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廣 熱搜: 三字    鬼穀子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卷十六·武帝

範縝作神滅論以辟浮屠,竟陵王子良餌之以中書郎,使廢其論,縝不屑賣論以取官,可謂偉矣。雖然,其立言之不審,求以規正子良而折浮屠之邪妄,難矣。

子良,翩翩之紈袴耳,俯而自視,非其祖父乘時而竊天位,則參佐之才而已;而爵王侯、位三公,驚喜而不知所從來,雖欲不疑為夙世之福出而不可得,而縝惡能以寥闊之論破之?夫縝“樹花齊發”之論,卑陋已甚,而不自知其卑陋也。子良乘篡逆之餘潤而位王侯,見為茵褥而實糞溷;縝修文行而為士流,茵褥之資也,而自以為糞溷。以富貴貧賤而判清濁,則已與子良驚寵辱而失據者,同其情矣,而惡足以破之?夫以福報誘崇奉學佛之徒,黠者且輕之矣;謂形滅而神不滅,學佛之徒,慧者亦謂為常見而非之矣。無見於道,而但執其緒論以折之,此以無製之孤軍撩蜂屯之寇盜,未有不衄者也。

子良奚以知神之不滅哉?謂之不滅,遂有說焉以成乎其不滅。縝又奚以知神之必滅哉?謂之滅,遂有說焉以成乎其滅。非有得於性命之原而體人道之極,知則果知,行則果行,揭日月而無隱者,詎足以及此?浮遊之論,一彼一此,與於不仁之甚,而君子之道乃以充塞於天下。後之儒者之於浮屠也,或惑之,或闢之,兩皆無據,而辟之者化為惑也不鮮。韓愈氏不能保其正,豈縝之所克任哉?夫其辨焉而不勝,爭焉而反屈者,固有其本矣。範縝以貧賤為糞溷,韓愈以送窮為悲歎,小人喻利之心,不足以喻義,而惡能立義?浮屠之慧者,且目笑而賤之。允矣,無製之孤軍必為寇盜禽也。

官無常祿,贓則坐死,日殺人而貪彌甚;有常祿矣,贓乃坐死,可無辭於枉矣,乃抑日殺人而貪尤彌甚。老氏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誠哉是言也。拓拔氏之未班祿也,枉法十疋、義贓二十疋、坐死;其既班祿也,義贓一疋、枉法無多少、皆死;徒為殘虐之令而已。

夫吏豈能無義贓一疋者乎?非於陵仲子之徒,大賢以下,未有免焉者也。人皆遊於羿之彀中,則將詭遁於法,而上下相蒙以幸免。其不免者,則無交於權貴者也,有忤於上官者也,繩奸胥之過、拂猾民之欲者也。狎奸胥,縱奸民,媚上官,事權貴,則枉法千疋而免矣。反是,不患其無義贓一疋之可搜摘者也。於是乎日殺人而貪彌甚。不知治道,而刻覈以任法,其弊必若此而不爽。故拓拔令群臣自審不勝貪心者辭位,而慕容契曰:“小人之心無常,帝王之法有常。以無常之心,奉有常之法,非所克堪,乞從退黜。”蓋以言乎常法之設,徒使人人自危,而人人可以兔脫,其意深矣!宏不悟焉,死者積而貪不懲。豈但下之流風不可止哉?以殺之者導之也。

拓拔氏之禁讖緯凡再矣,至太和九年詔焚之,留者以大辟論。蓋邪說乘一時之淫氣,氾濫既極,必且消亡,此其時也。於是並委巷卜筮非經典所載而禁之,卓哉!為此議者,其以迪民於正而使審於吉凶也。禮於卜筮者問之曰:“義與?誌與?義則可問,誌則否。”又曰:“假於時日卜筮以疑眾,殺。”蓋卜筮者,君子之事,非小人之事,委巷之所不得與也。君子之於卜筮,兩疑於義而未決於所信,問焉而以履信;事逆於誌,己逆於物,未能順也,問焉而以思順。得信而履,思效於順,則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若此者,豈委巷小人所知,亦豈委巷小人所務知者哉?其當嚴刑以禁之也,非但奸宄之妄興以消其萌也,即生人之日用,亦不可以此亂之也。

死生,人道之大者也。仰而父母,俯而妻子,病而不忍其死,則調持之已耳。乃從而卜筮之,其凶也,將遂置之而廢藥食邪?其吉也,將遂慰焉而疏侍省邪?委巷之人,以此而妨孝慈以致之死,追悔弗及矣。婚姻,人道之大者也。族類必辨,年齒必當,才質必堪,審酌之已耳。乃從而卜筮之,其吉也,雖匪類而與合邪?其凶也,雖佳偶而與離邪?委巷之人,其以此亂配偶而或致獄訟,追悔弗及矣。抑如寇至而避之,不容已者也。避之必以其時,而不可待;避之必於其地,而不可迷;深思而謀之,有識者雖不免焉,鮮矣。乃從而卜筮之,其吉也,時地兩失,必趨於陷阱邪?其凶也,時地兩得,必背其坦途邪?委巷之人,以此而蹈凶危,追悔弗及矣。繇此言之,委巷之有卜筮,豈但納天下於邪乎!抑且陷民於凶危咎悔之塗。而愚民無識,方且走之如騖。王者安全天下而迪之以貞,故王製以為非殺莫能禁也。

且委巷卜筮之術背於經典者,於古不知何若,而以今例之,則先天序位也,世應遊魂也,竊卦氣於陳搏也,師納甲於魏伯陽也,參六神生克神煞於星家之瑣說與巫覡之妖術也。自焦、京以來,其誣久矣。沿流不止,為君子儒者,不能自拔流俗之中以守先王之道,亦且信其妄而隮之羲、文、周、孔之閑、蕪其微言,叛其大義,徒以惑民而導之於險阻。嗚呼!拓拔氏夷也,而知禁之;為君子儒者,文之以淫辭,而尊之為天人之至教,不謂之異端也,奚可哉?程子鄙康節之術而不屑學,康節之術,委巷之師也。

拓拔氏太和九年,從李衝之請,五家立鄰長,五鄰立裏長,五裏立黨長,此裏長之名所自昉也。衝蓋師周禮之遺製而設焉。乃以周製考之,王畿為方千裏,為田九萬萬畝,以古畝百步今畝二百四十步約之,為田三萬七千萬有奇,以今起科之中製準之,為糧大約二百二十萬石,視今吳縣、長洲二邑之賦而不足,則其為地也狹,為民也寡矣。周之侯國千八百,視今州縣之數而尤儉也。以甚狹之地,任甚寡之民,區別而屑分之也易。且諸侯製賦治民之法,固有不用周製者,如齊之軌裏,楚之牧隰,不能強天下以同也。以治眾大之法治寡小,則疏而不理;以治寡小之法治眾大,則瀆而不行。故周禮之製,行之一邑而效,行之天下而未必效者多矣。

三長之立,李衝非求以靖民,以覈民之隱冒爾。拓拔氏之初製,三五十家而製一宗主,始為一戶,略矣,於是而多隱冒。衝立繁密之法,使民無所藏隱,是數罟以盡魚之術,商鞅之所以彊秦而塗炭其民者也。且夫一切之法不可齊天下,雖聖人複起,不能易吾說也。地有肥瘠,民有淳頑,而為之長者亦異矣。民疲而瘠,則五家之累耑於一家;民悍而頑,則是五家而置一豺虎以臨之也。且所責於三長者,獨以課覈賦役與?抑以兼司其訟獄禁製也?兼司禁製,則弱肉強食,相迫而無窮;獨任賦役,則李代桃僵,交傾而不給。黠者因公私斂,拙者奔走不遑,民之困於斯極矣。非商鞅其孰忍為此哉?

夫民無長,則不可也,隱冒無稽,而非違莫詰也。乃法不可不簡,而任之也不可不輕,此王道之所以易易也。然則三五十家而立宗主,未嚐不為已密,而五家櫛比以立長,其禍豈有涯乎?民不可無長,而置長也有道;酌古今之變,參事會之宜,簡其數而網不密,遞相代而互相製,則疲羸者不困,而強豪者不橫。若李衝之法,免其賦役,三載無過,則升為黨長,複其三夫,吾知奸民之恣肆無已矣。

要而論之,天下之大,田賦之多,人民之眾,固不可以一切之法治之也。有王者起,酌腹裏邊方、山澤肥瘠、民人眾寡、風俗淳頑,因其故俗之便,使民自陳之,邑之賢士大夫酌之,良有司裁之,公卿決之,天子製之,可以行之數百年而不敝。而不可合南北、齊山澤、均剛柔、一利鈍,一概強天下以同而自謂均平。蓋一切之法者,大利於此,則大害於彼者也。如之何其可行也!

齊以民閑穀帛至賤,而官出錢糴買之,亦權宜之法,可以救偏者也。民之所為務本業以生,積勤苦以獲,為生理之必需,佐天子以守邦者,莫大乎穀帛。農夫終歲以耕,紅女終宵而紡,偏四海,曆萬年,唯此之是營也。然而婚葬之用,醫藥之需,鹽之資,親故鄉鄰之相為醻酢,多有非穀帛之可孤行,必需金錢以濟者。乃握粟抱布,罄經年之精髓適市,而奸商雜技揮斥之如土芥;故菽粟如水火,而天下之不仁益甚。孟子之言,目擊齊、梁之餓莩充塗、仇殺相仍者言也,非通論也。

乃當其貴,不能使賤,上禁之弗貴,而積粟者閉糴,則愈騰其貴;當其賤,不能使貴,上禁之勿賤,而懷金者不讎,則愈益其賤;故上之禁之,不如其勿禁也。無已,賤則官糴買之,而貴官糶賣之,此“常平”之法也。而猶未盡也。官糴官買,何必凶年而糶賣乎?以餉兵而供國用,蠲民本色之征,而折金錢以抵穀帛之賦,則富室自開廩發笥以斂金錢,而價自平矣。故曰:權宜之法,可以救偏者也。

乃若王者之節宣也有道,則亦何至穀帛之視土芥哉!金錢不斂於上而散布民閑,技巧不淫於市而遊民急須衣食,年雖豐,桑蠶雖盛,金錢賤而自為流通,亦何待官之耀買,而後使農夫紅女之不困邪?故粟生金死而後民興於仁。菽粟如水火,何如金錢之如瓦礫哉!

拓拔宏詔群臣言事,李彪所言,幾於治道,君子所必取焉。其善之尤者,曰:“父兄係獄,子弟無慘容,子弟被刑,父兄無媿色,宴安自若,衣冠不變,骨肉之恩,豈當如此?父兄有罪,宜令子弟肉袒詣闕請罪;子弟有坐,宜令父兄露板引咎,乞解所司。”以扶人倫於已墜,動天性於已亡,不已至乎!夫父兄之引咎,子弟之請罪,文也;若其孝慈惻怛之存亡,未可知也。役於其文,亦惡足貴乎?而非然也。天下騖於文,則反之於質以去其偽;天下喪其質,則導之於文以動其心。故質以節文,為欲為君子者言也;文以存質,所以閔質之亡而使質可立也。

天下之無道也,質固澆矣,而猶有存焉者,動止色笑之閑,對人而生其媿怍。不知道者曰:“忠孝慈友之淺深厚薄,稱其質而出之,而何以文為?”則坦然行於忻戚之便安,而後其質永喪而無餘。今且使父兄被罪者肉袒於闕,子弟坐刑者退省於官,則雖不肖者,亦願其父兄子弟之免,而己可以即安。此情一動,而天性之孝慈,相引而出,小人之惡斂,而君子之誌舒,此非救衰薄、挽殘忍之上術與?

近世有南昌熊文舉者,為吏部郎,其父受賕於家,貽書文舉,為人求官,邏者得之,其父逮問遣戍,而文舉以不與知匄免,涖事如故,漸以遷官,未三年而天下遂淪。悲哉!三綱絕,人道蔑,豈徒一家之有餘殃哉!

正統之論,始於五德。五德者,鄒衍之邪說,以惑天下,而誣古帝王以征之,秦、漢因而襲之,大抵皆方士之言,非君子之所齒也。漢以下,其說雖未之能絕,而爭辨五德者鮮;唯正統則聚訟而不息。拓拔宏欲自躋於帝王之列,而高閭欲承苻秦之火德,李彪欲承晉之水德;勿論劉、石、慕容、苻氏不可以德言,司馬氏狐媚以篡,而何德之稱焉?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見於禮文者較然。如衍之說,玄為水,白為金,赤為火,於相生相勝,豈有常法哉?天下之勢,一離一合,一治一亂而已。離而合之,合者不繼離也;亂而治之,治者不繼亂也。明於治亂合離之各有時,則奚有於五德之相禪,而取必於一統之相承哉!

夫上世不可考矣。三代而下,吾知秦、隋之亂,漢、唐之治而已;吾知六代、五季之離,唐、宋之合而已。治亂合離者,天也;合而治之者,人也。舍人而窺天,舍君天下之道而論一姓之興亡,於是而有正閨之辨,但以混一者為主。故宋濂作史,以元為正,而亂大防,皆可托也。夫漢亡於獻帝,唐亡於哀帝,明矣。延旁出之孤緒,以蜀漢係漢,黜魏、吳而使晉承之,猶之可也。然晉之篡立,又奚愈於魏、吳,而可繼漢邪?蕭詧召夷以滅宗國,竊據彈丸,而欲存之為梁統;蕭衍之逆,且無以愈於陳霸先,而況於詧?李存勗朱邪之部落,李昪不知誰氏之子,必欲伸其冒姓之妄於諸國之上,以嗣唐統而授之宋,則劉淵可以繼漢,韓山童可以繼宋乎?近世有李槃者雲然。一合而一離,一治而一亂,於此可以知天道焉,於此可以知人治焉。過此而曰五德,曰正統,嚚訟於廷,舞文以相炫,亦奚用此嘵嘵者為!

篡逆之臣不足誅,君子所惡者,進逆臣而授以篡弑之資者也。夫唯曹操、劉裕,自以其能迫奪其君,操不待荀彧之予以柄,而劉穆之、傅亮因裕以取富貴,非裕所藉以興也。司馬懿之逆,劉放、孫資進而授之也,放、資之罪無所逭矣;然放、資固天下之險人也,亦無足誅也。蕭道成之逆誰授之?劉秉也。蕭鸞之逆誰授之?蕭子良也。夫秉之忠,子良之賢,其於放、資,薰蕕迥別矣;而優柔恇怯,修禮讓之虛文以成實禍,於是而後為君子之所甚惡,以二子者可以當君子之惡者也。金日磾之讓霍光也,曰:“臣胡人,且使匈奴輕漢。”自揣審,知光深,而為國亦至矣。然終日磾之世,霍光不敢受封,上官桀不敢肆誌,則日磾固毅然以社稷為己任,而特避其名耳。秉以宋之宗室,子良以齊之懿親,受托孤之重,分位可以製百官,品望可以服天下,忠忱可以告君父;而迂回退異,知奸賊之叵測,而賓賓然修禮讓之文,宗社之任在躬,憺忘而不恤。豈徒其果斷之不足哉?蓋亦忠誠之未篤也。是以君子惡之也。

易曰:“謙,德之柄也。”君子以謙為柄,而銷天下之競,豈失其柄以為謙,而召奸究以得誌乎?秉終受刃,而子良鬱鬱以亡,亦自悔之弗及矣。更稱“子良仁厚,不樂世務,故以輔政推鸞”。誠不樂世務也,山之椒,水之湄,獨寐窹歌,胡為乎立百僚之上而不早退也?

 
反對 0舉報 0 收藏 0 打賞 0
快悅 quickJoy 免費在線排盤 qj.hk
您的姓名:
出生日期:

 
更多>同類經典
《讀通鑑論》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讀通鑒論》卷一
《讀通鑒論》卷二
《讀通鑒論》卷三
《讀通鑒論》卷四
《讀通鑒論》卷五
《讀通鑒論》卷六
《讀通鑒論》卷七
《讀通鑒論》卷八
《讀通鑒論》卷九
《讀通鑒論》卷十
《讀通鑒論》卷十一
《讀通鑒論》卷十二
《讀通鑒論》卷十三
《讀通鑒論》卷十四
《讀通鑒論》卷十五
《讀通鑒論》卷十六
《讀通鑒論》卷十七
《讀通鑒論》卷十八
《讀通鑒論》卷十九
《讀通鑒論》卷二十
《讀通鑒論》卷二十一
《讀通鑒論》卷二十二
《讀通鑒論》卷二十三
《讀通鑒論》卷二十四
《讀通鑒論》卷二十五
《讀通鑒論》卷二十六
《讀通鑒論》卷二十七
《讀通鑒論》卷二十八
《讀通鑒論》卷二十九
《讀通鑒論》卷三十
《讀通鑒論》卷末
點擊排行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