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揚雄曰:“鴻飛冥冥,弋者何篡焉?”雄未能踐其言也,若其言,則固可深長思也。冥冥者時也,飛者道也;鴻以飛為道,不待冥始飛也,而所以處冥者得矣。弋者之不篡,非有篡之之心,限於冥而罷其機牙也。苟有可篡,則於冥而篡之也滋甚。唯使弋者忘其篡之情,而後鴻以安於雲逵,其以銷弋者之情已久矣。
王敬則反,欲劫何胤為尚書令,散則長史王弄璋曰:“何令高蹈,必不從;不從,便應殺之舉大事,先殺名賢,必不濟。敬則乃止。夫胤何以得此於弄璋乎?至何點而尤危矣,崔慧景反,逼點召之,點弗能脫,唯日與談佛義,不及軍事。慧景敗,東昏侯欲殺點,蕭暢曰:點若不誘賊共講,未易可量。”東昏乃止。點又何以得此於暢邪?點與胤之時冥矣,上有亂君,下有亂臣,而二子若罔知也,守其飛之恆而已。二子者,學於浮屠氏者也,而守其恒以自安於道,且若此矣,況君子之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幹櫓者乎!飛絕於地,而非有擇地。故二子迫處於吳、越之閑,而不必浮海濱而居荒嶠。飛無求於人而人自仰之。放楊、弄璋不必與相知,而曲為之護。亂君亂臣,弋之不可,而弋之之誌自消。二子豈以飛為避弋之術哉?自翔於雲路,而弋固莫能篡也。
故飛者,非怙之以不可篡也;冥者,非可乘以飛之機也。天下無道,吾有其道,道其所道,而興天下無興。然而道之不可廢也,不息於冥,亦不待冥而始決也。持己自正,修其業而人心自順,生死禍福,俟之天,聽之世,己何知焉?是故揚雄氏之言。可深長思也,而非固為暗晦以圖全之陋術也,愈於莊生曳塗之說遠矣。
二
齊之逆,非曹、馬、劉氏之比也;東昏之虐,非蒼梧、鬱林之比也;故蕭衍雖篡,而罪輕於道成。乃自宋以來,天下之滅裂甚矣,一帝殂,一嗣立,則必有權臣不旋踵而思廢之。伺其失德,則暴揚之,以為奪之之名。當扆之席未,今將之械已成。謝晦一啟戎心,而接跡以興者不絕,至於東昏立,而無人不思攘臂以仍矣。江祏也,劉暄也,蕭遙光也,徐孝嗣也,沈文季也,陳顯達也,崔慧景也,張欣泰也,死而不懲,後起而益烈,汲汲焉唯手刃其君以為得誌爾。身為大臣,不定策於顧命之日,不進諫於失德之始,翹首以待其顛覆,起而殺之。嗚呼!君臣道亡,恬不知恤,相習以成風尚,至此極矣!
拓拔氏聞風而起,元禧無故而乘其主之出獵,遂欲舉兵以內亂。自有天地以來,人道之逆,未有甚於此時者也。能挽其狂波而扶名義於已墜者,顧不偉與!於是而蕭懿獨秉耿耿之忠,白刃臨頭而不易其節,弟衍說之而不聽,張弘策說之而不聽,徐曜甫說之而不聽,禍將及矣,曜甫知之,勸其奔襄陽,而奮然曰:“自古皆有死,豈有叛走尚書令邪?”可不謂皎皎炎炎,天日在心,而山嶽孤立者乎!沈慶之不忍廢子業而死,猶有低回之心焉,懿則引領受刃,以全大臣之節,尤為烈矣。一人風之,而天下之心亦動。故目是以後,自非決誌篡奪,不敢視嗣君如圈豚、旋擁立而旋執殺之,懿之為功於名教大矣哉!煬之者謝晦,撲之者懿也。晦罪滔天,而懿之功又豈可泯乎?
三
孟昶與劉裕同起,盧循寇逼而昶懼以死;蕭穎胄與蕭衍同起,蕭璝兵逼江陵而穎胄懼以死;庸人輕動而喪其神守,裕與衍固不以其存亡為輕重也。乃昶、穎胄之無定情固矣,假令不死,而裕、衍之勢成,昶、穎胄其能終匡晉、齊乎?抑知己之非裕、衍之敵而不爭乎?昶且為劉毅,穎胄且為沈攸之也無疑;則其死也,又裕、衍之幸也。昶死而劉毅無援,穎胄死而衍安坐以有國;天下稍寧,免於兵爭者五十餘年,則穎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穎胄之立南康王也,非衍誌也,穎胄挾以製衍也。故於諸篡主,唯衍差為近正者有二:穎胄恇怯,欲請救於魏,其時元英方欲乘亂以襲襄陽,幸其主不從耳,而請援以挑之,是授國於索虜也。衍毅然曰:“丈夫舉事,欲清天步,豈容北麵請救戎狄?”則其視劉文靜之引突厥以貽後患者為正矣。穎胄之立南康也,果不忘蕭鸞之血祀乎?抑道成立順帝、蕭鸞立海陵之故智耳。已正君臣之分,而又奪而弑之,則君臣之道,遂淪喪而無餘。衍之東下也,東昏已死於張稷之手,衍乃整勒部曲以入建康,自以宣德太後令承製受百僚之敬,而非受命於南康。南康王至姑熟,而衍已自立,未嚐一日立於南康之廷。非己立之,未嚐臣之,則視唐之奉代王而逼之禪也,又有閑矣。故曰視諸篡者為近正也。藉令穎胄不死,必陽奉南康以與衍爭,而規滅衍以自篡;不勝,則北引索虜以殘中國僅存之統,王琳之禍,穎胄先之矣。故穎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乃若衍之惡不可掩者,則弑和帝是已。衍固欲置之南海,而沈約以危詞動之,然衍以是惡約,奪其權而加以惡諡,則衍且有自艾之心矣。若穎胄之茸頑,而欲師道成、鸞之故轍,死而其慝隱耳,衍之所不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