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驟為震世之行者,其善必不終。震世之善,驟為之而不疑,非其心之能然,聞人之言善者,亟信之也。聞人之言善而信以為必行,則使聞人之言不善者,抑不審之於心而亟從之。聞人不善之言而信,則人之言善者,無不可疑也。交相疑信,而善者恒不敵不善者之巧給,奚望其善之能有終邪?且夫事之利病,豈其有常,人之賢不肖,豈易以一概論哉?胥一善,而或為之而效,或為之而不效,義難精也;亟於信者,期其必效矣,期之太過,不遂其望,而或至於隳功,遂以疑善之不足為也。胥為君子,而或不爽其名,或大爽於其名,誌難知也;亟於信者,期君子之必善矣,期之太過,不慰其所求,而或至於敗行,遂以疑君子之不可用也。若此者,欲其善之終也,必不可得矣。夫明主之從善而進賢,寬之以取效之塗,而忍其一時之利鈍;諒小人之必不仁,而知君子之有不仁者,但黜其人,而不累於其類;然後其決於善也,以從容而收效,決於用賢也,以闊略而得人。無他,審之於心,百折迂回,詳察乎理之必有與事之或然,而持其誌以永貞,非從人聞善而遽希驟獲之功也。
唐德宗之初政,舉天寶以來之亂政,疾改於旬月之中,斥遠宦寺,閑製武人,慎簡賢才以在位,其為善也,如日不足,察常袞之私,速奪其相位,以授所斥責之崔祐甫,因以震動中外,藩鎮有聰明英武之言,吐蕃有德洽中國之譽;乃不一二年而大失其故心,以庇奸臣、聽讒賊,而海內鼎沸,幾亡其國。人徒知其初吉終亂之善不長,而不知其始之善非固有之,道聽而襲取之;迨乎物情之變,固不可知,期效迫而不副其所期,則懲往而急於改圖,必然之勢也。罷轉運鹽鐵使而省職廢;命黜陟使巡天下,而洪經綸激田悅之軍,使之痛哭;任文臣以分治,而薛邕以文雅舊臣,盜隱官物巨萬,張涉以舊學師友,坐贓放黜。所欲行者齟齬,所相信者二三,猶豫於善敗藏否之無據,奸佞起而熒之,無惑乎窮年猜忌,內蠱而外離也。
向令德宗於踐阼之始,曲體事幾之得失,而權其利害之重輕;深察天人之情才,而則其名實之同異;析理於心,窮心於理,鄭重研精,不務皎皎之美名,以需效於歲月。則一事之失,不以沮眾事;一人之過,不以疑眾人。其失也,正其所以得也;其可疑也,正以無不可信也。堯不以共、馭而防舜、禹,周公不以管、蔡而廢親親;三折肱為良醫,唯身喻之而已。躁人浮慕令名,奚足以及此哉?故於德宗之初政,可以決其不克有終也。
二
法為賢者設乎?誠賢矣,雖不授之以法而可矣。故先王之製法,所以沮不肖者之奸私,而賢者亦循之以寡過。唐既於牧守之外置諸道諸使,使自擇任寮吏,於是其未亂也,人樹黨以營私,其亂也,聚徒以抗命。沈既濟上選舉議,猶欲令州府辟用僚佐,而不任宰相吏部兵部之銓除,且曰:“今諸道諸使自判官副將以下,皆使自擇辟吏之法。”何其不恤當時之大害至此極也!自天寶兵興以後,迄於宋初,天下浮薄之士,置身私門,背公死黨,以逆命謀篡、割據分爭者誰邪?既濟以為善政,而論者獎之為三代之遺法,甚矣!其貽禍之無窮矣。
夫環天下之賢不肖,待銓除於吏部,不足以辨不齊之材品,此誠有未允者,而亦事理之不得不然者也。操黜陟之權於一人者,天子憲天以立極,猶萬彙之榮枯統於真宰也。分進退之衡,使宰相部臣司其進,牧守使臣糾其退者,各有所司而不相侵,猶春夏之司生,秋冬之司殺,互成歲功也。牧守既臨下以考功罪矣,又使兼爵人祿人之權焉,則誣上行私、政散人流而不可止。唐之以判官副將聽諸使之自擇,其威福下移之害,既可睹矣。激安祿山以反者,幽、燕部曲也;黨劉展以反者,江、淮親舊也;勸李寶臣以抗命者,王武俊也;導李惟嶽以自立者,畢華也;說朱滔以首亂者,王侑也;奉四叛以稱王者,李子千也。自非端士,必懷祿以為恩。足不涉天子之都,目不睹朝廷之法,知我用我,生死以之,而遑問忠孝哉?故自田承嗣、薛嵩、李正己、李希烈以泊乎李克用、朱溫、王建、楊行密,皆有盡心推戴之士以相煽而起,朝廷孤立,無與為謀,唐之亡,亡於人之散,明矣。抑令天下無釁,牧守無妄動之心,而互相輔倚,以貪縱虐民、蕩佚法製,亦孰與禁之?而國民之交病,不可詰矣。既濟倡為邪說,以破一王之法製,意者其為藩鎮之內援,以禁天子不得有一士之用乎?不然,何大綱已失,必取其細目而裂之也?其曰“辟吏之法,已試於今”,不軌之情,已不可揜矣。
三
不欲以其死累天下者,君子之義也;不忍於送死之大事,而不以天下故儉其親者,人子之心也;兩者並行而各盡。故屍子曰:“夫已多乎道。”豈必唯父命之是從哉?況乎有固吝之心,而托之遺命以--之者,嬴政之自縱其惡,非胡亥之矯父命自飾也!秦殫天下之力以役驪山,窮奢戕民,洵無道矣。乃欲以崇侈虐民也。且秦之毒民而以自亡,豈但驪山之役哉?
檀弓出於漢儒之雜記,有非聖人之言者矣。其曰“葬也者,藏也,欲人之弗見之也,封樹雲乎哉”?
其恩者,過墓而欷歔;聞其風者,望阡而夫人不媿於天,不怨於人。死,天下知其死;葬,天下知其葬;懷愾想。即其不然,亦相忘於林巒之下。何所抱恨,何所含羞,而托鼠穴以深匿,欲人之弗知之邪?如其負大惡、施大怨,死而人且甘心焉,則不封不樹,裒然平土,而操以椓之,猶易易也。故以知檀弓之言,非夫子之言也。
曾子曰:“人未有自致者,必也親喪乎!”士庶人有財而得為,皆可致而無弗致也;況四海兆民之元後,父終母亡,終古止此一事,而為天下吝乎?喪禮之見於士喪者,且如彼其慎以周矣,遣車抗木,茵嬰明器,空中人之產,士貧且賤,猶且必供;以此推而上之,至於天子,率萬國以送其親,而迪民以歸厚,不可過也,而矧可不及邪?遺命雖嚴,在先君以自章其儉德,惟不朘削斯民、致之死亡,而已善承先誌矣。若挾此為辭,吝財力以違可致之心,薄道取法於墨者,充塞仁義,其視委壑而聽狐蠅之嘬食也無幾,非不仁者,孰忍此哉?
唐德宗葬代宗於元陵,詔從優厚,而令狐峘曰:“遺詔務從儉薄;不當失顧命之意。”不仁哉其言之乎!為人子者,當親存之日,無言不順,無誌不養,沒而無遺訓之不奉,姑置此言焉可也。他不具遵,而唯薄葬之言為必從,將誰欺也?邪說誣民,若此類者,殆仁人之所必誅勿赦者與!
四
政莫善於簡,簡則易從。抑唯上不憚其詳,而後下可簡也。始之立法者,悉取上下相需、大小常變之條緒而詳之,乃以定為畫一,而示民以簡,則允易從矣。若其後法敝而上令無恒,民以大困,乃苟且以救一時之弊,舍其本,而即其末流之弊政,約略而簡之,苟且之政,上與民亦暫便之矣。上利其取給之能捷,下利其期會之有定,稍以戢墨吏、猾胥、豪民之假借,民雖殫力以應,而亦幸免於紛擾。於是天下翕然奉之,而刱法者遂自謂立法之善,又惡知後之泛濫而愈趨於苛刻哉!
蓋後世賦役虐民之禍,楊炎兩稅實為之作俑矣。夫炎亦思唐初租、庸、調之成法,亦豈繁苛以困民於旬輸月送乎?自天寶喪亂以後,兵興不已,地割民凋,乃取僅存之田土戶口,於租、庸、調之外,橫加賦斂,因事取辦而無恒,乃至升鬥錙銖皆灑派於民,而暴吏乘之以科斂,實皆國計軍需,在租、庸、調立法之初,已詳計而無不可給者也。舉天下之田畝戶口,以應軍國之用,而積餘者尚不可以數計。量其入以為出,固不待因出而求入也。因出以求入,吏之奸,民之困,遂浸淫而無所止。然一時喪亂之權計,有司亦乘時以破法,而不敢以為一定之規。民雖勞,且引領以望事之漸平,而輸正供者猶止於其數也。兩稅之法,乃取暫時法外之法,收入於法之中。於是而權以應迫者,皆以為經。當其時,吏不能日進猾胥豪民而蹤指之,猾胥豪民不能日取下戶樸民而苛責之,膏血耗而夢寢粗安,故民亦甚便也。非時非法之箕斂並於上,而操全數以待用,官亦甚利也。乃業已為定製矣,則兵息事已,國用已清,而已成之規不可複改。人但知兩稅之為正供,而不複知租、庸、調之中自餘經費,而此為法外之征矣。既有盈餘,又止以供暴君之侈、汙吏之貪,更不能留以待非常之用。他日者,變故興,國用迫,則又曰:“此兩稅者正供也,非以應非常之需者也,”而橫征又起矣。以此思之,則又何如因事加科,旬輸月送之無恒,上猶曰此一時不獲已之圖,不可久者也;民猶知租、庸、調之為正供,而外之苛征,事已用饒,可以疾苦上聞,邀求蠲貸者也。唯據亂法以為法,則其亂不已。嗚呼!苟且以圖一時之便利,則其禍生民亦至此哉!
兩稅之法行之數百年,至宋而於庸外加役焉,役既重派於民,而作輟猶無定也。至成化中,而朱都禦史英者,又為一條鞭之法,於夏秋稅糧之外,取濫派之雜徭,編於正供,箕斂益精,而漏卮愈潰。迨乎兵興用棘,則就條鞭之中,裁減以輸京邊,而地方之經費不給,又取之民,而莫能禁製。英且以法簡易從,居德於天下,夫孰知其為楊炎之續以貽害於無窮乎!
夫立法之簡者,唯明君哲相察民力之所堪,與國計之必畜,早有以會其總於上;而瓜分縷別,舉有司之所待用者,統受於司農;以天下之富,自足以給天下之需,而不使群司分索於郡縣,則簡之道得矣。政已敝,民已疲,乃取非常之法,不恤其本,而橫互以立製。其定也,乃以亂也;其簡也,乃以繁也;民鹹死於苟且便利之一心,奚取於簡哉?楊炎以病民而利國,朱英以利民而害民,後之效之者,則以戕民蠹國而自專其利,簡其可易言乎?炎不足誅,君子甚為英惜焉。
五
言治道者諱言財利,斥劉晏為小人。晏之不得為君子也自有在,以理財而斥之,則倨驕浮薄之言,非君子之正論也。夫所惡於聚財者,以其殃民也。使國無恒畜,而事起倉卒,危亡待命,不能坐受其斃,抑必橫取無藝以迫民於死,其殃民又孰甚焉?故所惡於聚財之臣者,唯其殃民也,如不殃民而能應變以濟國用,民無橫取無藝之苦,詎非為功於天下哉?
晏之理財於兵興之日,非宇文融、王鉷、元載之額外苛求以困農也,察諸道之豐凶,豐則貴,凶則賤糶,使自有餘息以供國,而又以蠲免救助濟民之餒瘠,其所取盈者,奸商豪民之居贏,與墨吏之妄濫而已。仁民也,非以殃民也。榷鹽之利,得之奸商,非得之食鹽之民也;漕運之羨,得之徒勞之費,非得之輸輓之民也。上不在官,下不在民,晏乃居中而使租、庸不加,軍食以足。晏死兩午,而括富商、增稅錢、減陌錢、稅閑架,重剝餘民之政興,晏為小人,則彼且為君子乎?
抑考當日戶口虛盈之數,而晏體國安民之心,不可沒矣。兵興以來,戶不過二百萬,晏任財賦之季年,增戶百萬,非晏所統者不增,夫豈晏有術以餌之,使鄰民以歸己邪?戶口之耗,非果盡死亡也。貪汙之吏,舉百費而一責之農民,猾胥持權,以私利為登耗,民不任其誅求,賄吏而自詭於逃亡死絕,猾胥鬻天子之民以充囊彙,偷窳之守令,亦以戶少易征,免於催科不足之罰,而善匿者長了孫,據阡陌,征徭不及,以為法外之民,其著籍而重受荼毒,皆窮鄉願樸者爾。戶日耗,賦必日增,僅存之土著,日斃於杖筆凶係之下,此其所以增者百一、而減者十三也。晏唯通有無、收監利、清輓兌、以給軍用,而常賦有經以不濫;且所任以理租、庸者,一皆官箴在念之文士,而吏不得以持權。則彼民也,既優遊於奉公之不擾,自不樂受猾胥之脅索,抑安居晏寢,無漏逃受戮之隱憂,有田而租,有口而庸、調,何憚而不為版籍之良民,以康乃身心邪?然則非晏所統而戶不增者,非不增也,增於吏而不增於國也。晏得其樂於附籍之本情,以杜奸胥之詭,使樂輸者無中侵之傷,故民心得而戶口實,仁人君子所以體民而生聚者,亦此而已。豈乞靈於造物而使無夭劄,遙呼於胡、越而使受戎索哉?然則晏之於財賦,君子之用心也,不可以他行之瑕責之也。
六
無利於國,無補於民,聽奸人之挾持,為立法禁,以驅役天下而桎梏之,是謂稗政。能知此者,可與定國家之大計矣。
劉晏庀軍國之用,未嚐有搜求苛斂於民,而以榷鹽為主。鹽之為利,其來舊矣。而法愈繁則財愈絀,民愈苦於淡食,私販者遂為亂階,無他,聽奸商之邪說,以擅利於己,而眾害叢集矣。官榷之,不能官賣之也;官賣之,而有抑配、有比較、有增價、有解耗,殃民已亟,則私販雖死而不懲。必也,官於出鹽之鄉,收積以鬻於商,而商之奸不讎矣。統此食鹽之地,統此歲辦之鹽,期於官無留鹽、商無守支、民無缺乏,踴貴而止耳。官總而計之,自竃丁牢盆薪芻糧值之外,計所得者若幹,足以裕國用而止耳。一入商人之舟車,其之東之西,或貴或賤,可勿問也。而奸商乃脅官以限地界。地界限,則奸商可以唯意低昂,居盈待乏,而過索於民。民苦其貴,而破界以市於他境,官抑受商之餌,為之禁製,徽纆日累於廷,掠奪日喧於野,民乃激而走挺,於是結旅操兵,相抗相殺,而盜賊以起。元末泰州之禍,亦孔烈矣。若此者,於國無錙銖之利,君與有司受奸商之羈豢,以毒民而激之亂,製法之愚,莫甚於此,而相沿不革,何也?朝廷欲鹽之速讎,不得其術,而墨吏貪奸商之賄,為施網罟,以恣其射利之壟斷,民窮國亂,皆所弗恤也。
晏知之矣,省官以省掣查支放之煩,則商既不病;一委之商,而任其所往,商亦未嚐無利也。相所缺而趨之,捷者獲焉,鈍者自咎其拙,莫能怨也。而私販之刑不設,爭盜抑無緣以起。其在民也,此方挾乏以增價,而彼已至,又唯恐其讎之不先,則踴貴之害亦除。守此以行,雖百王不能易也。晏決策行之,而後世猶限地界以徇奸商,不亦愚乎?
持其大綱,疏其節目,為政之上術也。統此一王之天下,官有煑海之饒,民獲流通之利,片言而決耳,善持大計者,豈有不測之術哉?得其要而奸不能欺,千載莫察焉,亦可歡已!
七
德宗不許李惟嶽之嗣位而亂起,延及數年,身幾危,國幾亡,天下鼎沸,是豈可謂德宗之宜聽其嗣,使假我之爵位,據我之土地甲兵以抗我哉?而不許之,則又兵連禍結而不解。論者至此而議已窮,謂不先其本,而急圖其末,是已。顧處此迫不及待之勢,許不許兩言而判,徒追咎於既往,而無以應倉卒,是亦塵羹土之言耳。
粵自田承嗣等勢窮而降,罪可誅,功無可錄,授以土地甲兵者,仆固懷恩奸矯上命而擅予之也。起家無賴之健兒,為賊已蹙,偷竊土壞,乃欲效古諸侯之世及,延其福祚,其愚而狂以自取滅亡也,本可折箠以收之者也。寶臣先死,惟嶽首為難端,闇弱無能,而張孝忠、王武俊又與離心而伏戈相擬,則首抑之以懲李正已、田悅、梁崇義於未發也,誠不可不決之一旦者矣。不許,而四凶表裏以佐亂,癰之必潰,養之奚可哉?曾未逾年,而田悅大衄,李納勢蹙,惟嶽之首縣於北闕,天下亦且定矣。悅與納株守一軍,無難坐待其斃。然則惟嶽之叛,不足以為唐社稷病,而德宗之不許,事雖勞而固有功矣。天下複亂,固非不許惟嶽之所致也。
謂殺劉晏而群叛懷疑以競起者,非也;晏自不當殺耳,不殺晏,而河北能戢誌以聽命乎,誰其信之?不殺來瑱而仆固懷恩固反,不殺劉晏而河北固叛,賊指為名以激眾怨耳,實則了不相及之勢也。抑欲天子不敢殺一人,以媚天下而取容乎?惟嶽既誅,成德已平,而處置朱滔、王武俊者乖方以致亂,則誠過已。雖然,滔、武俊之誌,猶之乎承嗣、寶臣也,平一賊而進一賊,又豈易言哉?嗚呼!蓋至是而所以處此者誠難,論者設身處此,又將何以處之與?
且德宗之初政,猶勵精以求治,盧杞初升,其奸未逞,固本治內,即不逮漢光武、唐太宗之威德,亦可無咎於天下。以此言之,癰久必潰,河壅必決,代宗以來,養成大患,授之德宗,誠有無可如何者。固非天數之必然,亦人事漸漬之下遊成乎難挽,豈一事之失宜所猝致哉?
乃若德宗之不能定亂而反益亂者,則有在焉。當時所冒昧狂逞以思亂者數人耳,又皆紈袴子弟與夫偏裨小將無能為者也。若環海內外,戴九葉天子以不忘,且英明之譽,早播於遠近,賊之宗黨,如田庭玠、邵真、穀從政、李洧、田昂、劉怦,下至幽、燕數萬之眾,無欲叛者。德宗誠知天下之不足深憂,則群逆之黨,固可靜待其消。而德宗不能也,周視天下,自朝廷以至於四方,無一非可疑者。樹欲靜而撼之,波欲澄而抇之,疥癬在四末,而鍼石施於膏肓,可談笑以收功,必震驚以召侮,愈疑愈起,愈起愈疑,乃至空腹心之衛,以爭勝於東方,憂已深,慮已亟,禍愈速而敗愈烈,梁州之奔,斯致之有繇,而非無妄之災矣。
蓋河北之勢不能不亂者,代宗積壞之下遊也,而於德宗則為偶起之波濤。事窮而變,變則有通之幾焉。田承嗣、李寶臣、李正己、朱希彩之毒,大潰而且竭矣,其潰也,正其所以痊也。嗚呼!能知苟安之必為後患,禍發之可待消亡,守順逆之經,居高乘權,因窮變通久之時,無震動悚之惑,而後天下靜於一人之心。一發不效,惴惴焉迫為改圖,載鬼一車,而孤張不說,庸人之識量,所為自貽伊慼者,唯此而已矣。
八
劉盆子請降,光武曰:“待以不死耳。”大哉言乎!理正而法明,量弘而誌定,無苟且求安之情,則威信伸而亂賊之膽已戢,天下之寧也必矣。詩雲:“我徂惟求定。”定者,非一旦之定也。誌惟求定,未定而不以為憂,將定而不以為喜,所以求之者,持之心者定也。
史朝義窮蹙東走,官軍追敗之於衛州,而薛嵩、李寶臣降;再敗於莫州,窮蹙無歸,而田承嗣降;獨與數百騎北奔塞外,而李懷仟殺之以降;馬燧、李抱真、李晟大敗田悅於臨洺,梁崇義俘斬於襄陽,李惟嶽援孤將潰,而張孝忠降;馬燧等大破田悅於洹水,朱滔、張孝忠攻拔束鹿,惟嶽燒營以遁,而王武俊殺惟嶽以降。凡此皆梟雄狡獪、為賊爪牙、以成其亂者,火熸水平,則賣主以圖僥倖,使即不降,而欲燼之灰,欲澄之浪,終不足以複興。且其反而無親,旦君夕虜,憯焉絕其不忍之心者,允為亂人,非一挫可消其狂猘。以視赤眉、盆子,其惡尤甚;而既俯首待命,則製之也尤便。待以不死,而薄給以散秩微祿,置之四裔,則禍於此而訖矣。官軍將士,血戰以摧疆寇,功未及錄,而窮乃投懷之鷙獸,寵以節鉞,授以土疆,義士心灰,狂徒得誌,無惑乎效忠者鮮而犯順者日滋也。
語有之曰:“受降難於受敵,”而非此之謂也。兩國相距,勢埒力均,乍然投分,誠偽難知,則信難矣。以天下之全力,奉天子之威,討逆臣而蹙之死地,得生為幸,雖偽何為?操生死榮辱之權於吾腕掌,夫何難哉?夫光武初定雒陽,寇盜林立,統孤軍以遏歸寇之衝,則誠難耳;而一言折盆子之覬覦,易且如彼。況朝義、惟嶽焚林之浮焰已滅,天下更無餘爝乎?
惡已滔天而戮其身,固非不仁也。且使以不死待之,而劉盆子終老於漢,固可貸其生命,則其為恩也亦厚矣,非若白起、項羽坑殺之慘也。乃唐之君臣,迫於亂之苟定,一聞瓦解,驚喜失措,納蠭蠆於懷中,其愚也足以亡國,不亡者幸爾。朱溫叛黃巢以歸,而終篡唐;郭藥師叛契丹以來,而終滅宋。代、德之世,唐猶疆盛,是以得免於亡;然其浸以亂而終亡於降賊,於此始之矣。寵薛嵩等以分士者,仆固懷恩之奸也;君與大臣聽之者,其偷也。孝忠、武俊,則德宗自假之威,而又猜忌以裁抑之,馬燧等不能與賊爭功,尚何能奪其寵命哉?
九
君闇相佞,天下有亂人而無奸雄,則亂必起,民受其毒,而國固可不亡;君闇相奸,有奸雄以芟夷亂人,而後國之亡也,不可複支。漢、唐之亡,皆奸相移政,而奸雄假名義以中立,伺天下之亂,不輕動而持其後,是以其亡決矣。
田悅、李納、李惟嶽、朱滔,皆狂騃躁妄、自取誅夷者也,雖相煽以起,其能如唐何邪?又況李希烈、朱泚之狂愚已甚者乎?希烈之鎮淮寧,獵得旌節,非能如河北之久從安、史,豢養梟雄,修城繕備之已夙;梁崇義脃弱無難平者,幸而有功,固不足以予雄;淮寧處四戰之地,東有曹王皋,西有哥舒曜,北有馬燧、李抱真、張孝忠、李懷光、雲屯之旅,希烈憯無所畏,據彈丸之地,橫骾其中而稱帝,擬之袁術,而又非其時也。朱泚兵權已解,與朱滔縣絕一方,旁無可恃之黨,乘無主之亂兵,一旦而遽登天位,保長安片土,為燕雀之堂,以視桓玄,百不及一也。此二豎者,白畫而攫市金,直不足以當奸雄之一笑。自非李元平、源休、張光晟輩之湣不畏死,誰則從之?盧杞邪矣,而挾偏私以自怙,然未嚐如郗慮、崔胤之與賊文謀也。以此言之,德宗能持以鄭重,而不括民財、空扈衛,以爭旦夕之功於外,此豎子者,惡足以逞哉。
大群賊之中,狡黠而知忖者,王武俊耳。擒惟嶽,反朱滔,皆其籌利害之已夙而能留餘地以自處者也。天子不恃以為依,宰相不結以為黨,抑有李晟、馬燧,力敵勢均,而懷忠正以扼之,故其技止此,而不足以逞其邪心。不然,進而倚之以立功,則桓玄平而劉裕篡,黃巢馘而朱溫逆,不知武俊之所止矣。
夫戡亂之主,拯危之將相,慮患不可不密也;尤不可無鎮定之量,以謹持其所不必防。李抱真得武俊之要領而示之以誠;李晟蔑視懷光之反,而安據渭橋,不為妄動;皆能忍暴集之奔湍,堅以俟其歸壑者也。有臣如此,賊不足平矣。德宗之召亂也,視希烈之惡已重,而捐社稷之衛為孤注以與爭也。田悅、李納、武俊皆降,而希烈稱帝,奄奄日就於斃,何足以煩空國之師乎?可以知已亂之大略矣。
一○
人而不仁,所最惡聞者忠孝之言,而孝為甚。君子率其性之誠然而與言,則必逢其怒;加之以欷歔垂涕行道酸心之語,而怒愈不可攖矣。陳天彝之言於至不仁者之前,勿論其怒與否也,不可與言而與言,先失言矣。
顏魯公謂盧杞曰:“先中丞傳首至平原,真卿以舌舐其麵血,公忍不相容乎?”近世高邑趙塚宰以魏廣微叔事逆奄,而歡曰:“昆溟無子。”魯公陷死於賊中,塚宰沒身於遠戍,取禍之繇,皆君子之過也。
雖為小人,而猶知有父,猶知其父之忠清,而恥貽之辱。則與父所同誌者,雖異趣殊情,而必不忍相忮害,此不待人言而自動於心。蓋牿亡之餘,夜氣猶存,不能泯沒者也。既不自知矣,知之而且以其父為戒矣,則忠臣孝子,固其不必有怨,而挾蠆以唯恐不傷者也。蔡小人耳,使而為君子,蔡攸豈但執手診視、迫其病免已乎?故夫子之責宰予,待其出而斥其不仁,弗與盡言也。使以三年之懷,麵折其逆心,震喪其貝,而彼且躋於高陵,與於不仁之甚矣。君子於此,知其人理之已盡,置之而勿與言也。漠然若蠭蠆之過前,不問其誰氏之子也。權在則誅殛之,權不在,則遠引以避之,如二胡之於秦檜,斯得矣。盧奕、魏允成之生豺虺,腹悲焉可也。
一一
樊係受朱泚之偽命,為譔冊文,乃仰藥而死。其愚甚,其汙不可浣,自度必死,而死於名節已虧之後,人所怪也。嗚呼!人之能不為係者,蓋亦鮮矣。以為從賊譔冊,法所不赦,光複之後,必罹刑戮,懼亦庸人所必不能引決而死者,未盡然也。待至光複議法之日,止於死耳,蟪蛄之春秋,且苟延以姑待,亦庸人所必不能引決者,則係之死,實以自顧懷慚,天彝之未盡忘者也。
乃既慚而有死之心矣,而必自玷以兩虧者,其故有三,苟非持誌秉義以作其氣,三者之情,中人以下之所恒有,而何怪於係焉。懷疑而有所待,一也;氣不勝而受熏灼以不自持,二也;妻子相縈而不能製,三也。泚之僭逆,出於倉卒,所與為黨者,姚令言一軍耳;在廷之臣,固有勸泚迎駕者,不徒段司農委,驚惶而迫無以應,退而後念名義之已也。係於此,不慮泚之必逆,而姑俟之,一旦偽命見加,冊文見委,驚惶而迫無以應,退而後念名義之已虧,而憤以死也。此無他,其立朝之日,茫然於貞邪之辨,故識不早而造次多疑也。
迨乎偽命及身,冊文相責,斯時也,令言之威已張,源休、蔣鎮、張光晟、李忠臣實繁有徒,出入烜赫於係左右,誇之以榮,怖之以禍,揮霍談笑,天日為迷,係於此時,心知其逆而氣為所奪,口呿目眩,不能與之爭勝,雜憑陵,弗能拒也,魂搖神蕩,四顧而無可避之方,伸紙濡毫,亦不複知為已作矣。此無他,立義無素,狎小人而為其所侮,乍欲奮誌以抗凶鋒,直足當凶人之一笑;義非一旦之可襲,鋒稜不樹者,欲振起而不能,有含羞以死而已矣。
當德宗出奔之際,薑公輔諸人皆宵馳隨蹕,李晟在北,家固居於長安,弗能恤也,係徒留而不能去。既而陷身賊中矣,段司農、劉海賓擊賊而死,一時百僚震慴,固可想見;而婦人孺子牽裾垂涕,相勸以瓦全,固有不忍見聞者。係濡遲顧恤,以譔冊保全其家,以一死自謝其咎,蓋無如此呴呴囁囁者何也。
嗚呼!至於此而中人以下之能引決者,百不得一矣。捐身以全家,有時焉或可也,郭汾陽之斥郭晞,而自入回紇軍中是也。捐名義以全妻子,則無有可焉者也。身全節全,而妻子勿恤,顧其所全之大小以為擇義之精,而要不失為誌士;身死節喪,而唯妻子之是徇,則生人之理亡矣。此亦有故,素所表正於家者無本,則狎昵嚅唲、敗亂人之誌氣以相牽曳也。夫若是,豈易言哉?怪係之所為者,吾且恐其不能為係;即偷免於他日,亦幸而為王維、鄭虔以貽辱於萬世已耳。段司農自結發從軍以來,其光昭之大節,在軍中而軍中重,在朝廷而朝廷重,夫豈一旦一夕之能然哉!
一二
奸佞之惑人主也,類以聲色狗馬嬉遊相導,而掣曳之以從其所欲;不則結宮闈之寵、宦寺之援為內主,以移君之誌。唯盧杞不然,蠱惑之具,一無所進;婦寺之交,一無所附;孤恃其機巧辯言以與物相枝距,而德宗眷倚如此其篤。至於保朱泚以百口,而泚旋反;命靈武、鹽夏、渭北援兵勿出乾陵,而諸軍潰敗;拒李懷光之入見,而懷光速叛;言發禍隨,捷如桴鼓,而事愈敗,德宗之聽之也愈堅。及乎公論不容,弗獲已以謫之,而猶依依然其不忍舍,杞何以得此於德宗邪?德宗謂“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覺”者,亦以其無勸淫導侈之事,無宦官宮妾之援也。夫杞豈不欲為此哉?德宗之於嗜欲也輕,而宮中無韋後、楊妃之寵,禁門無元振、朝恩之權也。
德宗之所以求治而反亂,求親賢而反保奸者,無他,好與人相違而已。樂違人者,決於從人。一有所從,雷霆不能震,魁鬥不能移矣。杞知此而言無不與人相違也。其保朱泚也,非與泚有香火而為賊閑也,眾言泚反,則曰不反而已矣;其令援軍勿出乾陵也,非於諸將有隙而陷之死地也,渾瑊言漠穀之危,則曰不危而已矣。故顏魯公涕泣言情而益其怒;李揆以天子所恤,而必驅之行。人所謂然,則必否之;人所謂非,則必是之。於是德宗周爰四顧,求一力矯眾論如杞者而不可得。誌相孚也,氣相協也,孰有能閑之者?蓋德宗亦猶杞而已。己偏任之,眾力攻之;眾愈攻之,己益任之。其終不以杞為奸邪者,抑豈別有所私於杞哉?向令舉朝譽杞,而杞不足以容矣。故奸邪必有黨,而杞無黨也。挾持以固寵於上者,正以孤立無援,信為忠貞之瓊絕耳。
夫人之惡,未有甚於力與人相拂者也。王安石學博思深,持己之清,尤非杞所可望其肩背;乃可人之否,否人之可,上不畏天,下不畏人,取全盛之天下而毀裂之,可畏哉!孤行己意者之惡滔天而不戢也。鯀以婞直而必殛,夫豈有貪惏媕婀之為乎?
一三
德宗之初,天下鼎沸,河北連兵以叛,李希烈橫亙於中,朱泚內逼,天子匿於褒、漢,李楚琳複斷其右臂,韓滉收拾江東以觀成敗,其有必亡之勢者十九矣。李晟、馬燧以孤軍援之,非能操全勝之勢。而罪己之詔一下,天下翕然想望清謐,陸敬輿之移主心以作士氣、存國脈者,功固偉矣。然所以言出而效隨者,繇來有二,不然,則漢之將亡,亦有忠靖之臣,宋之將亡,亦下哀痛之詔,而何以訖於不救邪?
其一,則德宗之為君也,躁愎猜忌,以離臣工之心,而固無奢淫慘虐之暴行以失其民,故亂者自亂,德宗固居然四海之瞻依也。倉皇北出,而段司農追韓旻以返,得安驅以入奉天;趙升鸞劫駕之謀尤亟矣,渾瑊泄其謀,複得徐行以入梁州。天下知吾君之尚在,故罪己詔下,鹹翹首以望蕩平。河北群逆,亦知唐室之必興,而有所歸命。皆乘輿無恙,足以維係之也。向令帝之出也不速,或為逆賊所害,則如梁氏父子死於侯景之手,而梁速熸;或為逆賊所劫,則如漢獻困於董卓,辱於李傕、郭氾,而漢遂夷。唐於是時,無宗藩之可倚,如琅邪之在江東;無儲貳之可扶,如肅宗之在靈武;敬輿將何托以效忠?天下無主可依,則戴賊以安,亦必然之勢矣。唯唐之君臣,不倡死社稷之邪說,沮卷士重來之計;故維係人心者,亦不僅在慷慨淋漓之一詔也。
其一,則惑德宗以致亂者盧杞也,敬輿與杞忠佞不兩立,而其奔赴行在也,與杞同至。當是時,敬輿所欲除帝根本之蠹以滌舊惡者,莫杞若也。杞所深知,危言切論雖未斥訟其奸,而必將逐己者,唯敬輿也。顏真卿、李揆、崔寧,杞皆先發而製之矣,唯敬輿以患難同奔之侶,迫不及排,而氣焰豐采、直辭正色,非杞之可投閑以相攻。乃猶不僅此也,凡奸臣知不容於正士而反噬無已,雖見迸逐,猶將僨起者,唯其有黨也。故蔡京誤國已有明征,而靖康之初,小人猶沮抑君子以不得伸其忠悃。杞則執拗專橫之性不與人相親,而唯與人相忮;恃君之寵如山嶽,而視百僚如培塿;雖引裴延齡、白誌貞以與同汙,而未嚐以天子之爵祿市恩餌眾。故敬輿一受上知,杞旋放黜,而在廷在外,舉倚敬輿以求安,無有暗護杞以沮撓敬輿者。德宗偏聽之性一移,而中外翕然。不然,宋室垂亡,而王爚、陳宜中之黨猶沮文信國之謀,吾未見敬輿之得行其誌,以曆數德宗之失,暢言之而無所撓也。
是故天下無君,則後立之君必不固;小人有黨,則君子之誌必不行。非此二者,則人心不搖,廷議不亂,內靖而外不離;叛寇之起縱如亂絲,亦有緒而無難理矣。人臣而知,則勿為李綱之詖辭,陷其主以寒天下之心;人君而知,則勿任結黨之小人,塞君子以效忠之路。存亡之樞,決於毫發,蓋可忽乎哉!
一四
詩雲:“辭之輯矣,民之洽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輯雲者,合集事理之始終,序次應違之本末,而智愚賢不肖之情,無有偏伸,無有偏屈,詳析而得其要歸也。如是,則物無不以類辨,事無不以緒成,皆沁入而相感,故曰民之洽也。懌雲者,推於其心之所以然,極於其事之所必至,宛轉以赴其曲,開朗以啟其迷,雖錮蔽之已深,而善入其中則自悅,雖危言以相戒,而令其易改則自從。如是,則君與臣不相抗,智與愚不相拒,意消氣靜,樂受以無疑,故曰民之莫也。如是者,無他道焉,辭不以意興,意不以氣激,盡其心以達人之心,誠而已矣。故易曰:“修辭立其誠。”誠立而後辭可修,抑必辭修而後誠乃立。不然,積忠悃於咽膈,輸囷猝發,浮動而不本於心,甚則反激以召禍而不莫,不然,亦悠悠聽之而固不洽也。辭之為用大矣哉!
今有說於此,其為理之必然,明矣。見為是而毅然決之曰是,其所以是者未之詳也,其疑於非而必是者未之辨也,則人亦挾其所是者以相抗矣;見為非而憤然斥之曰非,其所以非者未能擿也,其疑於是而固非者莫能詰也,則人亦報我以非而相折矣。是與非立於未事之先,未有定也,觀於已事之後,而非者非,是者亦難全其是也。恃氣以言之,一言以斷之,無體驗成熟之實,而出之也厲,父不能得之於子,師不能得之於弟子,而況君臣之際乎?故修辭而足以感人之誠者,古今不易得也。非陸敬輿其能與於斯哉!今取其上言於德宗者而熟繹之。推之使遠,引之使近,達之以其情,導之以其緒,曲折以盡其波瀾,而徑捷以禦之坦道,擴其所憂,暢其所鬱,排宕之以盡其變,翕合之以歸於一,合乎往古之經,而於今允協,究極於中藏之密,而於事皆征,其於辭也,無閑然矣。貞元以後,棼亂之宇宙,孤危之社稷,渙散之人心,疆悍之戾氣,消融蕩滌,而唐室為之再安,皆敬輿悟主之功也。故曰辭之為用大矣哉!
前乎此者,董仲舒正而浮,賈誼奇而偏,魏征切而俗,莫能匹也。後乎此者,蘇軾辯而詭,真德秀詳而迂,莫能及也。不主故常而不流,不修藻采而不鄙,六經邈矣,巵言日進,欲以辭立誠,而匡主安民,撥亂反正,三代以下,一人而已矣。
一五
亂與治相承,恒百餘年而始定,而樞機之發,係於一言,曰利而已。盜賊之與夷狄,亦何以異於人哉?誌於利,而以動人者唯利也。
唐自安、史以後,稱亂者相繼而起,至於德宗之世,而人亦厭之矣。故田悅、李惟嶽、朱滔、李懷光之叛,將吏士卒皆有不願從逆之情,抗凶豎而思受王命;然而卒為所驅使者,以利昭之而眾暫食其餌也。田緒殺田悅,慮將士之不容,乃登城大呼,許緡錢千萬,而三軍屏息以聽;李懷光欲奔據河東,眾皆不順,而許以東方諸縣聽其俘掠,於是席卷渡河。嗣是以後,凡據軍府、結眾心以擅命者,皆用此術而蠱眾以逞誌。嗚呼!此以利貿片時之歡者,豈足以窺非望而成乎割據哉?以此為藏身之固,利盡人離,旋以自滅,蓋亦盜賊之算而已矣。
老子曰:“樂與餌,過客止。”天君子豈不知人情之且然哉?乃得天下而不為,身可死,國可亡,而必不以此合於愚賤之心者,則所以定天下之誌而安其位也。以利動天下而天下動,動而不可複止,有涯之金粟,不足以填無涯之谿壑,故唐之亂也無已期。利在此而此為主矣,利在彼而彼為主矣,鬻權賣爵之柄,天子操之,且足以亂,庶人操之,則立乎其上者之岌岌何如也?天子聽命於藩鎮,藩鎮聽命於將士,迄於五代,天子且以賄得,延及宋而未息,郊祀無名之賞,幾空帑藏,舉天下以出沒生死於錢刀。嗚呼!利之亡國敗家也,盜賊一倡其術,而無不效之尤也,則亂何繇已也,而其愚已甚矣!
盜賊散利以餌人,夷狄聚利以製人,皆利乘權以製生人之命也。誰生厲階,意者其天乎!抑亦宇文融、王鉷、楊慎矜、楊炎之徒導其源邪?是故先王賤利以納民於名義,節其情,正其性,非計近功者所能測。而孟子三斥梁王,杜篡弑奪攘之萌,其功信不在禹下也。
一六
漢有推恩之詔,則賜民爵,不知當時天下何以位置此盈廷盈野之有爵者也。或者承三代之餘,方五十裏之小國,卿、大夫、士亦林立於比閭之中,民之無爵者,逐不得比數於人類,漢亦聊以此謝其觖望邪?無祿之爵,無位之官,浮寄於君子野人之閑,而天下不亂者,未之有也。
德宗蒙塵梁、漢,國儲已空,賞無可行,以爵代賞,陸敬輿曰:“所謂假虛名以佐實利者也。”夫爵而僅以佐利之窮,名而詭於虛以誘人之悅,天子尚誰與守官,而民誌亦奚以定乎?且夫唐之所以自喪其柄而亂生不已者何邪?輕虛名以召實禍也。一降賊而平章矣,禦史大夫矣,其去天子直尋丈之閑耳。李惟嶽之求節鉞,德宗固曰:“賊本無資,假我位號以聚眾耳,”是明知爵命之適以長亂矣。時蹙勢窮,不得已而又用之,則人主之能操魁柄以製四方者,誠難矣哉!
獻瓜果之民,賜以試官,敬輿以為不可,誠不可矣。要其實,豈但獻瓜果者乎?奏小功小效於軍中,而驟予以崇階,使與功臣能吏相齒以進,下傲上,賤妨貴,以一日之微勞,掩生平之大節,甚則伶人廝養陵乘清流,積閥之閑,又惡足以勸忠而鼓士氣哉?敬輿此論,猶爭於其末而遺其本也。賊以利,我以名餌,術相若矣;利實名虛,勢不敵矣。夫亦恃唐祚未窮,而朱滔、李懷光皆猥陋,人無固誌耳;不然,是術也,允足以亡矣。
慎重其賞,則一縑亦足以明恩,一級固足以昭貴;如其氾濫無紀,人亦何用此告身以博酒食邪?故當多事之秋,倍重名器之予,非吝也;祿以隨爵,位以隨官,則效節戮力以拔自寒微、登於顯秩者,無近功而有大利,固無患人之不勸也。德宗始於吝而終於濫,中無主而一發遂不能收,敬輿欲挽之而不能邪?抑其謀之未足以及此邪?爵宂名賤,欲望天下之安,必不可得之數也。
一七
奚以知其為大智哉?為人所欺者是已。奚以知其能大治哉?不憂人之亂我者是已。故堯任伯鯀,而聖不可知;子產信校人,而智不可及。蓋其審乎理亂安危得失之大綱,求成吾事,求濟吾功,求全吾德焉而止。其他是非利害、百說雜進於前,且姑聽之。必不可者,我既不為之移矣。彼小人之情,有愚而不知者焉,有躁而不審者焉,有隨時傾動而無適守者焉,有規小利而覬幸得之者焉,凡此皆不足以撓我之大猷,傷我之經德。無論其得與不得,情識有涯而善敗亦小,欣然笑聽,以徐俟其所終,即令其奸私讎而事有妨,要亦於我無傷,而惡用窮之哉?所欺者小,竊吾之霑濡而止,校人之詐,僅食一魚也;所欺者大,自有法以議其後,禹不能為鯀庇也。持大法,捐小利,以聽小人之或徼薄福而或即大刑,誌不撓,神不驚,吾之所以敕幾於理亂安危得失者,如日月之中天,不驅雲以自照也。智者知此,而其智大矣,以治天下,罔不治矣。
德宗言自山北來者,張皇賊勢,頗似窺覘。陸敬輿曰:“役智彌精,失道彌遠。”智哉言乎!夫張皇者之情,大要可見矣,愚而驚,躁而懼,隨時傾動,而道聽塗說,其言不足信,其情可矜也。吾之彊弱,在人耳目之閑,何必窺覘而始悉。吾所欲為者,大義在討賊而無所隱,進止之機在俄頃,而必不輕示初至之人。即使其為窺覘邪,亦何足以為吾之大患;且將情窮跡露,自趣於死,而奚容早為防製哉?敬輿之說,非徒為闊略之語以誇識量也,取天下之情偽而極之,誠無所用其彌縫之精核矣
一八
名者,實之所自薄也,故好名為士之大戒。抑聞之曰:“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斯亦非無謂言,蓋為人君取士、勸獎天下於君子之途而言也。士以誠自盡而遠乎名,則念深而義固;上以誠責下忌其名,則情睽而恥刓;故名者,亦人治之大者也。因義而立,謂之名義;有節而不可踰,謂之名節;君之求於士者,節義而已。
名固有相因而起者矣,皋、夔、逢、比,皆名之可慕者也。惟所好在名,則非必皋、夔,而必為皋、夔言;彼固不足為皋、夔,而君可與於堯、舜矣。非必逢、比,而必為逢、比之言;彼固不足為逢、比,而君可免於桀、紂矣。夫導君以侈,引君以貪,長君之暴,增君之淫,讎害君子而固結小人,取怨兆民而邀歡戚宦亦何求而不得,所不得者名耳;則好名者,所畏忌而不欲以身試者也。於名而不好,則好必有所移。寵,其好矣;利祿,其好矣;全身保妻子,其好矣。人君而惡好名,將謂此佌佌有屋、有榖、享厚實小人,為誠樸無飾而登進之乎;
夫所言非道,不足以為名;君未有過,不足以為名;時未有危,不足以為名。取善言而效之,乘君而攻之,知時危而先言之;既而其言驗矣,天下相與傳誦之,然後忠直先識之名歸焉。夫士苟非自好有素,憂國之有誠,但以名之所在,不恤惡怒,不避罪罟,而力爭於廷,誠為臣之末節,而君子之所恥為然其益於人主也,則亦大矣。忠信誠愨,端靜和平,格心非而略人政,以遠名而崇實者,閑世而一遇如有其人,固宅揆亮工、托孤寄命之選也。諫省部寺以降,有官守言職者,豈必盡得此而庸之乎?則汲汲焉求好名之士,唯恐不得;而加之罪名曰“沽直好名”,安得此亡國之語哉!
德宗惡薑公輔之諫,謂其指朕過以求名。誠指過以求名,何惜不予之名,而因自懲其過乎?陸敬輿曰:“掩己過而過彌著,損彼名而名益彰。”所以平複諫者之浮氣也,實不盡然也。予士以名,則上收其實也。
一九
德宗之闇也,舍李晟、渾瑊不信而信吐蕃也。吐蕃歸國,陸敬輿以為慶快,其識卓矣。
借兵於夷以平寇,賊闌入而掠我人民,乘閑而窺我社稷,二者之害易知也。愚者且為之辭曰:掠奪雖弗能禁,然忍小害以除大患,亦一時之權計也。若夫乘閑吞滅之害,則或輕信其不然,而究亦未必盡然,愚暗者且以香火要之矣。故二者之害易知,而愚者猶有辭以爭。若夫其徒勞而隻以弛我三軍之氣,驕我將帥之心,旋以僨敗,則情勢之必然;不必其滅我掠我,而禍在眉睫,猶弗見也。古今之以此致覆軍、殺將、失地之害者不一矣,豈難知哉?
夫我有危亡之憂,而借人之力以相援,邢、衛且不能得之於齊桓,而況夷乎?兩軍相當,鋒矢相及,一死一生,以力相敵,以智相距,以氣相淩,將不能自保,兵不能求全,天下之至凶至危者也。豈有人焉,唯他人之是恤,而君忘其敗,將忘其死,以致命於原野哉?孫臏之為趙敗魏,自欲報魏也;項羽之為趙破秦,自欲滅秦也。不然,則君欲之而將不欲,將即欲之,三軍之士必嗤其強以肝腦殉人而固不聽也。故吳結蜀以為援,蜀待吳以交起,而俱滅於魏;諸葛誕、王淩、毋丘儉倚吳而斃於孤城;竇建德不揣以奔赴王世充之難,軍心不固而身為俘虜;恃人與為人所恃者之成敗,概可見矣。
兩軍相距,乞援於外,而外亟應之者,大抵師鄧析教訟之智,兩敵恒輕,而己居其重,其所援者特未定也。此以情告,彼亦以情告,此以、利餌,彼亦以利餌,兩情俱可得,兩利俱可收,相其勝者而畸與之,夫豈有抑彼伸此之情哉?斂兵旁睨,於勝者居功,於敗者亦可無怨,翱翔於其閑,得厚實以旋歸,弱者之敗自不瘳也。藉令無為之援者,無所恃以生玩敵之心,而量力以自奮,亦何至狂起無擇,以覆師失地於一朝哉?
故凡待援於人者,類為人所持以自斃。況夷狄之唯利是趨,不可以理感情合者乎?宇文、高氏之用突厥也,交受其製,而不得其一矢之力,其明驗已。回紇之為唐討安、史也,安慶緒、史懷義之愚不能反用回紇以敝唐也。德宗乃欲效之以用吐蕃,朱泚狡而據充盈之府庫,我能與爭媚狡夷、使必親我乎?吐蕃去,軍心固,將任專,大功必成,敬輿知之審矣。古人成敗之已跡,著於史冊,愚若王化貞者,尚弗之省,而以為秘計,天奪妄人之魄以禍人國,亦至此哉!
二○
德宗以進取規畫謀之陸敬輿,而敬輿無所條奏,唯戒德宗之中製,俾將帥之智勇得伸,以集大功。其言曰:“鋒鏑交於原野,而決策於加重之中;機會變於斯須,而定計於千裏之外;上掣其肘,下不死綏。一至哉言乎!要非敬輿之刱說也。古者命將推轂之言曰:“閫以外,將軍製之。一非帝王製勝之定法乎?而後世人主遙製進止之機以取覆敗,則唯其中無持守,而辯言亂政之妄人惑之斯惑也。
惑之者多端,而莫甚於宦寺。宦寺者,膽劣而氣浮,以肥甘紈繡與輕佻之武人臭味相得,故輒敢以知兵自命。其欲進也如遊魚,其欲退也如驚鹿,大言炎炎,危言惻惻,足以動人主之聽。人主習聞之,因以自詫曰:“吾亦知兵矣。”此禍本也。既已於韜鈴之猥說略有所聞矣,又以孤立於上,兵授於人,而生其猜防。弗能自決也,進喋喋仡仡之士,屑屑以商之,慎重而樸誠者弗能合也。於是有甫離帖括,乍讀孫、吳者,即以其章句聲韻之小慧,為尊俎折衝之奇謀。見荷戈者而即信為兵也;見一呼一號一跳一擊者,而即詡為勇也;國畫之山川,管窺之玄象,古人偶一試用之機巧,而寶為神秘。以其雕蟲之才、炙轂之口,言之而成章,推之而成理,乃以誚元戎宿將之怯而寡謀也,競起攘袂而爭之。猜闇之君一入其彀中,遂以非斥名帥,而亟用其說以遙相迫責。軍已覆,國已危,彼瑣瑣雲雲之子,功罪不及,悠然事外,彼固以人國為嬉者,而柰何授之以嬉也?庸主陋相以寡識而多疑者,古今相襲而不悟,嗚呼!亦可為大哀也已。
一彼一此者,死生之命也;一進一退者,反覆之機也;一屈一伸者,相乘之氣也。運以心,警以目,度以勢,乘以時。矢石雹集、金鼓震耳之下,蹀血以趨而無容出諸口者,此豈揮箑擁罏於高軒邃室者所得與哉?以敬輿之博識鴻才,豈不可出片語以讚李晟、渾瑊之不逮,而杜口忘言,唯教其君以專任。而白麵書生,不及敬輿之百一,乃敢以談兵惑主聽,勿誅焉足矣,而可令操三軍之生死、宗社之存亡哉?宦寺居中,辯言日進,亡國之左券,未有幸免者也。
二一
西域之在漢,為贅疣也,於唐,則指之護臂也,時勢異而一概之論不可執,有如此夫!
匈奴之大勢在雲中以北,使其南撓瓜、沙,則有河、湟之隔,非其所便。而西域各有君長,聚徒無幾,僅保城郭,貪賂畏威,兩袒胡、漢,皆不足為重輕,故曰贅疣也。至唐,為安西,為北庭,則已入中國之版;置重兵,修守禦,營田牧,屹為重鎮。安、史之亂,從朔方以收兩京,於唐重矣。代、德之際,河、隴陷沒,李元忠、郭昕閉境拒守,而吐蕃之勢不張,其東侵也,有所掣而不敢深入。是吐蕃必爭之地也,於唐為重矣。惟二鎮屹立,扼吐蕃之背以護蕭關,故吐蕃不得於北,轉而南向,鬆、維、黎、雅時受其衝突。乃河、洮平衍,馳驟易而防禦難。蜀西叢山遝嶂,騎隊不舒,扼其從入之路,以囚之於山,甚易易也,故嚴武、韋皋捍之而有餘。使割安西、北庭以畀吐蕃,則戎馬安驅於原、洮而又得東方懷歸怨棄之士卒為鄉導以深入,禍豈小哉?
拓土,非道也;棄土,亦非道也;棄土而授之勁敵,尤非道也。鄴侯決策,而吐蕃不能為中國之大患,且無轉輸、戍守、爭戰之勞,胡為其棄之邪?永樂謀國之臣,無有如鄴侯者,以小信小惠、割版圖以貽覆亡之禍,觀於此而可為痛哭也。
二二
陸敬輿自奉天得主以來,事無有不言,言無有不盡,而德宗之不從者十不一二也。興元元年,車駕還京,征鄴侯自杭赴闕,受散騎之命,日直西省,迄乎登庸,逮貞元五年,凡六載,而敬輿寂無建白;唯鄴侯出使陝、虢,敬輿一謀罷淮西之兵;及鄴侯卒,敬輿相,舉屬吏,減運米,廣和糴,止密封,卻饋贈,定宣武,敬輿複娓娓長言之。李進而陸默,李退而陸語,是必有故焉,參觀求之,可以知世,可以知人,可以知治理與臣道矣。
夫鄴侯豈妨賢而窒言路者哉?敬輿之所陳,又豈鄴侯之所非,而疑不見庸以中止者哉?蓋敬輿所欲言者,鄴侯早已言之,而鄴侯或不得於君者,敬輿終不能得也。德宗之倚敬輿也重,而猜忮自賢之情,暫伏而終不可遏,勢蹙身危,無容不聽耳。而敬輿盡其所欲言,一如魏征之於太宗者以爭之,德宗不平之隱,特折抑而未著,故一歸闕而急召鄴侯者,固不欲以相位授敬輿也。鄴侯以三世元老,定危亡而調護元良,德望既重,其識量弘遠,達於世變,審於君心之偏蔽,有微言,有大義,有曲中之權,若此者皆敬輿之所未逮也。小人以氣相製,君子以心相服,使敬輿於鄴侯當國之日而嘖嘖多言,非敬輿矣。故昔之犯顏危諫以與德宗相矯拂者,時無鄴侯也。夫豈樂以狂直自炫,而必與世相違哉?
論者或加鄴侯以詭秘之譏。處人天倫斁敘之介,謀國於傾危不定之時,而奮激盡言於猜主之前,以博人之一快,大臣坐論格心之道,固不然也。使鄴侯而果挾詭秘之術,則敬輿何為心折以忘言邪?鄴侯卒,而敬輿又不容已於廷爭,其勢既然,其性情才學抑然。無有居中之元老、主持而靜鎮之,如冬日乍暄,草木有怒生之芽,雖冰雪摧殘,所弗恤也,則又敬輿之窮也。
二三
天子禁衛之兵,得其人而任之,以處多虞之世,四末雖敗,可以不亡。唐自肅、代以來,倚神策一軍以彊其幹。及德宗亟討河、汴,李晟將之而北,白誌貞募市井之人以冒名而無實,於是姚令言一呼,天子單騎而走,中先痿也。及李懷光平,李晟移鎮鳳翔,神策一軍仍歸禁衛。於斯時也,任之得人與不得,安危存亡之大機會也。德宗四顧無所倚任,而任之中官,終唐之世,宦寺挾之以逞其逆節,而迄於亡。當德宗初任中官之日,鄴侯、敬輿無一言及之,何其置大計於緘默也?所以然者,自李晟而外,亦無可托之人也。
禁兵操於宦寺,而天子危於內;禁兵授之帥臣,而天子危於外。外之危,篡奪因之,宋太祖驟起於一旦,而郭、柴之祀忽諸,此李、陸二公所不能保也。晟移鎮而更求一如晟者,不易得也;即有一如晟者,而抑難乎其為繼。蓋當日所可任者,唯鄴侯耳。鄴侯任之,則且求能為天子羽翼、終無逆誌者以繼之,法製立而忠勤徧喻於吏士,雖有不順者,弗能越也,如是,乃可保之數十年,而居重馭輕之勢以成。然而鄴侯不可以自言也,敬輿亦不能以此為鄴侯請也。德宗之欲任竇文場、王希遷也,固曰猶之乎吾自操之也。漢靈帝之任蹇碩,亦豈不曰猶吾自將之也乎?君畜疑自用,則忠臣心知其禍而無為之謀。李、陸二公救其眉睫之失,足矣;惡能取百年之遠猷,為之辰告哉!
二四
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可謂天下之至愚矣。夫其所以不知者何也?瞻前而欲察見其讒,顧後而欲急知其賊也。可易者既見而知之矣,未可見者惡從而知之?必將樂聞密告之語,以摘發於所未形。此勿論密告者之即為讒賊也,即非讒而不為賊,而人之情偽亦灼然易見矣。當反側未安之際,人懷危疑未定之情,苟非昏溺,豈遽安心坦誌以盡忘物變之不可測哉?惟其然也,明者持之以靜,乃使跡逆而心順者,憂危而失措者,有過而思改者,為惡而未定者,皆得以久處徐思而定其妄慮。然而終不悛焉,則其惡必大著,不待摘發而無可隱。如是,則讒賊果讒賊也,在前在後而無不周知也,斯乃謂之大智。
達奚抱暉殺節度使張勸,據陝州,要求旌節,東與李希烈相應,鄴侯單騎入其軍中,於時賓佐有請屏人白事者,鄴侯拒之曰:“易帥之際,軍中煩言,乃其常理,不願聞也。”夫抱暉之逆既著矣,必有與為死黨者,亦無容疑矣;或有陰謀乘閑以作亂者,亦其恒矣:要可一言以蔽之曰,技止此耳。河東之軍屯於安邑,馬燧以元戎偕行,威足以相製,鄴侯之慮此也周,持此也定,屏人以白者,即使果懷忠以思效,亦不過如此而已,惡用知哉?拒之勿聽,則挾私而謗毀者,道聽而張皇者,淺中而過慮者,言雖未出,其懷來已了然於心目之閑。若更汲汲然求取而知之,耳目熒而心誌亂,讒賊交進,複奚從而辨之哉?
天下之變多端矣,而無不止於其數。狐,吾知其赤;烏,吾知其黑;虎,吾知其搏;蛇,吾知其螫;蛙,吾知其鳴;鱉,吾知其瘖;涇,吾知其清;渭,吾知其濁;冬,吾知其必霜;夏,吾知其必雷。故程子之答邵堯夫曰:“吾知雷之從起處起也。”天地之變,可坐而定,況區區讒賊之情態乎?獻密言以效小忠者,即非讒賊,亦讒賊之所乘也,況乎不保其不為讒賊也。知此者,可以全恩,可以立義,可以得眾,可以已亂,夫是之謂大智。
二五
祿山、思明父子旋自相殺,而朝義死於李懷仟,田悅死於田緒,李惟嶽死於王武俊,朱泚死於韓旻,李懷光死於牛名俊,李希烈死於陳仟奇,而李懷仟旋死於朱希彩,陳仟奇旋死於吳少誠,惡相師,機相伺,逆相報,所固然也。殺機之動,天下相殺於無已。湣不畏死者,擁兵以自危,莫能自免。習氣之熏蒸,天地之和氣銷爍無餘。推原禍始,其咎將誰歸邪?習氣之所繇成,人君之刑賞為之也。
安、史之迭為梟獍,夷狄之天性則然,無足怪者,夫亦自行吾天誅焉可矣。史朝義孤豚受困,有必死之勢,李懷仟與同逆而北麵臣之,一旦反麵而殺之以為功,此豈可假以旌節、躋之將相之列者。高帝斬丁公,光武誅彭寵之奴,豈不念於我有功哉?名義之所在,人之所自定,雖均為賊,而亦有大辨存也。盡天下之兵力以蹙垂亡之寇,豈待於彼之自相吞齕以殺其主而後亂可訖乎?降可受也,殺主以降,不可貰也。偏裨不可以殺主帥,則主帥不可以叛天子之義明矣。幸而成,則北麵擁戴以為君,及其敗,則剸其首以博祿位而祿位隨之,韓旻、陳仟奇惡得而不效尤以徼幸乎?朱希彩、吳少誠又何憚而不疾為反戈邪?一人偷於上,四海淫於下,我不知當此之時,天下之彝倫崩裂,父子、婦姑、兄弟之閑若何也!史特未言之耳。幽、燕則朱滔、朱泚迭為戎首,淮西則少誠、少陽踵以怙亂,而唐受其敗者數十年而不定。代宗毀坊表於前,而德宗弗能改也,惡積而不可複揜矣。
二六
陸敬輿之籌國,本理原情,度時定法,可謂無遺矣。其有失者,則李懷光既誅之後,慮有請乘勝討淮西者,豫諫德宗罷諸道之兵也。諸道罷兵八閱月,而陳仟奇斬李希烈以降,一如敬輿之算,而何以言失邪?乃參終始以觀之,則淮西十餘年勤天下之兵血戰以爭、暴骨如莽者,皆於此失其樞機也。
安危禍福之幾,莫不循理以為本。李懷光赴援奉天而朱泚遁,盧杞激之而始有叛心,雖叛而引兵歸河東,猶曰“俟明春平賊”。據守一隅,未敢旁掠州縣、僭稱大號也。所惡於懷光者,殺孔巢父而已,抑巢父輕躁之自取也。德宗欲赦之,蓋有自反恕物之心焉,李晟、馬燧、李泌堅持以為不可,斯亦過矣。若希烈者,勝孤弱狂愚之梁崇義,既無大功於唐室;且當討崇義之日,廷臣爭其不可任,而德宗推誠以任之;賊平賞渥,唐無毫發之負,遽乘危以反,僭大號以與天子競存亡,力弱於祿山,而惡相敵矣。此而可忍,萬世之綱紀裂矣。何居乎敬輿之欲止其討也?乘河中已下之勢,河北三帥斂手歸命,蹙已窮之寇,易於拉朽,乃吝一舉之勞,而曰“不有人禍,必有鬼誅”。為天下君而坐待鬼誅,則亦惡用天子為也?俟人禍之加,則陳仟奇因以反戈,而吳少誠踵之,淮西數十年不戢之焚,皆自此啟之矣。
原情定罪,而罪有等差;飭法明倫,而法有輕重。委之鬼誅,則神所弗佑;待之人禍,則眾難方與。懷光可赦,希烈必不可容。法之所垂,情之所衷,道之所定,抑即勢之所審;而四海之觀瞻,將來之事變,皆於此焉決也。故敬輿之於此失矣。隨命李晟、渾瑊、馬燧一將臨之,而淮、蔡蕩平,天下清晏,吳少誠三世之禍不足以興,而淄青、平盧、魏博之逆誌亦消矣。失之垂成,良可惜哉。
二七
細行不矜,終累大德,三代以下,名臣正士、誌不行而道窮者,皆在此也,君以之而不信,民以之而不服,小人以之反持以相抗,而上下交受其詘。歐陽永叔以困於閨帷之議,而陶穀之挫於南唐,尤無足怪也。
張延賞奸佞小人,爚亂天下,吐蕃劫盟之役,幾危社稷,廷臣莫能斥其奸,而李晟抗表以論劾之,正也。晟之告李叔度曰:“晟任兼將相,知朝廷得失而不言,何以為臣?”推此心也,其力攻延賞之誌,皎然可正告於君父,而在廷將繼之以助正抑奸者,不患其孤鳴矣。乃德宗疑其抱夙忿以沮成功,終任延賞,聽之以受欺於吐蕃,晟雖痛哭陳言,莫能救也。平涼既敗,渾瑊幾死,延賞之罪已不可揜,然且保祿位以終,而譴訶不及。無他,成都營妓之事,延賞早有以持晟之長短,而上下皆惑也。晟之論延賞也,且忘其有營妓之事,即不忘,而豈得以纖芥之嫌,置相臣之賢奸與邊疆之安危於不較哉?而君與廷臣既挾此為成心,以至史官推原釁郤,亦謂自營妓而開,晟之心終不白於天下,唯其始不謹而微不慎也。飲食醉飽、琴書弈博之微,皆有終身臧否、天下應違之辨存焉。故昔人以在官抄書亦為罪過,而不可不慎。觀於李晟,可以鑒矣。
二八
亂國之財賦,下掊克於民,而上不在官,民乃殄,國乃益貧,民罔不怨,天子聞之,赫然以怒,皆所必然,而無不快其發覺者。然因此而句勘之以盡納於上,則害愈浸淫,而民之死也益劇矣,是所謂“牽牛以蹊人之田而奪之牛”也。
假公科斂者,正以不發覺而猶有所止耳。發覺矣,上顧因之而收其利,既無以大服其心,而唯思巧為揜飾以自免;上抑謂民之可多取而必應也,據所句勘於墨吏者歲以為常,則正賦之外,抑有句勘之贏餘,列於正供,名為句勘,實加無藝之征耳。且上唯利其所獲,而不抵科斂者於法,則句勘之外,又有橫征,而誰能禁之?民之無知,始見墨吏之囊畢輸之內帑,未嚐不慶快焉,孰知昔之剝床以辨者,後且及膚乎?故用之一時而小利,行之數世,而殃民之酷、殆不忍言。李長源以此足防秋之國用,欲辭聚斂虐民之罪,不可得已。
誠惡墨吏之橫征,恤民困而念國之匱也,句勘得實,以抵來歲之賦,可以紓一時之急,而民亦蘇矣,民知稅有定額,而吏亦戢矣,斯則句勘之善政與!
二九
小弁所以為君子之詩者,太子欲廢未廢之際,其傅陳匡救之術於幽王也。故其所以處父子君臣之際,曲盡調停之理,而奪其迷惑浸淫之幾。鄴侯用之,以全德宗之恩,而奠其宗社。故小弁為君子之詩,其利溥也。
其詩曰:“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一但言究,則聽讒而惑者,固自以為究矣;乃其彌究而彌惑者,惟其不舒也。淺人之情,動於狂而不可挽,無他,聞言而即喜,聞言而即怒耳。以其躁氣與讒人之深機而相觸,究之迫,則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