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聖人之道:有大義,有微言。故有宋諸先生推極於天,而實之以性,覆之心得,嚴以躬修,非故取其顯者而微之、卑者而高之也。自漢之興,天子之教,人士之習,亦既知尊孔子而師六經矣,然薄取其形跡之言,而忘其所本,則雖取法以為言行,而正以成乎鄉原,若蘇威、趙普之流是已。
蘇威曰:“讀孝經一卷,足以立身治世。”趙普曰:“臣以半部論語佐太祖取天下。”而威之柔以喪節,普之險以斁偷,不自知也,不自媿也。以全軀保妻子之術,為立身揚名之至德;以篡弑奪攘之謀,為內聖外王之大道;竊其形似,而自以為是,歆其榮寵者,眾皆悅也。挾聖言以欺天下而自欺其心,閹然求媚於亂賊而取容,導其君以欺孤寡、戕骨肉而無忌。嗚呼!微有宋諸先生洗心藏密,即人事以推本於天,反求於性,以正大經、立大本,則聖人之言,無忌憚之小人竊之以徼幸於富貴利達,豈非聖人之大憾哉?
普之於論語,以奪人為節用,以小惠為愛人,如斯而已,外此無一似也。威則督民誦五教,而謂先王移風易俗之道,畢於此矣。子曰:“鄉原,德之賊也。”托於道,所以賊德也。正人心,閑先聖之道,根極於性命,而嚴辨其誠偽,非宋諸先生之極微言以立大義,論語、孝經為鄙夫之先資而已矣。
二
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人也,即天也,天視自我民視者也。民有流俗之淫與偷而相沿者矣,人也,非天也,其相沿也,不可卒革,然而未有能行之千年而不易者也。天不可知,知之以理,流俗相沿,必至於亂,拂於理則違於天,必革之而後安,即數革之,而非以立異也。若夫無必然之理,非治亂之司,人之所習而安焉,則民視即天視矣,雖聖人弗與易矣。而必為一理以奪之,此漢儒之所以纖曲塗飾而徒雲雲也。
改正朔,易服色,漢儒以三代王者承天之精意在此,而豈其然哉?正朔之必改,非示不相沿之說也。曆雖精,而行之數百年則必差。夏、商之季,上敖下荒,不能螫正,差舛已甚,故商、周之興,懲其差舛而改法,亦猶漢以來至於今,曆凡十餘改而始適於時,不容不改者也。若夫服色,則世益降,物益備,期於協民瞻視,天下安之而止矣。彼三王者,何事汲汲於此,與前王相競相壓於染繪之閑哉?小戴氏之記禮雜矣,未見易、書、詩、春秋、儀禮、周官之斤斤於此也。其曰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吾未知其果否也。莫尊於冕服,而周之冕服,上玄而下纁,何以不赤也?牲之必騂也,純而易求耳,非有他也。夫服色者,取象於天,而天之五色以時變,無非正矣;取法於地,而地之五色以土分,無非正矣。自非龐奇豔靡足以淫人者,皆人用之不可廢,理無定,吾惡從知之?其行之千餘年而不易者,民視之不疑,即可知其為天視矣。
開皇元年,隋主服黃,定黃為上服之尊,建為永製。以義類求之,明而不炫,韞而不幽,居青赤白黑之閒而不過,尊之以為事天臨民之服可矣,迄於今莫之能易,人也,即天也。於是而知漢儒之比擬形似徒為雲雲者,以理律天,而不知在天者之即為理;以天製人,而不知人之所固然者即為天。凡此類,易、書、詩、春秋、周官、儀禮之所不著,孔、孟之所不言,詘之斯允矣。
三
今之律,其大略皆隋裴政之所定也。政之澤遠矣,千餘年閒,非無暴君酷吏,而不能逞其淫虐,法定故也。古肉刑之不複用,漢文之仁也。然漢之刑,多為之製,故五胡以來,獸之食人也得恣其忿慘。至於拓拔、宇文、高氏之世,定死刑以五:曰磬、絞、斬、梟、磔,又有門房之誅焉,皆漢法之不定啟之也。政為隋定律,製死刑以二:曰絞、曰斬,改鞭為杖,改杖為笞,非謀反大逆無族刑,垂至於今,所承用者,皆政之製也。若於絞、斬之外,加以淩遲,則政之所除,女直、蒙古之所設也。
夫刑極於死而止矣,其不得不有死刑者,以止惡,以懲惡,不得已而用也。大惡者,不殺而不止,故殺之以絕其惡;大惡者,相襲而無所懲,故殺此以戒其餘;先王之於此也,以生道殺人也,非以惡惡之甚而欲快其怒也。極於死而止矣,梟之、磔之、轘之,於死者又何恤焉,徒以逞其扼腕齧齦之忿而怖人已耳。司刑者快之,其仇讎快之,於死者何加焉,徒使罪人之子孫,或有能知仁孝者,無以自容於天地之間。一怒之伸,慘至於斯,無裨於風化,而祗令腥聞上徹於天,裴政之澤斬,而後世之怒淫,不亦憯乎?隋一天下,蠲索虜鮮卑之虐,以啟唐二百餘年承平之運,非苟而已也;蓋有人焉,足以與於先王之德政,而惜其不能大用也。
四
周製:六卿各司其典,而統於天子,無複製於其上者,然而後世不能矣。周禮曰:“惟王建國。一言國也,非言天下也。諸侯之國,唯命之也,聽於宗伯;討之也,聽於司馬;序之也,聽於司儀行人。若治教政刑,雖頒典自王,而諸侯自行於國內,不仰決於六官。如是,則千裏之王畿,政亦簡矣,其實不逾今一布政使之所理也。郡縣之天下,攬九州於一握,卑宂府史之考課,升鬥銖累之金粟,窮鄉下邑之獄訟,東西萬裏之邊防,四瀆萬川之堙泄,其繁不可勝紀,總聽於六官之長,而分任之於郎署。其或修或廢,乃至因緣以讎私者,無與舉要以省其成,則散漫委弛而不可致詰。故六卿之上,必有佐天子以總理之者,而後政以緒而漸底於成,此秦以下相臣之設不容已也。
乃相臣以一人而代天子,則權下擅而事亦宂,而不給於治;多置相而互相委,則責不專,而同異競起以相撓;於是而隋文之立法為得矣。左右仆射皆相也,使分判六部,以各治三官,夫然,則天子統二仆射,二仆射統六卿,六卿統庶司,仍周官分建之製,而以兩省分宰相之功,殆所謂有條而不紊者乎!繇小而之大,繇眾而之寡,繇繁而之簡,揆之法象,亦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八卦,以盡天下之至賾,而曲成乎者也。法者非必治,治者其人也;然法之不善,雖得其人而無適守,抑末繇以得理,況乎未得其人邪?以法天紀,以盡人能,以居要而治詳,以統同而辨異,郡縣之天下,建國命官,隋其獨得矣乎!不可以文帝非聖作之主而廢之也。
五
開河以轉漕,置倉以遞運,二者孰利?事固有因時因地而各宜,不能守一說以為獨得者,然其大概,則亦有一定之得失焉。其跡甚便,其事若簡,其效若速,一登之舟,旋運而至,不更勞焉,此轉漕之見為利者也。然而其運之也,必為之期,而勞甚矣。閘有啟閉,以爭水之盈虛,一勞也;時有旱澇,以爭天之燥濕,二勞也;水有淤通,以勤人之濬治,三勞也;時有凍沍,以待天之寒溫,四勞也;役水次之夫,奪行旅之舟以濟淺,五勞也。而又重以涉險飄沈、重賠補運之害,特其一委之水,庸人偷以為安,而見為利耳。
夫無漸可循,而致之一塗,以幾速效,政之荑稗也。歲月皆吾之歲月,紆徐之,則千鈞之重分為百,而輕甚矣。置倉遞運者,通一歲以輸一歲之儲,合數歲以終一歲之事,源源相因,不見有轉輸之富,日計不足,歲計有餘,在民者易登於倉,在倉者不覺而已致於內,無期會促迫之苦,而可養失業之民,廣馬牛之畜,雖無近切,而可經久以行遠,其視強水之不足,開漕渠以圖小利,得失昭然矣。
隋沿河置倉,避其險,取其夷,唐仍之,宋又仍之,至政和而始廢,其利之可久見矣。取簡便而勞於漕輓者,胡元之亂政也。況乎大河之狂瀾,方憂其氾濫,而更為導以迂曲淫漫,病徐、兗二州之土乎?隋無德而有政,故不能守天下而固可一天下。以立法而施及唐、宋,蓋隋亡而法不亡也,若置倉遞運之類是已。
六
有名美而非政之善者,義倉是也。隋度支尚書長孫平始請立之,家出粟麥一石,儲之當社,凶年散之,使其行之而善,足以賑之也。抑一鄉一社,有君子長者德望足以服鄉人,而行之十姓百家焉可矣。不然,令之嚴而祗以病民,令之不嚴,不三歲而廢矣。且即有君子長者主其事,行乎一鄉,亦及身而止耳。惡有一鄉之事,數十年之規,而可通之天下,為一代之法也哉?
行之善,而猶不足以賑荒者,假使社有百家,歲儲一石,二年而遇水旱,曾三百石之足以濟百家乎?倘水旱在三年之外,粟且腐壞蟲蝕,而不可食也。且儲粟以一石為率,將限之邪?抑貧富之有差邪?有差,而人詭於貧,誰屍其富?家限之,則歲計不足,而遑計他年?均之為農,而有餘以資義倉,其勤者也,及其受粟而多取之者,其惰者也;非果有君子長者以仁厚化其鄉,而惰者亦勸於耕,以廉於取,則徒取之彼以與此,而誰其甘之?不應,抑將刑罰以督之,井裏不寧而訐訟興,何義之有?而惰窳不節之罷民,且恃之以益其驕怠。況乎人視為不得已而束於法以應令,穅覈濕腐雜投而速蠹,僅以博好義之虛名,抑何為者邪?況行之久而長吏玩為故常,不複稽察,裏胥之乾沒,無與為治,民大病而匄免不能,抑其必致之勢矣。
夫王者之愛養天下,如天而可以止矣,寬其役,薄其賦,不幸而罹乎水旱,則蠲征以蘇之,開糶以濟之。而防之平日者,抑商賈,禁賃傭,懲遊惰,修陂池,治堤防,雖有水旱,而民之死者亦僅矣。賦輕役簡,務農重穀,而猶有流離道殣者,此其人自絕於天,天亦無如之何,而何事損勤苦之民,使不軌之徒懸望以增其敖慢哉?故文王發政施仁,所先者鰥、寡、孤、獨,所發者公家之廩,非取之於民而以飽不勤不節之惰農也。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捐己以惠民,且不知養民之大經,況強以義脅民而攘之為己惠乎?夫義倉者,一鄉之善士,當上失其道、橫征困民之世,行之十姓百家以苟全一隅者可也。為人上者而行之,其視梁惠王之盡心奚愈哉?
七
立教之道,忠孝至矣,雖有無道之主,未有不以之教其臣子者,而從違異趣,夫亦反其本而已矣。以言教者,進人子而戒之曰:“爾勿不孝;”進人臣而戒之曰:“爾勿不忠;”舌敝穎禿,而聽之者藐藐,悖逆猶相尋也。弗足怪也,教不可以言言者也。獎忠孝而進之,抑不忠不孝而絕之,不納叛人,不恤逆子,不懷其惠,不歆其利,伸大義以昭示天下之臣子,如是者,殆其好也,非其令也,宜可以正於家,施於國、推於天下而消其悖逆矣。然而隋文帝於陳郢州之叛而請降,則拒而弗納;突厥莫何可汗生擒阿波歸命於隋,請其死生,高熲曰:“骨肉相殘,教之蠹也,存養之以示寬大,”帝則從之,而禁勿殺;吐穀渾妻子叛其主請降,帝則曰:“背夫叛父,不可收納。”夫帝之欲並陳而服二虜,其情也;抑且顧君臣、父子、夫婦之大倫,捐可乘之利而拒之已峻,以是風示臣子,俾鹹順於君父,而蠲其乖悖,夫豈不能。然製於悍妻,惑於逆子,使之兄弟相殘,終以梟獍之刃加於其躬,一室之內,戈矛逞而天性蔑,四海之稱兵,不旋踵而蠭起,此又何也?繇此而知忠孝者,非可立以為教而教人者也。以言教者不足道,固已:徒以行事立標準者,亦跡而已矣。
夫忠孝者,生於人之心者也,唯心可以相感;而身居君父之重,則唯在我之好惡,為可以起人心之惻隱羞惡,而遏其狂戾之情。文帝以機變篡人之國,所好者爭奪,所惡者馴謹也。製之於外,示彝倫之則;伏之於內,任喜怒之私;其拒叛臣、絕逆子也,一挾名教以製人者也。幽暖之地,鬼神瞰之,而妻子尤熟嚐之。好惡之私,始於拂性而任情,既且違情而殉物。悍妻逆子,或餌之,或協之,顛倒於無據之胸,則雖日行飭正人倫之事,而或持之,或誘之,終以怨毒而賊害之。無他,心之相召,好惡之相激也。嗚呼!方欲以綱常施正於裔夷,而濺血之禍起於骨肉,心之幾亦嚴矣哉!好惡之情亦危矣哉!故藏身之恕,防情之辟,立教之本,近取之而已。政不足治,刑賞不足勸懲,況欲以空言為求亡子之鼓乎?
八
周禮:鄉則比、閭、族、黨,遂則鄰、裏、酂、鄙,各有長司其教令,未詳其使何人為之也。就晨民而為之,則比戶之中,樸野之氓非所任也,其黠而可為者,又足為民害者也。且比鄰之長雖微,而列於六官之屬,則既列於君子而別於野人矣,舍其耒相而即與於班聯,不已媟乎?意者士之未執贄以見君而小試之於其鄉,凡飲射賓興所進於君之士,皆此屬也,固不耕而有祿食,士也,非民也。唯然,則可士、可大夫,而登進之塗遠,則當其居鄉而任鄉之教,固自愛而不敢淫泆於其鄉,庶幾不為民病,而教化可資以興。然周禮但記其職名,而所從授者無得而考焉,則郡縣之天下,其不可附托以立鄉官也,利害炳然,豈待再計而決哉?
成周之治,履中蹈和,以調生民之性情,垂為大經大法以正天下之綱紀者,固不可以意言求合也;故曰:人也,非政也。但據缺略散見之文,強郡縣之天下,銖累以肖之,王莽之所以亂天下也。而蘇威效之,令五百家而置鄉正,百家而置裏長,以治其辭訟,是散千萬虎狼於天下,以攫貧弱之民也。李德林爭之,而威挾周禮以鉗清議之口,民之膏血殫於威占畢之中矣。悲夫!
封建之天下分而簡,簡可治之以密;郡縣之天下合而繁,繁必禦之以簡。春秋之世,萬國並,五霸興,而夫子許行簡者以南麵,況合中夏於一王,而欲十姓百家置聽訟之長以爚亂之哉?周之衰也,諸侯僭而多其吏,以漁民而自尊,蕞爾之鄒,有司之死者三十三人,未死者不知凡幾,皆鄉裏之猾,上慢而殘下者也。一國之提封,抵今一縣耳,卿大夫士之食祿者以百計。今一縣而百其吏,祿入已竭民之產矣。卿一行而五百人從,今丞尉一出而役民者五百,其徭役已竭民之力矣。仁君廉吏且足以死民於賦役,汙暴者又奚若也?況使鄉裏之豪,測畜藏以側目,挾恩怨以逞私,擁子弟姻亞以橫行,則孤寒樸拙者之供其刀俎又奚若也?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君子所師於三代者,道也,非法也。竊其一端之文具以殃民,是亦不容於堯、舜之世者也。
九
聲音之動,治亂之征,樂記言之,而萬寶常以驗隋之必亡。顧其說非可一言竟也。有聲動而導人心之貞淫者,有心動而為樂之正變者,其感應之幾,相為循環,而各有其先後。謂聲動而心隨之,則正樂急矣;謂心動而樂隨之,則樂固不能自正而待其人矣。倘於無道之世,按韶、夏之音而奏之,遂足以救其亡乎?不可得也。雖然,未有無道之世,不崇淫聲、侈哀響,而能以韶、夏之音為樂者。於是而知誌氣之交相動,而天人之互為功矣。且以寶常之言,直斥何妥之樂為亡國之音,隋文何以不悅,終廢寶常,而謂何妥之樂曰“滔滔和雅,與我心會,”則盛世之音,必不諧於衰世之耳。其諧不諧者,天也,非人也。乃唯帝任詐以取天下,昵悍妻,狎逆子,任其好惡於非僻,則心流於邪,而耳從心爾。然則治心而後可以審音,心者其本也,音者其未與!乃何妥衰亂慆淫之樂作,遂益以導煬帝邪淫無厭之心,而終亡其國,則樂之不正,流禍無涯,樂又本而非末矣。
古先王之作樂也,必在盛德大業既成之後,以誌之貞者斟酌於聲容之雅正,而不先之於樂,知本也。然必斟酌於聲容之雅正,以成一代之樂,傳之子孫,而上無淫慝之君,流之天下,而下無乖戾之俗,則德立功成,而必正樂,亦知本也。嗚呼!自秦廢先王之典而樂亂,自契丹、女直、蒙古人中國毀棄法物而樂永亡。唯聲音之自然者,流露於人心、耳、手、口之閑,時亦先兆其治亂興亡之理。於是樂唯天動以感人,而人不能以樂治心,召和平之氣。凡先王所以治,聖人所以教,俱無可為功於天下,固有心者所留械於無窮也。天不喪道,又惡知無聖人者興,無師而得天之聰明,以複移風易俗之大用乎?
古之教上也以樂,今之教士也以文。文有詠歎淫泆以宣道蘊而動物者,樂之類也。蘇洵氏始為虔矯桎梏之文,其子淫蕩以和之,而中國遂淪於夷,亦誌氣相召之幾也。取士者有權,士之以教以學也有經,舍其大經,矜其小辨,激清繁繞引哀怨以趨偷薄,亦惡知其所底止哉?
一○
以德化民至矣哉!化者,天事也,天自有其理氣,行乎其不容已,物自順乎其則而不知。聖人之德,非以取則於天也,自修其不容已,而人見為德。人亦非能取則於聖人也,各以其才之大小純駁,行乎其不容已,而已化矣。故至矣、尚矣,絕乎人而天矣。謂其以德化者,人推本而為之言也;非聖人以之,如以薪煬火,以勺水,執此而取彼之謂也。夫以德而求化民,則不如以政而治民矣。政者,所以治也。立政之誌,本期乎治,以是而治之,持券取償而得其固然也,則猶誠也。持德而以之化民,則以化民故而飾德,其德偽矣。挾一言一行之循乎道,而取償於民,頑者侮之,黠者亦飾偽以應之,上下相率以偽,君子之所甚賤,亂敗之及,一發而不可收也。
夫為政者,廉以潔己,慈以愛民,盡其在己者而已。至於內行之修,則尤無與於民,而自行其不容已,夫豈持此為券以取民之償哉?自漢龔、寅、卓、魯之見褒於當代,於是有偽人者,假德教以與民相市,民之偽者應之,遂以自標而物榜之,曰此德化之效也。東漢之末,矯飾之士不絕於策。至於三國,迄乎梁、陳,豈無循良之吏,而此風闃然;時君之所不尚,褒寵不及,偽人茶然而返耳。至隋而蘇威剽襲六經之膚說以幹文帝,帝利其說以詫治定功成之盛,始獎天下以偽,而辛公義、劉曠詭激飾詐之為,赩然表見以徼榮利。公義則露坐獄中以聽訟,訟者係獄,則宿廳事,不歸寢閤;曠則稱說義理,曉諭訟者,而不決其是非,遂以獵無訟之虛名,遷美官而傳於史冊。嗚呼!當是時也,君臣相戕,父子相夷,兄弟相殘,將相相傾,其上若此,則閭巷之民,相惎、相仇、相噬、相螫,不知其何若,而公義與曠取美譽、弋大官而止,後無聞焉。無訟者,孔子之所未遑;德化者,周公之所不敢居;區區一俗吏,以掉舌於公庭,暴形於寢處,遂勝其任而愉快乎?何易繇言而重為偽人之欺邪?
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於德;尚德者,不廢其政;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誠之至而動也。上下相蒙以偽,奸險戕奪,若火伏汕中,得水而燄不可撲,隋之亡也,非一旦一夕之致也。其所雲德化者,一廉恥蕩然之為也。
一一
天下分爭之餘,兵戈乍息,則人民之生必蕃,此天地之生理,屈者極,伸者必驟,往來之數,不爽之幾也。當其未定,人習於亂,而偷以生,以人之不足,食地之有餘,民之不勤於自養也,且習以為常。治其亂定而生齒蕃,後生者且無以圖存,於斯時而為之君者將如之何?蕃庶而無以綏之則亂,然則人民之乍然而蕃育也,抑有天下者之憂也。雖然,王者又豈能他為之賜哉?抑豈容作聰明、製法令以為,所哉?唯輕徭薄賦,擇良有司以與之休息,漸久而自得其生,以相忘而輯寧爾。
五代南北之戰爭,民之存者僅矣。周滅齊而河北定,隋滅陳而天下一,於是而戶口歲增,京輔、三河地少人眾。。且無以自給,隋乃遣使均田,以謂各得有其田以贍生也。唯然,而民困愈三矣。
人則未有不自謀其生者也,上之謀之,不如其自謀;上為謀之,且弛其自謀之,而後生計愈盛。故勿憂人之無以自給也,藉其終不可給,抑必將改圖而求所以生,其依戀先疇而不舍;則固無自斃之理矣。上唯無以奪其治生之力,寬之於公,而天地之大,山澤之富,有餘力以營之,而無不可以養人。今隋之所謂戶口歲增者,豈徒民之自增邪?蓋上精察於其數以斂賦役者之增之也。人方驟蕃,地未盡辟,效職力於為工為賈以易布粟,園林畜牧以廣生殖者未遑,而亟登之版籍,則衣食不充。非民之數盈,地之力歉,而實籍其戶口者之無餘,而役其戶口者不酌其已盈而減其賦也。乃欲奪人之田以與人,使相傾相怨以成乎大亂哉?故不十年而盜賊競起以亡隋。民之不輯也久矣,考其時,北築長城,東巡泰嶽,作仁壽宮,而丁夫死者萬計,別宮十二,相因營造,則其剔丁莊以供土木也,不待煬帝之驕淫,而民已無餘地以求生矣。乃姑為均田以塞其匄免之口,故曰唯然而民困愈亟也。
夫王者之有其土若無其土也,而後疆圉以不荒;有其民若無其民也,而後禦眾而不亂;夫豈患京輔、三河地少而人貧哉?鄧禹之多男子也,各授以業,而宗以盛,不奪此子之餘以給彼子也。寬之恤之,使自贍之,數十年而生類亦有序,而不憂人滿。漢文、景得此道也,故天下安而漢祚以長。隋之速亡也,不亦宜乎!均田令行,狹鄉十畝而籍一戶,其虐民可知矣,則為均田之說者,王者所必誅而不赦,明矣。
一二
開皇十四年,詔給公卿以下職田。其時天下已定,民各守其先疇,不知何所得田以給之,史無所考,大抵其為亂政無疑矣。先是官置公廨錢,貸民收息,誠稗政也,於是蘇孝慈請禁止之,給地以營農,意且謂此三代之法,可行無弊者,而豈其然哉?三代之國,幅員之狹,直今一縣耳,仕者不出於百裏之中,而卿大夫之子恒為士,故有世祿者有世田,即其所世營之業也,名為卿大夫,實則今鄉裏之豪族而已。世居其土,世勤其疇,世修其陂池,世治其助耕之氓,故官不侵民,民不欺官,而田亦不至於汙萊。郡縣之天下,合四海九州之人以錯相為吏,官無定分,職無常守,升降調除,中外南北、月易而歲不同,給以田而使營農,將人給之乎?貴賤無差,予奪無恒,而且不勝給矣;將因職而給之乎?有此耕而彼獲者矣。而且官不習於田,一授其權於胥隸,胥隸橫於阡陌,務漁獵而不恤其荒瘠,閱數十年而農非其農,田非其田,徒取沃士而滅裂之,不足以養士,而徒重困乎民也。故職田者,三代以下必不可行之法也。
放公廨錢以收息,所以毀官箴而殃民,在所必禁者,君子與小人義利之疆畛,不可亂耳。力耕者,亦皇皇求利之事也,故夫子斥樊遲為小人,而孟子以不耕而食為不素餐之大。有天下者,總製郡縣之賦稅,領以司農,而給百官之祿入,俾逸獲而不與民爭盈縮,所以靖小人而迪君子於正道之不易者也。祿入豐而士大夫無求於民,猶恐其不廉也,乃導之與襏襫之夫爭升鬥於秉穗乎?蘇孝慈者,知公廨錢之非道,胡不請厚其祿以止其貪,而非三代之時,循三代之跡,以徒亂天下為邪?隋文帝錙銖之主也,以為是於國無損,而可以益吏,且可竊師古之美名,遂歆然從之,溺古之士,且以為允。後世有官田,有學田,有藩王勳戚之莊田,皆沿此以貽害於天下,創製宜民者,盡舉以授民而作賦,庶有瘥乎!
一三
文帝畜疑禦下,芟夷有功於己者不遺餘力矣。鄭譯、盧賁、柳裘或黜或死,防其以戴己者戴人,固也。其戮力以混一天下者,若史萬歲、王世積、虞慶則誣訐一加,而斧锧旋及。至於賀若弼、高熲、李德林倚為心膂,不在楊素之下,而弼下吏幾死,熲除名,德林終廢。徒於楊素投膠漆之分,舉天下以托之,何坦然無疑而盡易其猜防之毒也?乃素卒比附逆廣以推刃於帝,夫豈天奪其衷與?不然,何疑其所可不疑,信其所必不可信,如斯之甚也!
隋之諸臣,唯素之不可托也為最,非但穎、弼、德林之不屑與伍,即以視劉昉、鄭譯猶有懸絕之分。何也?素者,天下古今之至不仁者也。其用兵也,求人而殺之以立威,使數百人犯大敵,不勝而俱斬之,自有兵以來,唯尉繚言之,唯素行之,蓋無他智略,唯忍於自殺其人而已矣。其營仁壽宮也,丁夫死者萬計,皆以殺人而速奏其成,曠古以來,唯以殺人為事者更無其匹。嗚呼!人之不仁至於此極,而猶知有君之不可弑乎?猶知子之不可弑父而己弗與其謀乎?文帝之項領日懸於素之鋒刃而不知,豈徒素之狐媚以結獨孤後而為之覆翼乎?抑帝慘毒之性、臭味與諧而相得也!
故曰:君不仁,則不保其國;,臣不仁,則不保其身;不仁者樂與不仁者狎而信之篤,雖天子不保其四體。素之族至其子而乃赤,猶晚矣。故惻隱之心,存亡生死之幾也。夫人性之弗醇,習之不順,惻隱之心不足以發。唯好惡之不迷,不樂與不仁者處而利賴之,惡其可損、禍其可輕乎!
一四
太子勇耽聲色、狎群小,而逆廣立平陳之功,且矯飾恭儉以徼上寵、釣下譽,聲施爛然。文帝廢勇而立廣,雖偏聽悍妻,致他日有獨孤誤我之歎,然當廣惡未著、勇德有愆之日,參互相觀,亦未見廢立之非社稷計也,而奚以辨之哉?廣之所以惑獨孤者,曰阿大孝耳。婦人喜囁嚅呴沫之愛,無足怪者,帝固熟察人情者,而何亦焉?天下有孝於父母而忍賊害其兄弟者乎?勇雖不德,然知廣之陷己,終未嚐求廣之過暴之父母之前。廣則伏地流涕曰:“不知何罪,失愛東宮。”勇無言,而廣亟於譖,勇猶自處於厚,而廣之不一定不可揜矣。
故人之甚不仁也易見也,父子兄弟之不若,夫人所無可如何者也。非其懿親與其執友,則雖禍且相及,而固不可訐之相告,使觸其怒以傷天性之恩:即其懿親與其執友不容不告,而必謀其曲全之術:若直訐其陰私以激吾之譴責,則必其人天性固絕於己,而忿戾以求快其私者也。夫人且然,而況同生兄弟,均為父母之子,而浸潤膚受交致以激吾之怒,尚可信為大孝而可以生死存亡托之者乎?
勇於見廢之日,再拜泣下,舞蹈而出,終不訟廣之見誣而摘其隱慝,然則使勇嗣立,隋尚可以不亡,藉令不然,亦何至逞梟獍之凶如廣之酷邪?故勇與廣賢不肖未易辨也,而廣訴勇,勇不訴廣,其仁心之僅存與什萬滅,則灼然易知也。天下未有忍奪其兄之孝子,古今無有讚毀我子弟,勸令殺戮屏棄,而為可托之人。兩言而決之有餘矣。
一五
傳曰:“儉,德之共也;侈,惡其大也。”所謂德之共者,謂其斂耳目口體之淫縱,以範其心於正也,非謂吝於財而積之為利也。所謂惡之大者,謂其蕩心誌以外熒,導天下於淫曼也,非謂不留有餘以自貧也。儉於德口儉,儉於財曰吝,儉吝二者跡同而實異,不可不察也。吝於財而文之曰儉,是謂貪人。諺曰:“大儉之後,必生奢男,”含,吝之報也。若果節耳目、定心誌、以恭敬自持,勿敢放逸,則言有物、行有恒,即不能必子之賢,亦何至疾相反而激以成侈哉?隋文帝之儉,非儉也,吝也,不共其德而徒厚其財也。富有四海,求盈不厭,侈其多藏,重毒天下,為惡之大而已矣。
奚以明其然邪?仁壽宮成,賞封德彝而擢為內史,耳目之欲,力製而不能製也;盜邊糧者升以上皆斬,積聚之貪,誇富疆而唯恐不豐也。宋武藏農服以示子孫,齊高欲黃金與土同價,皆此而已矣。是下邑窮鄉銖積絲累以豪於閭井者之情,而奚足為儉哉?視金粟也愈重,則積金粟也愈豐;取之於人也愈工,而愈不憂其匱;而後不肖之子孫無求弗獲,而以為天下之可以遂吾誌欲者,莫財若也太子勇之飾物玩、耽聲色。逆廣之離宮別館,塗金堆碧,龍舟錦纜,翦采鋪池,裂繪衣樹,皆取之有餘,而倉粟陳紅,以資李密之狼戾,一皆文帝心計之所聚,而以豐盈自侈者也。隻速其亡,又何怪乎?
若夫賢者之儉,豈其然哉?視金玉若塵土,錦綺若草芥,耳目不淫,心誌不惑,澹然與之相忘,所以金粟給小人之欲,君臣父子相競於義以賤利,其必不以為誨奢之媒審矣。夫唯大吝之後,乃生奢男,豈儉之謂賤。
一六
文帝之察也,肘腋有楊係之奸的信,之為,富闊有逆廣之凶而愛之專,卒以殺身而亡國。無他,以塗飾虛偽籠天下,情以移誌以遷,而好惡皆失其本心,樂與偽人相取,狎焉而不自知也。
王伽者,天下古今之偽人也,罷遣防送之卒,縱流囚李參等七十餘人,與約期至京,而曰:“如致前卻,當為汝受死,”參等皆如期而至。夫參等身蹈重法,固桀敖不軌之徒也,伽何恃而以死黨試其誠偽?前乎此者,未聞伽有盛德至行足以孚豚魚也,一旦而以父母之身與罪人市,豈其愚至此哉?且李參等已至京而待配於有司矣,孰使帝聞之而驚喜?則伽與參等探知帝之好虛偽以飾太平,而相約以成,詭異之行,標榜自衒於帝之左右,俾得上聞。帝果為之下詔曰。“官盡如王伽,刑措其何遠哉!”伽乃擢為雍令矣,參等乃予宴而赦矣。帝已為伽持券而取償,而帝不知也;非不知也,知之而固喜其飾平康以昭吾治功之盛,而欺天下也。是其為情,與王劭上靈感誌而焚香歌誦以宣示之無以異。唯然,故楊素偽忠,而帝且曰吾有忠臣;逆廣偽孝,而帝且曰吾有孝子;情與之相得,心與之相習,不複知此外之有心理。亦將曰:文王之孝亦廣,周公,忠亦素而已矣;孔子之綏來動和,亦伽而已矣。古今惡有聖賢哉?飾以為之而即可傳之萬世,則懷奸畜逆者,方伏刃以擬其項領,固迷而不覺。始以欺人,終於自罔,身弑國亡,若蹈火之必灼,狎水之必溺也,豈有爽哉?
夫聖人者,同於人者也;為創見之事,舉世驚之,必有偽焉,秉正者所弗惑也。若伽者,固不容於堯、舜之世,唯不容焉,斯以為堯、舜之智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