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廣 熱搜: 三字  鬼穀子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卷二十·太宗

書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夫人即喪心失誌迷惑之尤者,長短、虛實、大小、有無、清濁、得失、明暗,皎然分畫於前,知則知之,能則能之,眇者窮於視,跛者困於趨,惡得誣其心之所未喻,而謂多聞善慮者之不若己哉!然則謂人不己若者,抑實有不己若者在也。太宗曰:“煬帝文辭奧博,是堯、舜,非桀、紂,行事何其相反。”魏征曰:“恃其雋才,驕矜自困,以至覆亡。”然則煬帝之奧博,固有高出於群臣之上者,不己若,誠不若己矣,而人言又惡足以警之哉?

夫人主之怙過也,有以高居自逸而拒諫者矣,有以憑勢淩人而拒諫者矣。然忠直之士,卓然不撓,雖斥竄誅夷而不恤以言黜,而暴君不能奪其理,則身雖詘而道固伸也。且恃位而驕,恃威而橫,浮氣外張,而中藏恧縮,迫乎虛憍稍息,追憶前非,固將曰:是吾所不知不能,而終不可誣者也。則諫者之言,或悔而見庸矣。唯夫多聞廣識而給於辯者,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則言者不憚其威,而憚其小有才之辯慧。言之大,則以為誇也;言之切,則以為隘也;察情審理,擬議窮年,而彼已一覽而見謂無餘;引古證今,依類長言,而時或旁征之有誤;則自非明燭天日,斷若雷霆者,恒惴惴焉恐言出而反為所折,抱忠而前、括囊而退者,十且八九矣。

且夫堯、舜之是,彼且是之矣,吾惡得以堯、舜進之;桀、紂之非,彼且非之矣,吾惡得以桀、紂戒之。彼固曰:使我而為人臣,以稱說幹人主,吾之琅琅鑿鑿以敷陳者,更辯於此也,彼誠不我若,而愛我若父,責我若子,為笑而已矣。天下雖大,賢人君子雖眾,誰肯以強智多聞見屈於我而不捫舌以自免於辱乎?故人不已若,危亡之媒也;謂人不已若,而其危亡必矣。太宗君臣之知此也,是以興也。不然,太宗之才,當時之臣無有能相項背者,唯予言而莫違,亦何所不可乎?

嗚呼!豈徒人主哉?士而賢智多聞,當世固出其下,則欲以取擇善之益也難矣。“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顏子之所以大也。雖然,人知其能與多矣,問之雖勤,且欲告而中訥,則問為虛設,而祗益其驕;惟若無若虛之情發於不容已,而問必以誠,然後人相忘於寡與不能,以昌言而不怯。太宗之問孔穎達也,幾知學矣,乃固以多能有實自居,而矜其能問,亦何足以測顏子之心哉?孔穎達不能推極隱微以格君心,太宗之驕所繇未戢也。

宗室人才之盛,未有如唐者也,天子之保全支庶而無猜無戕,亦未有如唐者也。蓋太宗之所以處之者,得其理矣。高祖欲疆宗室以鎮天下,三從昆弟之屬皆封王爵,使循是而不改,則貴而驕,富而溢,邪侫之士利賴之而導以放恣,欲疆之,適以貽其災而必至於弱,晉、宋之所以自相戕滅而終於孤立也。太宗從封德彝之言,而曰天子養百姓,豈勞百姓以養己之宗族乎?以公天下者,即以安本支而勸進其賢能。德彝,侫人也,於此而幾乎道矣。

為天子之懿親,妾媵廣,生養遂,不患其不蕃衍也;遠於十姓百家雞犬錐刀之鄙猥,不患其無可造之材也。而疆慧者得勢而狂,願樸者溫飽而自廢,於是乎非若劉濞、司馬倫之自齕以亡,則菽麥不分,如圈豚之待飼而已矣。夫節其位祿之數,登之仕進之塗,既免於槁項無聞之憂,抑獎之於德業文章吏治武略之美,使與天下之英賢彙進而無所崇替,固將蒸蒸勸進而為多士之領袖以藩衛天家。故唐宗室之英,相者、將者、牧方州守望郡者,臻臻並起,而恥以紈褲自居,亦無有夢天吠日、覬大寶而幹甸師之辟者。施及於今,隴西之族猶盛焉,不亦休乎!孟子曰:“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富貴者,其可以非所宜而長有之乎?製之有等,授之有道,而後欲貴者之果能貴,欲富者之果能富也,義之至、仁之盡也,大公行而私恩亦遂矣。

然則周道親親,而文昭武穆,施及邢、茅、蔣、胙與畢、召之裔,皆分茅土,豈非道與?曰:此武王、周公定天下之微權,而千古之未喻者也。古之天下,人自為君,君自為國,百裏而外,若異域焉,治異政,教異尚,刑異法,賦斂惟其輕重,人民唯其刑殺,好則相昵,惡則相攻,萬其國者萬其心,而生民之困極矣。堯、舜、禹、湯弗能易也;至殷之末,殆窮則必變之時,而猶未可驟革於一朝;故周大封同姓,而益展其疆域,割天下之半而歸之姬氏之子孫,則漸有合一之勢;而後世郡縣一王,亦緣此以漸統壹於大同,然後風教日趨於畫一,而生民之困亦以少衰。

故孔、孟之言治詳矣,未嚐一以上古萬國之製欲行於周末,則亦灼見武王、周公綏靖天下之大權,而知邱民之欲在此而不在彼。以一姓分天下之半,而天下之瓦合萍散者漸就於合,故孟子曰“定於一”。大封同姓者,未可即一而漸一之也。春秋之戰亟矣,而晉、魯、衛、蔡、曹、滕之自相攻也鮮,即相攻而無掬指舟中、焚茨侵海之虐。當其時,異姓庶姓猶錯立於外,而同姓者不能絕援以自戕,此周之所以親親;而親親者非徒親也,實以一姓之興,定一王之禮製,廣施於四海,而漸革其封殖自私、戕民搆亂之荼毒也。

至於漢,六國廢,韓、彭誅,而欲以周道行之,則七國、衡山、淮南之禍,骨肉喋血而不容已。然則人主即欲建本支以鎮天下,亦無如節其位祿、獎其仕進、公其黜陟之足以育才勸善,而佑子孫之令祚以鞏固維城,奚必侈予以棧櫪之豢養,假借以優俳之袞黼,使之或僨而狂,或茸而萎哉?鄧禹享大國之封,且使諸子各分一藝以自立,曾有天下者以公天下為道,將使人競於姱修,而授子孫以沈溺之具,亦仁過而流於不仁矣。是故親親之殺,與尊賢互用而相成,唯唐為得之,宜其宗室之多才,獨盛於今古也。

太宗製諫官隨宰相入閣議事,故當時言無不盡,而治得其理。然則以是為盡聽言行政之理乎?抑有未盡然者。治惟其人,不惟其法。以王珪、魏征為諫議大夫,房玄齡、杜如晦為宰相,而太宗之明,足以折中群論而從違不爽,則可矣。必恃此以立為永製,又奚可乎?命官圖治之道,莫大乎官各明其守,而政各任於其人。庶務分治於六官,其屬詳其目,其長持其綱,皆有成憲之可準也。或舉、或廢,或倚法而挾奸私,或因時而為斟酌,各以其所效之成能為得失;然而有待於天子宰相之裁成者,則太宗之製,令五品以上更宿內省,以待訪問,固善術也。下有利病得達於上,而上得詰其勤怠公私以製其欺;若夫小有過誤,則包含教戒而俟其改。如使諫官毛舉細過以相糾,則大體失而爭黨起於細微,亂世之所以言愈棼而事愈圮也。

宰相者,外統六官,內匡君德,而持可久可大之衡,以貞常而馭變者也。君心之所自正,國體之所自立,國本之所自固,民生之所自安,非弘通於四海萬民數百年之規而不役於一時之利病者,不足以勝其任。故古者三公論道,所論者道耳,不能與任氣敢言之士,爭言一事之可否,而論道於君,抑不在摘人閑細政,繩舉動之小愆,發深宮之纖過,以與君競,徒自媟而與天子不親,故與諫官同者未必是,而其異者未必非也。詭隨諫官而避其彈射,則可以應一事而不可以規大全;逆折諫官而伸其獨見,則幾事不密,而失其正色立朝之度。若夫宰相而果懷私以病國,固諫官所必抗正以爭,而非可使與辯訟於一堂,競偶然之得失者也。

夫諫官職在諫矣,諫者,諫君者也,征聲逐色,獎諛斥忠,好利喜功,狎小人,耽逸豫,一有其幾而必犯顏以諍;大臣不道,誤國妨賢,導主賊民,而君偏任之,則直糾之而無隱。若夫群執事之修墜,則六官之長覈其成,執憲之臣督其失,宰相與天子總大綱以裁其正,初不藉諫官之毛舉鷙擊、搜剔苛求、以矜辨察;老成熟慮之訏謨,非繁稱曲說、矯舉異同於俄頃者,所可詫風裁以決定者也。

故天子誠廣聽以求治,則宰相有坐論之時,群臣有待問之時,諫官有請對之時,而不可有聚訟一堂、道謀築舍之時。官各有其守,政各任其人,分理而兼聽之,惟上之虛衷以廣益,豈立一成法以啟爭端,可為不易之經乎?

旱饑而赦,以是仁民,非所以仁之也。太宗曰:“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亦既知之矣;而貞觀二年以旱赦天下,信道不篤,知不可而複為,非君師之道矣。

夫赦亦有時焉而可者,夷狄盜賊僭據上國,豈豈之氓脅從以徼幸,上不能固保其民,使群陷於逆,則盪滌而矜全之可耳。旱饑之民,流離道殣者,類不能為奸惡;而奸惡之徒,雖旱饑而固不至於餒瘠者也。如曰衣食不足,而非僻以起,則夫犯者在未饑以前,固非為饑所迫,而奚所恤哉?省囚係以疏冤滯,宥過誤以恤憃愚,止訟獄以專農務,則君上應行之政,無歲不宜,而不待旱饑。至於旱饑之歲,豪民擅粟以掠市子女,遊民結黨以彊要糴貸,甚且競起為盜以攘殺願懦;非法不懲,非刑不戢;而更縱不軌之徒,使無所創艾以橫行郊邑,又豈非凶年之大蠹哉?

蠲逋欠,減租庸,所以救荒也。困於征輸者,樸民也。蠲免與赦罪並行於一紙,則等樸民於奸宄,名不正,實不符,亦重辱吾衽席之赤子矣。不雜赦罪之令於蠲租之詔,尤人君扶正人心之大權,而時君不察,曰“以此答上天好生之心”,天其樂佑此頑民以賊凋零之孑遺乎?體天心以達民隱,非市恩之俗吏所得與焉,久矣。

唐製:軍國大事,中書舍人各陳所見,謂之五花判事,而宰相審之,此會議之始也;敕旨既下,給事中黃門侍郎駮正之,則抄參封駮之始也。夫六官之長貳,各帥其屬、庀其事、以待軍國之用,乃非體國如家者,則各炫所長、匿所短,互相推移而避其咎。使無總攝而通計之者,將飾文具以應,而不恤國事之疏以傾也,此不可聽庶司之汎應,而無與折中之者也;統之以宰相,而推諉自私之弊去矣。然宰相之賢者,且慮有未至而見有或偏,不肖者之專私無論也;先以中舍之雜判,盡群謀以迪其未達,而公論以伸,則益以集而權弗能擅,其失者庶乎鮮矣。猶且於既審之餘,有給事之駮正以隨其後,於是而宰相之違以塞,而人主之愆以繩,斯治道之至密,而恃以得理者也。

雖然,雜判者,陳於其先也;駮正者,施於其後也;中舍之議已集,宰相之審已定,始起而駮之,自非公忠無我之大臣,純白知通之給諫,參差相左,而給事與宰相爭權,則議論多、朋黨興,而國是以亂。然則駮正之製,當設於雜判陳而宰相方審、敕旨未下之際,以酌至當之宜,是非未著,而從違皆易,斯群臣之能盡,而宰相之體不傷。唯公議已允,而宰相中變以舞法者,然後給事封還而駮正之,不尤可達人情、定國是,而全和衷之美乎?太宗謂王珪曰:“論難往來,務求至當,舍己從人,亦複何傷,或護己短,遂成怨隙。”蓋慮此矣。立法欲其徹乎賢不肖而俱可守,法不精研,而望人之能舍已從人也,亦不可得之數已。中舍各抒所見,而給事折之以從違,宰相持衡而斷之,天子裁成以行之,合人心於協一,而宮省息交競之情,事理得執中之用,酌古鑒今,斯可久之良法與!

近世會議偏及九卿,而唐之雜判專於中舍,其得失也孰愈?夫九卿各有典司者也,既與其屬參議其所修之職以待舉行,固有一成之見而執為不可易者,假有大兵大役,司馬、司空務求其功之成,而司農務求其用之省,則其不相協而異同競矣。唐、宋之給舍,皆曆中外、通眾理、而待枚卜之選者也,兼知盈詘成敗之數,以酌時之所可行,則彼此不相妨而以相濟,雜判而駮正之足矣,何用詢及專司之官以生囂訟哉?如有議成敕下,而九卿不可奉行者,自可複陳利病以更為酌改,無容於廟議未審之前,豫為異論以相製。國事之所繇定,惟其綱紀立以一人心而已;會議者,大臣免咎之陋術,其何利之有焉。至於登進大臣、參酌大法、裁定大禮,則惟天子之幹斷與宰相之讚襄,而參以給舍之清議;六官各守其典章,而不可有越位侵官之妄。如使采紛呶之說,以模棱而求兩可,則大臣偷,群臣競,朋黨興,機密泄,其弊可勝言哉?

不周知天下之務,不足以決一事之成;宰相給舍無所偏私,以周知為道者也。不消弭人情之競,不可以定國事之衡;雜判駮正慎之於前,而畫一必行於後,議論雖詳而不至於爭競者也。太宗曰:“或成怨隙,或避私怨,順一人之情,為兆民之患,亡國之政,煬帝之世是也。”斯言韙矣。

讀太宗論治之言,我不敢知曰堯、舜之止此也,以視成湯、武王,其相去無幾矣。乃其斁彝倫,虧至德,雜用賢奸,從欲規利,終無以自克,而成乎大疵。讀史者鑒之,可以知治,可以知德,可以知學矣。

氣者,發以噓物,而斂以自攝其心者也。聞見之善,啟其聰明,而隨氣以發斂,其發也,泄其藏以加於物。故言者,所以正人,而非以正己也。己有餘,而不忍物之不足,則出其聰明以迪天下之昏翳而矯之以正,子不忍於父,臣不忍於君,士不忍於友,聖人君子道不行而不忍於天下後世,於是而言之功大矣。若夫受天命作君師,臣民之責,服於躬、載於一心,則斂氣以攝聰明,而持天下於心,以建中和之極,故曰“湯、武身之也”。身正而天下正,不以言也。故仲虺之誥,仲虺言之也;鹹有一德,伊尹言之也;旅獒,召公言之也;無逸,周公言之也;而湯、武無言以自嗚其道而詔群臣。推而上之,大禹、皋陶、益、稷各盡言以進堯、舜,而堯、舜執中之訓,迨及倦勤遜位之日,道不在己,而後以詔舜、禹。然則堯、舜惟不忍於後世,禹、皋、益、稷、伊、萊、周、召惟不忍於君,而不容已於言。下此者,雖躬行未逮,而進忠於上,亦不必以言過其行責之,其忠也,即其行也。今太宗之言,非堯、舜、湯、武之言,而伊、萊、周、召之言也。任堯、舜、湯、武之任,而奪伊、萊、周、召之言以為已言,則下且何言之可進,而聞善之路窮。蓋太宗者,聰明溢於聞見,而氣不守中,以動而見長者也。其外侈,其中枵,其氣散,其神瞀,其精竭,其心馳,迨乎彝倫之攸斁,至德之已虧,侫幸外熒,利欲內迫,而固無以自守;及其衰年而益以氾濫,所必然矣。

嗚呼!豈徒帝王為然哉?自修之士,有見而亟言之,德不崇,心不精,王通之所以不得為真儒也。況揚雄、韓愈之利欲熏心者乎?故魯論之言言也,曰慎、曰後從、曰訥、曰訒、曰恥、曰怍,聖狂之辨,辨於筆舌,可畏也哉!

夷狄之勢,一盛一衰,必然之數也。當其衰而幸之,忘其且盛而無以禦之,故禍發而不可止。夫既有其土,則必有其人以居之,居之者必自求君長以相保,相保有餘而必盛,未有數千裏之土,曠之百年而無人保之者也。已盛者而已衰矣,其後之能複盛者鮮矣,而地已曠,人必依之,有異族、有異類、而無異土。衰者已衰,不足慮也,繼之以人,依其土而有之,則族殊類異,而其偪處我邊徼也同。突厥之盛,至頡利而衰,既分為二,不能相比,於是乎突厥以亡,迄於五代而遂絕。夫豈特夷狄為然哉?五帝、三王之明德,漢、唐、宋之混一,今其子孫僅存者不再興,而君天下者不一姓,況恃疆不逞之部落乎?

夫其人衰矣亡矣,其土則猶故也,天不能不為之生種姓,地不能不為之長水草,後起者不能戢止其戎心;曾無慮此,而可以其一族之衰為中國幸邪?其族衰,其地無主,則必更有他族乘虛而潛滋暗長於灌莽之中。故唐自貞觀以後,突厥之禍漸息矣,而吐蕃之害方興,繼之以契丹,皆突厥兩部之域也。頡利禽而禦樓受俘,君臣交慶,其果以是為中國永安之祚哉?

西突厥種落散在伊吾,太宗命李大亮安撫之,貯糧磧口以賑之,未嚐非策也,而大亮之不奉行也何居?施之以德者,製之以威也。已衰者,存之不足為憂,存已衰者,則方興者不能乘無主以擅其地,則前患息而後釁可弭。盛衰之形,我得而知,而無潛滋暗長之禍,雖暫勞暫費,而以視糜財毒眾以守邊,割地納賄以丐免,其利害奚若邪?株守安內之說為訏謨,豈久遠之大計哉?

魏征之折封德彝曰:“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譌,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偉哉其為通論已。

立說者之患,莫大乎忿疾一時之流俗,激而為不必然之慮,以鄙夷天地之生人,而自任以矯異;於是刻覈寡恩成乎心,而刑名之術,利用以損天地之和。荀卿性惡之說,一傳而為李斯,職此故也。且夫樂道古而為過情之美稱者,以其上之仁,而羨其下之順;以賢者匡正之德,而被不肖者以淳厚之名。使能揆之以理,察之以情,取僅見之傳聞,而設身易地以求其實,則堯、舜以前,夏、商之季,其民之淳澆、貞淫、剛柔、愚明之固然,亦無不有如躬閱者矣。唯其澆而不淳、淫而不貞、柔而疲、剛而悍、愚而頑、明而詐也,是以堯、舜之德,湯、武之功,以於變而移易之者,大造於彝倫,輔相乎天地。若其編氓之皆善邪?則帝王之功德亦微矣。

唐虞以前,無得而詳考也,然衣裳未正,五品未清,昏姻未別,喪祭未修,狉狉獉獉,人之異於禽獸無幾也。故孟子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之明倫察物,存唐、虞之民所去也,同氣之中而有象,況天下乎?若夫三代之季,尤曆曆可征焉。當紂之世,朝歌之沈酗,南國之淫奔,亦孔醜矣。數紂之罪曰“為逋逃萃淵藪”,皆臣叛其君、子叛其父之梟與豺也。至於春秋之世,弑君者三十三,弑父者三,卿大夫之父子相夷、兄弟相殺、姻黨相滅,無國無歲而無之,蒸報無忌,黷貨無厭,日盛於朝野,孔子成春秋而亂賊始懼,刪詩、書,定禮、樂,而道術始明。然則治唐、虞三代之民難,而治後世之民易,亦較然矣。

封德彝曰:“三代以還,人漸澆譌。”象、鯀、共、歡、飛廉、惡來、楚商臣、蔡般、許止、齊慶封、魯僑如、晉智伯,豈秦、漢以下之民乎?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春秋之民,無以異於三代之始。帝王經理之餘,孔子垂訓之後,民固不乏敗類,而視唐、虞、三代帝王初興、政教未孚之日,其愈也多矣。戰國之末,諸侯狂逞,辯士邪誣,民不知有天性之安,而趨於澆,非民之固然也。秦政不知而疾之如寇,乃益以增民之離叛。五胡之後,元、高、宇文駤戾相踵,以導民於澆,非民之固然也。隋文不知而防之若讎,乃益以增民之陷溺。逆廣嗣之,宣淫長侫,而後民爭為盜。唐初略定,夙習未除,又豈民之固然哉?倫已明、禮已定、法已正之餘,民且願得一日之平康,以複其性情之便,固非唐、虞以前茹毛飲血、茫然於人道者比也。以太宗為君,魏征為相,聊修仁義之文,而天下已貼然受治,施及四夷,解辮歸誠,不待堯、舜、湯、武也。垂之十餘世而雖亂不亡,事半功倍,孰謂後世之天下難興言仁義哉?

邵子分古今為道、德、功、力之四會,帝王何促而霸統何長?霸之後又將奚若邪?泥古過高,而菲薄方今以蔑生人之性,其說行而刑名威力之術進矣,君子奚取焉?腥風扇,民氣傷,民心之待治也尤急,起而為之,如暑之望浴也,尤易於隋、唐之際哉,

太宗曰:“未能受諫,安能諫人。”此知本之論也。夫唯窮凶之主,淫虐無擇,則雖以虛衷樂善之君子,陳大公無我之言,而亦祗以危身;非此者,君之拒諫而遠君子,洵失德矣,諫者亦惡能自反而無咎哉?凡能極言以諫者,大抵其氣勝者也;自信其是,而矜物以莫及,物莫能移者也。其氣勝;則其情浮,自矜而物莫能移,則其理窒。上以事君,下以涖眾,中以交於僚友,可其所可,而否其所否,堅於獨行,而不樂物之我違;唯如是也,乃以輕寵辱、忘死生、而言之無忌。其賢者,有察理未精、達情未適之過,而執之也堅;其次則氣動而不收,言發而不止,攻異己而不遺餘力,以墮於媢忮,而傷物已甚;則人主且窺其中藏,謂是嘵嘵者之但求利己也。其言不可奪,而心固不為之感,奚望轉石移山於片語乎?

惟虛則公,公則直;惟明則誠,誠則動;,能自受諫者,所以虛其心而廣其明也,諫者之能此者鮮矣。事上接下,其理一也。君不受諫,則令焉而臣民不從;臣不受諫,則言焉而天子不信。位不可恃,氣不可任,辯不可倚,理不可挾,平情好善、坦衷遜誌者,早有以動人主之敬愛,而消僚友之疾忌,聖而周公,忠而孔明,用此道也。婞直予智,持一理以與當寧爭得失,自非舜、禹以芻蕘之道待之,其不以啟朋黨而壞國是也,難矣哉!

一○

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心之非,亦易見也;所以格之者,天理民彝之顯道,人皆與知,亦易能也。然而斷之於大人之獨得,而諫諍之臣不足與焉,於魏征、馬周見之矣。君心無過,而過在事,則德不足而言有當,下逮於工瞽而言無不效。若夫心,則與心相取者也,心之有非,必厚自匿而求以勝物。進言者,其言是也,其人非也,其人雖無大非,而心不能自信,於是則匿非求勝者,將曰旁觀而言之,吾亦能為此言,試以此言於汝,汝固不受也。言還其言,而心仍其心,交相謫而祗益其怨惡。如能隱忍以弗怨惡足矣,奚望格哉?

唐太宗不恤高祖之溫清視膳,處之卑湫之大安宮,而自如九成宮以避暑,嫁其女長樂公主,敕資送倍於長公主。此豈事之失哉?其憯不知恤者,仁孝忘於心也。馬周言之,魏征言之,皆開陳天理民彝之顯教,以思動其惻悱也。乃周言不聽,決駕以行,於征之言,則入謀之長孫皇後而後勉從,使後而如獨孤、武、韋也,征死矣。人自有父子,人自有兄弟,一念之蔽,忽焉不覺,直辭以啟之,以自親其親,豈難知而難從者乎?而二子者,君所信受者也,卒不能得此於君,則其故可思矣。征之起也,於羣盜之中,事李密而去之,事隱太子而去之;周則挾策幹主,餘於才而未聞其修能之自潔者也;以此而欲警人子之心於不容已之媿疚,奚可得哉?

夫大人者,苟以其言格君心之隱慝,賢主樂之,中主媿之,庸主弗敢侮之,何至以太宗之可與言而斥為田舍翁邪?不幸而遇暴主以殺身,亦比幹之自靖自獻於先王,而非滕口說以聽凶人之玩弄,豈易言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己之正非一旦一夕之功矣。

一一

言治者而亟言權,非權也,上下相製以機械,互相操持而交讎其欺也。以儀、秦之狙詐,行帝王之大法,亂奚得而弭,人心風俗奚得而不壞哉?王伽之詐也,與李參朋奸而徼隋文之賞,唐太宗師之,以縱囚三百九十人,而三百九十人鹹師參之智,如期就死。嗚呼;人理亡矣。好生惡死,人之情也,苟有可以得生者,無不用也。守硜硜之信,以死殉之,誌士且躊躕而未決,況已蹈大辟之戮民乎?

太宗之世,天下大定,道有使,州有刺史,縣有令尉,法令密而廬井定,民什伍以相保,宗族親戚比閭而處,北不可以走胡,南不可以走粵,囚之縱者雖欲逋逸,抑誰為之淵藪者?太宗持其必來之數以為權,囚亦操其必赦之心以為券,縱而來歸,遂以侈其恩信之相孚,夫誰欺,欺天乎?夫三百九十人之中,非無至愚者,不足以測太宗必赦之情,而徼幸以逃;且當縱遣之時,為此駭異之舉,太宗以從諫聞,亦未聞法吏據法以廷爭;則必太宗陰授其來歸則赦之旨於有司,使密諭所縱之囚,交相隱以相飾,傳之天下與來世,或驚為盛治,或詫為非常,皆其君民上下密用之機械所籠致而如拾者也。

古所未有者,必有妄也;人所爭誇者,必其詐也。王道平平,言僻而行詭者,不容於堯、舜之世。蘇洵氏樂道之,曰“帝王之權”,惡烈於洪水矣。

一二

傳曰:“為人君而不知春秋之義,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春秋之義何義也?適庶明,長幼序,尊卑別,刑賞定,重農抑末,進賢遠奸,貴義賤利,端本清源,自治而物正之義也。知此,則讒賊不足以逞,而違此者之為讒賊,不待擿發而如觀火。舍是,乃求之告訐以知之,告讒告賊,而不知告者之為讒賊也,宜其迷惑失守,延讒賊於肘腋,而以自危亡也。

人主明其義於上以進退大臣,大臣奉此義以正朝廷,朝廷飭此義以正郡邑,牧之有守令,覈之有觀察采訪之使,裁之有執憲之大臣,苟義明而法正,奸頑不軌者惡足以恣行而無忌;即有之,亦隱伏於須臾,而終必敗,奚事告訐乎?告訐興,則賞罰之權全移於健訟之匹夫,而上何貴有君,下何貴有執憲之臣哉?

且夫為人告訐者,洵不道矣,而願樸柔懦之民,能奮起以與奸頑爭死命者,百不得一也。非夫險詖無憚之徒,惡有暇日以察人之隱慝,而持短長操必勝之術,以與官吏豪彊角逐。忘尊卑,輕禍福,背親戚,叛朋友,吏胥脅其長官,奴隸製其主伯,正春秋之義所斥為讒賊,必杜絕其萌者也。知其害而早絕之,則讒無不見,賊無不知,昭昭然揭日月以與天下相守於法紀,吞舟漏網之奸,其得容於政簡刑清之日者,蓋亦寡矣。太宗曰:“朕開直言之路,以利國也,上封事者訐人細事,當以讒人罪之。”而其時吏不殃民,民不犯上,韙矣哉!

一三

銀之為用,自宋以上,用飾器服,與黃金珠玉等,而未得與錢、布、粟、帛通用於民閒。權萬紀請采銀宣、饒,而太宗斥之,亦猶罷采珠以懲侈耳。後世官賦民用以銀為主,錢、布、粟、帛皆受重輕之命於銀。夫銀,藏畜不蝕,鍊鑠不減,藏之約而齋之也易,人習於便利,知千百年之無以能易之矣。則發山采礦,無大損於民,而厚利存焉,庸詎不可哉?然而大害存焉者,非庸人之所知也。

奚以明其然邪?銀之為物也,固不若銅、鐵為械器之必需,而上類黃金,下同鉛、錫,亡足貴者。尊之以為錢、布、粟、帛之母,而持其輕重之權,蓋出於一時之製,上下競奔走以趨之,殆於愚天下之人而蠱之也。故其物愈多,而天下愈貧也。采之自上,而禁下之采,則上積其盈,以籠致耕夫紅女之絲粟,而財亟聚於上,民日貧餒而不自知。既以殫民之畜積矣。且大利之孔,未可以刑法禁塞之也。嚴禁民采,則刑殺日繁,而終不可戢。若其不禁而任民之自采乎?則貪惰之民,皆舍其穡事,以徼幸於詭獲,而田之汙萊也積;且聚遊民於山穀,而唯力是視以取盈,則爭殺興而亂必起。一旦山竭澤枯,遊民不能解散,而亂必成;即幸不亂也,耕者桑者戮力所獲,養遊民以博無用之物,銀日益而絲粟日銷,國不危,民不死,其奚待焉?自非參百年之終始以究利病者,奚足以察此哉?

嗚呼!自銀之用流行於天下,役粟帛而操錢之重輕也,天下之害不可訖矣。錢較粟帛而齎之輕矣,藏之約矣,銀較錢而更輕更約矣;吏之貪墨者,暮夜之投,歸裝之載,珠寶非易致之物,則銀其最便也。不然,汎舟驅車,銜尾載道,雖不恤廉隅者不敢也。民之為盜也,不能負石粟、持百縑,即以錢而力盡於十緡矣,穴而入、篋而胠者,其利薄,其刑重,非至亡賴者不為,銀則十餘人而可挾萬金以去。近自成化以來,大河南北單騎一矢劫商旅者,俄頃而獲千緡之值。是銀之流行,汙吏箕斂、大盜畫攫之尤利也,為毒於天下,豈不烈哉?無已,杜塞其采鍊之源,而聽其暗耗,廣冶鑄以漸奪其權,而租稅之入,以本色為主,遠不能致而後參之以錢,行之百年,使銀日匱而賤均鉛錫,將耕桑廣殖,墨吏有所止而盜賊可以戢,尚有瘥乎?

天地之產,難得而不易貿遷者,以安民於所止而裕之也;帝王之政,繁重而不取便安者,以息民之偷而節其溢也。旦斸諸山,夕煆諸冶,徑寸而足數十人之衣食,奸者逞,願者削,召攘奪而棄本務,饑不可食,寒不可衣,而走死天下者,唯銀也。采礦之禁,惡可不嚴哉?權萬紀之削奪,有餘辜矣。

一四

貞觀十年,定府兵之製,大約與秦、隋銷兵,宋罷方鎮之意略同。府兵者,猶之乎無兵也,而特勞天下之農民於番上之中,是以不三十年,武氏以一婦人輕移唐祚於宮闈,李敬業死而天下靡然順之,無有敢伸義問者,非必無忠憤之思興,力不能也。唐之亂亟矣,未有三十年而無大亂者,非能如漢、宋守成之代,晏安長久也。非玄宗罷府兵,改軍製,則安、史、懷恩、朱泚、河北、西川、淮、蔡之蠭起,唐久為秦、隋,惡能待懿、僖之昏亂,黃巢起而始亡哉?

府軍之製,散處天下,不論其風氣之柔剛、任為兵與否也;多者千二百人,少者百人,星列碁布於隴畝,乃至白首而不知有行陳,季冬習戰,呼號周折,一優人之戲而已。三百人之團正,五十人之隊正,十人之火長,編定而代襲之,無問其堪為統率否也。尤可嗤者,兵械甲裝,無事則輸之庫,征行而後給之,刃鏽不淬,矢屈不檠,晴燥不潤,雨溽不暴,甲冑穿,刀刓弓解,典守之吏,取具而止,倉卒授之而不程以其力,莫能詰也。甲與身不相稱,攻與守不相宜,使操不適用之頑金,衣不蔽身之腐革,甚則剡撓竹以為戈矛,漆敗紙以為盾櫓,其不覆軍陷邑者幾何也?狎為故事,而應以虛文,徒疲敝其民於道路,一月而更,而無適守者無固誌,名為有兵六百三十四府,而實無一卒之可憑;故安、史一擁番兵以渡河,而兩都瓦解。蓋天寶初改府兵易彍騎,而因循舊習,未能蠲積玩之弊以更張也。

後世論者,泥古而不知通,猶曰兵製莫善於唐,則何如秦、隋之盡銷弭而猶不驅農民以淪死地乎?詳考府兵之製,知其為戲也,太宗之以弱天下者也。欲弱天下以自弱,則師唐法焉可爾。

一五

太宗以荊王元景、長孫無忌等為諸州刺史,子孫世襲,而無忌等不願受封,足以達人情矣。夫人之情,俾其子孫世有其土,世役其民,席富貴於無窮,豈有不欲者哉?知其適以殄絕其苗裔而禍天下,苟非至愚,未有不視為陷阱者也。周之大封同姓與功臣也,聖如周公,賢如呂、召,而固不辭,其餘非不知居內之安,而無不利有其國以傳之奕世,何至於無忌等之以免受茅土為幸乎?時為之,則人安之,時所不可為,非貪叨無已、懷奸欲叛者,固永終知敝而不願也。

馬周曰:“孩童嗣職,萬一驕愚,兆庶被殃,國家受敗。”則不忍毒害見存之百姓,寧割恩於已亡之一臣;稍有識者,固聞之而寒心也。故夫子之論治,參魯論而居其一,而不及於封建;作春秋,明王道,而邾、郳之受爵不登於策,城衛遷杞皆不序其功。然則當春秋之世,固有不可複行者矣,況後世乎?柳宗元之論出,泥古者猶競起而與爭;勿庸爭也,試使之行焉,而自信以必行否也?太宗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義,而公薄之,豈強公以茅土邪?”強人而授之國,為天下嗤而已矣,惡足辯?

一六

貞觀改服製,嫂、叔、夫之兄、弟之妻、皆相為服,變周製也。古之不相為服者,禮傳言之詳矣。嫂不可以母道屬,弟之妻不可以婦道屬,所以定昭穆之分也。嫂叔生而不通問,死而不為服,所以厚男女之別也。唐推兄之敬,而從兄以服嫂;推弟之愛,而從弟以服其妻;所以廣昆弟之恩也。周謹乎禮之微,唐察乎情之至,皆道也,而周之義精矣。

雖然,抑有說焉。禮以定萬世之經,則必推之天下而可行,盡乎事之變而得其中者也。有人於此,少而失其父母,抑無慈母乳母之養,而嫂養之,長而為之有室,則恩與義兩不得而忘也。生藉之以生,死則恝然而視若行道之人,心固有所不安矣。在禮,舅之妻、從母之夫、無服者也,而或曰:“同爨緦,鞠我之恩而不如同爨乎?”其不忍不為服,必也。有人於此,少孤而兄養之,已而為之納婦,自納采以至於請期,稱主人者皆兄也,既娶而兄猶為家政之主,未異宮而兄死,其婦視夫之兄有君道焉。且兄而居長,則固小宗之宗子也;合小宗之男女為之服,而弟之妻獨否,一家之所統尊,顧可傲岸若賓客乎?繼父,無服者也,同居而為之成室家、立親廟,則服棋。夫之兄可為小宗,而成其家室,以視繼父之同居而異姓者奚若?抑義之不得不為服者也。禮有之,子思之哭嫂也,為位而哭,不容已於哭也。可為之哭,則可為之服。君子惡夫涕之無從,而服之,不亦可乎?

上古之世,男女之則未正,昭穆之序未審,故周公嚴之於此而辨之精。後世男女正而恩禮暌,兄弟之離,類起於室家之猜怨,則使相為服以獎友睦之誼,亦各因其時而已。禮曰:“時為大。”百王相承,所損益可知也。聖人許時王以損益,則貞觀之改周製,可無疑已。

一七

自言兵者有使貪之說,而天下之亂遂不可弭。岑文本引黃石公之言,以請釋侯君集私高昌珍寶之罪,用此說也。乃阿史那社爾以降虜而獨能不受君集之貽,夷狄之法,嚴於中國,中國安能不為夷狄屈哉?敗其軍,拔其城,滅其國而貪其所獲,武人之恒也。然而君以之怒其臣,臣以之叛其君,主帥以之惡其偏裨,偏裨以之懟其主帥,兵以之戀剽獲而無戰心,民以之受掠奪而爭反畔,功已成,亂已定,不旋踵而大潰,古今以此而喪師失地、致寇亡國者不一也。貪人敗類,而可使司三軍之命以戡亂寧民而定國乎?

漢高之於項羽,非其偏裨也;其於懷王,君臣之分未定也;而封府庫以待諸侯,樊噲屠狗者能明此義,乃以平項羽之怒,而解鴻門之厄。項羽不知,終以取怨於天下。誨盜而人思奪之,大易豈欺我哉?唐下侯君集於獄,宋征王全斌而使之待罪,法所必飭也;終釋君集而薄罰全斌,示不與爭利也;兩得之矣。故言兵者之言,皆亂人之言爾,岑文本惡足以知此哉!

一八

太宗詔諸州有犯十惡罪者勿劾刺史,則前此固有劾之之法,而戴州所部有犯者,禦史以劾刺史賈崇,亦循例以劾之也。此法不知所自昉,意者蘇威當隋之世,假儒術、飾治具、以欺世,其創之乎?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久者,周失道而後魯失之,魯君失而後卿大夫無不失也;上者,端本清源,歸責於天子之辭也。民有大逆,君踰月而後舉爵,自艾而已。治之不隆,教之不美,天子不自慚恧而以移罪於刺史乎?民犯大逆,而劾及刺史,於是互相掩蔽,縱梟獍以脫於網罟,天下之亂,風俗之壞,乃如河決魚爛而不可止。隋末寇盜遍天下,而煬帝罔聞,刃加於頸,尚不知為誰氏之賊,皆蘇威之流,置苛細之法,自詡王道,而以塗飾耳目、增長讒賊者致之也。

懲貪而責保存之主,戢盜而嚴漏捕之誅,詳刑而究初案之枉;皆教之以掩蔽,而縱奸以賊民之法也。必欲責之上,以矜民之散,亦自天子之自為修省而已,下者其何責焉!

一九

小道邪說,惑世誣民,而持是非以與之辯,未有能息者也,而反使多其遊詞,以益天下之惑。是與非奚準乎?理也,事也,情也。理則有似是之理,事則有偶然之事,情則末俗庸人之情,易以歆動沈溺不能自拔者也。以理折之,彼且援天以相抗,天無言,不能自辯其不然。以事征之,事有適與相合者,而彼挾之以為不爽之驗。以情奪之,彼之言情者,在富貴利達偷生避死之中,為庸人固有之情,而惻隱羞惡之情不足以相勝。故孟子之辯楊、墨,從其本而正其罪曰“無父無君”,示必誅而不赦也;若其索隱於心性,穿鑿於事理者,不辯也。君子之大義微言,簡而文,溫而理,固不敵其淫詞之曼衍也。

太宗命呂才刊定陰陽難書,欲以折其妄而納民於正,然而妄終不折,民終不信,流及於今,日以增益,且托為呂才之所定以疑民者;折之於末,而不拔其本,宜其橫流之不止矣。夫此鄙猥不經之說,何足定哉?定之而孰必信之?乍信之而孰與守之?且托於所定以亂人道之大經,如近世擇婚以年命,而使配耦非其類者,僉曰才所定也,曆官乃以贅敬授民時之簡末。嗚呼!禍亦烈哉!

夫才所據理、征事、緣情以折妄者,宅經也,葬法也,祿命也。三者之不可以妖妄測陰陽,而賊民用、蔑彝倫、背天理、幹王製,不待智者而洞若觀火。先王慮愚民之受罔而迷也,為著於禮經曰:“假於時日卜筮以疑眾,殺。”刑當其辜,勿與辯也。然且貪懦之俗,微幸鋒端之蜜,苟延蟪蛄之生,日響術人而謀行止,忘親蔑性,暴骨如莽而不收,爭奪競訟以求得,為君師者,尚取其言而刪定之,不亦傎乎!

夫王者正天下之大經,以務民義,在國則前朝後市,在野則相流泉、度夕陽,以利民用,而宅經廢矣。賢者貴,善人富,有罪者必誅,詭遇幸逃之塗塞,而祿命窮矣。慎終追遠,導民以養生送死之至性,限以時,授以製,則葬法詘矣。然而有挾術以鬻利者,殺其首,竄其從,焚其書,而藏之者必誅不赦,以剛斷裁之,數十年而可定。舍此不圖,屑屑然與較是非於疑信之閑,鹹其輔頰舌以與匪人爭,其以感天下,亦已末矣。呂才之定,適以長亂,言雖辯,誰令聽之?

二○

立子以適,而適長者不肖,必不足以承社稷,以此而變故起於宮闈,兵刃加於骨肉,此人主之所甚難,而雖有社稷之臣,不能任其議也。魏王泰投太宗之懷,曰:“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褚遂良即以此折泰之奸,偉矣;而唐幾亡於高宗,遂良致命以自靖,弗能靖國焉。故曰人主之甚難,而社稷臣不能任其議也。

丹朱不肖,堯以天下與舜,聖人刱非常之舉,非後世所可學也。舜立而丹朱安虞賓之位,魏王不竄,能帖然於高宗之世哉?太宗能保高宗之容承乾與泰,而不能必泰安於藩服以承事高宗,則抑情伸法以製泰,事有弗獲已者;自投於床,抽刀欲刎,嗚呼!英武如太宗,而欷歔以求死也,亦可悲矣哉!

或曰:“立適長而不能賢,擇人以輔之,勿憂矣,”似也;太宗之世,忠直老臣,無有過魏征者,固以師保之任任之矣。乃征嚐為建成之宮僚,效既可覩。征以正月卒,而承乾以四月反,征即不死,固無能改於其德,大難興,征為袁淑而已,紇幹、承基之流,於征何憚焉?

教者,君父之反身也,非可僅責之師保也。光武廢東海、立明帝、而漢道昌,東海亦保其福祿,不待竄也,光武之為君父者無媿也。太宗蹀兄弟之血於宮門,早教猱以升木,竄逐其所寵愛,以徇長孫無忌之請,知高宗之不能克家而姑授之,置吳王恪之賢以陷之死,夫亦反身不令,故無以救其終也。漢文守藩代北,際內亂而無窺覬之心,迎立已定,猶三讓焉,然有司請建太子,猶遲久而不定,誠慎之也,非敢執嫡長以輕天位,況太宗之有慚德也乎?

二一

長孫無忌曰:“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此侫者之辯也。太宗不能折之,遽立治而不改,唐幾以亡。仁恕者,君德之極致,以取天下而有餘,況守文乎?無忌惡知仁恕哉!不明不可以為仁,不忠不可以為恕。

仁者,愛之理也,而其發於情也易以動,故在下位而易動於利,在上位而易動於欲。君子之仁,廓然曙於情之貞淫,而虛以順萬物之理,與義相扶,而還以相濟。故仁,陰德也,而其用陽。若遇物而即發其不忍之情,則與嚅唲呴沫者相取,而萬物之死生有所不恤。陰德易以陰用,而用以陰,乃仁之賊,此高宗之仁也。

恕者,推己以及人,仁之牖也。以己之欲,推之於物,難之難者也。難之難者,以其所推者己之欲也。故君子之恕,推其所不欲以勿施於人,而不推其欲以必施,以所欲者非從心而不踰矩,未可推也。然而不欲者,亦難言矣。奪己之聲色臭味,而使不集於康,固人之所不欲也;以此而不欲奪人,則屈己之道,屈天下之情,以求免於人之怏悒,皆可曰恕,而以縱女子小人僉壬讒侫者彌甚。忠也者,發己自盡之謂。盡己之所可為,盡己之所宜為,盡己之所不為而弗為,而後可以其不欲者推於物而勿施。不然,人且呼籲以請,涕泣以幹,陳其媟狎之私,以匍伏而待命,女子小人僉壬讒侫未能得誌之日,方挾此術以怵我,而己於義利理欲之情未定,則見為不可拂而徇之,以恣其奸邪,皆曰是不可欲者勿施焉,恕也。

故仁恕者,君子之大德,非中人以下所能居之不疑者也。高宗竟以此而不庇其妻子,不保其世臣,殃及子孫,禍延宗社。長孫無忌惡足以知仁恕哉?挾仁恕之名以欺太宗,而太宗受其罔,故曰侫者之辯也。太宗明有所困,忠有所詘,遂無以折侫人之口而使讎其邪,此三代以下,學不明,德不修,所以縣絕於聖王之理也。

二二

負慝而畏人知,掩之使不著,以疑天下,小人之偽也。其猶畏人知也,有不敢著、不忍著之心,則猶天良之未盡亡也。抑不著而使天下疑,則使天下猶疑於大惡之不可決為,而名教抑以未熸。無所畏。無所掩,而後惡流於天下,延及後世,而心喪以無餘。太宗親執弓以射殺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時也,窮凶極慘,而人之心無毫發之存者也。史臣修高祖實錄,語多微隱,若有怵惕不寧之情焉,夫人皆有之心也,且以示後世,與宋太宗燭下斧影之事同其傳疑,則人固謂天倫之不可戕也。而太宗命直書其事,無畏於天無憚於人而不掩,乃以自信其大惡之可以昭示萬世而無慚,顧且曰“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誰欺乎?周公之誅管、蔡,周公不奪管、蔡之封也;季友鴆叔牙,季友不攘叔牙之位也。建成、元吉與己爭立,而未嚐有劉劭之逆,貽唐室以危亡,而殺之以圖存,安忍無親,古人豈其口實哉?

且周公之不得已而致天討也,鴟鴞之怨,東山之悲,有微辭,有隱痛,禍歸於商、奄,而不著二叔誅竄之跡;東人之頌公者,亦曰四國是皇,不曰二叔是誅也。過成於不忍疑,事迫於不獲已,誌窘於不能遂,言詘於不忍明,天下後世勿得援以自文其惡,觀過而知仁,公之所以無慚於夙夜也。若夫過之不可掩,而君子謂其如日月之食者,則惟以聽天下後世之公論,而固非己自快言之以獎天下於戕恩。況太宗之以奪大位為心,有不可示人之巨慝乎?至於自敕直書,而太宗不可複列於人類矣。

既大書特書以昭示而無忌矣,天子之不仁者,曰吾以天下故殺兄弟也;卿大夫之不仁者,亦曰吾以家故殺兄弟也;士庶人亦曰吾以身故殺兄弟也。身與家之視天下也孰親?則兄弟援戈矛以起,爭田廬絲粟之計,而疆有力者得誌焉,亦將張膽瞋目以正告人曰:吾亦行周公季友之道也。蛇相吞,蛙相啖,皆聖賢之徒,何憚而弗為哉?史者,垂於來今以作則者也,導天下以不仁,而太宗之不仁,蔑以加矣。萬世之下,豈無君子哉?無厭然之心,惻隱羞惡,兩俱灰燼,功利殺奪橫行於人類,乃至求一掩惡飾偽之小人而不易得也,悲夫!

二三

隋之攻高麗而不克也,君非其君,將非其將,士卒怨於下,盜賊亂於內,固其宜矣。唐太宗百戰以蕩群雄,李世勣、程名振、張亮,皆戰將也,天下抑非楊廣狼戾以疲敝之天下,太宗自信其必克,人且屬目以待成功,乃其難也,無異於隋,於是而知王者行師之大略矣。

太宗自克白岩,將舍安市不攻,徑取建安,策之善者也,而世勣不從。高延壽、高惠真請拔烏骨城,收其資糧,鼓行以攻平壤,而長孫無忌不可。乃以困於安市城下,而狼狽班師。夫世勣、無忌豈不知困守堅城之無益,而阻撓奇計,太宗自策既審,且喜聞二高之言,而終聽二將以遷延,何也?唯天子親將,勝敗所係者重,世勣、無忌不敢以萬乘嚐試,太宗亦自顧而不能忘豫且之戒也。向令命將以行,則韓信之度井陘、劉裕之入河、渭,出險而收功;即令功墮師撓,固無係於安危之大數,世勣、無忌亦何憚而次且哉?

苻堅不自將以犯晉,則不大潰以啟鮮卑之速叛;竇建德不自將以救雒,則不被禽而兩敗以俱亡完顏亮不自將以窺江,則不挫於采石,而國內立君以行弑;佛狸之威,折於盱眙;石重貴之身,禽於契丹;區區盜賊夷狄之主,且輕動而召危亡,況六宇維係於一人而輕試於小夷乎?怯而無功,世、無忌尚老成持重之謀也。不然,土木之禍,天維傾折,悔將奚及邪?王欽若詆寇準以孤注,欽若誠奸,準亦幸矣;鼓一往之氣,以天子渡河為準之壯猷,幾何而不誤來世哉?春秋書從王伐鄭,諱其敗以譏之,射肩而後,王室不可複興,桓王自貽之也。故曰天子討而不伐。

二四

劉洎之殺,謂褚公譖之者,其為許敬宗之汙誣,固已。乃使褚公果以洎之言白於太宗,亦詎不可哉?太宗征高麗,留守西京者,房玄齡也;受命輔太子於定州者,高士廉、張行成、高季輔、馬周,而洎以新進與焉,非固為宗臣,負伊、周之獨任也。兵凶戰危,太宗春秋已高,安危未決也,太子柔弱,固有威福下移之防。洎於受命之日,遽亢爽無忌而大言曰:“大臣有罪,臣謹即行誅。”然則不幸而太宗不返,嗣君在疚,玄齡之項領,且縣於洎之鋒刃,而況士廉以下乎?又況其餘之未嚐受命者乎?

人臣而欲擅權以移國者,必立威以脅眾,子罕奪宋公之柄,用是術也。而曹操之殺孔融,司馬懿之殺曹爽,王敦之殺周顗、戴淵,無所稟承,猶無擇噬;矧洎已先言於當寧,挾既請之旨,複何所忌以戢其專殺乎?魏王泰未死,吳王恪物望所歸,洎執生殺之權以誅異己,欺太子之柔,唯其誌以逞,何求而不得?然則伊、霍之事,洎即不言,抑必有其情焉;且又惡知洎之狂悖,不果有是言哉?

或曰:洎謹即行誅之對,剛而戇耳,非能有不軌之情也。曰:所惡於彊臣者,唯其很耳。戇者,很之徒也。無所忌而函之心,乃可無所忌而矢諸口,遂以無所忌而見之事。司馬師、高澄、朱溫、李茂貞唯其言之無忌者,有以震懾乎人心,而天下且詫之曰:此英雄之無隱也。當其曰“謹即行誅”,目無天子,心無大臣,百世而下,猶不測其威之所底止,而可留之以貽巽輭之衝人乎?使褚公果勸太宗以殺洎,亦忠臣之效也。

或曰:唐處方興之勢,而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以開國元臣匡扶王室,洎雖狂,無能為也。曰:人之可信以無妄動者,唯其慎以言、慮以動而已。不可言而言之,則亦不可為而為之。朱泚孤軍無助而走德宗,苗傅、劉正彥處張浚、韓世忠之閑而廢宋高,皆愚戇而不恤禍福者也。藉曰洎為文吏,兵柄不屬焉,範曄、王融亦非有兵之可恃,又孰能保洎之無他乎?使伏其辜,非過計而淫刑,審矣。

二五

星占術測,亂之所自生也。史言秘記雲:“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誰為此秘記者,其繇來不可考也。太白之光,群星莫及,南北之道,去日近而日奪其光,去日遠則日不能奪,而書見五緯之出入,曆家所能算測,而南北發斂,曆法略而古今無考,使有精於步測者,亦常耳。而太史守其曲說,曰“女主昌”,與所謂秘記者相合,太宗不能以理折之,而橫殺李君羨以應之;李淳風又曰“天之所命,人不能違”,以決其必然,武氏之篡奪,實斯言教之也。

凡篡奪之禍,類乘乎國之將危,而先得其兵柄,起而立功以拯亂,然且遲回疑畏而不敢驟;抑有疆幹機智之士,若荀攸、郗慮、劉穆之、傅亮、李振、敬翔之流,讚其逆謀,而多畜虎狼之將佐,為之爪牙,然後動於惡而人莫能禦。今武氏以一淫嫗處於深宮,左右皆傅粉塗朱猥媟之賤士,三思、懿宗、承嗣輩,固耽酒嗜色之紈袴,一彊項之邑令可鞭笞而殺之庸豎也。乃以炎炎方興之社稷,淫風一拂,天下歸心,藏頭咋舌於枷棓薰灼之下,莫之敢抗,武氏何以得此於臣民哉?天下固曰。前聖之秘記然也,上天之垂象然也;先知如淳風者,已曰天之所命,人不能違也。淳風曰:當王天下,武氏曰:吾當王也;淳風曰:殺唐子孫殆盡,武氏曰:吾當殺也。嗚呼!搖四海之人心,傾方興之宗社,使李氏宗支駢首以受刃,淳風一言之毒,滔天罔極矣。

甚哉!太宗之不明也,正妖言之辟,執淳風而誅之,焚秘記、斥太史之妄,武氏惡足以惑天下而成乎篡哉?有天下而不誅逐術士、敬授民時、以定民誌,則必召禍亂於無窮。人有生則必有死,國有興則必有亡,雖百世可知也,惡用此嘵嘵者為?

二六

以利為恩者,見利而無不可為。故子之能孝者,必其不以親之田廬為恩者也;臣之能忠者,必其不以君之爵祿為恩者也;友之能信者,必其不以友之車裘為恩者也。懷利以孝於親、忠於君、信於友,利盡而去之若馳,利在他人,則棄君親、背然諾,不旋踵矣,此必然之券也。故慈父不以利畜其子,明君不以利餌其臣,貞士不以利結其友。

太宗遷李世勣為疊州都督,而敕高宗曰:“汝與之無恩,我死,汝用為仆射,以親任之。”是已明知世勣之唯利是懷,一奪予之閑而相形以成恩怨,其為無賴之小人,灼然見矣;而委之以相柔弱之嗣君,不亦愚乎:長孫無忌之勳戚可依也,褚遂良之忠貞可托也,世勣何能為者?高祖不察而許為純臣,太宗不決而托以國政,利在高宗,則為高宗用,利在武氏,則為武氏用,唯世勣之視利以為歸,而操利以籠之,早已為世勣所窺見,以益歆於利,“家事”一言,而社稷傾於武氏,所必然矣。若謂其才智有餘,任之以邊陲可矣,錮之於疊州,唐惡從而亂哉!

 
反對 0舉報 0 收藏 0 打賞 0
快悅 quickJoy 免費在線排盤 qj.hk
您的姓名:
出生日期:

 
更多>同類經典
《讀通鑑論》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讀通鑒論》卷一
《讀通鑒論》卷二
《讀通鑒論》卷三
《讀通鑒論》卷四
《讀通鑒論》卷五
《讀通鑒論》卷六
《讀通鑒論》卷七
《讀通鑒論》卷八
《讀通鑒論》卷九
《讀通鑒論》卷十
《讀通鑒論》卷十一
《讀通鑒論》卷十二
《讀通鑒論》卷十三
《讀通鑒論》卷十四
《讀通鑒論》卷十五
《讀通鑒論》卷十六
《讀通鑒論》卷十七
《讀通鑒論》卷十八
《讀通鑒論》卷十九
《讀通鑒論》卷二十
《讀通鑒論》卷二十一
《讀通鑒論》卷二十二
《讀通鑒論》卷二十三
《讀通鑒論》卷二十四
《讀通鑒論》卷二十五
《讀通鑒論》卷二十六
《讀通鑒論》卷二十七
《讀通鑒論》卷二十八
《讀通鑒論》卷二十九
《讀通鑒論》卷三十
《讀通鑒論》卷末
點擊排行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