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紂之亡也,正名之曰獨夫。獨夫者,有天下而國必亡,身必戮,大分之尊不足以居之,先王之澤不足以庇之。況在下位而為獨夫,未有能得人之天下者也。
劉休範以庸劣而免於忮主之殺,乃乘君死國亂之際,而求幹天位,張敬兒以一健卒入二萬人之中斬其首,無衛之者,此其為獨夫也奚疑,而可為天子乎?然且幾陷建業,為天子。甚哉!晉、宋之末天力之易為。而人思為之,其賤曾不如有道之世一命試為邑宰者,何足謂為大寶哉!草芥而已矣。
天子如草芥,而人思為之,為之不克,而為獨夫以死者,休範也;為之克而終為天子者,蕭道成也。以小慧小才言之,則道成之愈於休範也遠矣,以君天下言之,則休範、道成一也,皆獨夫也。道成弑君,張敬兒取白帽加其首,曰:“事須及熱。”為道成之腹心者,敬兒之流,一休範之許公與、丁文豪也。褚淵雖貴,而無稱於宋。止此三數人,而掇宋之宗社如一羽,授之道成,而道成居之以安。嗚呼!至於此,而天下猶有貴賤之等差哉?賢不肖尤非所論矣。
曹氏之篡也,威服群雄而有討董卓之義,有迎駕於蒙塵之功焉。劉宋之篡也,滅鮮卑,俘羌夷,蕩妖賊,夷桓玄,恭帝所被奪而不怨者也。司馬氏奸矣,而平遼東,滅蜀漢,四世而後得之。道成者,胠篋之盜,媚褚淵而已,裒然正南麵而立,論者以罪褚淵,未盡也。淵一亡賴之鄙夫耳,安能以天下與人哉!微淵而造成固足以篡,無他,唯天子之如草芥而人可為之者也。前有道成,後有霸先,五代有石敬匪、劉知遠、郭威,而篡奪亦將息矣。未有天之所子,人之所君,而人思為之者也。君子於此,遠之唯恐不速。陶弘景其知此矣,“唯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目笑而心憐之已爾。
二
夷狄之輕於殺人,其天性然也。有時乎思所以生人,而非果有不忍人之心,乃以生之之道殺之,遂自信為矜恤。嗚呼!民之遇此也,可悲也夫!
拓拔弘重用大刑,多令覆鞫,以自詫其矜恕,而囚係積年,不為決遣,其言曰:“幽苦則思善,故智者以囹圄為福堂。”哀哉!民之瘠瘐死於監獄者不知凡幾,而猶謂之福堂邪?易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明慎矣,速斷之,而刑者刑,免者免,各得其所,而無所連逮;即或明慎未至,而枉者固千百而什一也。何也?擇折獄之吏,申畫一之法,除條例之繁,嚴失入之罰,枉者固千百而什一矣。夫人之情偽,不可揜於初犯之日,證佐未累,其辭尚直,情窮色見,猶可察也;迨及已久,取案牘而重複理之,移審審於他署,而互相同異,犯者之辨,且屢屈屢伸而錯舛益甚,目眩心疑,愈以亂矣。不留者,取人之初心而驗其誠也;非今歲一官,明歲一吏,顛倒反覆之所能得其情也。徒以饑寒疾疫死之於叢棘之下,不亦慘乎!如是以為矜恤,亦嗜殺之轉念而已矣。
若其罷門房之誅,則得之矣。乃門房之誅所自來,亦有繇也。夷狄而主中國,王侯將相皆其種類,群起於馳逐之中,儦儦俟俟以為群友,則一人富貴而合族驕盈,耕者不耕,獵者不獵,依倚勢門,互相煽虐,非被誅者之陷及門房,而門房之陷人於誅者多矣。安與同其噬搏,危與共其誅夷,亦自取之矣。前之立法者,深惡夫合族之蜂集,待食於將吏,眾為虐而一人獨嬰其禍,弗與懲之,而門房之敗類橫逞益烈也。罷其誅,不禁其朋從之惡,拓拔氏之所以斂怨而終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