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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卷十七·梁武帝

齊、梁之際,天下始有誌節之士。馬仙琕之不降也,何胤、何點之召而不赴也,顏見遠之死也,梁武能容之,而諸君子者,森森自立於人倫,晉、宋以來頑懦之風,漸衰止矣,非待梁武之獎勸之也。夫齊之得國也,不義之尤者,東昏之淫虐亦殊絕,而非他亡國之主所齒,齊亦何能得此於天下士哉?

風教之興廢,天下有道,則上司之;天下無道,則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後風教永亡於天下。大臣者,風教之去留所托也。晉、宋以降,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榮,以瓦全為善術,而視天位之去來,如浮雲之過目。故晉之王謐,宋之褚淵,齊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國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與人,恬不知恥,而希佐命之功。風教所移,遞相師效,以為固然,而矜其通識。故以陶潛之高尚,而王弘不知自愧,強與納交,己不媿而天下孰與媿之?則非凜秋霜、懸白日以為心,亦且徜徉而有餘地。至於東昏之世,屍大位、秉大政、傳此鬻君販國之衣缽者,如江祏、劉暄、沈文季、徐孝嗣之流,皆已死矣。東昏所任茹法珍、梅蟲兒諸宵小,又皆為人賤惡而不足以惑人。其與梁武謀篡者,則沈約、範雲,於齊無肺附之寄,而發跡於梁以乍起者也。於是而授受之際,所號為薦紳之領袖者,皆不與焉。則世局一遷,而夫人不昧之天良,乃以無所傳染而孤露。梁氏享國五十年,天下且小康焉。舊習祓除已盡,而賢不肖皆得自如其誌意,不相謀也,不相溷也。就無道之世而言之,亦霪雨之旬,乍為開霽,雖不保於崇朝之後,而草木亦蓁蓁以向榮矣。

“人之雲亡,邦國殄瘁”。故黨錮興而漢社移,白馬沈而唐宗斬;世臣之重係安危也,繼治之世然也。宿草不除,新荑不發,故宋、齊鬻君販國之老奸絕,而齊有自靖之臣;世臣不足倚而亟用其新也,繼亂之世然也。若夫豪傑之士,豈有位大權尊、名高族盛者在其目中哉?“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令之風,不能以感當時,而可以興後世,則又不可以世論者也。

謝朏與何點、何胤同征不赴,而朏忽自至,角巾白輿,拜謁以受司徒之命,人知醜之,亦知朏之不終其節者,何以冒天下後世之譏而不恤邪?朏於時老矣,且受三事之命,終不省錄職事。當無所希冀之暮年,而未嚐貪權利以自裕,朏何味於名實哉?蓋有迫之者也。孰迫之?子弟之迫之也。蓋謝氏於此,曆三姓而皆為望族,朓死而勢衰,朏終隱而其族之氣燄熄矣。當鬱林且弑之日,朏戒弟瀹以勿與,齊明篡而不與推戴之功,子弟方且怪焉。迫東昏虐殺而幸保其宗,朏可以先見服其子弟。及梁篡而朏猶遠引,子弟又不能弗怪也。已而梁位定,梁政行,粲然可觀,則子弟觀望之心釋,而競進之誌不可遏。朏不出而見絕於當世,則閨門之內,相迫以不容,朏於此亦無可如何,而忍恥包羞,不憚以老牛為犧,而全其舐犢之恩也,是可悲也。

至尊者君,而或能抗之矣;至親者父,而或且違之矣;瑣瑣禽犢,敗人之名節,垂老而喪其本心,亦可畏也夫!悠悠天下,孰有如王思遠之於兄晏,勸其自裁而免於逆死者乎?“母也天隻,不諒人隻”,父母之不諒,可形之歌歎,而子弟之相煎,其威更踰於天。白首扶筇,唯其所遣,至此哉!陶令之子,不愛紙筆,幸也,而何歎焉?

晉武任賈充而亂其國,宋武任謝晦、傅亮而翦其子,故梁廢王亮為庶人,用徐勉、周舍而抑沈約,誠有鑒於彼也。充、晦、亮,魏、晉之世臣也,何怨於故君,而望風獻款,屋其社,餒其鬼,殲其血胤,不問而可為寒心。晉、宋之主,舉國而聽之,何其愚邪?

或曰:人為我犯難以圖,我因以得天下,既得而忘之,疑於寡恩。晉、宋之主所以沾沾而不忍,亦過之失於厚者也。漢高之斬丁公,則過之失於薄者也。失之厚而禍非所謀,亦奚必不可哉?

曰:此不可以小人懷惠之私為君子之厚也。亂人不死,天下不寧,怙惡相比,懷其私恩,則禍亂弗懲;豈區區較量於厚薄者乎?晉惠公殺裏克,傳春秋者,謂裏克非惠公之所得殺,非也。亂臣賊子,天下無能正其罰,而假手於所援立之君,天道也,非人之所可用其厚薄之私者也。梁武之於此,天牗之,弗容自昧矣。沈約之於齊,仕未顯也,故其罪輕於王亮,亮,大臣也,約雖抑而不廢,亮永廢而不庸,天理之差也。張稷逃於刑而死於叛民,惡尤烈於亮與約也。天之所罰,梁不逆焉,故得免於賈充、謝晦之禍。若不能免媿於己,因以恕人,相勸以惡,而禍乃不訖。以之為厚,自賊而賊世,庸有救乎?

緹縈、吉翂之事,人皆可為也,而無有再上漢闕之書、撾梁門之鼓者,曠千餘年。坐刑之子女,亦無敢聞風而效之,何也?不敢也。不敢者,非畏也,父刑即不可免,弗聽而已矣,未有反加之刑者,亦未有許之請代而殺之者,本無足畏,故知不畏也。不畏而不敢者,何也?誠也。平居無孺慕不舍之愛,父已陷乎罪,抑無驚哀交迫之實。當其撾鼓上書之日,而無決於必死之心,青天臨之,皎日照之,萬耳萬目交注射之,鬼神若在其上而鑒觀之,而敢飾說以欺天、欺鬼、欺人、欺己、以欺天子與法吏也,孰敢也?緹縈、吉翂之敢焉者,誠也;天下後世之不敢效者,亦誠也。誠者,天之道也,人之心也。天之道,其敢欺也乎哉!於是而知不敢之心大矣。

天有所不敢,故冬不雷而夏不雪;地有所不敢,故山不流而水不止;聖人有所不敢,故禹、湯不以天下與人,孔子述而不作。人皆有不敢之心,行於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中,君子以立誠而居敬。昧其所不敢,而效人之為以欺天下,則違天而人理絕。王莽自以為周公,曹丕自以為舜、禹,敢也;揚雄以法言擬論語,王通以元經擬春秋,敢也。聞古有之,不揣而倣之,愚夫愚婦所不自欺之心,僻而辨、偽而堅者,無所憚而為之,皆自絕於天者也。然則有效緹縈、吉翂之為者,明主執而誅之可也。

惟以勢利為心,則無所不至,故鄙夫而與事君,上以危國而下以亡身也,必矣。趙修得幸於元恪,甄琛、王顯諂附之,高肇忌修,將發其奸,琛、顯懼而背修附肇,助肇攻修,密加重刑,殺修以滅口,險而很也如是,亦可畏哉!雖然,無足怪也,鄙夫之情所必至也。小人之與鄙夫,氣相翕而忘其相害,機相製而不畏其相傾,非異也;所異者,君子不審,見其反麵相攻,而信以為悔過自新,撫而收之,則愚矣。過有可悔,有不可悔。沈溺佞幸羶穢之中,與相膠漆,過之不可悔者也,而何為聽之?

易曰:“君子豹變。”言豹文蔚紆勿切而不章,雖能變物,而小人之所革者,徒麵而已,中固未革,莫之變也。蔡京不旬日而盡改新法,司馬公何為而信之哉?工於麵者忍於心,疾叛其所與交狎者,致之死亡而心不為之怵,斯人也,雖在脅從罔治之科,而防之也必嚴。故聖人之待人恕矣,而斥言其不可與事君,絕之唯恐其不至也。開以悔過之科,則鄙夫之悔也,捷於桴鼓,一無所不至之情耳。君子而為其所罔哉!

三代之教,一出於天子所立之學宮,而下無私學。然其盛也,天子體道之精,備道之廣,自推其意以為教,而師儒皆喻於道,未嚐畫近小之規,限天下之聰明,以自畫於章程之內。其道略見於大學,若是乎其淵深弘博,而不以登天為疑也!且自天子之子以降無異學,公卿大夫士之子弟,自以族望而登於仕,非以他日受祿,歆之以利而使學,故學者亦無苟且徇時,求合於章程以徼名利,則學雖統於上,而優遊自得者,無一切之法以行勸懲,亦猶夫人之自為學焉而已也。乃流及於三季之末,文具存而精意日以泯忘,國家之教典,抑且為有誌之士所鄙,而私學興、庠序圮矣。非但其法之弛也,法存而以法限之,記問之科條愈密而愈偷也。以三代之聖王不能持之於五世之後,而況後之有天下者,道不本諸躬,教不盡其才,欲以齊天下之英才而羈絡之,不亦難乎!

乃或為之說曰:“先王以學域天下之耳目心思而使不過,然則非以明民而以愚民,學其桎梏乎?”後世之學,其始也為桎梏,而其後愈為君子所不忍言,故自周衰而教移於下。夫孔子豈為下而倍,屍天子之道統乎?教亡於天下,聖人之所重憂,不容不身任之,亦行天子之事,作春秋而任知罪之意也。教移於下,至秦而忌之,禁天下以學,而速喪道以自亡。然則後之有天下者,既度德、量力、因時,而知不足以化成天下,則弘獎在下之師儒,使伸其教,雖未足以幾敬敷五教、典胄教樂之盛,而道得以不喪於世。梁武帝既置五經博士於國學,且詔州立學矣,而不敢自信為能培養天下之俊士,一出於鄉國之教也,又選學士往雲門山就何胤受業,知教之下移而不錮之於上,亦賢矣哉!

三代以還,道莫明於宋,而其所始,則孫明複、胡安定實開其先,至於程、朱而大著,朱子固嚐推孫、胡之功矣。夫宋於國學郡縣之學,未嚐不詳設而加厲也,而教之所自興,必於孫、胡;道之所自明,必於程、朱;何也?國家以學校為取舍人才之徑,士挾利達之心,桎梏於章程,以應上之求,則立誌已荒而居業必陋。天子雖欲遊學者之誌於昭曠之原而莫繇,固不如下之為教為學也,無進退榮辱之相禁製,能使誌清而氣亦昌也。韓侂胄、張居正亟起而陻塞之,嗚呼!罪浮於桀、紂矣。

或曰:“教出於下,無國家之法以糾正之,則且流於異端而為人心之害。”是固然也,即如何胤者,儒而詭於浮屠氏者也。然所惡於異端者,為知有學而擇術不審者言耳。若夫壞人心、亂風俗、釀盜賊篡弑危亡之禍者,莫烈於俗儒。俗儒者,以幹祿之鄙夫為師者也,教以利,學以利,利乃沁入於人心,而不知何者之為君父,固異端之所不屑者也。即如何胤者,以浮屠亂道矣,然王敬則欲召與同反而不敢召,武帝征與謀篡而終不就,大節固不踰矣。若彼守國家教術之章程,桎梏於仕進之捷徑者,則從亂臣賊子而得顯榮,亦曰:“吾之所學求利達者本無擇也,誦詩讀書以徼當世之知而已矣。”則其清濁之相去,不已天地懸隔哉!故孟子之論楊、墨曰:“歸斯受之。”歸而可受者,所學非、而為己之初心可使正也。俗儒奉章程以希利達,師鄙夫而學鄙夫,非放豚也,乃柙虎也,驅之而已矣,又何受焉?教移於下而異端興,然逃而歸焉可俟也,非後世學宮之教,柙虎而傅之翼者比也。上無禮,下無學,而後賊民興,學之統在下久矣。

弛鹽禁以任民之采,徒利一方之豪民,而不知廣國儲以寬農,其為稗政也無疑。甄琛,奸人也,元恪信之,罷鹽禁,而元勰邢巒之言不用。夫琛之欺主而恪聽其欺,固以琛為利民之大惠,而捐己以從之也。人君之大患,莫甚於有惠民之心,而小人資之以行其奸私。夫琛之言此,非自欲乾沒,則受富商豪民之賂而為之言爾。於國損,於民病,奚恤哉?

嗚呼!民之殄瘁也,生於竊據之世,為之主者,惠民之心,其發也鮮矣。幸而一發焉,天牖之也。天牖之,小人蔽之,蔽焉而尼之不行,雖有其心,如無有也,猶可言也。蔽焉而借之以讎其奸私,則惠民之心於以賊民也,無可控告也。上固曰:“吾以利民也,其以我為非者,必不知恩者也,必撓上而使不得有為者也,必懷私以牟利者也。”而小人之藏慝,終不覺其為邪。哀此下民,其尚孰與控告哉?不信仁賢,而邪佞充位,仁而隻以戕,義而隻以賊,毒流天下,而自信為無過。於是而民之死積,而國之危亡日迫而不知。太平之歌頌盈於耳,而鴻鷹之哀鳴偏於郊。其亡也,不足恤也。民亦何不幸而生斯世也!

將不和,則師必覆,將豈易言和者哉?武人之才不競,則不足以爭勝,有功而驕,其氣銳也;無功而忮,其恥激也;智者輕勇者而以為爪牙,勇者藐智者而譏其嘯諾,氣使之然也。呴呴然易與,而於物無爭,抑不足稱武人之用矣。韓信任為大將,而羞伍樊噲;關羽自命親臣,而致忿黃忠;不和也而導之以和,非君與當國大臣善為調馭,安能平其方剛之氣乎?漢高能將將矣,而不能戢韓信之驕,無以得信之情也。武侯、費詩能消關羽之戾,能得羽之情也。

曹景宗,驍將也,韋叡執白角如意、乘板輿以麾軍,夫二將之不相若,固宜其相輕矣。武帝豫敕景宗曰:“韋叡,卿之鄉望,宜善敬之。”得將將之術矣。敕叡以容景宗易,敕景宗以下叡難。然而非然也,叡能知景宗之鷙,而景宗不能知叡之弘,景宗之氣斂,而何患叡之不善處景宗邪?且其詔之曰一韋叡,卿之鄉望”,動之以情,折之以禮,而未嚐有所抑揚焉。叡以景宗之下己,而讓使先己告捷,景宗乃以叡之不伐,而變盧雉以自抑。如其不然,叡愈下而景宗愈亢,叡抑豈能終為人屈乎?武帝曰:“二將和,師必濟。”自信其禦之之道得也。鍾離之勝,功侔淝水,豈徒二將之能哉。

梁製:尚書令史,並以才地兼美之士為之,善政也,而亦不可繼也。何也?掾史之任,凡簿書期要,豪毛委瑣,一或差訛,積之久則脫漏大。而下行於州郡吏民者爭訟不已,其事褻矣。故修誌行者,不屑問焉。刑名錢穀工役物料之紛亂,無賞罰以督其後,則不肖者縱以行私,賢者抑忽而廢事,若必覈以賞罰,則以細故而傷清流之品行,人士終厭棄而不肯為;其屑為之者,必其冒昧而不惜廉隅者也。則其勢抑必於令史之下,別委簿書之職於胥役,而令史但統其綱。是以今之部郎,仍置吏書以司案籍,則令史虛懸而權仍下替。蓋自有職官以來,皆苦胥吏之奸詭,而終莫之能禁。夫官則有去來矣,而吏不易,以乍此乍彼之儒生,仰行止於習熟之奸吏,雖智者不能勝也。於是而吏亦有三載考成、別遷曹署之例,然而無補也。官者,唯朝廷所命,不私相授受者也;吏雖易,而私相授受者無從禁止。且其繁細之章程,必熟嚐而始悉,故其練達者,欲弗久留其司而不得;易之,而欲禁其授受也,抑必不能;則其玩長上以病國殃民,如屍蚘之在腹,殺之攻之,而相續者不息。此有職官以來不可革之害,又將奚以治之邪?

夫奸吏亦有畏焉,訶責非所畏也,清察非所畏也,誅殺猶非所畏也,而莫畏於法之簡。法簡而民之遵之者易見,其違之者亦易見,上之察之也亦易矣。即有疏漏,可容侵罔者,亦纖微耳,不足為國民之大害也。唯製法者,以其偶至之聰明,察絲忽之利病,而求其允協,則吏益爭以繁密詰曲衒其慎而讎其奸。雖有明察之上官,且為所惑蔽,而昏窳者勿論矣。夫法者,本簡者也,一部之大綱,數事而已矣;一事之大綱,數條而已矣。析大綱以為細碎之科條,連章屢牘,援彼證此,眩於目而熒於心,則吏之依附以藏慝者,萬端詭出而不可致詰。惟簡也,劃然立不可亂之法於此,則奸與無奸,如白黑之粲然。民易守也,官易察也,無所用其授受之密傳;而遠郊農圃之子,苟知書數,皆可抱案以事官。士人旦絃誦而暮簿領,自可授以新而習如其故,雖閑有疏脫,而受其愚蔽,不亦鮮乎!則梁以士流充令更之選,治其末而不理其本,乍一清明而後必淆亂,故曰不可繼也。語曰:“有治人,無治法。”人不可必得者也,人乃以開治,而法則以製亂,安能於令史之中求治人乎?簡為法而無啟以亂源,人可為令史也,奚必十哉?

一○

聖王之教,絕續之際大矣哉!醇疵之小大,姑勿苛求焉,存同異於兩閑,而使人猶知有則,功不可沒已。其疵也,後之人必有正之者矣。故君子弗患乎人之議己,而患其無可議也。周公而後,至漢曹褒始有禮書;又閱四姓,至齊伏曼容始請修之;梁武帝乃敕何佟之、伏暅終其事,天監十一年而五禮成。其後嗣之者。唯唐開元也。宋於儒者之道,上追東魯,而典禮之修,下無以繼梁、唐,是可惜也。朱子有誌而未逮焉,蓋力求大醇而畏小疵,慎而葸,道乃息於天下矣。夫以彝倫攸斁之張孚敬而小有釐定,抑可矯曆代之邪誣而反之於正。若懼其未盡物理而貽後人之撻發,則又何所俟而始可愜其心乎?有其作之,不患其無繼之者。秦滅先王之典,漢承之而多固陋之儀,然叔孫通之苟簡,人見而知之,固不足以惑天下於無窮也。若叔孫通不存其髣髴,則永墜矣。曹褒之作,亦猶是也,要其不醇,亦豈能為道病哉?至於梁而人知其謬,伏曼容諸儒弗難革也。如封禪之說成於方士,而諸儒如許懋者,正名其為緯書之邪妄,辨金泥玉簡之誣,辟鄭玄升中之誤。繇此推之,梁之五禮,其賢於漢也多矣。然非有漢之疵,則亦無據以成梁之醇。故患其絕也,非患其疵也,疵可正而絕則不複興也。

夫禮之為教,至矣大矣,天地之所自位也,鬼神之所自綏也,仁義之以為體,孝弟之以為用者也;五倫之所經緯,人禽之所分辨,治亂之所司,賢不肖之所裁者也,舍此而道無所麗矣。故夷狄蔑之,盜賊惡之,佛、老棄之,其絕可懼也。有能為功於此者,褒其功、略其疵可也。伏曼容諸子之功偉矣,梁武帝不聽尚書庶務權輿欲罷修明之議,固君子之所重嘉,而嗣者其誰邪?

一一

與人同逆而旋背之,小人之恒也。利其同逆而親任之,比於匪人,必受其傷,則晉於賈充、宋於謝晦是已。已謀逆而人成之,因殺其人以揜己之惡,其惡愈大,楊廣殺張衡,朱溫殺氏叔琮,而死亡旋踵,天理之不可誣也。使司馬昭殺賈充以謝天下,天下其可謝,而天其弗亟絕之邪?己謀逆而人成之,事成而惡其人,心之不昧者也。存人心於百一者,惡其人則抑且自惡,坐惡其影,夢惡其魂,乃於同逆者含惡怒之情,而抑有所禁而不能發,心難自誣,無可如何而聽其自斃,則梁武之於沈約、張稷是已。

沈約非齊之大臣,梁武辟之,始與國政,惡固輕於賈充、謝晦矣。然和帝方嗣位於上流,梁武猶有所疑,而約遽勸之以速奪其位;梁武欲置和帝於南海,而約勸梁以決於弑;蓋帝猶有憚於大逆之情,而約決任天下之惡以成之,是有人心所必憤者也。若張稷者,自以己私與王珍國推刃其君,固梁武之所幸,而實非為梁武而弑,若趙穿之於趙盾,賈充之於司馬昭也。故此二逆者,梁武深惡之,而果其所宜惡者也。

雖然,梁武抑豈能伸罪以致討於約與稷哉?徒惡之而已。惡之深,因以自惡也;於惡之深,知其自惡也。置稷於青、冀,而弗任約以秉均,抑安能違其不可盡泯之秉彝乎?不殺稷而稷失誌以死於叛民,不殺約而約喪魄以死於斷舌之夢。帝語及稷而怒形於色,約死而加以惡諡。推斯情也,帝之自疚自赧於獨知之隱,雖履天子之貴,若無尺地可以自容也可知矣。然而終不能殺稷與約者,則以視楊廣、朱溫為差矣,己有慝而不能伸討於人矣。己有慝而殺助逆之人,然後人理永絕於心。均之為惡,而未可以一概論,察其心斯得之矣。

一二

壅水以灌人之國邑,未聞其能勝者也,幸而自敗,不幸而即以自亡,自亡者智伯,敗者梁武也。智伯曰:一吾今而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國。”前乎智伯者,未之有也,而趙卒不亡,智自亡耳。後乎智伯者,梁人十餘萬漂入於海,而壽陽如故;宋太祖引汾水以灌太原,而劉氏終未有損。天下後世至不仁者,或以此謀獻之嗜殺之君,其亦知所鑒乎!

人有相殺之具,而天不廢之;天有殺物之用,人不得而用之。虎豹犀象,天之所產,於人為害者也,紂用之,王莽用之,而皆以速亡。彼其以勢用而不可以情使,能激之以勢,而不能感其情以為我用,一發而不聽人之收,自且無如之何,而可使如我之誌以效功乎?水無擇湮,獸無擇噬,以其無擇也,故禹與周公抑之驅之,為功烈矣。從而狎之,因而自斃,惡孰甚焉?且夫人之相殺,一與一相當而已,曲直因乎理,彊弱因乎勢,殺戮雖多,固一與一相當也。阻滔天之浸,不擇順逆,而逞其欲以使殲焉,方謂我能殺彼而彼不能加我也,然而還自殺矣。誌憯而行逆,豈有生理哉?

或曰:“以水灌城而城不壞,退水而城必圮,後世必有行是謀者,引師退水以進攻,彼城圮而我無漂溺之憂。”乃軍行泥淖之中,樵蘇無備,以攻必死之敵,城雖圮,終不能入,而先為敵禽矣。殘忍之謀,愈變而愈左,勿惑其說,尚自免於敗亡乎!

一三

債帥橫於邊而軍心離,賕吏橫於邊而民心離,外有寇則速叛,外無寇則必反。邊任之重,中主具臣必輕之。袁翻、李崇憂六鎮之反,請重將領守令之選,匪特驗於拓拔氏,亦萬世之永鑒已。

均是將領也,而在邊之將,貪殘駑闒者,甚於腹裏;均是守令也,而在邊之守令,汙墨冒昧者,甚於內地。夫將領或挾虜寇以恣其所為,猶有辭也。守令之理民也無以異,而貪虐甚焉,無他,才望有餘之士,據善地以易奏成勞,則清華之擢,必其所捷得,而在邊者途窮望盡,姑偷利以俟歸休也。於是而邊方郡邑永為下劣之選,才望之士且恥為之,亦惡望其有可任之人乎?且也大帥近而或挫於武人矣,監軍出而或辱於中涓矣,芻糧庤而或疲於支給矣,重臣臨而或瘁於將迎矣。非夫塗窮望盡不獲已而姑受一命者,固不屑為也。人士之習見既然,司銓者遂因之以為除授之高下,於是沿邊之守令,莫非士流不齒之材,其氣苶,其情偷,苟且狼戾,至於人之所不忍為而為之不恥。及邊民之憔悴極、反叛起,然後思矯其弊,重選人才以收拾之,禍已發而非旦夕可挽矣。

唯開國之始,無長慮以持其終,愈流愈下而極重難回也,故袁翻、李崇危言之而不能動當事之心。至於破六韓拔陵、胡琛、莫折大提稱戈競起,而後追用崇言,改鎮為州,徒以殘危之地,強才臣而致之死地,何嗟及矣!大河以北,人狎於羯胡;五嶺以南,民習於寇攘;無人以治之,而中華愈蹙。但此荊、揚、徐、豫之上,蟻封其垤,雀安於堂,不亦悲乎!

一四

武帝之始,崇學校,定雅樂,斥封禪,修五禮,六經之教,蔚然興焉,雖疵而未醇,華而未實,固束漢以下未有之盛也。天監十六年,乃罷宗廟牲牢,薦以疏果,沈溺於浮屠氏之教,以迄於亡而不悟。蓋其時帝已將老矣,疇昔之所希冀而圖謀者皆已遂矣,更無餘願,而但思以自處。帝固起自儒生,與聞名義,非曹孟德、司馬仲達之以雄豪自命者也;尤非劉裕、蕭道成之發跡兵閑,茫然於名教者也。既嚐求之於聖人之教,而思有以異於彼。乃聖人之教,非不獎人以悔過自新之路;而於亂臣賊子,則雖有豐功偉績,終不能蓋其大惡,登進於君子之途。帝於是彷徨疚媿,知古今無可自容之餘地,而心滋戚矣。浮屠民以空為道者也,有心亡罪滅之說焉,有事事無礙之教焉。五無閑者,其所謂大惡也,而或歸諸宿業之相報,或許其懺悔之皆除,但與皈依,則覆載不容之大逆,一念而隨皆消隕。帝於是欣然而得其願,曰唯浮屠之許我以善而我可善於其中也,斷內而已,絕肉而已,捐金粟以營塔廟而已,夫我皆優為之,越三界,出九地,翛然於善惡之外,弑君篡國,漚起幻滅,而何傷哉?則終身沈迷而不反,夫誰使之反邪?不然,佞佛者皆愚惑失誌之人,而帝罔非其倫也。

嗚呼!浮屠之亂天下而偏四海垂千年,趨之如狂者,唯其納天下之垢汙而速予之以聖也。苟非無疚於屋漏者,誰能受君子之典型而不舍以就彼哉?淫坊酒肆,佛皆在焉,惡已貫盈,一念消之而無餘媿,儒之駮者,竊附之以奔走天下,曰無善無惡良知也。善惡本皆無,而耽酒漁色、罔利逐名者,皆逍遙淌瀁,自命為聖人之徒,亦此物此誌焉耳。

一五

元魏神龜二年,其吏部尚書崔亮始立停年格以銓除,蓋即今之所謂資也。當時譏其不問賢愚而選舉多失。夫其時淫後亂於宮闈,強臣恣於政府,賄賂章,廉恥喪,吏道雜而奸邪逞,用人之失,豈亮立法之不善專屍其咎哉?停年之格,雖曰不揀,然必曆年無過而後可以年計,亦未為大失也。國家有用人之典,有察吏之典,不可兼任於一人明矣。吏部司進者也,防其陵躐而已。競躁者不先,濡滯者不後,銓選之公,能守此足矣。以塚宰一人而欲知四海之賢不肖,雖周公之聖弗能也。將以貌、言、書、判而高下之乎?貌、言、書、判末矣。將以毀譽而進退之乎?毀譽不可任者也。以一人之耳目,受天下之賢愚,錯亂遺忘,明者弗免,偶然一譽,偶然一毀,謹識之而他又熒之,將何據哉?唯夫挾私罔利者,則以不測之恩威讎其貪偽,而藉口拔尤,侈非常之藻鑒,公而慎者弗敢也。故吏部唯操成法以獎恬抑躁,而不任喜怒以專己行私,則公道行而士氣靜,守此焉足矣。若夫大賢至不肖之舉不崇朝、懲弗姑待,自有執憲之司,征事采言,以申激揚之典,固非吏部之所能兼也。考無過以積年,升除惟其成法;察賢奸而薦劾,清議自有特操;並行不悖,而吏道自清。停年之格,何損於治理,而必欲以非常之典待尋常守職之士乎?

或曰:周官黜陟,專任塚宰,非與?曰:此泥古而不審以其時者也。周之塚宰,所治者王畿千裏,儉於今之一省會也,其政績易考,其品行易知,豈所論於郡縣之天下,一吏部而進退九州盈萬之官乎?停年以除吏,非一除而不可複退也,有糾察者隨其後也。責吏部者,以公而已矣,明非所可責也。

一六

莫折念生反於秦州,元誌亟攻之,李苗上書請勒大將堅壁勿戰,謂“賊猖狂非有素蓄,勢在疾攻,遲之則人情離沮”。此萬世之長策也。

天下方寧而寇忽起,勿論其為夷狄、為盜賊,皆一時僄悍之氣,暋不畏死者也。譬如勇戾之夫,忿起而求人與,行數裏而不見與者,則氣衰而思遁矣。故乍起之兵,所畏者莫甚於曠日而不見敵。其資糧幾何也?其器仗幾何也?其所得而擄掠者幾何也?稱兵已久,而不能殺吾一卒,則所以搖惑人心而人從之者又幾何也?乃當事者輕與急爭也,其不肖之情有二:一則畏怯,而居中持議者,唯恐其深人,則必從臾人以前禦而冀緩其憂;一則乘時徼利,而擁兵柄者欲詫其勇,輕用人以試,而幸其有功。且不但此也,司農憚於支給,郡邑苦於輸將,頑民吝其芻粟,不恤國之安危,唯思速竟其事,於是而寇之誌得矣。冒突以一逞,乘敗而進,兵其兵也,食其食也,地其地也,氣益銳,人益附,遂成乎不可撲滅之勢。然後驕懦之帥,反之以不戰,坐視其日強,而國因以亡。

嗚呼!以天下敵一隅,以百年之積、四海之挽敵野掠,坐以困之,未有不日消月萎而成擒者,六鎮豈能如魏何哉!魏自亡耳。強弱眾寡虛實之數較然也,強可以壓弱,眾可以製寡,實可以困虛,而亟起以授之掠奪,惴惴然驚,悻悻然起,敗軍殺將,破國亡君,愚者之情形,古今如一,悲夫!

一七

人士之大禍三,皆自取之也。博士以神仟欺嬴政而謗之;元魏之臣阿淫虐之女主而又背之;唐臣不恤社稷,陰陽其意於汴、晉,惡朱全忠而又迎之;故坑於鹹陽,殲於河陰,沈於白馬,皆自取之也。

君子有必去以全身,非但全其生之謂也,全其不辱之身也。拓拔氏以偽飾之詩書禮樂誘天下之士而翕然從之,且不徒當世之士為所欺也,千載而下,論史者猶稱道之而弗絕。然有信道之君子,知德而不可以偽欺,則抑豈可欺邪?而鄙夫無識,席晏安,規榮利,滔滔不反,至於一淫嫗殺子弑君,而屏息其廷,懷祿不舍。則相率以冥行,蹈凶危而不惜,其習已浸淫膠固而不解,欲弗群趨於死地,其可得乎?

河陰之血已塗郊原,可為寒心甚矣。爾朱榮奉子攸入雒,而山偉孑然一人趨蹌而拜赦,吾不知偉之不怖而欣然以來者何心也?蓋不忍捐其散騎常侍而已。則二千餘人賓賓秩秩奉法駕以迎子攸於河陰者,皆山偉也。廉恥喪而禍福迷,二千餘人,豈有一人焉,戴發含齒血在皮中者乎?如其道,則日遊於兵刃之下而有餘裕;喪其恥,則相忘於處堂之嬉,白刃已加其脰而赴之如歸。挾詩書禮樂之跡而怙之,聞聲望影而就之,道之賊也,德之棄也。蛾螘之智,死之徒也,自取之也。

一八

奸雄之相製也,互乘其機而以相害,然而有近正者焉;亦非徒托於名以相矯而居勝也,儀度其心,固有正者存焉,見為可據而挾之以為得也。乃其機則險矣,險則雖有正焉而固奸雄之為也,特其禍天下者則差焉耳。

爾朱榮挾兵肆虐,狂暴而不足以有為,高歡、賀拔嶽皆事之,而歡與嶽之意中固無榮也。榮拘子攸於幕下,高歡遽勸榮稱帝,歡豈欲榮之晏居天位,而己徼佐命之功以分寵祿乎?榮稱帝而速其亡,歡之幸也。乃榮恍惚不自支而悔曰:“唯當以死謝朝廷。”賀拔嶽勸榮殺歡,嶽豈果欲榮之忠魏以保榮之身名乎?知歡之納榮於死地而己藉以興,歡興而己且為歡下,殺歡而榮在嶽之股掌也。歡之權力不如榮,嶽之詐力不如歡,榮敗而歡可逞,歡死而嶽可雄,相忌相乘以相製,亦險矣哉!此機一動而彼機應之,叢毒矢利刃於一堂,目瞬心生,鍼鋒相射。莊生曰:“其發也如機括。”此之謂也。

然而嶽之言為近正矣,為魏謀,為榮謀,執大義以誅歡,則他日之叛爾朱兆、陷雒陽、走元修之禍亦息。嶽即為歡,固不如歡之狡悍以虔劉天下於無窮也。何也?嶽之心猶有正焉者存也。

一九

張駿傷中原之不複,而曰:“先老消謝,後生不識,慕戀之心,日遠日忘。”嗚呼!豈徒士民之生長於夷狄之世者不知有中國之君哉?江左君臣自忘之,自習而自安之,固不知中原為誰氏之土,而盡河山以不相及之量矣!拓拔氏封劉昶為宋王、蕭讚為齊王,以為宋、齊之主,使自爭也,梁亦以元顥為魏王而使之爭。拓拔氏遣將出兵,助劉昶、蕭寶寅以南侵,梁亦使陳慶之奉元顥而北伐。相襲也,相報也,以雒陽為拓拔氏固有之雒陽,唯其子孫應受之,而我不能有也。嗚呼!梁之喪心失誌一至此哉!

六鎮亂,冀、並、雍皆為賊藪,胡後弑主,爾朱榮沈其幼君,分崩離析,可乘而取也,梁之時也。下廣陵,克渦陽,郢、青、南荊南向而歸己,元悅、元彧、羊侃相率而來奔,梁之勢也。時可乘,勢可振,即未能盡複中原,而雒陽為中國之故都,桓溫、劉裕兩經收複,曾莫之念,而委諸元顥,聽其自王,授高歡以納叛之詞,忘晉室淪沒之恨,恬然為之,漫不知恥。浸令顥之終有中原也,非梁假之羽翼以授之神州也哉?雒陽已拔,子攸已走,馬佛念勸慶之殺顥以據雒,而慶之猶不能從,則其髠發以逃,固喪心失誌者之所必致也。君忘其為中國之君,臣忘其為中國之臣,割棄山河,恬奉非類,又何怪乎士民之視衣冠之主如寇賊,而戴殊族為君父乎?至於此,而江左之不足自立決矣。幸宇文、高氏之互相吞齕而不暇南圖也,不然,豈待隋之橫江以濟而始亡邪?

二○

宗國危而逡巡畏死以墜其忠孝,是懦夫也。而更有甚焉者,憯不懲而乘之以徼非望,如蛾之自赴於火,相逐而唯恐後也。夫人不知義矣,或知害矣;心不能知,目能見矣;目熒於黑白,耳能聞矣;目見之,耳聞之,然且不知害焉,貪夫之閔不畏死,其將如之何哉!

爾朱榮之暴橫,不擇而狂噬,有目皆見,有耳皆聞也。立元子攸以為君,而挾之犯闕。以榮之勢如彼,而子攸其能自許為榮之君乎?孑然一身,孤危無輔,而爾朱天光一往告,子攸遽欣然潛渡,謂榮之且以己為君也,榮已目笑之矣。然猶曰榮惡未著而不察也。榮伏誅,而爾朱兆修怨於其主,兆之凶橫又倍於榮矣。子攸廢死,元曄以疏遠之族,又欣然附兆以立,立未數月,兆又廢之,而元恭以陽幸免之身,褰裳而就之恐後。高歡之狡,又倍於榮與兆者也。歡起兵,而元朗以一郡守急起而為歡之君,立之數月,元修已聞斛斯椿“變態百端,何可保也”之語,曾不懼而又起而奪朗之位也。五年之中,子攸也、曄也、恭也、朗也、修也,或死、或幽、或廢,接跡相仍,而前者覆,後者急趨焉。元顥且倚梁七千之孤旅,相謀相猜之陳慶之,高拱雒陽,為兩月之天子,卒以奔竄而死。元氏之欲為天子,自信其能為天子,信人之以己為天子者何其多也?

嗚呼!欲為天子者多,而民必死;欲為將相大臣者多,而君必危;欲為士大夫者多,而國必亂。其亂也,始於欲為士大夫者之多也。士大夫不厭其欲,而求為將相大臣矣;爵祿賤,廉恥隳,其苟可為天子者,皆欲為天子矣。是以先王慎之於士大夫之途,而定民之誌,所以戢躐等猖狂之心而全其軀命,義之盡,仁之至也。

二一

國無與立,則禍亂之至,無之焉而可,雖有智者,不能為之謀也。元修畏高歡之逼,將奔長安就宇文泰以圖存,裴俠曰:“雖欲投之,恐無異避湯入火。”王思政再問之,而俠亦無術以處,雖知之,又何裨焉?高歡者,爾朱榮之部曲也;宇文泰,葛榮之部曲也。拓拔氏有中原數世矣,而其挾持天下者,唯秀容之裔夷,六鎮之殘胡,此外更無一人焉,而其主舍此而更將何依?爾朱榮河陰之殺,魏之人殫矣。雖然,彼駢死於河陰者,皆依違於淫後女主之側,趨赴逆臣戎馬之閑,羶以迷心,柔若無骨,上不知有君國,內不惜其身名者也。即令幸免而瓦全,亦惡有一人焉可倚為社稷之衛哉?

夫拓拔氏之無人也,非但胡後之虐,鄭儼、徐紇之奸,耗士氣於淫昏也,其繇來漸矣。自遷雒以來,塗飾虛偽,始於儒,濫於釋,皆所謂沐猴而冠者也。糜天下於無實之文,自詫升平之象,強宗大族,以侈相尚,而上莫之懲,於是而精悍之氣銷矣,樸固之風斬矣。內無可用之禁兵,外無可依之州鎮,部落心離,浮華氣長;一旦群雄揭竿而起,出入於無人之境,唯其所欲為,拓拔氏何複有尺土一民哉?此亦一寇讎也,彼亦一寇讎也,舍此而又奚之也!

詩書禮樂之化,所以造士而養其忠孝,為國之楨幹者也。拓拔氏自以為能用此矣,乃不數十年之閑,而君浮寄於無人之國,明堂辟雍,養老興學,所為德成人、造小子者安在哉?沐猴之冠,冠敝而猴故猴矣,且並失其為猴矣,不亦可為大笑者乎!高歡、宇文泰適還其為猴,而跳梁莫製,冠者欲複入於猴群,而必為其所侮,不足哀而抑可為之哀也!

故鬻詩書禮樂於非類之廷者,其國之妖也。其跡似,其理逆,其文詭,其說淫,相帥以嬉,不亡也奚待?虞集、危素祇益蒙古之亡,而為儒者之恥,姚樞、許衡實先之矣。雖然,又惡足為儒者之恥哉?君子之道,六經、語、孟之所詳,初不在文具之浮榮、談說之瑣辯也。

二二

元修依宇文泰而居關中,元善見依高歡而居鄴,將以何者為正乎?曰:君子所辨為正不正者,其義大以精,而奚暇為修與善見辨定分邪?拓拔氏以夷而據中原,等竊也,不足辨,一也。修之在關中,宇文泰之贅疣也;善見之在鄴,高歡之贅疣也;不足辨,二也。乃即置此而尤有大不足辨者焉,就拓拔氏之緒而言之,亦必其可為君者而後可嗣其世,非但其才之有為與否也。修之淫亂,不齒於人類,善見孱弱,而其父亶以躁薄為高歡所鄙,等不可以為君。而尤非此之謂也,修之立,豈其分之所當立者?即令當立,而豈如光武之起南陽,晉元帝、宋高宗之特為臣民所推戴者哉?魏有君矣,修徼寵於高歡,乘時以竊位,曄也、恭也、朗也,皆修所嚐奉以為君者,而皆弑之,修亦元氏之賊而已矣。修入關中,未死也,未廢也,元亶固修之臣,介高歡之怒而亟欲自立其子,君存而自立,其為篡賊也無辭,是善見又修之賊也。雨俱為賊,而君子屑為之辨哉?

凡亂臣之欲攘奪人國也,其君以正而承大統,則抑不敢蔑天理以妄幹之;其蔑理以妄幹者,則速以自滅,王莽、朱泚是已。劉彧乘君弑而受命於賊,蕭鸞與蕭衍比而弑其君,皆賊也,而後賊乘之以進。繇此言之,則漢獻帝之所以終見脅於權臣者,董卓弑其君兄而己受之,則亦賊之徒也;故袁紹、韓馥欲不以為君,而曹操姑挾以為自篡之資。“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承平無事之日,天子不能行之於匹夫,而況權奸之在肘腋乎?己為賊,而欲弭人之弗賊也不能。賊者,互相利而互相害者也。修之於泰,善見之於歡,且不足辨其孰君而孰臣,況修與善見而屑為之軒輊哉?假修以正而絀善見者,隋人得國於宇文,宇文得國於修,因推以為統,而君子奚擇焉?

二三

梁武之始立也,懲齊政之鄙固,而崇虛文以靡天下之士,尚寬弛以佚天下之民,垂四十年,而國政日以偷廢。於時拓拔衰亂,高歡、宇文泰方爭閧於其穴,梁多收其不守之土、不服之人,高歡西掣而請和,蓋中原大有可圖之機矣。帝知其可圖,亟思起而有事,而吏治荒,軍政圮,舉目無可共理之人才,乃揀何敬容、朱異簿領之才而授之以國。敬容、異之不可大受,固也;然舍之而又將誰托也?徐勉、周舍稱賢矣,以實求之,一觴一詠,自謂無損於物,而不知其損之已深者也。敬容勤於吏事,而“持荷作柱持荷作鏡”之誚,已繁興於下。自非貪權嗜利之小人如異者,誰甘犯當世之非笑而仆仆以為國效功。大弛之餘,一張而百害交生,則勉與舍養癰不治,而敬容、異亟用刀鍼以傷其腠理,交相殺人,而用刀鍼者徒屍其咎也。

史稱晉、宋以來,宰相皆以文義自逸,豈其然哉?王導、謝安勿論已,王華、王曇首、謝弘微,夫豈無文義者,而政理清嚴,一時稱治,虔矯苛細之小人,又何足以乘墉而攻之?有解散紀綱以矜相度者,而後刻覈者以興,老、莊之弊,激為申、韓;庸遝之傷,反為躁競;勢也。一柔一剛,不適有恒,而小狐濟矣。思患而豫防之,豈患至而急反之哉?

二四

梁分諸州為五品,以大小為牧守高下之差,而定升降之等,立此法者朱異也。然唐製:州縣有畿、赤、望、緊、雄、上、中、下之別,垂及於今,亦有腹、邊、衝、疲、繁、簡、調除之法,皆祖此焉。夫異之為此,未可以其人而盡非之也。古者諸侯之國,以提封之大小,差五等之尊卑;以疆域之遠近,定五服之內外;固不名之為諸侯而一之矣。州郡亦猶是也,政有勞逸,民有淳澆,賦役有多寡,防禦有緩急,而人才有長短,惡容不為之等邪?顧其為法,為治之求得其理也,非為人之求遂其欲而設也。大非以寵,小非以辱也。腹裏之安,雖大而非安危之寄;邊方之要,雖小而固非菲薄所堪。大而繁者以任才臣,而非以裕清流而使富;小而簡者以養貞士,而非以窘罣議者而使偷。而不然者,人競於饒,而疲者以居孤陋無援之士,則窮鄉下邑,守令挾日暮途遠之心,倒行逆施,民重困而盜以興,職此繇矣。

朱異之法,以異國降人邊陲之地為下州,則亂政也。以安富遂巧宦之欲,而使頑懦之夫困邊民、開邊釁,日蹙國而國因以危。後世北鄙南荒,寇亂不息,莫不自守吏召之,非分品之製不善,而所以分之者逆其理也。邊之重於腹也,瘠之重於饒也,拔邊瘠之任置之腹饒之上,以勸能吏,以賤貪風,是在善通其法而已矣。

二五

武帝以玄談相尚,陶弘景作詩以致譏,何敬容對客而興歎,論者皆謂其不能諫止而托之空言。非可以責二子也。弘景身處事外,可微言而不可切諫,固已。彼其沈溺已深,敬容雖在位,其能以口舌爭乎?至謂二子舍浮屠而攻老、莊,則尤非也。自晉以來,支、許、生、肇之徒,皆以莊生之說緣飾浮屠,則老、莊、浮屠說合於一久矣。嚐覽昭明太子二諦義,皆以王弼、何晏之風旨詮浮屠之說。空玄之說息,則浮屠不足以興,陶、何之論,拔本之言也。夫浮屠之禍人國,豈徒糜金錢、營塔廟、縱遊惰、逃賦役已乎,其壞人心、隳治理者,正在疑莊疑釋、虛誕無實之淫辭也。

蓋嚐論之,古今之大害有三:老、莊也,浮屠也,申、韓也。三者之致禍異,而相沿以生者,其歸必合於一。不相濟則禍猶淺,而相沿則禍必烈。莊生之教,得其氾濫者,則蕩而喪誌,何晏、王衍之所以敗也;節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煩之天下,則王道雖不足以興,而猶足以小康,則文、景是已。若張道陵、寇兼之、葉法善、林靈素、陶仲文之流,則巫也。巫而托於老、莊,非老、莊也。浮屠之修塔廟以事胡鬼,設齊供以飼髠徒,鳴鍾吹螺,焚香唄呪,亦巫風爾;非其創以誣民,充塞仁義者也。浮屠之始人中國,用誑愚氓者,亦此而已矣。故淺嚐其說而為害亦小,石虎之事圖澄,姚興之奉摩什,以及武帝之糜財力於同泰,皆此而已。害未及於人心,而未大傷於國脈,亦奚足為深患乎?其大者求深於其說,而西夷之愚鄙,猥而不逮。自晉以後,清談之士,始附會之以老、莊之微詞,而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說,始熺然而與君子之道相抗。唐、宋以還,李翱、張九成之徒,更誣聖人性天之旨,使竄入以相亂。夫其為言,以父母之愛為貪癡之本障,則既全乎梟獍之逆,而小儒狂惑,不知惡也,樂舉吾道以殉之。於是而以無善無惡、銷人倫、滅天理者,謂之良知;於是而以事事無礙之邪行,恣其奔欲無度者為率性,而雙空人法之聖證;於是而以廉恥為桎梏,以君父為萍梗,無所不為為遊戲,可夷狄,可盜賊,隨類現身為方便。無一而不本於莊生之緒論,無一而不印以浮屠之宗旨。蕭氏父子所以相戕相噬而亡其家國者,後世儒者,沿染千年,以芟夷人倫而召匪類。嗚呼!烈矣!是正弘景、敬容之所長太息者,豈但飾金碧以營塔廟,恣坐食以侈罷民,為國民之蝥螣矣哉?

夫二氏固與申、韓為對壘矣,而人之有心,猶水之易波,激而豈有定哉?心一失其大中至正之則,則此倡而彼隨,疾相報而以相濟。佛、老之於申、韓,猶鼙鼓之相應也,應之以申、韓,而與治道彌相近矣。漢之所謂酷吏,後世之所謂賢臣也,至是而民之弱者死、疆者寇,民乃以殄而國乃以亡。嗚呼!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韓。故朱異以亡梁,王安石、張商英以亂宋。何也?虛寂之甚,百為必無以應用,一委於一切之法,督責天下以自逸,而後心以不操而自遂。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故張居正蹙天下於科條,而王畿、李贄之流,益橫而無忌。何也?夫人重足以立,則退而托於虛玄以逃咎責,法急而下怨其上,則樂叛棄君親之說以自便,而心亡罪滅,抑可謂叛逆汩沒,初不傷其本無一物之天真。繇此言之,禍至於申、韓而發乃大,源起於佛、老而害必生,而浮屠之淫邪,附莊生而始濫。端本之法,自虛玄始,區區巫鬼侈靡之風,不足誅也。斯陶、何二子所為舍浮屠而惡玄談,未為不知本也。

二六

蘇綽之製治法,非道也,近乎道矣。宇文泰命綽作大誥,為文章之式,非載道之文也,近乎文矣。其近焉者,異於道方明而襲之以飾其邪偽也,謂夫道晦已極,將啟其晦,不能深造,而乍與相即也。天下將響於治,近道者開之先,此殆天乎!非其能近,故曰近道。天開之,使以漸而造之,故曰乍與相即也。

治道自漢之亡而晦極矣。非其政之無一當於利病也,謂夫言政而無一及於教也。綽以六條飭官常,首之以清心,次之以敷化,非其果能也,自治道亡,無有以此為天下告者,而綽獨舉以為治之要領。自是而後,下有王仲淹,上有唐太宗,皆沿之以起,揭堯、舜、周、孔之日月而與天下言之,綽實開之先矣。文章之體,自宋、齊以來,其濫極矣。人知其淫豔之可惡也,而不知相率為偽之尤可惡也。南人倡之,北人和之,故魏收、邢子才之徒,與徐、庾而相仿佛。懸一文章之影跡,役其心以求合,則弗論其為駢麗、為輕虛、而皆偽。人相習於相擬,無複有繇衷之言,以自鳴其心之所可相告者。其貞也,非貞也;其淫也,亦非淫也;而心喪久矣。故弗獲已,裁之以六經之文以變其習。夫苟襲矣,則襲六經者,亦未有以大愈於彼也,而言有所止,則浮蕩無實之情,抑亦為之小戢。故自隋而之唐,月露風雲未能衰止,而言不繇衷、無實不祥者,蓋亦鮮矣,則綽實開之先矣。宇文氏滅高齊而以行於山東,隋平陳而以行於江左,唐因之,而治術文章鹹近於道,生民之禍為之一息,此天欲啟晦,而泰與綽開先之功亦不可誣也。非其能為功也,天也。

嗚呼!治道之裂,壞於無法;文章之敝,壞於有法。無法者,惟其私也;有法者,惟其偽也;私與偽橫行,而亂惡乎訖!胡元之末,亂極矣,而吳、越之俊士,先出其精神以蕩滌宋末淫靡繁亂之文,文章之係亦大矣哉!六代之敝,敝於淫曼;淫曼者,花鳥錦綺為政,而人無心。宋之敝,亦敝於淫曼;淫曼者,多其語助,繁其呼應,而人無氣。無心而人尋於篡弑,無氣而人屈於禽狄。徐、庾、邢、魏之流波,綽挽之矣。孰有能挽蘇洵、曾鞏之流波者乎?俟之來哲。

二七

賀琛上書論事,其他亦平平耳,最要者,聽百司莫不奏事,使鬥筲詭進,壞大體以竊威福,此亡國敗家必然之券也。妄言幹進者,大端有二:一則毛舉小務之興革也,一則鉤索臣下之纖過也。若此者,名為利國,而實以病國;名為利民,而實以病民;害莫烈焉。

法雖善,久而必有罅漏矣,就其罅漏而彌縫之,仍一備善之法也。即聽其罅漏,而失者小,全者大,於國民未傷也。妄言者,指其罅漏以譏成法,則必滅裂成法而大反之,歆之以斯須之小利,亦洋洋乎其可聽矣。不知百弊乘之,蠹國殃民而壞風俗,此流毒於天下而失民心之券也。賢者之周旋視履而無過者亦鮮矣,剛柔之偏倚,博大謹嚴之異誌,皆有過也。貪廉之分,判於雲泥,似必不相涉矣,而欲求介士之纖微,則非夷、惠之清和,必有可求之瑕璺。君天下者,因其材,養其恥,勸進於善,固有所覆蓋而不章,以全國體、存士節,非不審也。乃小人日伺其隙,而糾之於細微,言之者亦鑿鑿矣,士且側足求全而不逸於罪罟,則人且塗飾細行以免咎,曲徇宵小以求容,而鍥刻之怨,獨歸於上,此流毒於薦紳而失士心之券也。民心離,士心不附,上有餘怨,下有溢怒,國家必隨之以傾。

故非舜之智,不能取善於耕徒釣侶也;非孔子之聖,不能擇善於同行之三人也。是以垂纊塞耳,垂旒蔽目,心持天下之大公,外杜辯言之邪徑,然後潤色先型,甄別士品,民安於野,吏勸於廷。至治之臻,豈其察小辨微之瑣瑣者哉!周德長而秦祚短,非千秋之永鑒與?武帝不納琛之格言,而為之辭曰:“專聽生奸,獨任成亂。乃二世之委趙高,元後之付王莽。”抑豈知秦法密而後趙高得誌,王莽秉國,頌功德者皆疏賤之吏民邪?琛言未冷,梁社旋亡,圖存保國者,尚以察察為戒哉!

二八

神智乘血氣以盛衰,則自少而壯,自壯而老,凡三變而易其恒。貞於性者正,裕於學者正,則藏之密,植之固,而血氣自盛,智不為蕩;血氣自衰,智不為耗;衛武公之所以為睿聖也。

梁武帝之初,可謂智矣。裴叔業要之北奔,則知群小之害不及遠;蕭穎胄欲請救於魏,則知示弱戎狄之非策;蕭淵藻誣鄧元起之反,則料其為誣;敕曹景宗下韋睿,則知師和必克。任將有功,圖功有成,雖非宋武之習兵而製勝,而其籌得喪也,堅定而無回惑,於事幾亦孔晰矣。至其受侯景之降,居之內地,蕭介危言而不聽;未幾,聽高澄之紿,許以執景,傅岐苦諫而不從;旋以景為腹心,旋以景為寇讎,旋推誠而信非所信,旋背約而徒啟其疑,茫乎如舟行霧中而不知所屆,截然與昔之審勢度情者,明暗杳不相及;蓋帝於時年已八十有五矣,血氣衰而智亦為之槁也。

智者,非血氣之有形者也,年愈邁,閱曆愈深,情之順逆,勢之安危,尤輕車熟路之易為馳也,而帝奚以然也?其智資於巧以乘時變,而非德之慧,易為涸也。且其中歲以後,薰染於浮屠之習,蕩其思慮。夫浮屠既已違於事理矣,而浮慧之流,溢為機變,無執也,可無恒也;無礙也,可無不為也;恍惚而變遷,以浪擲其宗社人民而無所顧恤,斯豈徒朱異、謝舉之熒之哉?抑非老至耄及之神智衰損之為也,神不宅形,而熟慮卻顧之心思,蕩散而不為內主矣。夫君子立本於仁義,而充之以學,年雖邁,死則死矣,智豈與之俱亡哉?

二九

父子兄弟之恩,至於武帝之子孫而絕滅無餘矣。唯蕭綜凶忍而疑於東昏之子,其他皆非蠭目豺聲如商臣,帝亦未有蔡景之慝,所以然者,豈非慈過而傷慈之致哉?正德之逆也,見帝而泣;蕭綸之悖也,語蕭確而亦泣。繹也、範也、譽也、詧也,雖無致死以救君父之心,而皆援戈以起。然而遷延坐視,內自相圖,骨肉相吞,置帝之困餓幽辱而不相顧也。且其人非無智可謀,無勇可鼓;而大器之篤孝以安死,方等之忘身而自靖,鹹有古烈士之風焉。敘之以禮,誨之以道,約之以法,掖之以善,皆王室之輔也;抑豈若晉惠之愚、劉劭之凶,不可革易也乎?慈而無節,寵而無等,尚婦寺之仁,施禽犢之愛,望恩無已,則挾怨益深,諸子之惡,非武帝陷之,而豈其不仁至此哉?

而不但此也,人主之廢教於子者,類皆縱之於淫聲美色狗馬馳逐之中。而帝身既不然,教且不爾,是以諸子皆有文章名理之譽,而固多智數。然而所習而讀者,宮體之淫詞;所研諸慮者,浮屠之邪說;二者似無損於忠孝之大節,而固不然也。子不雲巧言鮮仁?則言巧而仁忘,仁忘而恩絕矣。若浮屠者,以緣生為種性,自來自去於分段生死之中,父母者,貪欲癡愛之障也,以眾生平等視之,見其危亡,悲湣而已,過此又奚容捐自有之生緣以殉其難乎?二者中於人心,則雖禽呴魚沫,相合以相親;而相離以相叛,不保之於勢窮力蹙之日矣。然則謂帝慈之已過者,非果慈也,視其子無殊於虎,以大慈普攝投身飼之而已。其學不仁,其教無父,雖得天下,不能一旦居,豈有爽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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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鑑論》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讀通鑒論》卷一
《讀通鑒論》卷二
《讀通鑒論》卷三
《讀通鑒論》卷四
《讀通鑒論》卷五
《讀通鑒論》卷六
《讀通鑒論》卷七
《讀通鑒論》卷八
《讀通鑒論》卷九
《讀通鑒論》卷十
《讀通鑒論》卷十一
《讀通鑒論》卷十二
《讀通鑒論》卷十三
《讀通鑒論》卷十四
《讀通鑒論》卷十五
《讀通鑒論》卷十六
《讀通鑒論》卷十七
《讀通鑒論》卷十八
《讀通鑒論》卷十九
《讀通鑒論》卷二十
《讀通鑒論》卷二十一
《讀通鑒論》卷二十二
《讀通鑒論》卷二十三
《讀通鑒論》卷二十四
《讀通鑒論》卷二十五
《讀通鑒論》卷二十六
《讀通鑒論》卷二十七
《讀通鑒論》卷二十八
《讀通鑒論》卷二十九
《讀通鑒論》卷三十
《讀通鑒論》卷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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