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帝忌嶽陽王詧而欲滅之,遂失襄陽,襄陽失而江陵之亡可俟矣。及武陵王紀稱帝於成都,複請於宇文泰使襲紀,而成都又入於周,則江陵未有不亡者。非宇文能取之,皆自亡也。蜀亡,江陵陷,襄陽北折而為宇文之先驅,江左之能延數十年者,幸也。高齊未滅,關中之勢未固,宇文之篡未成,故猶幸而存也。夫地利非有為者之所恃,固已,曹操據兗州四戰之地而製群雄,李勢、譙縱據蜀而江東不為動搖。雖然,得地利而人不和,地未可恃;人不和以內潰,未有能保其地利者;失地之利,而後其亡也必也。故非英雄特起,視天下無不可為者,則地利亦其所必爭。梁元殘忍忿戾,捐地利以授人,而卒以自滅,其明驗矣。
梁之不和以內潰,非武陵、嶽陽之罪也,元帝一起而即殺其弟慥矣,殺其兄之子譽矣,襲其兄綸矣,殺其從孫棟矣;武陵遣子圓照入援,聽其節度,而阻之於白帝;圓正合眾以受署,而囚之嶽陽,起兵而盡力以攻之;舍侯景之大讎,而亟戕其骨肉,皆帝挾至不仁之情以激之使不相下也。嗚呼!帝即不念一本之愛而安忍無親,抑思夫二王者,一處襄陽,一處成都,為江陵生死之所自操者乎?故不仁者,未有能保其地利者也。一念之乖,而上流失、咽吭奪,困孤城以自斃,舉劉弘、陶侃以來經營百年之要地委之鮮卑,亦憯矣哉!江東四易主而不亡,劉子業、蕭寶卷之凶頑,猶知地之不可棄,而帝棄之如贅疣。至不仁之人,至於棄地利而極矣,不恤己之死亡,而奚有於兄弟邪?
二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或問之,答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未有不惡其不悔不仁而歸咎於讀書者,曰書何負於帝哉?此非知讀書者之言也。帝之自取滅亡,非讀書之故,而抑未嚐非讀書之故也。取帝之所撰著而觀之,搜索駢麗、攢集影跡、以誇博記者,非破萬卷而不能。於其時也,君父懸命於逆賊,宗社垂絲於割裂,而晨覽夕披,疲役於此,義不能振,機不能乘,則與六博投瓊、耽酒漁色也,又何以異哉?夫人心一有所倚,則聖賢之訓典,足以錮誌氣於尋行數墨之中;得纖曲而忘大義,迷影跡而失微言,且為大惑之資也。況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區區者乎!
嗚呼!豈徒元帝之不仁,而讀書止以導淫哉?宋末胡元之世,名為儒者,與聞格物之正訓,而不念格之也將以何為?數五經、語、孟文字之多少而總記之,辨章句合離呼應之形聲而比擬之,飽食終日,以役役於無益之較訂,而發為文章,侈筋脈排偶以為工,於身心何與邪?於倫物何與邪?於政教何與邪?自以為密而傲人之疏,自以為專而傲人之散,自以為勤而傲人之惰,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不仁、好行小慧之不知哉?其窮也,以教而錮人之子弟;其達也,以執而誤人之國家;則亦與元帝之兵臨城下而講老子、黃潛善之虜騎渡江而參圓悟者,奚別哉?抑與蕭寶卷、陳叔寶之酣歌恒舞、白刃垂頭而不覺者,又奚別哉?故程子斥謝上蔡之玩物喪誌,有所玩者,未有不喪者也。梁元、隋煬、陳後主、宋徽宗,皆讀書者也;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讀書者也;其迷均也。
或曰:“讀先聖先儒之書,非雕蟲之比,固不失為君子也。”夫先聖先儒之書,豈浮屠氏之言書寫讀誦而有功德者乎?讀其書,察其跡,析其字句,遂自命為君子,無怪乎為良知之說者起而斥之也。乃為良知之說,迷於其所謂良知,以刻畫而髣髴者,其害尤烈也。
夫讀書將以何為哉?辨其大義,以立修己治人之體也;察其微言,以善精義入神之用也。乃善讀者,有得於心而正之以書者,鮮矣。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讀春秋而不忍卒讀者,鮮矣。下此而如穆薑之於易,能自反而知媿者,鮮矣。不規其大,不研其精,不審其時,且有如漢儒之以公羊廢大倫,王莽之以譏二名待匈奴,王安石以國服賦青苗者,經且為蠹,而史尤勿論已。讀漢高之誅韓、彭而亂萌消,則殺親賢者益其忮毒;讀光武之易太子而國本定,則喪元良者啟其偏私;讀張良之辟穀以全身,則鑪火彼家之術進;讀丙吉之殺人而不問,則怠荒廢事之陋成。無高明之量以持其大體,無斟酌之權以審於獨知,則讀書萬卷,止以導迷,顧不如不學無術者之尚全其樸也。故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誌定而學乃益,未聞無誌而以學為誌者也。以學而遊移其誌,異端邪說,流俗之傳聞,淫曼之小慧,大以蝕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為至死而不悟者也,惡得不歸咎於萬卷之涉獵乎?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