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嬴政坑儒,未坑儒也,所坑者皆非儒也;朱溫殺清流,沈之河,未殺清流也,所殺者非清流也。信為儒,則嬴政固不能坑之矣;信為清流,則朱溫固不能殺之矣。
溫誠誅鋤善類不遺餘力,而士大夫無可逃之彀中邪?乃於韓偓弗能殺也,於司空圖弗能殺也,於鄭綮亦弗能殺也;又下而為梁震、羅隱之流,且弗能殺也。凡此見殺者,豈以身殉國而與唐偕亡者乎?抑求生於暴人之手而不得其術者耳。天下不知其誰氏之士,天子不知有幾日之生;情逆而恣傑者,腥臊之臭味逼人;無賴而充班行者,醉夢之眉目疑鬼;猶且施施然我冠子佩,旦聯綴以充庭,夕從容而退食。若此之流,謂之清也,則誰複為濁流邪?
朱溫為之主,李振為之輔,必殺矣;明天子在上,賢執法在列,亦未可貰而弗誅也。遊於濁而自炫其清,斯所謂“靜言庸違”者,四裔之投,其可宥乎?而歐陽永叔謂裴樞等惜一太當卿不與伶人,使其不死,必不以國與人,過矣。
晉、宋、齊、梁之護門第,唐人之護流品,其席榮據要之習氣耳。門第流品橫亙其肺腸,而怙眾以喧呶,仰不知有君父,俯不知有廉隅,皆此念為之也。王謐解璽紱以授桓玄,不欲自失其華族耳。樞等不死,勸進朱溫者,豈待張文蔚、楊涉哉?但使不失其清流之品序,則人人可奉之為天子矣。忠孝之存去,名位之重輕,則清濁之大界也,非永叔之所知也。
二
彊國非安天下之道,而取天下之疆摧殘之、芟夷之、以使之弱,則天下之亂益無已。故養天下之力於不試,不見其疆而自不可弱者,王道也;國方弱而張之,相獎以武健而製之以其方,使聽命者,霸功也;因其疆而疆之,莫之能戢而啟其驕,亂之所自生也;畏其民之疆而摧之夷之,乃至殄滅之以使弱,則既以自弱而還以召亂,無疆無弱,人皆可亂,則天下瓦解而蜂起以相殘,禍之最烈者也。
戰國之疆也,天下以亂。嬴政惡其疆而思弱之,既弱六國之眾,並弱其關內之民,銷其兵刃,疲以力役,彊者虔劉殆盡,而耰鉏棘矜之徒以起,椎埋黥配之夫,屍王號而長吏民,天下一無可畏而皆可畏矣,民乃爭趨於死而莫之救矣。
唐之亂,藩鎮之疆為之也。藩鎮之疆,始於河北,而魏博為尤,魏博者,天下疆悍之區也。自光武用河北之兵以平寇亂,逐屯兵黎陽,定為永製,而東漢以疆。故其民習於疆而以弱為恥,天下資之以備患。垂及於唐,上未加以訓練,而驍桀之習,未嚐替也。然亦何嚐為天下患哉?安、史之平,代宗不能撫有,田承嗣起而收之以自雄,為藩鎮之戎首。幽、燕、滄、冀、兗、鄆、淄、青之不逞,皆恃魏博之彊,扼大河以互塞河南而障蔽之,田興一受命,而河北瓦解,其為天下重久矣。廣明以後,黃巢橫行天下,而不敢側目河朔,恃此也;汴、晉交呑以窺唐室,而王鎔、劉仁恭既不敢南向以爭天下,抑不至屈於汴、晉而為其仆隸,恃此也。羅紹威以狂騃豎子聽朱溫之蟲,一夕而坑殺牙兵八千家,於是而魏博為天下弱,天下蔑不弱也。
嗚呼!豈徒紹威之自貽幽辱危亡也哉?天下之一治一亂也,其亂則上激下之怒而下以驕,驕氣僨張,無問彊弱也,疆者力足以逞而怨憤淺,弱者怨毒深,藻聚萍散,不慮死亡,以姑嚐試其譸張,而蜂起以不可遏。詩雲:“無拳無勇,職為亂階。”唯無拳勇者之亂,亂不可弭也。有疆者以製其左右,則猶有憚焉。天下胥弱,而驕固不可戢也。無藉以興,旋滅而旋起,既無所憚,何人不可踔躍以為難哉?
故自魏博牙兵之殲也,而朱溫之計得。於是一時割據之雄,相獎以為得計,日取天下智計勇猛之將吏軍卒而殺之,唯恐疆者之不盡也。故迨乎溫、存勗交爭之世,而天下皆弱。蹶然而起者,猝然而仆,不能一朝自固也。胥天下而皆弱矣,勿待疆者之驕,而弱者無不驕也。於是而割天下而裂之,苟有十姓百家可持白梃、張空拳者,皆棄耒耜以諠呼。高季興、孟知祥、王延政、董昌、劉、鍾傳、馬希萼、雷滿、張文表、危全諷之瑣瑣者,翦婦人之衣繡以為韎韐,伐空山之曲木以為戈矛,或以自帝,或以自王,或以自霸。而石敬瑭羸病之懦夫,劉知遠單寒之孤雛,且然宅土中以稱元後。嗚呼!勿論其不足以君也,抑勿論其不足以霸也,即與群盜齒,曾不足與張角、齊萬年、方臘爭雄長,皆無憚而自詫為劉、項、孫、曹也。風淫草靡,乃進契丹而為君父,弱天下者之召亂於無已,固如是夫!
“赳赳武夫,公侯幹城。”文王之仁也,且求武夫於中林中逵之下,曾是撫有果毅疆禦之眾,而可屠割俾盡,以啟不量力者之驕悖乎?紹威之愚,朱溫之慘,不足誅也。天有大亂之數,疆者先殲焉,匪寇匪讎,殺之若將不及,亦衰氣之使然與!
三
昭宗雖暗不足以圖存,而無淫虐之慝足以亡國。朱溫起於群盜,凶狡如蛇虺,無尺寸之功於唐,而奪其三百年磐石之社稷。乃盈天下世胄之子,薦紳之士,建牙分閫之帥,無有一人感愴悲憤、不忍戴賊以為君者,而獨得之丁會。會之帥澤潞也,溫脅昭宗授之旌節,則固溫之私人,而於昭宗無恩禮之孚、倚為腹心者也。帥昭義者六年,溫拔潞州而授之,乃聞昭宗凶問,帥將吏縞素流涕,幸李嗣昭之來攻,而降河東,曰:“雖受梁王舉拔之恩,誠不忍見其所為。”蓋漢、宋之亡,忠節不勝書,而唐之亡也,唯此一士耳。
或曰:克用亦唐賊也,去溫而即克用,奚愈焉?
曰:會於此時無可歸矣。以獨力而思討賊,昭宣帝刀俎之餘肉,無能輔矣。保境以自固,汴、晉夾焉,而必不可以終日,則兵民且殲於凶人之刃。乃在溫篡弑未成之日,則克用之去溫也無幾,在溫弑主之後,則克用猶未有此滔天之逆,而相依以自全焉可矣。不北麵以推戴弑君之賊、為佐命之勳臣,而身亦可以無辱矣。項羽殺韓王,而張良歸漢。韓王不死於項羽,漢抑豈能分天下以王韓者?歸其為我報君父之讎者,則雖不能存我故國,而誌亦可以伸。況乎篡弑之賊,覆載不容之大憝,雖有其心,未有其事,君子可許其改而弗亟絕之,則克用可歸,會亦舍此而奚歸乎?知有君而為之哀,知其賊而不為之臣,天下無君,而聊以謝黨逆之罪,誌士忠臣之處此,亦如是而已。唐之亡,盈天下而唯一土也,會奚讓焉?