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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卷二十六·文宗

唐自元和以後,國之無人久矣。王守澄、陳弘誌推刃天子,無有敢斥言之者,縱橫兩代,至文宗之季年,而後以他罪誅之,則劉克明何憚而不滅燭以弑少年之天子邪?克明滔天之罪,發之者,王守澄等四宦豎也;斬之者,神策飛龍宦豎所將之兵也。路隋以學士而為逆賊草製,韋處厚俛仰而推討賊之功於江王,如是,尚可謂唐之有人乎?

孫明複之治春秋曰:“稱國以弑者,國之人皆不赦也。”胡氏譏其已酷,非也;所謂國之人者,非下逮於庶人,亦其當國之臣、允膺在宮在官之辟者也。然則憲、敬二君之弑,唐之大臣所可逭不赦之誅者誰也?韓弘、張弘靖、李逢吉、王播、皇甫鎛、韋處厚賢不肖無得而免為。而李絳、裴度、忠貞為眾望所歸,亦何麵目立新主之廷焉?當其時,宦豎之勢張矣。然未至如漢末諸奄,斬艾忠良,空天下之群而無遺也;且未如肅、代之世,程元振、魚朝恩殺來瑱如圈豚,奪郭子儀之權位如奪嬰兒之弄具也;劉一攄其忠憤,抗言不忌,雖不擢第,而抑無蔡邕髠鉗、張儉亡命之禍。則唐室諸臣,亦何憚而不孤鳴其公憤?嗚呼!國之無人至於此極,而抑何以致此哉?

國家之大患,人臣之巨慝,莫甚於自相朋比,操進退升沈於同類之盈虛,而天子特為其酬恩報怨、假手以快誌之人。所謂正人者,唯以異己相傾之徒為雌雄不並立之敵;其邪者,則以持法相抑之士為生死不戴天之讎。而非天子莫能代之以行其誌。非左右持權之宦豎,莫能助己以快其欲。藉令當憲宗之弑,而建討賊之旌,則豈徒弘誌哉?守澄其渠帥也;匪徒守澄,郭後其內賊也;匪徒郭後,穆宗其戎首也。推究至極,不容中已。而守澄屍威福之柄,兩立於邪正之交,以持衡而顛倒之;郭後挾國母之尊,穆宗固世適之重,天位既登,動搖不可。則發義問者此黨之人,而彼黨即乘瑕而進。功隳名敗,身不保而禍延同類。於是素有忠直之望者,亦惴惴然惜門戶以圖伸;而依附之士,鹹指捫舌以相勸止。低回一起,慷慨全消,方且尊太後,肆大赦,以揜其惡而飾之,因循安位,以求遂其汲引同彙、拒絕異己之情。為君子者,固曰吾以是為善類地也,而況匪人之比哉?宦豎乃以知外庭之情誌,視君父之死如越人之肥瘠,閉戶自保,而以不與為安。敬宗雖無劉子業、蕭寶卷之凶淫,一失其意,而刃剚其胸,何不可使路隋、韋處厚泚筆弄舌以文其大惡乎?嗚呼!盈廷若是,而按孫氏春秋之法,非誣也。李絳、裴度雖雲賢者,其能逃於法外哉?

李長源歸臥衡山,而李輔國不敢竟其惡;郭汾陽罷兵閑處,而魚朝恩不敢肆其毒;君子不浮沈於爵祿權勢之中,亂臣賊子自有所畏忌而思戢。元和以降,所號為大臣者,皆荏苒於不進不退之交,而白刃兩加於天子之脰。唐之無人,厥有繇矣。文宗進李訓、鄭注而謀誅內賊,非盡不明也。人皆知有門戶,而不知有天子,無可托也。

朋黨興,而人心國是如亂絲之不可理,將孰從而正之哉?邪正無定從,離合無恒勢,欲為伸其是、詘其非,畫一是非以正人之趨向,智弗能知,勇弗能斷。故文宗曰:“除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亦非盡暗弱之說也。

李宗閔、牛僧孺攻李吉甫,正也;李德裕修其父之怨而與相排擯,私也。乃宗閔與元稹落拓江湖,而投附宦官以進,則邪移於宗閔、稹;而德裕晚節,功施赫然,視二子者有薰猶之異矣。李逢吉之惡,夫人而惡之,德裕不與協比,正也;而忽引所深惡之牛僧孺於端揆,以抑逢吉,而睦於僧孺,無定情矣。德裕惡宗閔,訐貢舉之私以抑之,累及裴度,度不以為嫌,而力薦德裕人相,度之公也;李宗閔與度均為被訐之人,乃背度而相傾陷,其端不可詰矣。宗閔與稹始皆以直言進,既皆與正人忤,而一爭進取,則稹合於德裕以沮宗閔,兩俱邪而情固不可測矣。楊汝士之汙濁,固已;德裕以私怨蔓延而訐之使貶,俾與裴度、李紳同條受謗,汝士之為貞邪不決矣。白居易故為度客,而以浮華與元稹為膠漆之交,之傾度,居易不免焉,而德裕亟引其從弟敏中,抑又何也?李訓、鄭注欲逐德裕,而薦宗閔以複相,乃未幾陷楊虞卿而竄宗閔於明州,何其速也?聚散生於俄頃,褒貶變於睚眥,是或合或離、或正或邪,亦惡從而辨之哉?上無折中之宸斷,下無臧否之定評,顛倒天下以胥迷亂,智者不能知,果者不能決也。揆厥所繇,則自李絳恃其忠直而不知大臣之體,與小人比眉事主,而相角以言。口給之士,聞風爭起,弄其輔頰,議論興而毛舉起權勢移而向背乖,貿貿焉馳逐於一起一伏之中,驚波反濺,罔知所屆,國家至此,其將何以立綱紀而保宗祐哉?

唐、宋以還,敗亡一軌,人君屍居太息而未可如何。嗚呼!亂之初生,自所謂君子者開之,不但在噂遝之小人也。呂吉甫、章惇之害未去,而首擊伊川者,司馬公之門人蘇軾、蘇轍也;奄黨之禍未除,而特引阮大铖以傾眾正者,溫體仁所擊之錢謙益也。當王介甫惡二蘇之日,體仁陷謙益之時,豈料其速變之如斯哉?烈火焚原而東西不知所極,公忠體國之大臣慮之已早,鎮靜慎默以讚天子之獨斷,而人心戢、風俗醇。苟非其人,弗能與於斯也。

文宗恥為弑君之宦豎所立,惡其專橫而畏其害己也,旦夕思討之,四顧而求托其腹心,乃擢宋申錫為相,謀之不克,申錫以死,禍及懿親,而更倚李訓、鄭注、王涯、舒元輿以致廿露之變。申錫之淺躁,物望不歸;訓、注則無賴小人,繇宦豎以進,傾危顯著,可畏而不可狎;涯、元輿又貪濁之鄙夫也。文宗即不足與於知人之哲,亦何顛越乃爾哉?於其時,非無勳望赫奕之元臣如裴中立、英果能斷之偉人如李文饒;而清謹自持如韋處厚、鄭覃者;猶不致危身以僨國。文宗俱未進與密謀以籌善敗,獨決意以托匪人,夫亦有故存焉。

唐之諸臣,皆知有門戶而不知有天子者也。寵以崇階,付以大政,方且自詫曰:此吾黨之爭勝有力而移上意以從己。其心固漠然不與天子相親,恃其朋類爭衡之戰勝耳。故以裴中立之譽望崇隆,為四朝之元老,而陳弘誌之弑,杜口色羞;若李文饒,則假宦豎王踐言以內召;而李宗閔、元稹、牛僧孺之恃陰腐為奧援者,又勿論也。

外有不相下之仇敵,則內不可更有相忤之中人;爭衡於一進一退之閑,則不能複問大貞大邪之辨;文宗蓋流覽躊躇,知其無可與謀也。而宋申錫以輕狷不審去就之庶尹,為兩黨所不推,舒元輿、王涯、賈,則首鼠兩端,持祿免咎者也;訓、注之邪,上知之矣,乃其不擇而擊之力,一試之德裕,再試之宗閔,兩黨皆其所搏噬,庶謂其無所固執而可借為爪牙者耳。

悲夫!自長慶以來,所敢以一言觸宦豎者,獨一劉從諫而已,而固防其且為董卓也。則文宗不以委之申錫、訓、注而誰倚乎?藉令謀之中立,而中立未必應也;謀之文饒,而文饒固不從也;謀之處厚、覃,而處厚、覃且戰栗以退也;謀之宗閔、僧孺,而比於宦官以反噬也。故文宗交不敢信,而托之匪人。無他,環唐之廷,大小臣工賢不肖者,皆知有門戶,而忘其上之有天子者也。弑兩君,殺三相,裴中立且自逍遙於綠野,而況他人乎?

牛、李維州之辨,伸牛以詘李者,始於司馬溫公。公之為此說也,懲熙豐之執政用兵生事,敝中國而啟邊釁,故崇獎處錞之說,以戒時君。夫古今異時,彊弱異勢,戰守異宜,利害異趣,據一時之可否,定千秋之是非,此立言之大病,而溫公以之矣。

乃所取於牛僧孺之言抑德裕者,曰誠信也。誠揭誠信以為標幟,則謀臣不能折,貞士不能違,可以懾服天下之口而莫能辯。雖然,豈其然哉?夫誠信者,中國邦交之守也。夷狄既踰防而為中夏之禍矣,殄之而不為不仁,奪之而不為不義,掩之而不為不信。使恤彼相欺之香火,而養患以危我社稷、殺掠我人民、毀裂我冠裳也,則太王當終北而於熏鬻,文王可永奉幣於昆夷,而石敬瑭、桑維翰、湯思退、史彌遠、允為君子矣。

突厥、回紇,唐曲意以下之者,皆有功於唐,舍其暫時之惡,而以信綏之,猶之可也。然而且有不必然者,其順逆無恒,馭之有製,終不可以邦交之道信其感孚也。況乎吐蕃者,為唐之封豕長蛇,無尺寸之效,有邱山之怨,偶一修好,約罷戍兵,而於此言誠信乎?僧孺曰:“徒棄誠信,匹夫之所不為。”其所謂誠信者,蓋亦匹夫之諒而已矣。其以利害言之,而曰:“彼若來責,養馬蔚茹川,上平涼阪,萬騎綴回中,不三日至鹹陽橋。”是其張皇虜勢以相恐喝也,與張儀誇秦以脅韓、楚之遊辭,同為千秋所切齒。而言之不忌,小人之橫,亦至此哉!

夫吐蕃自憲宗以後,非複昔之吐蕃久矣。元和十四年,率十五萬眾圍鹽州,刺史李文悅拒守而不能下,杜叔良以二千五百人擊之,大敗而退;其明年,複寇涇州,李光顏鼓厲神策一軍往救,懼而速退:長慶元年,特遣論訥羅以來求盟,非慕義也,弱喪失魄,畏唐而求安也。其主彝泰多病而偷安,不數年,繼以荒淫殘虐之達磨,天變於上,人叛於下,浸衰浸微,而論恐熱、婢婢交相攻以迄於亡。安得如僧孺之言,扣鹹陽僑、深人送死而無擇哉?斂手頫顏,取悉恒謀獻之,使礫於境上,以寒向化之心。幸吐蕃之弱也,浸使其彊,日無唐,而鏃刃之下豈複有唐乎?

僧孺又曰:“吐蕃四麵萬裏,失一維州,未損其勢。”則其欺彌甚矣。吐蕃之彊,以其盡有北境也。於憲宗之世,全力南徙,以西番重山深穀,地險而腴,據為孤兔之窟,於是而始衰,沙陀、黠戛斯、回紇侵有其故疆矣。故韋皋一振於西川,而隴右之患以息。其南則南詔方與為難,而碉門、黎、雅之閑,乃其扼要之墟,得之以製其咽吭,則潰散臣服,不勞而奏功。西可以收岷、洮,南可以製南詔,北可以捍黠戛斯、回紇之東侵,而唐無西顧之憂。其在吐蕃,則大害之所逼也。而豈無關於損益哉?

夫夷狄聚則逆而散則順,事理之必然者也。拒歸順者以堅其黨,故婢婢曰:“我國無主,則歸大唐。”然與論恐熱百戰而終不歸者,懲悉怛謀之慘,知唐之不足與也。以是為誠信,將誰欺乎?夫僧孺豈果崇信以服遠、審勢以圖寧乎?事成於德裕而欲敗之耳。小人必快其私怨,而國家之大利,夷夏之大防,皆不勝其恫疑之邪說。文宗弗悟而從之,他日追悔而弗及。溫公抑遽許之曰:“僧孺所言者義也。”使然,則周公之兼夷狄,孔子之作春秋,必非義而後可矣。

李宗閔欲逐鄭覃,而李德裕亟薦之,文宗自內宣出,除覃為禦史大夫。宗閔曰:“事皆宣出,安用中書?”其妨賢之情,固不可揜然以官守言,則職之所宜爭;以國事言,則內降斜封之弊,所宣早杜其漸也。崔潭峻以“八年天子聽其行事”折之,詎足以服宗閔哉?鄭覃經術議論果勝大任,人主進一善士,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製下中書,孰敢違者?假令宗閔抗命而中沮,即可按蔽賢之辟,施以斥逐。乃若有所重畏而偷發於其所不及覺,以與宰相爭勝負之機,其陋有如此者。宗閔得持國憲官常以忿懟於下,以此而求折朋黨之危機,宜其難矣。故同馬溫公曰:“明不能燭,疆不能斷,使朝廷有黨,人主當以自咎。”其說韙矣。乃又曰:“不當以罪群臣。”則於君子立身事上、正己勿求之道,未協於理;而獎輕儇、啟怨尤、激紛爭之害,不可複弭。元祐、紹聖之際,狺狺如也,卒以滅裂國事,取全盛之宋而亡之。一言之失,差以千裏,可不慎哉!

黜陟之權,人主之所以靖國也;格心之道大臣之所以自靖也;進退之節,語默之宜,君子之所以立身也。居其位,安其職,盡其誠而不踰其度。故人主不審於賢奸之辨,而用舍不決,使小人與君子交持於廷,誠宰相。之所深憂。然小人者,豈能矯君心之必不然者,而脅上以從已哉?則格心者本也,適人者末也。但令崇奢佞鬼、耽酒漁色、牟利殃民、狎宦豎、通女謁之害,一一檠括於宮庭之嗜好;則事之可否、理之得失、人之貞邪,無所蔽窒,而小人自不足以群聚而爭勝。若其格心之道已盡,而君惛不知,容小人之相牴啎,則引身以退,杜口忘言,用養國家之福,而禍不自我而興。故孔子去魯,不爭季孫之權。孟子去齊,不折王馭之佞。在國則忘身,去國則忘世,身之安也,天下之福也。

如或不得於君,不容於小人,乞身事外,猶且紛紜接納,進人士而與結他日之援。為憂國計與?適以激國事之非;為進賢計與?適以貽賢者之傷。氣盈技癢,憤懣欲舒,且與浮薄之士,流連於山川詩酒之中,播歌謠以泄悁疾,抑或生而有再用之情,沒而有子孫之計,樹人自輔,悅己者容,乃使詭躁之夫,依附以希他日之進,黨禍乃成,交爭並峙,立身之不慎也,事上之不誠也,素位不安,害延於國,為人臣而若此,昝亦奚辭?乃曰“不當以罪群臣”,不已過與?

即其在位之日,道在匡君,而人才之進退,國有常典,官有定司,固非好惡欲伸,唯己所任。一大臣進,而望風飾行以求當於端揆者,千百其群也。言論相符、行止相應者,不使退就銜勒,奚必利民而衛國,特以競勝於異己耳。苟可以取盈,然且破法而為非常之舉,汲引而懷取必之心,則唯以所好者之升沈為憂喜,而君父生民或忘之矣。質之夙夜,詎可雲精白乃心乎?

夫德裕之視宗閔,其得失迥矣。而內不能卻崔潭峻、王踐言之奧援,外不能忘牛僧孺、楊虞卿之私怨,則使文宗推心德裕,使汲引其所好者置於要地,而宗閔不敢或違也,終不可得。其後武宗亦既獨任之矣,未久而白敏中、令狐綯複起,以盡反其局。豈非德裕乘權之日,恃主知之深厚,聚朋好以充廷,而不得誌者如伏火石中,得水而爆烈哉?

夫元祐亦猶是也,皆為君子者進則呴呴、退猶躍躍,導人心於嚚訟而不可遏也。以宰相之進退歸人主,以卿尹之黜陟歸所司,正己盡誠,可則行,否則止,絕新進之攀附,聽天命之廢興,雖有小人,何所乘以自立為黨?其不然也,而曰“不可以責群臣”也,無惑乎溫公之門有蘇軾諸人之尋戈矛於不已也。

杜牧憤河朔三鎮之跋扈,傷府兵之廢敗,而建議欲追複之,徒為巵言,貽後世以聽熒耳。牧知藩鎮之強在府兵既廢之後,而不知惟府兵之積弱,是以蕃兵重,邊將驕,欺唐之無兵,以馴致於桀驁而不可複詰也。且當太和之世,豈獨河北之抗命哉?澤潞、山南無非擁疆兵以傲岸者。而欲取區區聽命之州郡,勞其農而兵之,散其兵而農之,則國愈無兵、民愈困、亂將愈起。甚矣!空言無實,徒以熒慕古者之聽,而流禍於來今,未有已也。

府兵之害,反激而為藩鎮,勢所必然,禍所必趨,已論之詳矣。乃若杜牧所言有可取,而唐之初製尚可支百年者,則十六衛是已。十六衛以畜養戎臣儲將帥之用者也,天下之兵各分屬焉,而環王都之左右,各有守駐以待命,蓋分合之勢,兩得之矣。分之為十六,則其權不專,不致如晉、宋以後方州撫領擁兵而篡逆莫製也。統之以十六,則其綱不弛,不致如宋之廂軍解散弱靡以成乎積衰也。

夫邊不能無兵,邊兵不可以更戍而無固心,必矣。兵之為用,有戰兵焉,有守兵焉。守兵者,欲其久住,而衛家即以衛國者也;而守之數不欲其多,千人乘城,十萬之師不能卒拔,而少則無糧薪不給之憂。戰兵者,欲其遄往而用其新氣者也;一戰之勇,功賞速效,虜退歸休,抑可無長征怨望之情。然則十六衛之與邊兵,互設以相濟,寇小人,則邊兵守而有餘,寇大人,則邊兵可固守以待,而十六衛之帥,唯天子使,以帥其屬而戰焉。若夫寇盜有竊發之心,逆臣萌不軌之誌,則十六衛中天下以林立,而誰敢恣意以逞狂圖乎?

唯是十六衛之兵,必召募挑選,歸營訓練,而不可散之田畝,則三代以下必然之理勢,不可以寓兵於農之陳言,坐受其弊者也。就其地食其食,無千裏飛挽之勞;就其近屬其衛,無居中遙製之病;衛率巡之,所司練之,有司供億之,皆甚便也。此則唐初之善製,不必府兵而可行之後世者也。以杜牧之時,尤可決行於一朝,非若府兵之久敝而不可再興者,何也?河朔之叛臣不可遽奪,而內地猶可為也。且自憲宗以來,淄青、淮蔡、西川、淮南、賊平之日,兵不可散,固可移矣;成德、盧龍、魏博歸命之日,兵不能罷,亦可調矣。以恩恤之,以威臨之,仍使為兵,而稍移易之,固皆不安南畝習於戎行者,又何難於措置之有哉?朝無人焉,慮不及此,而後天下終不可得而平。牧固不足以及此,而漫無憂國之心者,又勿論已。

甘露之變,殺生除拜皆決於中尉,文宗不得與知,而李石、鄭覃於其時受宰相之命,二子病矣!君子之進退,必以其正;其以身任國家之大政也,必以其可為之時。血濺於獨柳之下,而麻宣於殿陛之閑,二子者,譽望素隆,而何為其然邪?曰:此未可以為二子病也。夫二子於此,雖欲辭相而義之所不許也。

梅福之棄官,申屠蟠之辭召,位未高,君未知有我,且時已敝極而無可為也。留正出國門而宋幾危,陳宜中奔占城而宋遂亡,偷免於危殆,以倡人心之離散,無生人之氣矣。夫二子者,唐之大臣,而為文宗所矜重者也。天子不勝於宦豎,兵刃交加於扆,掠奪縱橫於內省,三相囚係以磔徇,天子之僅保其首領者一閑耳。二李之黨,分析以去;裴中立以四朝元老,俯首含羞;二子不出而薄收其潰敗之局,以全天子、安社稷,將付之誰氏而可哉?幸而二李之黨與宦豎之未相結納,而訓、注始事宦官而中叛之,故仇士良輩無心腹之大臣引與同惡,特循資望而授政柄於二子,是以匪人不進,誅殺止於數人而不濫及。使二子者畏避而引去,宵人乘隙投中尉之門,以驟起而執政,其禍更當何如邪?

夫二子之受相位而不辭,非乘閑以希榮,蓋誅夷在指顧之閑而有所不避也。六巡邊使疾驅人京,聲言盡殺朝士以恐喝搢紳,李石安坐省署以弭其暴橫。於斯時也,石固以腰領妻孥為社稷爭存亡,為衣冠爭生死,可不謂忠誠篤悱、居易俟命之君子乎?江西、湖南欲為宰相召募衛卒,而石不許,刺客橫行,刃及馬尾,固石所豫知而聽之者也。薛元賞之能行法於神策軍將,恃有石也;宋申錫之枉得以複伸,覃為之也。止滔天之水者,因其潰濫而徐理之,卒之仇士良之威不敢逞,文宗得以令終,而武宗能弭其亂,自二子始基之矣。皎皎硜硜之節,惡足為二子責邪?唐無靜正誠篤之大臣,李石其庶幾乎!覃其次矣。

聽言以用人,不惑於小人,而能散朋黨以靖國,蓋亦難矣。雖然,無難也。有人於此,而或為之言曰:是能陳善道、糾過失以匡君德者也;是能決大疑、定大計以固國本者也;是能禁奸邪、裁佞倖以清國紀者也;是能紓民力、節浮費以裕國用者也;是能建國威、思遠略以靖邊疆者也。如此,則聽之而試之察之,驗其前之所已效,審其才之所可至,而任之也可以不疑。假不如其言,而覆按之、遠斥之,未晚也。有人於此,而或為之言曰:是久抑而宜伸者也;是資望已及、當獲大用、而或沮之者也;是其應得之位祿與某某等、而獨未簡拔者也;是嚐蒙恩知遇,而落拓不偶、為人所重惜者也。如此,則挾進退以為恩怨,視榮寵為已應得,以與物競,而相獎於富貴利達,以恤私而不知有君父者矣,不待辨而知其為朋黨之奸、小人之要結矣。

楊嗣複托宦官諷文宗以召用李宗閔,而文宗欲量移之。計其為辭,不過曰:是固陛下宰輔,流落可矜而已矣;抑不過曰:是蓋李德裕之以朋黨相抑,李訓、鄭注之以邪佞相陷而已矣。夫德裕之所逐,固無可辭於小人;而訓、注之所排,豈必定為君子;抑問其昔居輔弼之任,所建立者奚若耳。若夫無益於國,而徒屍顯秩,則已概可知矣,其黨固不能為之辭。而但以曾充宰相,遂不可使失寵祿,將天子以天位任賢才使修天職,而止於屈者伸之,邑鬱欲得者憐而授之,是三公論道之尊,僅如黃葉以止兒啼矣。

嗣複曰:“事貴得中。”洵如其言,亦以平二李之不平,使無偏重而已;其以平其不平者,各厭其富貴利達之欲而已。天子無進賢退不肖之權,但為群臣謀爵祿之去留以消怨忌,是尚得謂天下之有天子乎?況其所謂得中者,隻以漸引小人而撓善類邪!宋徽宗標建中之號,而奸邪遂逞。無他,其所謂中者,夫人欲富貴利達,兩相敵而中分之謂也。上無綱,下無恥,習以成風,為君子者,亦曰是久處田閑,宜為汲引者也。朋黨惡得而禁,士習惡得而端,國是惡得而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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