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嗚呼!士生無道之世,而欲自拔於流俗,蓋亦難矣。文宗憑幾之際,李玨等扳敬宗子成美而立之,仇士良廢成美,立武宗。武宗立,玨與楊嗣複以是竄逐,於是而李宗閔之黨不容於朝,政柄之歸必於李德裕,此屈伸之勢所必然者也。德裕即無內援,而舍我其誰?固非一樞密楊欽義之能引己也。然德裕終以淮南賂遺騰交通之名於天下後世,而黨人且據以為口實,雖欲辭托身宦豎之醜而不可得。前此者,崔潭峻、王踐言皆能白德裕之直,然則德裕之於中人,不能自立坊表以不受磷緇,亦已久矣。
夷考德裕之相也,首請政事皆出中書,仇士良挾定策之功,而不能不引身謝病以去。唐自肅宗以來,內豎之不得專政者,僅見於會昌。德裕之翼讚密勿、曲施銜勒者,不為無力,夫豈樂以其身受中人之援引者乎?然而唐之積敝,已成乎極重難反之勢在內則中書與樞密相表裏也;在外則節使與監軍相呼吸也,拒之而常在其左側,小不忍而旋受其大屈。踐言與於維州之謀,潭峻藉宣鄭覃之命,德裕固曰吾不為宦者用而我用宦者也。楊欽義之內召,無所屈節,而以寶玩厭其欲,德裕固曰此以待小人而使忘機,非辱也。吾行吾誌,何恤於磽磽皎皎之嫌疑乎?然而以視君子立身之大防,則終玷矣。
生斯世也,士君子之防,君且毀之,不可急挽也,則抱有為之誌欲抒於國者誠難矣。然則如之何而可哉?潔己無可羨之貲,謀國無偏私之黨,以君命而接之以禮,秉素誌而持之以正,進不觸其深忌,退不取其歡心,俟時以得君,而無求成求可之躁願,庶其免乎!乃德裕功名之士也,固不足以及此也。以德裕之材,當德裕之世,勿容深責焉,可矣。
二
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此女子小人滔天之惡,所挾以為藏身之固者也。
唐之宦官,其勢十倍於漢、宋。李輔國驅四十年禦世之天子如逸豚而蒞之。其後憲宗死焉,敬宗死焉,太子永死焉,絳王悟、安王溶、陳王成美死焉,三宰相、一節度、合九族而死焉。庖人之於雞鶩,唯其操彎刀而割之也。文宗垂涕而歎,自比於周赧、漢獻而以為不如,鬱鬱飲醇酒以成疢而崩,其凶悍之鋒,不可向邇也如此。以為神策六軍在其指掌,故莫之能製,是已;而未盡然也。當其時,節鎮林立,大臣分閫,合天下之全力,以視六軍豢養之罷民,豈不相敵,而奚惴惴焉?及觀仇士良之教其黨曰:“天子不可令閑,日以奢靡娛其耳目,無暇更及他事。”然後知其所以毆中材之主入於其阱而不得出者,唯以至柔之道縻係之,因而馳騁之,蔑不勝矣。
夫耳目之欲,筋骸之逸,狎而安之,順而受之,亦曰此人主之所應得,近侍之所宜供者耳。於國無損,於事非專,即不以為彼功,而抑非可為彼罪也。乃當其驕橫著見,人主亦含忿不堪而思翦滌。俄而退息於深宮,則娛樂迭進,而氣不覺其漸平矣;稍定焉,而姁姁嫟嫟、百出以相靡,竟不知夙忿之何以遽蠲也。氣一往而衰,安望其複振哉?
凡變童稚女、清歌妙舞、捐煩解憤者,皆其戈矛鴆毒之機也。正人端士沮喪而不得以時進獻其忱,則皆廢然返曰:出而與吾謀屏除者,入而且與之歡笑,吾惡能勝彼哉?徒自誅夷貶竄而弗能搖動之也。未有不緘口息機,聽其孤危而莫恤者也。則臣非其臣,兵非其兵,狎媚旦進,而白刃夕張,莫能測焉。至柔之馳騁至剛,綽乎其有餘矣。
然則群奄之勢重邱山而弑逆相尋也,豈恃神策之孤軍哉?恃此而已矣。漢、宋之闇主受製於家奴者皆此;而唐之立國,家法不修,淫聲曼色,自太宗以來,漫焉進禦而無防閑之教,故其禍為尤酷焉。口鼻非藉之不安臭味;肢體非藉之不宜清蝡;煩勞菀結非藉之不能穆耳而愉心。林池魚鳥、書畫琴弈、張弧怒馬,各有所嗜,而皆能為奪情息怒之媒。機械之張,烈於疆秦,密於曹操,彼以剛爭,此以柔製,雖欲如周赧、漢獻而不能,果不如矣。人主而能知此,則勿曰宦官之惡不可撲也。以一念之無欲,塞滔天之橫流,有餘裕矣。然而知之者鮮,能之者尤百不得一也,是以難也。
三
河北三鎮之不戢也,豈其富疆足以抗天下不可製哉?唐無以製之耳。盧龍之亂,陳行泰、張絳相繼擁兵以脅節鉞,張仲武起而討之,問其所有士卒幾何,合軍士土團千餘人而已;問其兵食所出,則仰給於媯州以北而已。卒如仲武之料,幽州下,叛人得。然則唐果製勝得理,以天下之力,舉三鎮如拾芥耳。而終困於不能者,廟謨不定,諸帥離心,且逆黨私人奔走京國,賄賂行於廷臣,皆為張皇賊勢以勸姑息,囂張不輯,亂其成謀也。君暗臣偷,視蕞爾之叛臣,莫之能勝,而曰河朔習亂已久,人心難化。惡!是何言也!
劉稹阻兵擅立,李德裕決策討之,是已;而複曰:“但得鎮魏不與之同,則稹無能為,”何其視鎮魏之太重也!張仲武既以盧龍歸命,拊鎮魏之背矣;何弘敬、王元逵非有田承嗣、王武俊之梟桀,即令納稹賂以陰相唇齒,而朝廷宣昭義問以臨之,又豈敢北不畏盧龍之乘其後,南不畏宣武之逼其前,西不畏河中之製其腋,顯相抗拒,以黨逆而蹶興哉?戰即不力,亦持兩端以視勢所趨耳。然則劉稹既滅,移弘敬、元逵於他鎮,不敢違也;召弘敬、元逵以赴闕,不敢拒也。彼雖驕蹇而惛瞀,抑且念昔之負固以長子孫者,不死於天誅,則死於帳下;何如束身歸闕,席富貴而保後昆。部曲雖或囂張,帥心弛而氣亦頹矣。威可服也,恩可懷也,張仲武之令圖可羨,劉稹之狂謀可鑒也。區區數州之土,兩豎子屍居其上,而曰終難化也,德裕之於此懵矣。乃遣重臣輸悃於二鎮曰:“河朔自艱難以來,列聖許其傳襲,已成故事。”則既明輸左券,授以不拔之勢,儼若敵國,此言出,後其可追哉?
澤潞,王土也;其人,王人也;鎮魏亦非北胡南蠻自為君長之國也。鎮魏可,澤潞奚其不可?又何以折劉稹而服澤潞之人心乎?夫鎮魏西扼壺關、東連曹、鄆,南一涉河而即汴宋,中原之堂奧也。橫骨頤中,而欲食之下咽也,必不可得。唐之所以一亂而不可再興,皆此等成之也。德裕苟且以成一時之功,曾不恤禍結兵連之無日,習之難化,豈在河朔哉?在朝廷耳。武宗聽之,詔二鎮曰:“澤潞一鎮,與卿事體不同。”言不順,事不成,嗚呼!唐終不可為矣。
四
楊弁稱亂河東,逐李石,結劉稹,而其所恃者,納賄於中使馬元實。實歸,大言於廷曰:“弁有十五裏光明甲。”以恐喝朝廷,徼求節鉞,李德裕折之而後沮。以此推之,凡唐之藩鎮,類以數州之土,一旅之眾抗天下之威,而朝廷僶俛以從其欲,非兵力之果疆也,皆賄也。非李德裕折元實之奸,則弁之納賄亦揜而不著,史氏亦無從記之矣。
賄行於中涓,而天子懾;賄行於宰相,而百官不能爭;賄行於省寺台諫,而天子宰相亦不能勝。前此之討淮蔡、討平盧,廷議紛然,唯恐兵之不罷者,此也;德宗窺見其情,厚疑群臣,孤憤興兵,而中外坐視其敗者,亦此也。唐之亂,賄賂充塞於天下為之耳。凡三百餘年,自盧懷慎、張九齡、裴休而外,唐之能飾簠簋以自立於金帛之外者無有。雖賢者固不能保其潔清,特以未敗露而不章,實固不可問也。藩鎮之叛,峙若敵國,相惎若仇讎,且唯以金錢貿中外之心,而天子不能自固,況州郡群有司之廢置哉?
蓋唐自立國以來,競為奢侈,以衣裘仆馬亭榭歌舞相尚,而形之歌詩論記者,誇大言之,而不以為怍。韓愈氏自詡以知堯、舜、孔、孟之傳者,而戚戚送窮,淫詞不忌,則人心士氣概可知矣。迨及白馬之禍,凡錦衣珂馬、傳觴挾妓之習,熸焉銷盡。繼以五代之凋殘,延及有宋,羶風已息。故雖有病國之臣,不但王介甫之清介自矜,務遠金銀之氣;即如王欽若、丁謂、呂夷甫、章惇、邢恕之奸,亦終不若李林甫、元載、王涯之狼藉,且不若姚崇、張說、韋皋、李德裕之豪華;其或毒民而病國者,又但以名位爭衡,而非寵賂官邪之害。此風氣之一變也。
乃唐之率天下以奔欲崇貨而遲久不亡者,何也?朝士以賄而容奸,逆臣亦以賄而自固,誌氣俱偷,其欲易厭,故稱兵犯順者,皆護其金穴以自封,而無問鼎登天之誌。其尤幸者,回紇、吐蕃唯以侵掠為誌,浸淫久而自敝,亦無劉淵、石勒之雄心。斯以幸存而已矣。使如宋也,三虜迭乘以壓境,豈能待一遷再遷三遷而後亡哉?賄賂之敗人國家,如鴆之必死,未有能生之者也。
五
殺降者不仁,受其降而殺之不信;古有其言,誠仁人君子之言也。雖然,言各有所指,道各有所宜,不揆其時,不察其故,不審諸順逆之大義,不度諸好惡之公心,而唯格言之是據,則仁人君子之言,皆成乎蔽。仁蔽而愚,信蔽而賊,不可不辨也。
所謂殺降不仁而無信者,為兩國交爭,戰敗而倒戈,與夫夷狄盜賊之脅從而自拔者言也。或黨惡之誌固不堅,或求生之外無餘誌,則亦生全之,或且錄用之,而蠲忿怒以予維新,斯允為敦仁而崇信矣。劉稹之叛,郭誼為之謀主,及夫四麵合圍,三州已下,稹守孤城而日蹙,誼與王協說稹束身歸朝,稹既從之欲降矣,誼乘其懈殺之以自為功,武宗與李德裕決計誅之,夫豈非允愜人心之公惡者以行大法?而司馬溫公譏其失信。其信也,非其所以蔽而愚且賊者乎?
亂人者不殄絕之,則亂終不已者也。懷以仁,而即乘吾仁以相犯;結以信,而即怙吾信以相欺者也。而唐藩鎮之亂,率因此而滋。自祿山為逆以來,擁戴之者,豈果僥倖其主之成大業,而己為鄧禹之效尺寸哉?人挾好亂之心,而嗾其主帥以為逆魁,以弋利於己。故李寶臣、薛嵩、田承嗣首自反噬,而果獲分土擁尊之厚利。蓋當勸亂之日,已挾自私之計。上脅朝廷。下睨其主,流血千裏,主族亦赤,無非可罔利之左券。而朝廷果以姑息而厚酬之,位兼將相,澤及子孫,人亦何憚而不日導人以叛逆哉?賣主之腰領以求榮,主族夷而已詫元功。計當日之為藩鎮者,側目而寒心,自非狂騃如劉稹者,未有不以殺王協、郭誼為大快者。頻年身膏原野之鬼,與痛哭郊原之寡妻孤子,固且不怨稹而怨協、誼。故二賊伏誅,而後武、宣之世,藩鎮無叛者。既有以大服其心,而裨將幕僚,知無他日幸免僥功之轉計,則意亦戢,而不敢導其主以狂狺。殺一二人而全天下,仁也;殺無恒之人以行法,信也。高帝斬丁公,而今古稱其義,況躬為逆首者乎?
且劉稹既從誼、協之謀以欲降矣,誼可容,稹獨不可降乎?殺降者,誼也;殺誼者,所以殺殺降者也,而何尤焉?唯項羽施之於敵國之赤子,李廣施之於解辮之夷狄,則誠惡矣。未可以為反覆傾危之亂人引以求曲宥也。施大仁,惇大信,各有其時,各有其情,各有其理。以一言蔽千古不齊之事變,適以自蔽而已,君子所弗尚也。
六
宦者監軍政於外而封疆危,宦者統禁兵於內而天子危。監軍之危封疆,李德裕言之至悉矣。乃天子之危,非宦者之統禁兵遽能脅之而死生廢立之也。天子之兵,散布於天下,將皆其臣,卒皆其民也。其在內而為禁兵,如唐神策軍者,但百之一耳,又非百戰立功能為天下雄者也。宦者雖握固之以為己有,而勢不能與天下爭衡。脅君自恣,乃至弑刃橫加,豈能無畏於四方之問罪乎?其無所憚而血濺宮庭、居功定策者,實恃有在外監軍之使,深結將帥而製其榮辱生死之命,指麾吏士而市以呴嘔宴犒之恩也。故王守澄、陳弘誌、楊承和躬行大逆,不畏天下有問罪之師;乃至四朝元老分符持節之裴中立,亦視君父之死、噤口而不敢誰何;獨一劉從諫執言相加,而懷來又不可問。無他,諸帥之兵,皆宦者之爪牙,舉天下而在其掣肘,雖仗義欲鳴,而力窮於寡助也。於是而知德裕之為社稷謀,至深遠矣。其以出征屢敗為言者,指其著見之害以折之,使不敢爭耳。顯糾其沮撓軍事之失,而不揭其攬權得眾之禍,使無所激以相牴牾,則潛伏之大慝,暗消於忘言矣,此德裕之所以善於安主而防奸也。
然抑豈徒其立言之善哉?仇士良忌之而不能傷,乃乞身以去;敕監軍不得預軍務、選牙隊,而楊欽義、劉行深欣然唯命而不敢爭。極重之弊,反之一朝,如此其易者,蓋實有以製之也。唐之相臣能大有為者,狄仁傑而外,德裕而已。武宗不夭,德裕不竄,唐其可以複興乎!
七
後世有天下者,欲禁浮屠之教以除世蠹也良難。會昌五年,詔毀寺及招提蘭若四萬餘區,歸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可謂令之必行矣。然不數年而浮屠轉盛,於是所謂黃檗者出,而教外別傳之邪說充塞於天下,禁之乃以激之而使興,故曰難也。
武宗聽道士趙歸真之說而辟佛,以邪止邪,非貞勝之道,固也;未幾而武宗崩,李德裕逐,宣宗忌武宗君相而悉反其政,浮屠因緣以複進,其勢為之也。雖然,假令武宗永世,德裕安位而行誌,又豈可以舉千年之積害、一旦去之而消滅無餘哉?何也?以一日矯千年之弊,以一君一相敵群天下狂惑氾濫之情,而欲鏟除之無遺,是鯀之陻洪水以止其橫流,卒不能勝者也。
夫群天下積千年而奔趨如騖,自有原委,亦自有消歸。故天下之僧寺蘭若,欲毀之則一旦毀之,此其無難者也;勒二十餘萬僧尼使之歸俗,將奚歸哉?人之為僧尼者,類皆孤露惰遊無賴之罷民也,如使有俗之可歸,而晏然為匹夫匹婦,以田爾田、廬爾廬,尚寧幹止也,則固十九而不為僧尼矣。一旦壓之使無所往而得措其身,則合數十萬伏莽之戎,黠者很者陰聚於宵旦,憤懣圖惟,謀歧塗以旁出,若河之決也,得螘穴以通,而奔流千裏,安可複遏哉?故浮屠之教,至大中以後,乃益為幽眇閃爍之論、吊詭險畸之行,以聳動生人,而莫測其首尾,以相詫而翕從之,皆其擯逐無聊之日,潛身幽穀,思以爭勝而求伸者也。
夫欲禁浮屠氏者,亦何用深治之哉?自有生民以來,有四民則有巫,巫之為術不一,要皆巫也,先王不能使無也。浮屠之以扇動天下者,生死禍福之報應而已,則亦巫之幻出者而已。若其黠者雜莊、列之說,竊心性之旨,以與君子之道相競,而見道未審者惑之,然亦千不得一也。故取浮屠之說與君子之道較黑白,而衰王固不能保於末俗;取浮屠與巫者等而以巫道處之,則天下固多信巫而不信浮屠者,其勝負相敵也。浮屠而既巫矣,人之信之也猶巫,則萬室之邑,其為巫者凡幾?而人無愛戴巫如父母者,且猶然編戶征徭之民也。如此,則浮屠熸矣。
故寺院不容不亟毀也;笵金冶銅之像,不容不亟銷也;田園之稅,丁口之徭,不容不視齊民也。無廣廈長寮以容之,無不稅之田以豢之,無不徭之政以逸之,無金碧丹漆以豔其目,無鍾磬鈴鐸以淫其耳,黯淡蕭條,而又驗其老幼,使供役於郡邑,則不待勒以歸俗,而僧猶巫也,巫猶人也。進無所安,退思自便,必將自求田廬,自畜妻子,以偕於良民。數十年之中,不見其消而自無幾矣;即有存者,亦猶巫之雜處,弗能為民大病者也。禁其為僧尼,則傲岸而不聽,含怨以圖興。弗禁其僧,而僧視耕夫之賦役;弗禁其尼,而尼視織女之縷征。無所利而徒苦其身,以茹草而獨宿,未有不翻然思悔者。徒眾不依,而為幽眇之說、吊詭之行者,亦自顧而少味。先王之不禁天下之巫,而不殊於四民之外,以此而已。然則有天下而欲禁浮屠以一道德、同風俗者,亦何難之有哉?特未之思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