之吏,搜剔墾萊以增益其賦,苛求餘丁以增益其役,而民愈傷。夫古之省耕者,君與民親,而天子之圻,諸侯之國,提封既狹,不容委之有司,且君有公田,自省其獲而以餘惠民也。後世盡地以與民,而但收其賦稅,薄賦則可弗補助,息訟輕徭則可弗省督,胡為委貪廉不可信之有司以擾婦子於耕饁哉?
拓拔氏,夷也,聞中國有聖人之道焉,取其易行者而行之,於是奔走郡縣而名為勸農;又勒取民牛力之有餘者,以借惰窳之罷民。其撓亂紛紜,以使民無寧誌也,不知何若,守令乃飾美增賦以邀賞,天下之病,尚忍言哉!蒙古課民種桑,而桑絲之稅加於不宜桑之土,害極於四百餘年而不息。讀古人書而不知通,旦識而夕行之,以賊道而害及天下,陋儒之妄,非夷狄之主,其孰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