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廣 熱搜: 三字    鬼穀子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卷二十六·宣宗

宣宗初識李德裕於奉冊之頃,即曰:“每顧我,使我毛發灑淅。”夫宣宗非孱主,德裕非有跋扈之氣發於聲色,如周勃之起家戎伍、梁冀之世習驕倨者,豈果見之而怵然哉?有先入之言使之猜忌者在也。武宗疾篤,旬日不能言,而詔從中出,廢皇子而立宣宗,宣宗以非次拔起,忽受大位,豈旦夕之謀哉?宦官貪其有不慧之跡而豫與定謀,竊竊然相嚅唲於祕密之地,必將曰太尉若知,事必不成。故其立也,惴惴乎唯恐德裕之異己,如小兒之竊餌,見廚婦而不寧也。語曰:“盜憎主人。”其得誌而欲誅逐之,必矣。

此抑有故,德裕當武宗之日,得君而行誌,裁損內豎之權,自監軍始。監軍失權,而中尉不保神策之軍,於時宦官與德裕有不兩立之勢。德裕為之有序,無可執以相撓,而上得武宗之信任,下有楊欽義、劉行深之內應,故含怨毒也深而不敢發。迨乎武宗疾篤不能言之日,正其河決癰潰、可乘以快誌之時也。不廢皇子立宣宗,則德裕不可去;不訹宣宗以德裕威棱之可畏,則宣宗之去德裕也不決。其君惴惴然如捍大敵之不能姑待,而後德裕必不能容。蓋德裕之所能控禦以從己者,楊欽義、劉行深而已,二人者,其能敵宮中無算之貂璫乎?皇太叔之詔一下,德裕無可措其手足,待放而已矣。唐之亡亡於宦官,自此決矣。

或者謂德裕事英斷之君,相得甚歡,而不能於彌留之際,請憑玉幾、受顧命以定塚嗣,使奸人得擅廢立之權,非大臣衛國之誼,是已。然有說焉,武宗春秋方富,雖有疾而非必不可起之危候,方將大有所為,而不得遽謀身後:迨及疾之已篤,昏不能言,雖欲扣閤請見,而誰與傳宣以求必得哉?所可惜者,先君之骨未寒,太尉之逐已亟,環唐之廷,無有一人焉昌言以伸其忠勳者。豈徒無為之援哉?白敏中之徒且攘臂而奪相位,崔、楊、牛、李抑引領以望內遷,而鄭肅、李回莫能禦也。意者德裕之自矜已甚,孤傲而不廣引賢者以共協匡讚邪?抑自朋黨興,唐之士風披靡於榮辱進退之閑,而無賢可薦邪?二者皆國家危亂之券也,必居一於此,宜乎唐之不複興矣。

宣宗初立,以旱故,命大臣疏理係囚,而馬植亟以刻核之言進,請官典犯贓及殺人者不聽疏理。夫二者之不可遽釋,是已;而並不聽其疏理,唯法吏之文置之辟而莫辯,宣宗用申、韓之術,束濕天下以失人心,植實首導之矣。

唐自高宗以後,非弑械起於宮闈,則叛臣訌於肘腋,自開元二十餘年粗安而外,皆亂日也,而不足以亡者,人心固依戀而不忍離,雖役繁賦重,死亡相接,抑且戴奕葉之天子於不忘。無他,自太宗以寬容撫士庶,吞舟漏網,則遊鱗各呴沫於浦嶼,即有弱肉疆食之害,而民不怨其上也。羅希奭、吉溫以至窮凶如侯、索、周、來,抑但施慘毒於朝士,而以反叛為名,未嚐取吏民瑣細之愆,苛求而矜其聰斷;馬植之徒,導主以淵魚之察,而後太宗之遺澤斬矣。

植之言曰:“貪吏無所懲畏,死者銜冤無告,”亦近乎情理之說也。乃上方下寬恤之政,用答天災,而遽以綜覈虔矯之令參之,則有司相勸以武健,持法律以核吏民,廣逮係以成鍛煉,有故入而無矜疑,士怨於官,民愁於野,胥史操生死以取貨賄,可勝言哉?

夫申、韓之以其術破壞先王之道者,豈不以為情理之宜,誅有罪以恤無辜乎?而一倚於法,天下皆重足而立。君子之惡其賊天下而殄人國脈者,正以其近於情理,易以惑人也。

以髒吏論,古今無道之世,人士相習於貪叨,而其得免於逮問者,蓋亦鮮矣。夫苟舍廉恥以縱朵頤,則白畫攫金而不見人,豈罪罟之所能禁乎?無道以止之於未淫,則察之愈密,誅之愈亟,夤緣附托行賄以祈免之塗愈開,賄不給而虐取於民者愈劇。究其抵法而無為矜宥者,一皆拙於交遊、吝於薦賄、谿壑易厭之細人而已。以法懲貪,貪乃益滋,而上徒以召百官之怨讀,下益以甚窮民之朘削,法之不可恃也明矣。

以殺人論,人即不伏歐刀於市,亦未有樂於殺人者也;已論如法,而苟全於疏理之下,雖不死而生理亦無幾矣。若其忿懟發於睚眥,則當揮拳操刃之下,惡氣薰心,固且自忘其死,抑豈暇念他日之抵法而知懲?若雲死者舍冤,則天地之生,業已殺一人矣,而又殺一人以益之,奚補哉?且一人抵坐,而證佐之株連,寡妻孤子之流離於寺署者,凡幾也!

故貪吏伏法,殺人者死,法也。法立於畫一,而張弛之機,操於君與大臣之心。君子之道,所為迥異於申、韓之刻薄者,不欲求快於一時之心也。心苟快,而天地和平之氣已不足以存,俗吏惡知此哉?綜覈行,而上下相督、還相蔽也。炫明者瞀,炫聰者聾。唐室容保之福澤,宣宗君臣銷鑠之而無餘,馬植實首導之。苛刻一行,而莫之知止,天下粗定,而卒召吏民之叛以亡,固不如曏者之姑息,亂而可存也。

知人之難久矣,而抑有其可知者,君子持之以為衡,而失亦鮮矣。人之為不肖也,其貪惏賊害、淫溺憤亂、得之氣質者,什不得一;類皆與不善者習,而隨之以流,因以氾濫而不可止。故君子之觀人於早也,持其所習者以為衡,視其師友,視其交遊,視其習尚;未嚐無失,而失者終鮮。拔騂角於犁牛之中,非聖哲弗能也。

李德裕引白敏中入翰林,既為學士,遂乘武、宣改政之初,奪德裕之相,竭力排之,盡反其政,以陷德裕於貶死,而亂唐室。夫敏中之不可引而使在君側,豈待再計而決者哉?德裕之初引敏中也,以武宗聞白居易之名,欲召用之,居易老而德裕以敏中進。然則知敏中者以居易,用敏中猶其用居易也。居易以文章小技,而為嬉遊放蕩、征聲逐色之倡,當時則裴中立悅其浮華而樂與之嬉;至宋,則蘇氏之徒喜其縱逸於閑撿之外而推尚之;居易之名,遂喧騰於天下後世。乃覈其人,則元稹之死友也。稹聞謫九江而垂死驚坐,胡為其然哉?以蕩閑踰撿相暱於聲色,而為輕浮俗豔之詞以蠱人於淫縱。當其時如杜牧者,已深惡而欲按以法矣。稹鬻身奄宦,排抑正人,以使河北終叛,而為唐之戎首;居易護為死黨,不得,則托於醉吟以泄其青衫之淚。敏中為其從弟,與居與遊,因之而受君相之知,夢寢之所席而安者居易耳。若此而欲引為同心,以匡君而衛社稷,所謂放虎自衛者也,而德裕胡弗之知也!

使武宗欲用居易之日,正色而對曰:此浮薄儇巧之小人,耽酒嗜色,以淫詞壞風教者,陛下惡用此為?則國是定矣。李沆、劉健之所以允為大臣也。而德裕不能,其尚有兩端之私與?不然,則己習未端,心無定衡之可持而易以亂也。先儒謂蘇軾得用,引秦觀之徒以居要地,其害更甚於王安石,唯其習尚之淫也。舍是而欲鑒別人才,以靖國家、培善類,未有能免於咎者也。

周墀為相,韋澳謂之曰:“願相公無權。”傷哉斯言!所以懲李相、朱崖之禍,而歎宣宗之不可與有為也。宰相無權,則天下無綱,天下無綱而不亂者,未之或有。權者,天子之大用也。而提權以為天下重輕,則唯慎於論相而進退之。相得其人,則宰相之權,即天子之權,挈大綱以振天下,易矣。宰相無權,人才不繇以進,國事不適為主,奚用宰相哉?奉行條例,畫敕以行,莫違其式而已。宰相以條例行之部寺,部寺以條例行之鎮道,鎮道以條例行之郡邑,郡邑以條例行之編氓,苟且塗飾以應條例,而封疆之安危,群有司之賢不肖,百姓之生死利病,交相委也,抑互相容以讎其奸也。於是兵窳於邊,政弛於廷,奸匿於側,民困於野,莫任其咎,咎亦弗及焉。宰相不得以治百官,百官不得以治其屬,民之愁苦者無與伸,驕悖者無與禁,而天子方自以為聰明,徧察細大,鹹受成焉,夫天子亦惡能及此哉?摘語言文字之失,按故事從違之跡而已矣。不則寄耳目於宵小,以摘發杯酒尺帛之愆而已矣。天下惡能不亂哉!

上攬權則下避權,而權歸於宵小。天子為宵小行喜怒,而臣民率無以自容。其後令狐綯用一刺史,而宣宗曰:“宰相可謂有權。”其奪天下之權,使散寄而無歸,固不可與有為也。韋澳見之審矣。無權則焉用相哉?弗問賢不肖也,但可奉行條例,皆可相也,其視府史胥徒也,又奚以異?周墀又何用相為?生斯世也,遇斯主也,不能褰裳以去,而猶貪白麻之榮,墀亦不可謂有恥矣。

德、宣二宗,皆懷疑以禦下者也,而有異,故其致禍亦有殊焉。德宗疑其大而略其小,故於安危大計,不信忠諒之言,奸邪得乘之,而亂遂起;然略於細小之過,忘人於偶然之失,則人尚得以自容。於盧杞之奸傾聽之,於陸贄之忠亦傾聽之,故其臣無塗飾耳目、坐釀禍原之習,其敗亂終可拯也。宣宗則恃機警之耳目,聞一言而即挾為成心,見一動而即生其轉念,賢與奸俱岌岌不能自保,唯蔽以所不見不聞,而上蠹國、下殃民,徼幸免於譏誅,則無所複忌。雖有若陸贄之忠者在其左右,一節稍疏,群疑交起,莫敢自獻其悃忱。其以召亂也緩,而一敗則不可複救矣。

馬植之貶,以服中涓之帶也;蕭鄴之命相,旨已宣而中止,以王歸長之覆奏也;崔慎繇之罷,以微露建儲之請也;李燧之鎮嶺南,旌節及門而返,以蕭仿之一言也;李遠之不用,以長日碁局之一詩也。李行言以樵夫片語而典州,李君奭以佛祠數老而遽擢。舉進退刑賞之大權,唯視人罄欬笑語、流目舉踵之閑,而好惡旋移,是非交亂。荊棘生於方寸,忮害集於俄頃。自非白敏中、令狐綯之戀寵喜榮,誰敢以身試其喜怒而為之用乎?天下師師,交相飾以避過,則朝廷列土偶之衣冠,州郡恣穿窬之長吏,養奸匿慝,窮民其奚恃以存哉?嗚呼!懷疑以察纖芥之短長,上下離心而國不亡者,未之有也。其待懿宗而禍始發,猶幸也,又惡足以比德宗哉?

雷,至動也;火,至明也。以灼灼之明,為非常之動,其象為豐。“豐其蔀,日中見鬥。”以星之明亂日之明,則窺其戶而無人。易之垂訓顯矣哉!

古今之亡國者,有二軌焉,奸臣篡之,夷狄奪之也。而禍各有所自生。夷狄之奪,晉、宋是已。君昏、將懦、兵弱而無紀,則民雖帖然圖安,乃至忠憤思起為之效命,而外逼已危,不能支也。奸臣之篡,則不能猝起而遽攘之也,必編民積怨,盜賊繁興,而後奸臣挾平寇之功,以鉗服天下而奉己為主,漢、唐是也。張角起而漢裂,黃巢起而唐傾。而漢則有公孫舉、張嬰以先之,唐則有雞山妖賊、浙東裘甫以先之。一動而戢,再動而囂,三動而如火之燎原,不可撲矣。

唐之立國,至宣宗二百餘年,天下之亂屢矣,而民無有起而為盜者。大中六年,雞山賊乃掠蓬、果、三川,言辭悖慢,民心之離,於是始矣。崔鉉之言曰:“此皆陛下赤子,迫於饑寒。”當是時也,外無吐蕃、回紇之侵陵,內無河北、淮蔡、澤潞之叛亂,民無供億軍儲、括兵遠戍之苦,宣宗抑無宮室遊觀、縱欲斂怨之失,天下亦無水旱螽螟、千裏赤地之災,則問民之何以迫於饑寒而遽走險以自求斬艾乎?然則所以致之者,非有司之虐害而誰耶?李行言、李君奭以得民而優擢,宜足以風厲廉隅而坊止貪濁矣,然而固不能也。君愈疑,臣愈詐,治象愈飾,奸蔽愈滋,小節愈嚴,大貪愈縱,天子以綜覈禦大臣,大臣以綜覈禦有司,有司以綜覈禦百姓,而弄法飾非者驕以玩,樸願自保者罹於凶,民安得不饑寒而攘臂以起哉!

小說載宣宗之政,琅琅乎其言之,皆治象也,溫公亟取之登之於策,若有餘美焉。自知治者觀之,則皆亡國之符也。小昭而大聾,官欺而民敝,智攫而愚危,含怨不能言,而蹶興不可製。一寇初起,翦滅之,一寇踵起,又翦滅之,至再至三而不可勝滅,亂人轉徙於四方,消歸無地,雖微懿宗之淫昏,天下波搖而必不能定。宣宗役耳目,懷戈矛,入黠吏之囮,驅民以凍餒,其已久矣。至是而唐立國之元氣已盡,人垂死而六脈齊張,此其候矣。

韋澳者,以藏身自固為道者也,異於貪進病國、徼幸危身之鄙夫遠矣,而不足以謀國。宣宗屏左右與商處置宦官之法,而澳曰:“與外廷議之,恐有太和之變,不若擇其中有識者與之謀。”此其為術也甚陋,澳之識豈不足以知此之非策,而雲爾者,不敢身任其事以自全而已矣。

太和之變,所以主辱而臣死者,李訓、鄭注本無藉小人,舒元輿、賈皆貪庸為朝野所側目,與宦官以機械相傾而不勝,其宜也,而豈宦官之終不可受治於外廷哉?舍外廷而以宦官治宦官,程元振嚐誅李輔國矣,王守澄嚐誅陳弘誌矣,是以毒攻毒之說,前毒去而後毒更烈也。蓋宦官之亂國而脅君也,與外廷之小人異。小人誅則其黨亦離,能誅小人者,即不必為君子,而亦懲小人之禍以反其為者也。若宦官則自為一類,而與外廷爭盈虛衰王之數,其自為黨也,一而已矣。勿論進而與謀,謀之必泄,祗以成乎禍亂;即令抒心盡力為我驅除,而誅彼者即欲行彼之事,天子恃之,外廷拱手而聽之,後起之禍,倍溢於前,又將何所藉以芟夷之哉?故曰其術陋矣。

夫天子而果欲斷以行法,誅不順之奄孽,正綱維以自振也,豈患無其術哉?外廷非盡無人也,即如李文饒者,優遊諷議而解諸道監軍之兵柄,則使製此刑餘也,優有餘裕,而摧抑之以向於死。充位之大臣,則為白敏中、為令狐綯、懷祿固寵之鄙夫,既陰結內援,而不敢任誅鋤之事;使其任之,又舒元輿、王涯、賈之續耳。蓋其炫小明而矜小斷,以纖芥之嫌疑,為轉眄之刑賞。其以為慎名器者,匹夫之吝也;其以為察吏治者,老婦之聰也。佞人亟進而端士離心,故僅一守正之韋澳,而唯計全身於事外。如使推誠待下,拔功業已著、才望可委之大臣,修法紀以飭中外。乃下明詔,申太宗之禁製,廢中尉之官;以神策之軍授司馬,革樞密之職;以機要之務歸中書,奪其所本無,而授以埽除之常職。是天子大臣所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廷臣莫敢異議,百姓莫不欣悅,藩鎮莫不欽仰,一二懷奸之奄豎,何所挾以相抗?亦奚用屏人私語,若大敵之對壘,力不能支,思乘瑕而攻劫之乎!

或曰:習已成,則其黨已固;奪之遽,則其怨必深;環左右者,皆其徒也,伏弑械以求逞,宣宗所重慮者,未為過也。夫惡,唯隱而益深,故孔子成春秋而亂賊懼,發其所匿而正名之,則惡泄而不能再興矣。夫憲宗、敬宗之不保其軀命,豈嚐斥而奪之使激而成之乎?憲宗之弑,陳弘誌雖伏辜而未正其惡;敬宗之弑,劉克明雖授首而未誅其黨;內外交相匿,而後伏莽之戎有所怙以相脅。宣宗於此,正告中外,詰先君之賊,申汙瀦之討,宣發其惡,顯然於天下之耳目,則使有“今將”之心,抑知其無所匿藏而逃不赦之辟,又孰敢睥睨君父以逞其狂圖哉?太和君臣唯不知此,是以伏兵殿幄,反受大逆之名,三相駢死於獨柳,非外廷與謀而事機必敗也。乃宣宗之為君也,以非次為宦官所扳立,反以貽怨於社稷之臣,故懷私恩、忍重辱,隱而不能發露耳。是以韋澳遷延自免,而不能為之謀,知其荏苒者之有所係也。

國無可用之人則必亡。國之無人,非但其君不欲用之,抑欲用之而固無人也。錚錚表見者,非迂不適用,則小有才而不足任大,如是者不得謂之有人。夫其時,豈天地之吝於生才以亡人之國乎?秉道行義、德足以回天者,閑世而一出,亦安能必其有?或賢智之士,宅心無邪,而樂為君用,則亦足以匡亂救亡,功成事定,而可卓然為命世之英,此則存乎風尚之所移耳。故國之無人,惟賢智之士不為國用,恬然退處以為高,以倡天下,置君父於罔恤,於是乎國乃終以無人。

夫一二賢智之士不為國用,而無損於當世,似未足以空人之國,使君父也。乃唯賢智之士,立身無瑕,為謀多藏,天下且屬望之,而以不為國用為道,其究也,置其身於是非休咎之外,天下具服其卓識,而推以為高;於是知有其身以求免於履凶蹈危者,皆慕其風,以為藏身之固,則宗社安危生死一付之迂愚巧黠之人;而自好者智止於自全,賢止於不辱,誌不廣,學不博,氣不昌,乃使數十年內,盡士類皆成乎痿痹泮渙之習;自非懷祿徼幸、依附亂賊而不慚者,皆不可與有言、不可與有為之人也。於是乎天下果於無人。而狐狸畫嗥,沐猴衣錦,尚誰與治之哉?

宣宗之世,上方津津然自以為治也。而韋澳謂其甥柳玭曰:“爾知時事浸不佳乎?皆吾曹貪名位所致耳。”是其為言,夫非賢智者之言乎?於是上欲以澳判戶部,且將相之,而浩然乞出鎮以引去。蓋澳之不為唐用,非一日矣,周墀入相,問以所可為,則曰:“願相公無權。”宣宗屏人語以將除宦官,則曰:“外廷不可與謀。”其視國家之治亂,如越人之肥瘠,而以自保其身者,始終一術也。蓋於時賢智之士,周覽而俯計焉,擇術以自處焉,視朝廷如燎原之火,不可向邇,非令狐綯之流、容容以徼厚福者,無不戒心於謀國矣。此習一倡,故唯張道古、孟昭圖之愚忠以自危,魏暮、馬植之名高而實詘,姑試其身於險而罔濟;其不爾者,率以全身遠害為風軌。故鄭遨、司空圖營林泉以自逸;而梁震、孫光憲、羅隱、周庠、韋莊之流,寄身偏霸以謀安。其於憂世愛君之道,夢寐不及而談笑不涉,天下惡得有人哉?

宣宗之世,唐事猶可為也,而何以人心之遽爾也?宣宗甫踐阼,而功著封疆、謀匡宮府之李文饒,貶死於萬裏之外;其所進而與圖政者,又於一言一笑一衣一履之閑,苛責其應違;士即忘身以殉國,亦何樂乎受不令之名以褫辱哉?人君一念之煩苛,而四海之心瓦解,則求如李長源、陸敬輿履艱危、受讒謗以自靖者,必不可得。非唯不得,賢智之士,固且以為戒也,不亡何待焉!

安、史作逆以後,河北亂、淄青亂、朔方亂、汴宋亂、山南亂、涇原亂、淮西亂、河東亂、澤潞亂,而唐終不傾者,東南為之根本也。唐立國於西北,而植根本於東南,第五琦、劉晏、韓滉,皆藉是以紓天子之憂,以撫西北之士馬而定其傾。東南之民,自六代以來,習尚柔和,而人能勸於耕織,勤儉足以自給而給公,故不輕萌猖狂之誌。永王璘、劉展一妄動而即平,無與助之者也。劉展既誅,席安已久,竭力以供西北而不敢告勞。至於宣宗之季年而後亂作。大中九年,浙東軍亂,逐李訥,越三年而嶺南亂矣,湖南逐韓悰矣,江西逐鄭憲矣,宣州逐鄭薰矣,不謀而合,並起於一時。其稱亂者,皆遊惰之兵,非兩河健戰之雄;所逐者皆觀察使,奉朝命以牧軍民,非割據擅命之雄,倚牙兵以自立,倡偏裨以犯上,非所據而人思奪之者也。蓋於是而唐之所以致此者可知矣。在昔之日,軍興旁午,供億繁難而不叛;大中之世,四海粗安,賦役有經而速反;豈宣宗之刑民而無醉飽者使然哉?觀察使慢上殘下,迫民於死地,民乃視之如仇讎,不問而知李訥輩之自取之也。

雖然,又豈非宣宗之縱蟊賊以害良稼哉?觀乎張潛之言曰:“藩府財賦,所出有常,苟非賦斂過差及減削衣糧,則羨餘奏於代移之際者,何從而致?”蓋進奉者,兵民之所繇困,而即其所繇叛也。及懿宗之初,始禁州縣稅外科率。而薛調上言:“所在群盜,半是逃戶。”故軍亂方興,民亦相尋而為盜。裘甫之聚眾,旬日而得三萬,皆當年畫耕夜織、供縣官之箕斂者也。貨積於上而怨流於下,民之瓦解,非一日矣。王仙芝、黃巢一呼,而天下鼎沸,有司之敗人國家,不已酷乎!

夫宣宗之於吏治,亦勤用其心矣,徒厚疑其臣,而教貪自己。令狐綯父子黷貨於上,省寺相師而流及郡縣,塗飾耳目者愈密,破法以殃民也愈無所忌。唐之亡,宣宗亡之,豈待狡童繼起,始沈溺而莫挽哉?於是藩鎮之禍,且將息矣,河北諸帥皆庸豎爾,是弗難羈靮馭者,彼昏不知,惴惴然防之,而視東南為噬膚不知痛、瀝血不知號之圈豚池鶩也。“人莫躓於山,而躓於垤”,豈不信夫?民者,兵之命也;安者,危之府也;察者,昏之積也;弱者,疆之徒也。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反對 0舉報 0 收藏 0 打賞 0
快悅 quickJoy 免費在線排盤 qj.hk
您的姓名:
出生日期:

 
更多>同類經典
《讀通鑑論》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讀通鑒論》卷一
《讀通鑒論》卷二
《讀通鑒論》卷三
《讀通鑒論》卷四
《讀通鑒論》卷五
《讀通鑒論》卷六
《讀通鑒論》卷七
《讀通鑒論》卷八
《讀通鑒論》卷九
《讀通鑒論》卷十
《讀通鑒論》卷十一
《讀通鑒論》卷十二
《讀通鑒論》卷十三
《讀通鑒論》卷十四
《讀通鑒論》卷十五
《讀通鑒論》卷十六
《讀通鑒論》卷十七
《讀通鑒論》卷十八
《讀通鑒論》卷十九
《讀通鑒論》卷二十
《讀通鑒論》卷二十一
《讀通鑒論》卷二十二
《讀通鑒論》卷二十三
《讀通鑒論》卷二十四
《讀通鑒論》卷二十五
《讀通鑒論》卷二十六
《讀通鑒論》卷二十七
《讀通鑒論》卷二十八
《讀通鑒論》卷二十九
《讀通鑒論》卷三十
《讀通鑒論》卷末
點擊排行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